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0. 重楼吐尽恨语,神袍跳碎灯花

作者:爱吃蓝莓果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经筵那场震动朝野的“无为新论”硝烟尚未散尽,文渊阁里几位老翰林病倒的气息,裹着太医院通窍药的刺鼻味儿,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紫禁城夜凉如水的空气里。秋月孤悬在澄澈的墨蓝穹顶,将东宫的琉璃飞檐勾勒出冷硬的银边。


    石氏独坐于临窗铺着软缎的暖炕上,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颗玛瑙牌。牌面冰凉,映着清冷的月华。外间书案上,一盏粗陶油灯的豆大灯焰在昏暗中摇曳,投下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扯变形。那套新换的粗陶茶具静静地搁在几上,灰暗的质地吸尽了月光,沉甸甸的如同墓穴里的陪葬。


    远处似乎传来几声巡夜侍卫拖沓的脚步和金属甲片沉闷的摩擦声,打破夜的沉寂。石氏脑中却反复回放着白日文华殿那惊天动地的一幕:胤礽那张年轻而惫懒、却肆无忌惮地喷射着离经叛道邪火的脸!将“朽木不可雕”的圣言曲解作“任其腐烂”,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讥讽为“傻帽”,最后竟扯出一片“省字诀”的歪理!荒谬!荒谬绝伦!


    可这荒谬背后,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影子——那被两立两废的绝望、那幽禁咸安宫的冰冷……他今生的彻底放纵、不管不顾、一心只想钓鱼,究竟是被前世压垮的怯懦逃避?还是……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清醒与绝望?念头翻搅,额上那点浅淡的撞柱疤痕又隐隐作痛起来。她烦躁地将玛瑙牌掷回牌堆,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更深露重,东宫的灯火几近熄灭,只剩一片庞大而沉闷的黑暗。寝殿深处,垂地的织锦帷幔隔绝了所有光线,重重暗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胤礽背对着外侧,裹着锦被。白日里经筵的“壮举”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精力,也或许是他根本不屑细思那番搅局带来的风浪,呼吸平稳绵长,仿佛早已沉入不知烦恼的黑甜之乡。


    石氏侧卧在一臂开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阖着眼,睡意却如同沉入深海的碎冰,无论如何聚拢不起。前世冰冷的锁链、咸安宫破败窗棂透入的寒风、还有……最后一眼时那缕顺着自己嘴角蜿蜒流下的温热黏腻……无数画面支离破碎地撞入脑海,又被强行压下。一股混杂着怨愤、悲凉、和对身旁这个逃避者强烈不解的火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她指尖冰凉,心口却滚烫。那场发生在白日文华殿的闹剧,此刻在暗夜中如同尖刺般扎回心头——他这般胡闹下去,是嫌自己前世死得还不够快?还是嫌拖累得她石氏一族满门抄斩得不够彻底?!


    黑暗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动静和自己无法控制的思绪。她猛地睁开眼,在无尽的墨色里死死盯住胤礽背对着她的模糊轮廓,如同盯着一尊冰冷而无解的谜题。许久,久到窗外更漏似乎都凝固,她才用尽全力压下翻腾的情绪,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含混的试探,裹挟着冰凉如水的痛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砸在死寂的黑暗中:


    “如此……胡作非为……真就……半点也不惧……咸安宫那冰榻冷锁……再来一遍?”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


    话音刚落,胤礽绵长的呼吸声骤然顿住!


    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冰冷的石子猝然打破!那原本安稳起伏的宽阔背影猛地绷紧,每一根线条都透出瞬间的僵硬!枕畔锦被被一只突然攥紧的手死死揪住!指节在墨色中爆发出一种力量过度的、近乎失血的惨白!


    那“咸安宫”三个字,就是一把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胤礽最深、最不愿碰触的记忆死穴!那透骨的寒!那被剥夺一切的绝望!那连仰望一小块天空都成奢望的窒息感!被强行压抑、用惫懒钓鱼粉饰太平的汹涌情绪,瞬间决堤!


