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呼吸,也无法大叫,她的喉咙堵得慌,脖子涨的通红。
我就要死了么……
吕姝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她再次睁眼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可她分明觉得那是红,是她的血。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溺水之人一般。当她摸到自己的脖子,却一点疼痛都没有感觉到。
大约死了,便没有疼痛。只是,她的头为什么很重呢。
门外有人说话,还有乐鼓、觥筹之声。怎么会有这么多男人的声音,难道是地下看守的小鬼迎接新鬼?
没想到阴曹地府迎接女鬼都是如此隆重,而且,每个小鬼都发给一间房子住着,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是坐在床沿上。
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被勒死,吕姝又伤心流泪起来。
地府之中不知可有冥官受理冤案否,只是,即便是有,我只是一个被勒死的鬼,一个冤死鬼,叫不上一点名号。
又身无分文的,官差怕是不会理睬。也不知中元节有没有人给我烧点纸钱,没有做官的亲戚朋友,不打点几下怎么打得赢官司。
是谁杀了我?又为何杀人?
吕姝的脑中回忆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与王姨娘和瑞弟发生了争执,然后被杀……这之间有没有关系?这之前,叔父要将我逐出家门,觊觎我家家产;而成王,他真能忍受和离而不休妻么么?除了让我失去本名,“丈夫”这个词在他身上就像是挂名。
什么是丈夫,“爱你敬你,信你护你,方为丈夫。”将来,有一个人会在耳畔这样对她说。
吕姝还在沉思,这时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屋子里很黑,一点月光泄入地上,她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银红,一个人影从门外进来,哦不,鬼影。
她变得警惕,怎么还有人杀她?
可转头一想,自己已经是个鬼了,人又不会死两次,又放下心来。
“你是什么鬼?”吕姝大胆地问。
“你在里头。怎么不点灯?”
一道年轻的男声,语调轻快,沉稳之中留有未褪去的稚嫩,应是大约十多岁年纪的少年。
“我自己怎么点灯?”
我还没学会鬼点灯这个技法呢,吕姝心想。
“你吓死人了呀!”
“死人……还怕吓?合着你是一只胆小鬼。”
可是人高马大的,瞧着也不像啊。
谁知秦禄一听,急得快走了两步,直到房里来。
骂我死人?
不就是因为逃婚之计败露,已走到城门口了,为了吃口饼,被父亲大人的侍卫给抓了么?一路北上多么艰辛,吃口饼饱饱腹,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大小姐真是大小姐,她就出个人,我在外边又是摸黑又是爬狗洞,我容易么我?
“你消息真快。”他哼了一声,打开了窗子,月色皎洁。
凭着光亮,他点燃屋内的灯。
“你也坐在这儿了,笑我秦禄没走脱,你那熟练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怎么也没成功啊?五十步笑百步,大小姐也觉得胜了?”
“你说什么?”吕姝不解。
秦禄掌了盏小灯,欲去点屋内其他的灯火,又转念一想,该不会是大小姐自己害怕,才说我胆小鬼吧?
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
他走到吕姝床前的一张小案前,边点灯边笑着打趣道:“你都不敢动,什么时候这样老实过,呆若木鸡,说的就是你这样。”
烛火与月光驱开吕姝眼前的黑,她能看见眼前人模糊的身影。窗外有风进来,吹起吕姝的红盖,也吹开了那人的心房。
这真是秦禄永生难忘的一晚。
此后在勒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把心事一遍遍向明月诉说,盼望北风远达秦淮,鸿雁传信何止三百篇,只为了这位潇湘妃子。
情不知何起,情深不见底。秦禄栽在吕姝身上,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这时,秦禄一怔。眼只见前的女子面若桃红,眉若嫩柳,明眸皓齿,柔情似水。
这大小姐只要安安静静的,也是个美人。
“怎么了?”
“今夜月色极美,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吕姝却也听懂了,捂着口鼻,上下打量他。一身红衣,身材齐整,面目周正,俊美中有些书生气,书生气中又有刚毅之气,细皮嫩肉,两颊醺红,是个美少年,浑身……
“浑身酒气,你是只醉鬼吧!”
