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郡王茫然道:“冯家?自伪帖事后我便告诫府上凡有冯家信笺礼物一律不收,冯家之人一概不应,不听不见。好像是有冯家人来过,但是我门都没开,更未说过半句话。”
“那个与你联络的内臣呢?你可与他再沟通过?”
西平郡王有些难为情地支吾道:“我满心想着不能叫盐山和亲,只顾着找人打探如何出城,又怕被你们和圣人看出端倪,谁都不敢见,哪里都不敢去,宫中自然也不敢再联络。”
符岁气极反笑,这件事只怕是专为西平郡王准备的圈套,奈何西平郡王自己想左了,虽入圈套却与设局之人背道而驰。
西平郡王无措地看看冷笑连连的符岁,又看看凛然严肃的越山岭,小心翼翼开口:“你俩倒是说句话呀。”
“写个奏表,不,你直接入宫求见圣人。哭也好闹也好求圣人不要让盐山和亲,把这事来龙去脉说给圣人听。”宫里的内臣只能由圣人查,伪帖被圣人轻轻揭过到底是因宠爱还是冯家尚有用途,正好用此事试探。
越山岭不同意符岁的方法:“这样必遭申饬。”
“申饬几句不痛不痒,他无朋相助、无计可施才最合圣人意。”符岁提醒越山岭西平郡王情形特殊。
西平郡王虽然不精明但人勤快,当即就要去宫门求见。符岁本要叮嘱他几句,转念一想滴水不漏反而让皇帝疑心西平郡王背后有人指点,不如由他自辩。
西平郡王一路上把要说的话来来回回嚼,真到了圣上面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没说成,一提盐山两行清泪先涌出来。想到这么多年盐山的哀思和委屈,以及冯贤义那等腌臜之人对盐山的觊觎,他竟泣不成声,只是一味磕头哀求圣人。
皇帝把伺候的人都谴走,揉着额角听完西平郡王哭诉,大骂西平郡王衣冠不整、举止失仪,叫他不要胡思乱想,就撵他回家去。
*****
画舫里只剩符岁和越山岭,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越山岭依靠在椅背上,两条修长的腿随意摆着。日头西斜,暖红的光从窗棂间挤进来,在越山岭的大腿和腰腹间泼出斑驳的痕迹。或许是抓人方便,越山岭今日穿着比上元节那日还要简单。空无一物的腰间只束一条革带,将衣袍收得细窄。金属叩头在阳光下明灭,一闪一闪地映入符岁眼中。
“郡主在想什么?”
沉而清朗的声音像投入符岁心湖的小小石子,轻快地跳动着。西晒日光毒辣,符岁觉得面颊耳侧都被熏蒸出热气。她起身推开窗,池风卷着湿漉漉的歌声掠过符岁耳畔,撩动她的金步摇,扑入越山岭怀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岸边小楼上的伎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唱的什么靡靡之乐,真是恼人。
娇媚的风撩拨得符岁越发脸热,一颗心空悬着触不到地,暗恨风儿不识趣不肯吹入画舫,又恨画舫窄小-逼仄竟无处乘凉。
越山岭见符岁久立窗前,以为符岁嫌舫内气闷,起身推开剩余的窗户。
“不知郡主何时将鱼符还给末将。”
符岁转过身,暗蓝色的衣服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如凝霜利剑击碎满地光影。她忽然就不想将鱼符归还:“将军怎如此小气,借我玩几日都不行?”
若是别的,符岁想拿也就拿了。“郡主总得容末将明日能入得宫去。”
符岁再胡闹,也不忍他因无符缺朝而受廷杖,只是要她将鱼符奉还心中却怎么也不愿。
“将军想要自己去拿,难道还要我送到将军府上?”他若自己登门拿,必是要还他的,她这样想着,转身便走。
待符岁上车,才看见越山岭慢悠悠从舫中出来。见那人向这边看来,符岁连忙放下帷帐,又羞又恼。何必管他如何去郡主府,倒像自己专在这儿等他一样,忙不迭催着车夫启程。
符岁回到府中时,已经开始敲街鼓。她坐在严田青坐过的小厅,数着街鼓的次数,猜想着越山岭能否在宵禁前到来。
“郡主,外面有个自称叫越山岭的……”
闭门鼓数到二百四十下,符岁听到了想听的消息。不等门外的人禀完,她已经提裙奔出去。
越山岭站在郡主府高阶之下,仰视着站在高阶上的符岁。
“将军何故不前,我这府上还能吃人不成?”符岁摆出矜持不苟的气势,气息微喘,发间的珠钗因奔跑晃个不停。
越山岭盯着摇摆不歇的珠玉凝视片刻,抬腿迈上台阶。
符岁小雀儿一样欢欢喜喜给身后人带路。
门口的青壮仆从、散在险要位置孔武有力的护卫、从长廊外路过步伐矫健的老者、还有隐在树影檐下的暗卫。郡主府不说固若金汤,也称得上防守严密。越山岭对着那娇俏的背影露出一抹浅笑,至少她过得还算安全。
郡主府中匼毕诘曲,非越府能及。越山岭随符岁一路穿堂过厅,发觉不对时已经来到一处窗牖绮疏、锦帷绣帐的屋舍。
符岁推门而入,却发现越山岭落后三步,驻足不前。
“将军可要进来歇歇脚?”