    他猛地翻身坐起!


    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冷风!


    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唯有一双眼眸在暗夜里亮得惊人!如同烧红的炭块,又像是被寒冰冻伤的狼!目光穿透浓重的暗影,直刺石氏的脸!


    所有的隐忍、试探、伪装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


    “惧?!” 胤礽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不再是日间的惫懒敷衍,而是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嘶嚎!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暴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挤出来,裹挟着冰碴和灼烫的岩浆:


    “爷怕得要死!爷被圈在咸安宫,躺在咯吱响的破草席上,睁着眼等死的时候……爷的太子妃在哪里?嗯?!就在外头!”


    他伸出手指,在黑暗中狠狠指向不知名的方向,指尖带着凌厉的劲风!


    “她在乾清宫门口!跪在地上!仰着头!”


    声音陡然拔高、扭曲,混杂着剧烈的痛楚和怨毒:


    “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她跪着!磕头!流点血泪!就能感动谁?!就能把爷从咸安宫拖出去?!蠢货!蠢钝如猪!她除了把自己那张漂亮脸蛋砸在青砖上摔得血肉模糊!除了把自己一条命搭进去!除了让整个石家跟着她那个没脑子的阿玛满门抄斩!她还干成了什么?!啊?!你告诉爷!她干成了什么?!”


    嘶吼在空旷的寝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如同濒死的哀鸣在四壁冲撞!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叶整个呕出来!


    石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质问砸懵了!前世那决绝撞柱的场景清晰再现!父亲绝望的眼!兄长被拖走时的嘶喊!娘家满门血光……


    “不是的!” 石氏瞬间被点燃!所有的委屈、愤怒、前世被辜负的惨烈和今生步步为营的绝望也彻底爆发!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声音同样拔高,带着从未有过、连自己也陌生的尖利哭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是你!是你胤礽!刚愎自用!志大才疏!色厉内荏!是你不听劝!是你觉得天下人皆负你!是你被囚在咸安宫里还想拉所有人陪葬!我石家……我石家满门忠烈……若不是被你拖累……”


    “闭嘴!” 胤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虎,咆哮打断!黑暗中只闻他粗重如拉风箱的喘息,“满门忠烈?!石文炳那个老东西塞进来的‘智囊’是忠烈?!你那些‘有心’的表兄是忠烈?!若不是他们!我们……” 他声音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后面的话竟噎在喉咙。


    “他们至少是想为东宫谋!” 石氏的声音同样撕裂,泪流满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前世的委屈和今生被冤枉的怨愤彻底击溃了强撑的理智,“是你!胤礽!是你烂泥扶不上墙!是你被圈怕了!成了懦夫!只知缩在壳里!你……”


    激烈的争吵如同两头困兽在黑暗中撕咬!尖锐的指责、泣血的控诉、冰冷的怨恨!将前世未尽的愤懑、今生无法言说的恐惧、彼此之间纠缠至深的痛楚与不解,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声音在寝殿重重帘幕和锦帐间冲撞回荡,愈演愈烈!早已忘记了压低声音,更顾不得什么体统!


    殿门外不远处,阴影壁柱后。


    值夜太监小顺子原本困顿地点着头,抱着拂尘打盹。一阵压抑的嗡嗡声穿透殿门缝隙,让他烦躁地动了动。可紧接着,那嗡嗡声如同裂帛般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化作清晰无比、饱含怨毒和血泪的咆哮嘶吼!狠狠钻入耳膜!


    “蠢货!”


    “懦夫!”


    “石家满门……”


    “烂泥扶不上墙!”


    是太子爷!是太子妃!


    小顺子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脊椎!瞬间一个激灵!残余的睡意被惊得魂飞魄散!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藏身处连滚爬带跌地扑了出来!双膝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顾不得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黑暗的死寂被撕碎!那一声声激烈的、饱含恨意的争吵如同冰冷的刀刃,切开了宫闱深重的夜!太子爷的声音狂怒如暴君,太子妃的哭喊尖利绝望……这……这不是寻常争执!这是索命厉鬼附身!是前世废太子的怨念还在作祟缠人啊!!


