十八年前。
明维祯和兰苓在画展相遇后交换了联系方式。
兰苓是一名撰写儿童文学的作家。
她的作品有不小的知名度,但她本人极为低调。
和明维祯一样,两人从来不将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
在一起半年后,明维祯搬出明家,和兰苓同居。
在那套房子里,兰苓和明维祯有各自的书房和画室。
他们有时会一整天待在家里,在日落后一起出门买菜、散步。
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一年的元旦。
过年时,兰苓带明维祯去见了她父母。
明维祯在墓前向兰苓的父母说;"我会照顾好兰苓的。"
兰廷在国外没回来,明维祯带着兰苓回了明家。
如明维祯说的那样,明绎阳和周毓华都很喜欢兰苓。
那是明家最热闹的一个新年。
明仟婉和谢贺东已经结婚,虽然还有些不熟悉彼此,但长久的相处下来,明仟婉发现谢贺东似乎并不是外面所说的不近人情。
相反有些老古板,但是却并不让她讨厌。
年三十晚上,明维安终于从医院赶了回来。
餐桌上很热闹,谢老爷子带着谢时谚去了国外旅游,因此谢贺东也来了明家。
冬去春来,安城逐渐回暖,窗外绿芽冒了出来。
四月初,兰苓发现自己变得嗜睡,有时候还有些想吐。
同明维祯讲过后,两人去了医院检查。
医生告诉他们,兰苓已经怀孕三周。
那天天气很好,春暖花开,兰苓对孩子满怀期待。
他们将这件事告诉了周毓华。
怀孕以后,明维祯开始格外注意兰苓的身体。
周毓华想让他们回明家住有阿姨照料,但明维祯拒绝了。
兰苓在习惯的环境会更舒服。
明维祯看了很多关于怀孕的书籍,也听过不少孕妇在手术时发生意外。
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谁都预判不了。
医生提醒他们要多注意孕妇的心理状态。
到了他们这儿,完全相反了过来。
明维祯常常半夜醒来然后看着兰苓。
有时候她在睡梦中的一个动作,明维祯也会察觉。
连续几个晚上,兰苓终于发现明维祯的不对劲。
他太过担心了。
明维祯很自责,他总是突如其来的对兰苓说:“兰苓,对不起。”
是他让她怀孕,让她有了风险。
兰苓却握住明维祯的手,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维祯。”兰苓说,“明天买一束铃兰回来吧。”
明维祯答应她。
从那天以后,兰苓经常会让明维祯做些事情,或者出去买什么。
唯一不变的,是在书房和画室的窗台上总有一束未凋零的铃兰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兰苓逐渐显怀。
在步入夏天的那段时间,兰苓突然发现明维祯可能生病了。
偶尔叫他,明维祯仿佛没听到,然而过了十多秒又回过神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明维祯在画室带了一整天,兰苓以为是他有了新的创作灵感,于是一直没有去打扰。
然而就在傍晚,明维祯从画室出来,兰苓发现画框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明维祯从来没有这样过。
兰苓问起,明维祯却表现的很疑惑,他说他今天完成了一幅作品。
可明明什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兰苓还以为是明维祯最近太累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明维祯好好休息。
但这天晚上,兰苓转醒,身旁却空无一人。
她看见明维祯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她看见明维祯察觉到动静回过头看向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好像有另外一个人。
看向兰苓的眼神古怪异常。
但不过几秒又消失不见。
明维祯生病了。
兰苓查阅了很多资料,还问了大学时学医的朋友,结合明维祯最近的症状。
最后得到的答案是DID——分离性人格障碍。
那天明维祯出门,兰苓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很久。
虽然没有带明维祯去医院做系统检查,但就目前所有的资料和症状而言,已经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可能。
明家的孩子生了这样的病,无疑会引起轩然大波。
明家也会陷入舆论压力。
兰苓不知道为什么明维祯会得这个病,医生说有遗传的可能,也可能是因为心理遭受过创伤,生活环境的改变。
但无论怎样,明维祯都需要接受治疗。
那晚兰苓烧掉了所有资料。
不过两天,兰苓第一次见到了明景。
明维祯去了超市采购,回家的时候正是落日黄昏,世界被染成橙金色,门从外面被打开。
兰苓听见声音从客厅走过去。
“买了什么?”她问。
玄关旁的鞋柜上放着上一次明维祯从花店买的鲜花。
明维祯背对着兰苓,迟迟没有转身。
“维祯?”兰苓上前一步。
明维祯像是终于回过神,他转身。