长得人模人样,竟然调戏女鬼,怎么地府里风流鬼也这么多?
等等……我怎么觉着这地府有点像人间呢。
吕姝掐自己一把,嘶地疼了一下。
秦禄不知她在作甚,诚实地说:“是喝了点,新郎官嘛,哪有不喝酒的。”
“新郎官?你今日新婚?”她方发现他一身新郎红衣。
“你也新婚啊,夫人。”他笑了一声。
“我何时……”她一看自己穿着嫁衣,又看房间布置,一片喜气,他还叫我夫人……
今日我成婚?!
“这定是个笑话。”
吕姝站起身来,急忙走到铜镜前看自己的脖子。
没有勒痕……
她又努力去看镜中之人的容貌,这不是她的脸。长得有几分像,眉宇间却多了一点儿英气。
怎么我竟成了别人?
世间神鬼之术一时说不清楚,或许是老天觉得我死得冤枉,令我重生在这人身上。那么原身,她又去哪儿呢?她会不会在我的身体里也重新活过来?
想到这里,吕姝坐在床沿边哭了起来。人活两世,是多么不易的机会,上苍却给了我。
“别哭了,别哭了!外面有人呢!”秦禄忙把窗子关了。
“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呢!”
没过一会儿,外边就有丫鬟在门口问里头是不是出什么乱子了。
秦禄擅口技,立马吹了一段水壶声音出来,佯装往外说:“没事,水壶的水倒得忒满了而已。”
“你看,我一世英名,差点就毁于一旦。”
他有些别扭。秦禄一见女人哭,就觉得满身麻烦要找上来一样。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找了半日,去床榻枕头边上翻了半日,才翻到了块手帕,想给她擦眼泪。
“你还想做什么?”吕姝警觉地站了起来,抱着床帐子不敢撒手。
新婚……这是拜了天地要入洞房了,可是……可是我不是和他成亲的人啊,而且我还没和离呢,把这婚事算我头上,岂不是重婚了?
吕姝想多了。
其实成王早写了休书,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秦禄忙举起双手,缴械投降,道:“我没这意思啊!诺,你自己擦。”又把帕子小心递给她。
随后他摊了摊手:“这门亲事,我们都不愿意。现在天地都拜了,我也没辙了,除了和离,还能怎么办。”
“不过,别人都说我是京城第一美男,你嫁给我,不委屈。”秦禄拍了拍胸脯,竖起食指,做了个一个第一的手势,颇为得意。
吕姝打量起他来,问:“你十几了?哪年生的?”
秦禄眉毛一扬,“我这年纪正是霍去病挥师北上,痛击匈奴,孙伯符借兵征仗,闯荡江东的时候,想我本我欲效仿二人北上勒城,打得那些蛮子节节败退,再不敢骚扰边境。如今是会庆二十八年,再过几年,北上建功,来日可封冠军侯,封狼居胥指日可待!”
吕姝听他这么说,心中就知道了——十七岁。
我都双十年纪了,他才束发两年,这怎么能成亲?
方才他说如今是会庆二十八年,自己是在兴安十年,这么一算,竟是回到三百多年前了!三百年,那么我的老祖宗一定也在这里。我要回家去。
当下灵机一动,便打定了注意,明日动身回家去。
吕姝便说:“你且外站。一夜睡醒,你也自由,我也自由。”
吕姝喊了丫鬟进来,秦禄这一出去,一整晚都没能进房。新婚当晚被赶出去的新郎,他是头一个!