    小顺子吓得浑身抖成了风中秋叶,牙齿咯噔作响,几欲瘫软!他猛地想起不久前乾清宫朱批蛐蛐印的邪事!想起宫人们私下口耳相传咸安宫废太子的恐怖故事!完了完了!太子爷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太子妃娘娘这是撞了邪!


    他哪里还敢靠近那扇如同噬人兽口的殿门?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朝着敬事房的方向撒腿狂奔!黑暗的宫道上,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被恐惧无限放大的、扑扑踏踏的脚步声在寂寥的夜里凄厉回响!


    东宫主殿紧闭的寝宫大门外。


    几盏惨白的纱灯笼被急促地挂起,晕出圈圈昏黄摇曳、带着几分鬼气的光晕。


    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敬事房总管太监赵昌,衣袍都没来得及系好,圆胖的脸颊跑得通红,汗珠在惨白的灯笼光下如黄豆般滚落。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顺子,还有两个面色同样惊恐的小太监。


    紧追在赵昌身后蹒跚而来的,是一位老迈的妇人。她身形干瘦佝偻,套着一身早已褪色模糊了所有原色的宽大旧宫装,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一片灰败。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如同龟裂的河床,深刻得掩盖了五官轮廓。稀疏如枯草的白发用一根扭曲的乌木簪松松垮垮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挂在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脸颊旁。手中端着一张用蒙了蛇皮、脏污不堪的小鼓,另一只手攥着几枚用兽爪和铜钱串在一起的法铃。正是深宫司驱邪事的七品老萨满太太!


    老萨满浑浊的眼珠在惨淡的灯笼光下转动了一下,视线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门内似乎没了声息,但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仿佛透门而出。她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被痰堵住的“嗬嗬”声响,布满褶皱的老脸骤然绷紧!


    “咚咚咚!咚咚咚!”


    那枯瘦布满褐色斑点的老手猛地扬起,手中的小鼓骤然爆发出急促得如同骤雨点般敲打!


    鼓声沉闷、滞涩,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野兽的心跳,带着一种令人烦躁心慌的节奏!


    鼓点稍歇,她猛吸一口气,身体以一个违背其年迈躯壳的幅度剧烈一扭!口中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音调古怪、带着明显异族腔调的古老咒言:


    “嘿——拉库——莫根——图!阿布里肯——萨满——苏鲁哈勒——!”


    声嘶力竭,如同夜枭泣血!


    随着这声嘶叫,她另一只枯爪猛地举起串铃!


    “哗棱棱——!”


    几枚兽爪与锈迹斑斑的铜钱猛烈碰撞!爆发出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09768|17517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尖锐刺耳的锐响!混杂在鼓声和念咒的间隙里,如同一片碎玻璃在心头剐蹭!


    她原本佝偻的身体开始围着紧闭的殿门以一种僵硬而怪异的姿态跳动。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是拖着病弱双腿、踉踉跄跄地踩着某种诡异的步伐。上身剧烈地左摇右摆,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的力量操控。


    宽大陈旧的宫袍在夜风中散开,像一片被风雨蹂躏的破帆。灰败的布料抽打在廊柱上,发出扑扑的闷响。稀疏的白发从歪斜的发髻中散落,在惨淡的光下如同枯草飘摇。挂在腰间的另几枚皮条缀着兽齿骨片的小挂件随之狂乱摆动,碰撞出细碎而恼人的噪声。


    鼓点在加速!铃音越发尖利!念咒声已不复初时的连贯,夹杂着痰堵的喘息和抽气的破音:


    “阿达!哈!——驱邪魔!——吼——!哈!——妖物走!——咿呀——!”


