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宁别苑的柳丝才染上薄绿,索相新坟的纸灰尚未散尽,宫墙内外已悄然换了风向。康熙执朱笔在巡幸热河的谕旨上落下最后一捺,墨色如铁。李德全躬身接过明黄卷轴,眼角余光却扫过御座之侧——太子胤礽斜倚锦墩,指尖一枚铜钱滴溜溜打着转,映着窗格外疏淡的春阳,将那张百无聊赖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
“皇阿玛放心,”胤礽待李德全退下,方懒懒开口,“儿臣定当好生……看着这椅子。”他将“监国”二字说得轻飘如羽,目光胶着在那枚旋转的铜钱上,仿佛那才是真正的江山鼎鼐。
康熙捻动扳指的指节微顿,冕旒垂珠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深潭:“甘肃春荒,流民蠢动;漕运新闸工款,户部与工部扯皮月余未决;喀尔喀台吉上月贡马中混入病畜,理藩院尚在核查……”他声音无波,字句却沉甸甸砸在殿心金砖上,“此数事,保成须时时过问。”
“过问?”胤礽指尖一弹,铜钱“铮”一声脆响跳入袖中,他茫然抬眼,似被惊扰了清梦,“儿臣……记下了。” 言语敷衍,身子却已不着痕迹地滑下锦墩,袖中铜钱的微响也被袍袖摩擦的窸窣盖过。他告退的步子迈得轻快,那背影映在康熙渐冷的眸光里,像一尾迫不及待要滑回深水的鱼。
监国首日·乾清宫正殿
寅卯之交,天光混沌。重檐宫阙在稀薄晨光里显出冷硬的轮廓,丹陛高耸,如同巨兽默立的脊骨。净鞭三响撕裂沉闷,朱红巨门缓缓洞开,朝臣们鱼贯而入,绛紫、石青、深蓝的袍服汇成暗流,在金砖地上拖曳出沙沙回响。
胤礽高踞蟠龙御座,一身杏黄团龙朝服衬得面色有些恹恹的苍白。冕旒十二旒白玉珠垂在额前,他略嫌不适地晃了晃头,珠串轻撞,发出细微的琳琅碎响,在他耳中却嘈杂如集市铁器相击。
“臣户部尚书启奏——”
“直隶总督八百里急报——”
“理藩院谨陈——”
……
声浪汇聚,卷着“春荒”、“流民”、“工款”、“疫马”诸多字眼,嗡嗡作响。这些词句本该如钢针刺穿朝堂的威严,可在胤礽的耳中,它们扭曲、变形,最终沦为他昨夜未散透的梦境背景音——梦中猫宁别苑的花猫“金丝虎”与对头黑猫“乌云盖雪”正撕咬滚作一团,猫毛飞溅。
他忍不住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线中的朝臣面目也模糊起来,只余下一个个或蠕动或伫立的色块。吏部侍郎激辩漕运款项,紫袍金带的影子在眼前拉长、扭曲,幻化成“金丝虎”弓起的脊背;礼部老尚书陈情喀尔喀马匹案,花白的头颅恍似炸开了毛的“乌云盖雪”……唯有御座雕龙靠背上冰凉的触感,还带着一丝现实的清醒。
“殿下?……太子殿下?”李德全那声细若蚊蚋的轻唤,被户部尚书拔高的争辩淹没。
胤礽的头颅终于支持不住,微微向侧后一沉,靠在了蟠龙椅背的冰冷鳞甲之上。沉重的双眼彻底阖上。一缕垂落的旒珠丝绦擦过鼻尖,细微的痒意里,他彻底沉入一片无思无虑的空茫。
监国第五日·惊雷夜
月黑风疾,乌云墨团般翻滚,低低压在紫禁城重檐之上。子夜梆声骤停,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撞破死寂冲入东华门!马蹄铁叩击在冰冷的青石板御道上,声如碎金裂帛,拖曳出一路刺目的火星!
马上斥候铁甲冰寒,蒙尘的面巾上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灼灼欲燃,口中厉喝撕裂暗夜:
“八百里加急——!准噶尔鹰旗西移!巴里坤烽燧见疑!报——!!”