门关上,将他们与日落隔绝。
兰苓再次从明维祯的眼睛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走上前,手里的袋子被扔下,蔬果散落一地。
"兰苓?"他的眼神里分不清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兰苓下意识后退,是明维祯身体里的那个人出来了。
甚至已经可以控制明维祯的身体。
他笑了一下,对兰苓说,"你是第一次见我吧。"
就算早有察觉,但当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兰苓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害怕。
明明还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脸,却已经不是兰苓认识的那个明维祯。
兰苓强忍着不适,"你多久出来的。"
他打量着兰苓,又看了看满地狼藉,"你不惊讶。"他述说着一个事实。
"你知道我的存在。"
又过了几秒,像是终于从脑海里找到一个名字,他嘴角噙着笑。
"我叫明景。"
在这个瞬间,兰苓不可思议的看着明景。
在得知怀孕的那段时间,兰苓便和明维祯商量着孩子的名字。
明维祯说,如果是男孩就叫明景,如果是女孩就叫明姝。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存在了。
甚至说自己就叫明景。
那是他们满怀着期待的名字,如今却被他夺去。
明景歪了歪头,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世界,真正看见被明维祯爱着的兰苓。
心底有种情绪不断发酵,但他还没明白那是什么。
他故意说,"从他完成他第一幅作品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在明维祯和兰苓相遇之前,明景就在明维祯的身体里了。
他看着他们相遇、相知、相爱。
从画展开始到每一次约会,他看见兰苓眼里对明维祯毫无掩饰的爱意。
他们一起回明家过年,被所有人祝福。
明景嫉妒,他嫉妒拥有一切的明维祯。
他想成为明维祯。
他想让兰苓的眼里有他。
后来兰苓怀孕,明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明维祯的不对。
或者说,他的脑海变得极其不稳定。
明维祯常常半夜醒来,总是会幻想兰苓手术那一天。
他瞒着兰苓去了安城的一所寺庙。
在那里抄了一周的经书只为求得一枚平安符。
他给了兰苓,只字不提经书的事情,只说问了住持,住持便给他了。
从山脚到寺庙,一千零一层台阶,明维祯走了七天。
从超市离开,日落出现的那一刻。
明景就隐隐有了察觉。
直到开门那一瞬间,明景彻底的,第一次占据了明维祯的身体。
"你想做什么?"
从刚刚到现在,明景依旧站在原地。
明景想了想,捡起了地上的袋子放到玄关上。
他笑了笑,"下次告诉你吧,他知道了。"
还没等兰苓反应过来,眨眼之间,明维祯的眼神就变了。
明维祯回来了。
如明景所说,明维祯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完全记不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一晚,明维祯和兰苓离开了安城。
明维祯没告诉明家,并且隐藏了两人的行踪。
他们从安城去了另外两个城市,最后又回到宁城。
回到兰家的老房子。
兰苓带着明维祯去看了医生,开了药。
那个时候对于这种精神类疾病国内并没有多少措施可以做。
医生建议他们去国外看看。
但自那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药物起了作用。
很长一段时间,明景没再出现。
明维祯偶尔还是会有幻听幻视,但看到兰苓,他又会回到现实,和普通人一样。
四个月时间转瞬即逝。
十二月,兰苓的预产期到了。
但随之的,是明维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之中。
他的睡眠时间缩短至一天只有两三个小时。
也是这个时候,兰苓再次见到了明景。
在她半夜醒来时。
如同几个月前在安城的那个晚上,明维祯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
听到兰苓的动静,明景没有回头。
兰家的房子临海,从二楼阳台往外看可以看见月光照耀下的海面。
夜里海浪滔滔,灯塔旋转着照亮了四周。
海边停着数不清的渔船。
在那个瞬间,没有任何缘由的。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兰苓就知道那不是明维祯。
是明景。
他又出现了。
兰苓已经彻底清醒,他无法在明景存在时让他消失。
没有人能做到,除了他自己离开。
就连明维祯也不知道该怎么让明景消失。
"我不该存在对么。"明景出声,他看着那片深邃的夜海。
"兰苓。"他转过身,看向床上坐着的兰苓,"你想让我消失吗?"
