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江烬燃拉过来一条椅子,正对着沙发上的沈繁坐下。
两人无声对峙。
陈小杨飞快地抬眼扫过两人,又迅速低下,他背靠墙壁,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他曾在凌晨送沈繁回家时,见过江烬燃一面,时间和地点都很微妙,他不敢深想两人的关系。
持续的沉默让周遭的氛围变得滞涩,空气中的粉尘似乎肉眼可见。
江烬燃不加掩饰地扫过沈繁的五官,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沈繁的下唇上——靠近唇瓣外轮廓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还未卸掉的妆容,将小黑点遮挡了个七七八八,几乎无法被外人捕捉。
但他,他不同。
那抹黑色如针尖大小,随着沈繁的呼吸时隐时现,江烬燃的视线黏在上面,不受控制地喉结微动。
高中时的沈繁是个学渣,语文尤其差劲,曾一度让江烬燃怀疑他的国籍,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试卷写满还能只考了五十一分。
午后的教室,连阳光都慵懒起来,从高二到毕业,江烬燃看了无数次沈繁对着试卷皱眉的样子,暖黄的光线顺着他挺秀的鼻梁往下滑,顽皮地在嘴角上荡来荡去,最后全数倾泻在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那是道阅读题。沈繁的笔尖停停走走,却在看完最后一个句号后,提笔停滞在空中很久,每当这个时候,沈繁的脸上就会出现不耐烦的表情,又似乎很是憋闷,只是他从来不说,他只是捏着笔将其靠近下巴的地方,仿佛在努力思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荡荡的问答区成了沈繁眼中唯一的风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黑色墨水的笔尖慢慢靠近了他的下唇,一点一点,戳着饱满却有些干燥起皮的唇瓣。
江烬燃坏心眼地,从来不去提醒他。两年的时间,日积月累,黑色的墨水渗进皮肉,江烬燃眼见那小黑点从无到有,毕业那天,他终于可以凑近、可以紧密贴上去,和“小家伙”打个招呼了。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沈繁满脸通红,他靠在江烬燃的身上微微喘着气,江烬燃咬着他的耳廓,眼眸幽深不见底。
而后的每一次,在唇齿分离后,江烬燃都会不由自主地轻轻抚过沈繁的嘴角,在那颗黑点上反复摩挲。
那日渐明显,在他的注视下被刻意放纵,最终成型的黑色印记,无声地见证了他整个高中生涯一点一点抽枝发芽的情感。
那是江烬燃亲手,在沈繁身上,种下的“心头痣”。
而现在,那颗“心头痣”依旧在他眼前,鲜活,美丽,只属于他一个人。
江烬燃心中压抑翻滚的怒火,就这样慢慢安静下来,仿若一座休眠的火山。
江烬燃开始思索两人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他想,这世界上没有不可以调和的矛盾,他愿意花时间去一点点找出它,解决它。
只要——
你还对我,抱有相同的感情。
江烬燃的目光接近赤/裸,他牢牢地用视线圈住沈繁,让对方无法逃离。
沈繁微小的动了一下手指,他一向嗅觉灵敏,鼻尖萦绕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不浓重,但却让人无法忽视,沈繁几乎是在江烬燃坐下的瞬间就锁定了那股气味的来源。
但比血液的鲜红,更先刺入他眼中的,是那沉闷、无法挣脱的红色绸缎。
沈繁的瞳孔骤然一缩。
眼里一闪而过那张扭曲、阴沉的脸庞。狭小的空间里,泛黄的墙壁似乎只要靠近就能闻到呛人的烟味,劣质的酒气无孔不入,一盏幽冷的灯光下,那人坐在其中,缓缓扭头看向自己,刺眼的白色照不亮他的身躯,他的阴影在身后蠢蠢欲动。
年幼的他怯生生地喊道:“许叔……”
不。
那声称呼,最后变成了:“爸。”
许明理的五官变得模糊,他逐渐被另一张脸取代。
沈繁的视线中,江烬燃的身影越来越清楚。
不是完全重复的黑色,确是相同的厚重,在很多个日夜,他都选择了蒙上了双眼,七条绸缎,是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绳索,是他借此,蒙蔽心脏的唯一手段。
要努力逃离这里。
要忍耐,要蛰伏。假如——你还有这么一副身躯可以利用。
沈繁抬眼,从江烬燃的身上掠过,他看向站在角落里装鹌鹑的陈小杨。
“你去找经纪人,让他二十分钟后过来一趟。”
陈小杨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个哆嗦,但他立刻会意——沈繁这是要处理私事了,他边点头,边提着步子就往外跑。
门一开一合,瞬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人,安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江烬燃率先打破沉寂,他伸出自己受伤的手,往沈繁的方向递了递,“我受伤了。”
沈繁的目光在江烬燃掌心缠着的红绸上一掠而过。他抬眼直视江烬燃,嘴角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他问:“你不是看到消息了吗?难道是我给少了?”