吼声在深宫夹道间撞出凄厉回声。侍卫验过铜符火漆,不敢有顷刻延误,引着这浴血的飞骑直扑紧闭的乾清门!
“急报!边关急报——!”
李德全本就因太子连日懈怠而悬心吊胆,闻声几乎是踉跄着滚出值房,一把攥住那份犹带血腥与汗腥气的厚重军报!牛皮纸封被汗渍与血污浸透,染得暗红,冰冷刺骨。左下角三道猩红的羽毛印记,如同死神的狞笑——一等军情,入京即报御前!
他捧着这份足以撬动国运的纸片,踉跄奔入灯火昏黄的乾清宫正殿,心沉入冰窖。
殿内沉凝如古墓。
蟠龙御座之上,胤礽歪着脖颈陷在宽大的椅中,朝服褶皱不堪。冕旒玉珠斜挂颊侧,几缕散发凌乱地贴在他紧闭的眼角眉梢。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此刻因深眠透出一丝奇异的安宁,只是薄唇微启,鼻息间发出规律而深沉的呼吸声——不是轻微鼾声,是在殿宇死寂里清晰可闻、一声重过一声的低沉吐纳,如同幽涧深处某种巨兽伏眠时的呼吸。
李德全立于御阶之下,冷汗瞬间爬满鬓角,濡湿了内侍冠的边缘。那呼吸声沉沉压在耳膜上,压得他几乎窒息。
“殿……下?” 声音抖得不成调,被殿外呼啸的风声揉碎。
无人应答。回应他的只有那持续、沉重、仿佛在嘲笑这军国重事的鼾声。
李德全喉头发紧,四肢百骸都凝固了。他想起七日前太子把兵部呈上的九边换防图当餐垫,油渍晕开了一片关隘;想起五日前那份关于江南盐税亏空的密奏,被太子随手卷了塞进蛐蛐葫芦里,成了“大将军”的草窝;更想起……康熙启程前那深不见底、裹着寒冰的最后一眼。
这军报若送入寝宫候至天明……李德全不敢想象康熙得知后会是如何的雷霆之怒。若此刻强推醒太子……
他目光惶急扫过太子沉睡不醒的脸,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被太子批上歪扭蛐蛐印的奏本(名为批阅,实则虫豸乱爬),扫过脚下冰冷华贵的金砖……视线忽地定住!
御案左前角!
那支撑庞大桌面的雕螭紫檀桌腿,不知何时竟微微悬空了一丝!致使整张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御案产生了一道微不可查、却在灯光下隐隐摇曳的缝隙!一张薄纸塞进去便不会晃了——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际。
李德全颤抖地低头,看着手中这份由无数边关将士性命探来的铁血军报。牛皮纸封的坚韧质地似乎……厚度正好?
时间在死寂中煎熬。
终于,他眼中掠过一丝绝望、孤注一掷的决然!再没有任何犹豫,他咬着牙,将那份关乎西北万里河山、无数生灵、未来数载国运走向的重若千钧的八百里加急——
猛地对折!
再对折!
坚硬的纸张被强行挤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最终,叠成一个方寸厚块。
然后,他俯下身,双手哆嗦着,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地将这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块,塞进了那微悬桌腿与金砖地面的细微缝隙之中!
“咔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木质落地的声响。
摇摆的桌腿稳住了。
沉重的御案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地屹立于高台之上,承托着帝国权力的表象,也压住了桌脚下那无声嘶吼的铁血风云。
李德全瘫软在地,汗透重衣,听着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将太子低沉的鼾声都盖了过去。殿外,北风刮过斗拱檐角,呼啸如同万鬼齐哭。
猫宁别苑·第六日清晨
池塘浮冰初融,几尾锦鲤在残荷枯梗间懒懒摆尾。
胤礽蹲在太湖石畔,捻着细碎的鱼食撒入水中。金丝虎在他脚边翻出柔软的肚皮,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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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爷,”何玉柱脚步无声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兵部佟中堂派了第三拨人,追问策妄阿拉布坦军务……”
胤礽眼皮都懒得抬,指间捻着的鱼食顿了顿,又继续均匀撒开:“急什么?没看正喂着祖宗呢?”