夜风吹过,明维祯的身体因为药物问题逐渐消瘦。
"你们想让我消失。"兰苓没有说话,但明景知道答案。
他知道他们去看了医生,他是明维祯身体里的病。
他们开了药,目的是为了让他消失,是为了明维祯。
明景终于知道他心底那股愈演愈烈的情绪是什么了。
是嫉妒。
明维祯一出生似乎就注定了他的一生。
家庭、事业、爱情,他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得到一切。
他这一生从没经历过多么痛苦的事情,仿佛这个世界的天之骄子。
而明景呢。
他如同小偷一样躲在明维祯的身体里窥探这个世界。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说明维祯的一生都不会有任何差错。
那明景就是那个意料之外,是那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引燃线。
然后在某一瞬间,万劫不复。
明景说,"兰苓,我会离开的。"
在明维祯死的时候,在他们一起死的时候。
"我会带着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上没有明景,也不会再有他。"
他们是共生体,却一黑一白。
他无法拥有的,明维祯也别想。
明景消失了。
那之后,兰苓找到国外一家专门针对精神类疾病治疗的医院。
咨询过明维祯的情况后,院方说明越快过去越好。
因为无法保证明景会做出什么事情。
兰苓和明维祯商量后,决定在孩子出生后,回一趟明家然后就去到国外治疗。
明维祯一个人去。
十二月三十一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兰苓进了手术室。
明维祯站在手术室外,一动不动的看着门上的那三个亮起的红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啪的一声,灯熄灭了。
门打开,一个护士走了出来。
她告诉明维祯,母女平安,孩子有点瘦在保温箱,孕妇马上就可以出来了。
明维祯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地。
兰苓被推出来的时候还醒着,她耳边碎发已经被汗浸湿,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明维祯握住她的手。
等进入病房,明维祯说了句,“我一直在这儿。”后,兰苓便睡了过去。
在兰苓睡着时,护士将孩子抱了过来。
是个女孩,浑身还皱巴巴的,正哭喊着。
明维祯接过后,小孩莫名的就止住了哭声。
明维祯第一次面对这么小的孩子。
而且还是兰苓和他的孩子。
这一刻,明维祯才后知后觉,他成为爸爸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小雪。
冬季来临,寒潮席卷了整座城市。
明维祯给明仟婉打去了电话,说过年前会回家。
兰苓没再医院待很久,后来回到家明维祯找了一个专门照顾产后的阿姨。
明维祯几乎没有出过门,只怕兰苓的身体没有康复好留下什么不好的病根。
二月初,腊月二十七,立春。
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兰苓和明维祯准备明天回安城。
今年周毓华的生日恰逢新年,明家应该会很热闹。
这天明维祯时隔许久再次进入画室,他想画一幅画送给周毓华当作生日礼物。
兰苓笑着点点头,让他安心画,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身边躺着刚睡下的明姝。
一个下午过去,明姝醒了以后也不吵不闹,就在兰苓怀里看着她。
兰苓一直被盯着也没了织毛衣的兴致,越看越觉得自家女儿长得可爱。
眼神里爱意四溢,抱着明姝去看窗外那棵从院子外伸进来的梅花。
明姝呀咿呀咿地叫,兰苓仿佛听得懂似的,她说,“爸爸在画画,到时候让爸爸也给我们明姝画一张好不好。”