“要多少?说个数。我都给你。”
随着沈繁吐出的每一个字,江烬燃的脸色越来越阴郁。
“你在和我闹什么?”江烬燃眉眼下压,按住心头渐起的怒气,他克制地伸出手,试图看清楚沈繁的眼睛,“我什么地方惹到你了?至少给我一个理由,不是……嗯?”
“啪——”
一道不大不小的响声,截住了江烬燃未说出口的话。
江烬燃看去。
两只手悬停在半空,手腕传来一股不能忽视的力道,沈繁的一只手牢牢地抵住他向前的力道,将他的动作生生制止在了中途。
江烬燃下意识想要压制对方,却在发力的瞬间,发现自己的手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脑海中的询问,忽然变成了沈繁口里的一句话,“我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对吗?”
沈繁笑了一声,捕捉到江烬燃眼底的那抹疑惑之色,他冷漠又讽刺地开口:“江烬燃,你觉得奇怪,这才是问题所在啊。”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任你摆布的玩偶?还是随你发泄的工具?”
江烬燃感到手上的力道再度加剧,沈繁几乎是捏着他的腕骨,这陌生的疼痛,让江烬燃的认知裂开一道缝隙。
沈繁攥着他的手猛然往前一拽,陡然逼近的五官,让江烬燃清楚地看见了沈繁眸中刺眼的殷红。
声音直直刺入脑海:
“我和你,又有什么不同?”
“我们,性别相同,身高相仿,体重不相上下。”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在体能上差了你?”
“凭什么以为——我会挡不住你伸过来的手?会推不开你压下来的身体!”
沈繁的声音变得嘶哑,他每吐出一个字,呼吸就沉重一分,到最后,江烬燃几乎能听见他艰难的换气声。
那截纤瘦的脖颈,从剧烈的起伏倏尔归于一片死寂,沈繁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在江烬燃的世界中砸出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大豁口。
他说:“是你一厢情愿,是我自轻自贱。”
“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只是我走到今天,恰好搭上的顺风车罢了。”
“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手腕猛然一松,血液的热带着筋骨的麻,从腕骨向小臂延伸,江烬燃感到身体正在反复经历冷热交替,他无法思考,只能持续不断地承受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难受。
室内的冷气倏地吹过皮肤,钻进骨节的凉意让江烬燃身形微晃,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第一次遇到沈繁的那个大雨天,那时候的沈繁,被暴雨砸在身上时的痛,也是如此的刺骨,如此的令人窒息吗?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
江烬燃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说错了。”江烬燃看向靠在沙发上,用手臂挡住大半脸庞的沈繁,声音恍惚而沙哑,“你说错了。”
像是急于验证,江烬燃突然起身,屈膝半跪在沙发上,一只手撑在沈繁身侧,一只手探向沈繁横在脸上的小臂,指尖迟疑了一瞬,却又再次下压,隔着单薄的衬衫,江烬燃扣住了那节手臂,手指慢慢收拢。
“沈繁,把手放下来。”江烬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目光执拗地看向沈繁,“你看着我。”
沈繁不为所动。
“沈繁,我说,把手放下来。”江烬燃咬着牙,再次重复。
沈繁依旧毫无反应。
“我他妈说——!”
