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组件上的时钟,在秒针转过第八圈,即将指向九十度方向的瞬间,屏幕骤然发生变化。
沈繁会回复什么,江烬燃不是没有想过。
两人认识十二年了,在一起八年了,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是没有过。
以往每一次,都是其中一方先示弱,先放下身段,而后随便一个台阶就能和好如初。
他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的。无非是反复拉扯几次,互相多刺激几次罢了。
但——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叮!叮!叮……”
接连不断的提示音如同失控的浪潮,每一道声音的开始,都叠加着上一道声音的余响,它们在相似的时间里一齐爆发,毫不留情地砸向江烬燃的耳膜。
聊天界面上,沈繁的消息,一条接连一条,从下至上,迅速铺满整个屏幕,没有喘息的机会。
沈团子:沈繁向你转账100000
沈团子:沈繁向你转账100000
沈团子:沈繁向你转账100000
……
相同的转账记录一共是十二条。
可笑的是,这并非是江烬燃一条条数出来的,转账的备注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标着:第一年欠款、第二年欠款、第三年……
十二年,正好是他们认识的时间。
而在这一串刺目的数字的底端,只有一句简短冰冷的话。
沈团子:一百二十万,足够我的卖身钱。
从看到第一条转账开始,江烬燃的意识就像被泡在了一桶水里,混沌、窒息、迷蒙,他好像理解了,又好像彻底被隔离在了真相之外。
直到那句不留一丝余地的话狠狠地刺进眼里,江烬燃才听到大脑里“噗呲”的一声——好似有一根细长的针扎了进来,将他刺痛,让他清醒。
卖身?他说……我和他?
他卖身……给我?
江烬燃将这句话抵在牙间,咬着、研磨着,一遍又一遍。直到,轻蔑话语背后的逻辑被梳理出来,清晰而残酷。
巨大的冲击,让江烬燃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绵密的痛从上至下,碾过每一寸骨肉,他死死地攥着手机,手机却在掌心中微微颤抖,坚硬的屏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出细小的弧度。
江烬燃的胸口强烈起伏,冷空气如冰碴子一样钻入肺腑,内里的器脏上被凭空凿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他成了一个筛子,百孔千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哐当——”
突然,一声关门的闷响,打破了沉寂。
穿着制服,外罩荧光马甲的管理人员,从一个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罐装饮料,他走了几步,目光刚往前触碰了下,就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左前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一身暗沉压抑的黑色打扮,惨白的手机光从下巴处直直往上打去,凌厉的五官经过光线的二次塑造,显得鬼气森森,阴冷惊悚——像是死去的雕塑。
管理员心中一个咯噔——人吓人,吓死人啊。
会场流程早已公布,这个点,那位叫沈繁的影帝不是应该在接受采访吗?怎么还会有人像个鬼似的杵在这儿啊。
他在心里嘀咕着“别是个什么私生饭啊”,就打算赶紧离开,换个地方敞气。
“哈。”
“哈哈哈哈!”
毫无预兆的,一阵狂笑骤然在身后炸开!
管理员瞬间头皮发麻,半口气被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晚上的,能不搞这死动静吗!
手里的饮料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哐啷”一下砸向地面,就在那人影的附近,瓶罐正在往外渗水。
管理员硬着头皮上前搭话,饮料是没救了,但人不能不管,万一再吓到别的人了怎么办?为了点加班费容易吗?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是个神经病啊?该不会有什么暴力倾向吧……
他努力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这位先生,你还好吗?需要……需要帮助吗?”
“嗯?”江烬燃循声望过去,笑声停止,面上的扭曲却还没有完全褪去,那双弯着的眼睛里似乎还噙着未干的水光,像是笑得太过用力。
“你问我?”
“哈哈哈,好,我当然很好。”
“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管理员干笑了几声,他飞快地点了下头,转身拔腿就跑。这加班费他不要了!爱投诉就投诉吧!