明姝弯了弯眼,像是听懂了。
天色渐晚,窗外飘起了雨。
兰苓走向画室想提醒明维祯关窗。
他画画时很专心,不会注意到其他事。
兰苓抬手,敲了敲门。
“维祯。”
“轰———”天空仿佛漏了个洞,顷刻间降下瓢泼大雨。
客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是明姝被吓到了。
兰苓连忙回到客厅将明姝抱起来,她安抚着孩子。
“明姝不怕,妈妈在。”
雨越下越大,画室的门被打开。
窗台上的铃兰散落一地,玻璃碎片上残留着水滴。
男人走了出来。
雨越来越大,在惊雷落下的那个瞬间。
婴儿的哭啼声仿佛也要响彻天际。
兰苓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安抚明姝。
“维祯,你快去把窗户关了,明姝被吓到了。”
维祯,维祯。
兰苓一直这样叫他。
眼神里从来都是不加掩饰地爱意。
可她从来没这样看过自己。
她想让他死去,想让他消失,让他从明维祯的身体里离开。
兰苓,你好偏心。
我也是明维祯啊。
我也拥有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为什么你就不能将那点爱意分我一点呢。
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明维祯迟迟没有动作,兰苓正要再开口。
"好。"明维祯走过去关上了窗,他问兰苓,"晚上想吃什么?"
兰苓已经坐到沙发上,明姝安静了些。
她没有察觉到异常,"都可以。"
明维祯走到厨房,他按照记忆里的那样烧了两菜一汤。
端上桌后,明维祯给兰苓舀了一碗汤。
兰苓将明姝放在了小窝里,她走到餐桌旁坐下,"辛苦你了,维祯。"
她喝了口汤,没看见明维祯的手顿了一下。
饭后,兰苓回到沙发上看着明姝。
明维祯还在厨房收拾。
雨声好似催眠般,一股困意席卷了脑海。
明维祯从厨房出来时,兰苓已经靠着小床睡了过去。
明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睡着。
窗外狂风大作,不停拍打着兰家,似乎想将兰苓惊醒。
只可惜人不遂天愿。
明维祯将兰苓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画室。
画室里有一张巨大的画框,还未被染上一丝色彩。
明维祯将兰苓放在画室里的沙发上。
他将那张画框平铺在地上,四周摆满了明维祯完成了的、尚未完成的作品。
旁边的置物柜上有一把尖刀,明维祯一点点用手拭去上面的脏东西。
直到看不见一点脏污,明维祯放下手。
他的右手不断有鲜血溢出。
沿着生命线向下滴落。
明维祯重新看向兰苓。
"我不是明维祯。"他说。
"我是明景啊,兰苓。"
他讶异兰苓竟然没有察觉到,明明他们不同。
可下一秒明景又敛去了笑,"我和他那么像吗?"
原来他只要扮演成明维祯,就连兰苓都分不清了吗。
可他不是明维祯啊。
雨从窗外飘进来,淋湿了那一幅幅明维祯的作品。
夜色浓郁的仿佛要将所有人囚禁在这一方天地。
明景给兰苓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裙子。
然后将她放在那张巨大的画框中央。
"兰苓。"他看着她。
"你不是想让我消失吗?"尖刀抵在心脏背后。
"我也想知道,明维祯看见以后会不会崩溃到去死。"血液如藤蔓从兰苓的身下向四周蔓延。
"明维祯会不会,自己杀了自己。"
惊雷不断,照亮了半边天。
明景不知道,那个来照顾兰苓的保姆什么时候来到了兰家。
以及带走了遗留在客厅的明姝。
雨夜漫漫,好像所有不幸总会在同一天接连发生。
距离兰家的几十公里之外发生了一起车祸。
女人当场死亡,而尚在襁褓里的孩子被人捡到,带到了边界线另一边的淮城。
砰地一声,车辆炸开,火海烧尽了一切。
明家没等到明维祯和兰苓。
等到的是兰苓和明姝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