江烬燃猛地攥紧沈繁的手臂,狠力向旁一掰,他压抑着怒吼,瞬间迫近,几乎是贴着沈繁的鼻尖,一字一顿道:“让你看着我!”
然而,那双冷寂泛红的双眼,却像是冰冷的水,瞬间浇熄了江烬燃即将爆发的怒火,那双眼里翻滚着的痛苦同样强烈,同样震颤心魄,江烬燃唇齿张合几次,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半晌。
“沈繁,你听我说好不好?”江烬燃缓缓直起身体,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刻意地维持着两人的视线齐平,他艰难出声。
“我从来没有,把你看作是玩物。我尊重你的性格,尊重你的事业。我很喜欢你,很爱你。我对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在轻贱你,那是我以为的……爱你的方式。”
江烬燃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沈繁,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触动,“从高中到现在,我对你的爱,没有减少,只有增多。我们之间是出现了问题,但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它。你别这么说自己,别这么否定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吗?”
“感情?我们?”沈繁发出一声颤抖的笑,带着浓重的疲累,他轻声重复着,终于抬起眼看向江烬燃。
“我对你,有什么感情呢?”沈繁的睫毛无力地张合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向江烬燃,“是说我给你那些便宜的糖让你戒烟?还是说我打着几份工,累得像条狗,还挤出午休的时间跑去见你?就凭这些……你就觉得,我对你有感情吗?”
“江烬燃,那都是,我装的啊。”沈繁强撑着几乎溃散的身体,恶意的、一字一字地向江烬燃强调,“是我,装的。故意,装出来的。”
话音落下,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被抽离,沈繁瘫软在沙发上,冷汗涔涔,意识也慢慢开始模糊,他太累了,何止是身体,何止是当下。
简短的字句,却让江烬燃的内心一点点的开始碎裂。
巨大的荒诞感,如奔涌的潮水,迅速蔓延至心间的每个角落。
哈哈哈,装的?他说他是装的?他说他对我的感情是装的?他说他从高中到现在都是装的?
原来,装,也能装得这么像?装得这么久?
妈的!
他妈的!
你他妈的!
滔天的怒火瞬间烧灼完江烬燃的全部理智。
“装?”江烬燃狠戾地掐上沈繁的下巴,粗暴地按住对方因虚弱而徒劳挣扎的肩膀,将人死死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他阴沉地开口:“你说你是装的?”
江烬燃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他俯身贴近沈繁的耳朵,气息灼热刺人,“装了这么久,都装出心得来了吧?”
话音未落,江烬燃便恶狠狠地咬上沈繁的耳廓,舌尖淌过铁锈味,沈繁的身体发出细微的颤抖,他如恶鬼索命般低语道:“不如,你继续装啊。”
“我太满意了。”江烬燃舔过齿间的血珠,眼底带着不敢深看的疯狂,“我满意到,恨不得你装到死。”
沈繁的虚弱江烬燃尽收眼底,但此时,他再没了怜爱的心情,他要对方和自己同样饱受痛苦,同样如坠深渊,“不如……你算算看,我们谁先死啊?”
指尖带着力度,一点点从沈繁的额头向下滑去,对方的脸颊苍白,却仍旧不死心的挣扎,换来的,只有江烬燃更加残酷冷漠的压制。
“沈繁,你听着。”江烬燃抓起沈繁的手,十指相扣,红色绸缎交缠在两人之间,接触的每一处地方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江烬燃死死地盯住沈繁,下出了扭曲的诅咒:“不到你我死的那天,你他妈就得给我——装到底。”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宛如上帝对此作出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