对方的身影越来越小,一个拐弯后消失,熟悉的关门声响起,地下停车场重归一片死寂。
一瓶凹陷了一角的罐装汽水,不知何时滚到了江烬燃的脚边,蜿蜒的水迹在地上画出歪歪斜斜的一笔,他垂眸,面无表情地弯腰将瓶子捡了起来。
冰凉黏腻的汽水混着气泡,从裂开的口子处坠落。江烬燃攥着瓶子的中部,无视了掌心的黏腻和豁口的尖锐,他五指猛地收拢,死死攥紧。
金属瓶罐发出“咯吱”的哀吟,锋利的豁口割破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汇入透明的液体里,在坠落的过程中被稀释、被晕开。
“哐当——”
被捏得再无压缩空间的瓶子,被狠狠掼到了地上,江烬燃盯着自己不断渗出血液的右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他粗暴地扯下手腕上同样刺眼的红绸,再次一圈一圈,对着狰狞的伤口缠了上去。
没有丝毫停留,江烬燃转身,大步走向通往会场的电梯口。
沈繁。
十二年的掏心掏肺、用情至深。
就算还——
我要的也不是钱,
而是人。
长长的通道,每一步,都走得沉重。顶部排列有序的灯光将江烬燃的身影切割,一时明,一时暗,与他眸底闪烁着的幽光,诡异地同步。
绸缎磨过伤口带来冰冷的痛,但在一个月前,这段加重他痛感的绸缎,曾蒙在一双清冷泛红的双眼上。
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中,沈繁穿着精致繁复的长裙,他安静美丽地躺在柔软的床上,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毫无保留地笼罩在他的身上,诉说着浓厚的眷恋。
隔着一片鲜艳的红,江烬燃的指腹摩挲过对方的眼角,滑过对方突起的秀气眉骨,在月色忽而更为明亮的时刻,他轻轻吻上红绸,唇瓣上沾染了湿润,这让他心生怜惜,却又激起内心深处更为强烈的占有欲。
想让他哭,只为自己而哭,他的整个生命,都只能紧紧地攀附住自己。
江烬燃一直觉得,人有两种劣根性,一是妄想征服强者;二是试图占有美好。
沈繁是强者吗?
江烬燃看过他落魄地蹲在角落里,头顶那点遮挡根本挡不住倾盆大雨的暴躁,就算蜷缩成一团,还是被淋得个彻底——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奶狗。
他打着伞站在一边看了很久,却换来对方凶狠警惕的眼神,呲牙咧嘴的。他当时就笑了。好一个外强中干,摇摇欲坠。那是很久以前,江烬燃对沈繁的印象了。
沈繁美好吗?
他长着一副好皮囊,似乎生来就拥有了美好的入场卷,但年岁易老,相处易恨。江烬燃真正贪恋的是,那份如野草般的坚韧,任风吹雨打,依旧无声而坚/挺。那是他年少时所有的心动来源。
而我,只是个俗人。
而我,很不幸,只想顺着我的劣根性而活。
通道口的光瞬间刺进眼中,江烬燃眯了下眼,脑海里的沈繁倏地离散,会场内的嘈杂声就此入耳。
审核入场资格的工作人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江烬燃取下帽子,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垂落的碎发向后一捋,锋利而俊朗的眉眼一点点显露在白色的灯光之下。他不再收敛身上原有的攻击性,嘴角微扬,与泠冽的眸光形成鲜明对比,危险而诱人。
江烬燃拿出准备好的工作牌,递给工作人员。
一束灯光恰好在此刻扫过来,工作牌下方,【编剧江火烬燃】几个字赫然在目。
穿过忙碌的人群,江烬燃逐渐靠近手机上显示着的红点。
绑起来。
我会把你绑起来。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我要你,当着我的面,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我要你,给十二年的江烬燃、十二年的沈繁,一个彻底的交代。
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自己却设下可笑的十分钟等待。
江烬燃抬眼看向门上的牌子——沈繁 专用休息室。
他伸手,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上门板。
门后传来动静,不多时,一张不算陌生的脸从门缝中探了出来,是沈繁的助理。
陈小杨:“请问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江烬燃扫了一眼对方,不予理会他的问题。
透过门缝,江烬燃径直看向他身后的位置。
窄小缝隙的那一边,沈繁不咸不淡的眼神看过来。
江烬燃笑:“我来,祝贺。”
“祝贺你,成了影帝。”
强撑着采访完,沈繁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诉说着难受,他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示意助理陈小杨将奖杯放到自己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他需要它一直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身体越加沉重,沉重得像是第一次去片场时,被晾在冰冷的池水中五个小时,古装的长袖灌满了水,被工作人员不耐烦的声音叫出去时,每走一步,脚下都似乎有无数双手在拉着自己下坠。
没有一行不辛苦,但身体的苦从来不是真正的苦。
真正的苦——
是躺在床上,穿着令人恶心的衣服,还要装出柔和无害的模样去迎合。
是——
沈繁吐出几口浊气,目光却执拗而冰冷地钉在奖杯上,奖杯的鎏金表面上,映照出他扭曲阴沉的面容,这沉甸甸的份量,是他伏低做小、自轻自贱的十二年。
“咚咚。”
敲门的声音打断沈繁的回忆,他闭了一下眼睛看向助理陈小杨。
陈小杨对上他的视线,而后快步跑到门口,谨慎地只拉开一小半门。
他问外边:“请问是谁?有什么事情吗?”
下一秒,那扎根在过去的熟悉声音从门后传来。
沈繁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抬眼,以最冷静的姿态看过去,指甲却深深地陷入了柔软的肉里。
他听见江烬燃说:“我来,祝贺。”
“祝贺你,成了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