    她干瘪的胸膛起伏着,每一次用力跳转、每一次嘶吼都像是掏空了她最后的气力。那苍老嘶哑的声音与尖锐的铃鼓声、皮挂件碰撞的杂响、还有那拖沓踉跄的脚步与衣物摩擦的扑簌声,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歇斯底里的噪音洪流!将整片东宫寝殿前廊彻底淹没!


    寝殿厚重的门扇之内。


    狂涛般的争吵被这突如其来、震耳欲聋的鬼哭神嚎狠狠打断!


    胤礽脸上狂怒的狰狞还未来得及散去,石氏颊上的泪痕仍在蜿蜒,两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冻结在唇齿之间。只有胸腔剧烈起伏的喘息声在无边黑暗中兀自回响。


    他们错愕地抬头。


    隔着厚重的隔断帷幔、层层帘帐和紧闭的殿门——


    那疯狂的鼓点!尖锐的铃响!老妇声嘶力竭、调不成调的呜咽咒骂!拖沓的脚步声!衣料扑打柱子的闷响!


    汇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声浪洪流!铺天盖地!蛮横无理地撞了进来!如同魔音灌脑!


    “咚咚咚咚——哗棱棱棱——吼!——哈——!”


    像是在庆祝他们的争吵!


    像是在围观他们的丑态!


    又像是一场荒诞不经、替他们撕心裂肺发出的、失控的悲鸣!


    瞬间的凝滞后。


    胤礽脸上那残留的狂怒与扭曲,如同被投入油锅的冰坨,剧烈地融化、变形。


    石氏脸上的泪痕犹湿,那双曾充满愤恨怨毒的眼眸也瞬间褪去了冰寒。


    两人几乎是同时,猛地侧头,视线在绝对黑暗的寝殿空间里,凭借声音的牵引,隔着咫尺的距离,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和自己一样,被这歇斯底里的噪音惊雷劈中般的僵硬与错愕!还有那……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仿佛……他们这歇斯底里、掏心掏肺、恨不得将前世今生所有苦水都倒灌给对方承受的争吵……


    在门外这通疯狂闹腾、人鬼莫辨的“驱邪仪式”面前……


    突然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孩子气!


    黑暗中。


    死寂了一息。


    “噗——”


    胤礽的喉咙里猛地溢出一点气流。


    不是怒斥。


    不是嘲讽。


    像是一口气没上来,又像是某个强行憋住的、极其怪异的声音。


    紧接着。


    黑暗中传来石氏短促的抽气声。


    下一秒——


    “呵……”


    一点压不住的气音从胤礽的鼻息间泄露出来。


    同时。


    石氏的唇角似乎也扯动了一下。


    仿佛某种引信被点燃。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线——一道低沉压抑着怪异震颤,一道带着未褪尽湿意的微微喑哑——在绝对的黑暗中交织、碰撞、叠加!


    猛地爆发出……


    不是大哭。


    不是怒吼。


    是两股混杂着极致酸楚、荒谬绝伦、却又莫名感到一丝泄气般松快的——


    闷在喉咙里滚动的嗤笑!


    继而难以遏制地演变成了短暂却清晰的……


    失笑声!


    笑声在门外的魔音、鼓点、嘶吼、铃音的狂暴背景音浪中,极其突兀又极其脆弱地响起。


    随即淹没。


    却又像一把无形的小锤,敲碎了各自心口那块淤积多年、冷硬如铁石的沉重痂壳。


    虽未立时化解分毫前嫌。


    但那股弥漫在二人之间、几乎令人窒息的阴郁戾气,却在这无比难堪的荒诞境地里,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笑,冲淡了最锋锐的杀机。


    如同暴风雨后,那满地的狼藉泥泞里,终究还是会留下几洼短暂的、映着狼藉残影的浑浊积水。


    各自心头那口郁结到喘不上气的血腥恶气,竟似随着这短暂的笑、门外那持续发疯的萨满噪音,暂时地……泄了些许出去。


    黑暗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开脸,避开了那无形交汇的目光。


    唯有窗棂缝隙透入一线清冷的月光,映照出彼此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鼻尖一抹狼狈的浅红。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