他将最后一点鱼食抛给跃出水面的大鲤,起身抚了抚衣袍下摆,留下池水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告诉佟国维,”他脚步从容地往园内走,声音随风送来,淡得像塘上薄雾,“粮秣未齐,刀兵勿动。安心……喂他的鸟便是。”
何玉柱怔在原地,望着主子悠闲远去逗弄树梢麻雀的背影,那句“喂鸟”的隐喻让他浑身一寒。远处湖心亭的风铃被风扰动,叮叮当当,将一园慵懒春意搅得有些诡谲。
第七日·銮驾回
烟尘滚荡,康熙的明黄銮驾如离弦之箭刺入紫禁城深阔的门洞。勒马的嘶鸣尚在空气中震颤,李德全已连滚带爬扑跪在冰冷车辙之前:
“万、万岁爷!准部……准部有变!”
康熙甚至未换下沾满征尘的行装,箭步闯入乾清门!李德全抖如筛糠,竹筒倒豆般将八百里军报呈递、太子熟睡、桌脚不稳、军报垫案之事一气禀出,最后几乎是在哭腔中指向那张如今稳若泰山的御案桌腿!
殿内烛火通明,康熙脸色在跳跃光影中瞬息万变。他一步一步走上御阶,龙袍下摆在金砖上拖出肃杀的声响。他停在御案前,缓缓屈膝,脊背挺直。那只曾执掌江山四十年、稳如山岳的手伸向桌腿下那幽暗缝隙。
指尖触到冰冷、坚硬、沾满尘泥的纸质棱角。
用力一抠!
那被重重折叠浸透污渍的军报被生生拽了出来!牛皮封面上血染的羽毛印记已被尘埃覆盖,边缘因强力挤压撕裂,露出内页字迹斑驳的一角。它在康熙掌中瑟瑟,如同垂死的灰鸟。与此同时——
“报——!嘉峪关飞骑至!!” 殿门轰然大开,兵部侍郎几乎是扑跪进来,声音劈裂空气!
“策妄阿拉布坦主力尽拔营西移!先锋已出星星峡三百里!巴里坤确为疑兵!”
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哔剥声都清晰可闻!
康熙捏着那份沾满尘埃褶皱、犹如废纸的军报残片,再接过那份墨迹淋漓、惊魂甫定的新报。冰冷的指尖同时感受着两份纸张截然不同的温度——一份是从桌脚下抠出的死寂冰冷,一份是刚从马背上解下的滚烫紧迫。
两行文字如冰火在他眼中淬炼:若七日前按此军报调陕甘精锐直扑巴里坤,此刻大清数万铁骑正闯入的,是黄沙漫漫、敌踪全无的陷阱!而策妄真正扑向的,将是趁虚而入、兵力调空的哈密门户!
一股冰寒后怕顺着脊骨爬上,激得康熙颈后寒毛倒竖!冷汗瞬间浸透了重锦内衬!
“皇阿玛?”一道清朗嗓音穿透死寂。胤礽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手里还提着湿漉漉的钓竿,一尾活蹦乱跳的鲈鱼正奋力挣扎。他满身水汽尘泥,显然刚从护城河边归来。
康熙缓缓转身,龙袍上的尘土在灯火下飞扬如雾霭。他手中那份沉甸甸、污损不堪的旧军报如同烙铁。
“保成……”康熙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你可知,这‘桌脚稳了’,抵得上十万雄兵?”
胤礽的目光轻飘飘掠过那份肮脏的军报,又落到父亲那张复杂难辨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无辜、仿佛被晨露打湿的浅淡弧度:
“桌脚不晃便好。儿臣……不过是嫌那嘎吱声,扰了清眠。”
他的视线越过康熙肩头,落在那张如今四平八稳、光可鉴人的御案上。那压过万千军情的桌腿,正沉默而坚实地立在金砖之上,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