第二天,府中就闹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新妇本该向公婆敬茶,秦禄的母亲骆夫人却没等到人,命丫鬟婆子去催,房中竟然空无一人。
原来,吕姝昨夜将丫鬟喊进门,得知原身亦叫吕姝,是未城名门吕家林有山之女,在家中颇受宠爱,脾气骄纵。吕家是皇商,做瓷器、杂货生意,在当地也有些实力。
吕姝因在未城打了未乡县主,为了赔罪,家中只好赶快叫她嫁人躲祸。欺侮皇室的罪名,吕家是如何也担不起。恰好这秦家是京城新贵,秦家老夫人和吕家老夫人是手帕交,上一辈子原说要定亲的,只是两家都是儿子,故而作罢。这婚事便落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吕家老夫人特别喜欢这个孙女,唯恐她被未城郡王发落,给郡王进奉了不少钱不说,又急信去了京城,说起了这门婚事。
这门婚久不提起,秦家收到信才想起有这回事。秦家老夫人素重诺,而秦家少爷和吕家小姐又年纪相仿,便也答应了。于是秦家便把在未湖书院上学的秦禄叫了回来,成全吕姝和秦禄的婚事。
此时大堂之中,秦父、秦母高坐,脸色皆不好看。
只有秦禄一个劲儿地笑:“佩服!我算是服她了!”
秦父一听,脸色发青,两根眉毛竖起来直直冲太阳穴,怒骂道:“逆子!媳妇跑了,你不去追,还在这儿笑?可是气傻了、发癫了!”
“我就说商户之女,实难有教养。偏母亲中意她。”骆夫人叹气。
秦禄一个劲儿笑,惹得秦父看不过,脚一跺,敦实地站了起来,拿了正洒扫的小厮手上的鸡毛掸子就呼上去。
“还笑还笑!赶紧带着人去找,城门那边问问见过没有,最紧要的是渡口,她若要回家必去。媳妇跑了再找便是,这人要是丟了,被拐了,怎么和亲家交代?”
秦禄抬起手来护着头,挨了两下轻的,其余自是熟练躲过,笑着一路往外跑,溜之大吉。
这时,他心里头满是高兴,他终于可以北上建功了!
原来这秦禄在未湖书院读书是假,学武是真。他本欲这月随他师兄去往勒城,投奔他师兄的三叔,去做燕王帐下的一名小旗。
仆从牵了马来,秦禄打马往西而去。命小厮随从家里一路找至城门口,他自出了城门往上河码头去了。
他边走边觉得这事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想来父亲的担忧多余,那吕姝又会骑马又会泅水,身上有钱,又会点功夫,带着自己丫鬟小厮,淹不死,饿不死。
何况向来,只有别人欺负她的份,能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此时秦禄还不知道,不久,他全家便会因这个女人而遭受巨大变故……
及至秦禄走到渡口,问了几个伙夫和督监,才听说吕姝一个时辰前跟着一条运米豆的船西去了,那船上挂着吕氏商行的牌子,必是她们自家的船了。
想来昨日给她运嫁妆的船也在此间,今日返航,满载货物,她家做生意真是精彩。
看来回头只需请父亲休书一封,问问吕家她平安到家否,便妥了。
督监又说:“那姑娘还留了一封信,说等公子来了一看便知。”
秦禄拆开那信,只见那信上写道:“鄙人此去不告而别,实愧对公婆教诲,辜负君之美意。思及此,寝食难安。闻未湖有未寺后的有未庵,禅意幽深,渡人苦海,余归家与母告别后,便去此带发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为秦家祈福。”
秦禄念到“修行”二字,先是惊讶了一番,而后呵地一声笑了。
此女如何聪明至此了?
此信不留在家里,而是现在交给我,一将寻找她的家丁给分散开,二拖延了时间。
现在又说是为了“秦家”修行,她要是当了尼姑,我的名声,我秦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逼得新妇第二日回娘家出家,我成个什么人了?悍夫?
这信一出,我父亲母亲见此信,必然立即派人到未城苦心劝她,若她非要出家,自然要和离了;若不让她出家,使她回心转意,则定要提出和离,就她这样闹法,我家人还能不依她?
吕姝此计,是以小搏大,小小一封信,威力不小啊。
“这人,她原该去当军师的。”秦禄心中颇赞吕姝的才能。
督监不解,问:“公子,这人可是犯了什么事,可要派人去寻找?”
秦禄嘴角一勾。
“找,怎么不找。不过么,得慢慢地找,最好——慢她一步。”
但是,万一我以为是计,实则是真的呢?
万一中的万一……她真去当尼姑呢?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