看方位布局这里该是符岁卧房,女子闺阁越山岭怎么肯进,就算在外窥视也是无礼。越山岭干脆背过身去:“劳烦郡主将鱼符取出。”
他若真恬不知耻地往符岁卧房闯,符岁立刻便将他打出去。他端谨守礼,符岁愈发不想轻易放他走。
她握着那枚簇新的鱼符默默算着,估摸六百下街鼓敲完,才走出门去。
侍女们早早将院内的石灯点上,将暗未暗的天光和摇晃的烛火将男人每一处骨肉的起伏都勾勒地纤毫毕现。
细微的破空声传来,越山岭轻巧侧身,抓住即将打在他背上的细小物体。铜质的鱼符,新铸的边角还有些割手,带着尚未散去的温热。
越山岭长眉一轩,只有鱼符?
偷袭未得逞,符岁遗憾地皱眉鼓腮,又在那男人看来时迅速换上温良恭俭的神情:“将军奔波一日,想来还未曾用膳,不如留在府中用个便饭?”
越山岭不应,郡主独居于此,他一个男子入夜后还在郡主府上盘桓,难免引人遐想。
符岁见他拒得坚决,又问:“鼓声已停,将军此时出坊岂不犯夜?”
越山岭眉眼都挂上一分促狭笑意,那对乌沉沉的眸子含着灯火,如宝石般晶亮剔透:“总归也不是第一次。”
符岁两腮绯红,花朝节醉酒的荒唐事密匝匝地扎进脑中,尤其是咬的那一口……她余光扫过越山岭的小指,舌尖上仿佛又泛起软薄皮肉的味道。一股热气猛然直冲头顶,热辣辣地将符岁点燃。
“九如里坊禁虽松守备却严,越将军尽管走,说不定坊正就将越将军记作我府上娇宠。”
轻浮狎昵的词从舌上滑出,却换来那人退避三舍。
“郡主瑰姿艳逸,我一枵腹蠹鱼,怎配与郡主并称。”
符岁被越山岭避让之态气得胸闷。既有心情笑她醉酒失仪,为何又退避三舍。她频频试探,他却打定主意要做不解风情的石头。那一口怎么没给他咬出血来,好让她知道知道他的血是不是也是如此冷硬。符岁甩门回到屋内,将越山岭扔在院中。
等符岁气够了趴在窗上向外看时,屋外早已没有那男人的踪影。
深夜,符岁从枕下摸出窃蓝饰金的鱼袋,冰凉的锦缎就像它冰凉的主人,萦绕着化不开的风雪气息。符岁将鱼袋抵在额间,趴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窗外隐隐传来说话声,符岁未起,侍女仆妇说话都压着声音。符岁觉得脸边有什么东西硌得慌,睁眼看见一段窃蓝被揉得皱乱不堪,霜气尽消,浸满了女儿家的暖香。
符岁想起昨日那男人,对着鱼袋就是两拳。什么枵腹蠹鱼,也亏他想的出来。锤完又将褶皱抚平,垫在下颌处抱着枕头发呆。
“砰。”符岁突然从床上弹起。叩云听见声响从外头进来查看。
符岁叫叩云别说话,拥着被子思量昨天的事。
和亲传闻若不是为西平郡王,那就是为盐山。能使唤宫中内臣的除了圣人还有皇子妃嫔,结合之前伪帖一事,这个馊主意十有八九就是冯贤义那个蠢货想出来逼迫盐山与冯府定亲的,只是冯妃不知为何选择配合。从采买的内臣,引荐的内臣、传递消息的内臣、到自称内侍省的内臣,中间牵扯的人非一省一局,冯妃真的能调动这么多人却不被发觉吗?而且能让一个郡王对其身份深信不疑,一定有所凭证。既然连凭证都能拿到,为何偏偏找一个与所有内常侍都截然不同的人,不同到只要对宫内诸司天子近侍足够了解,立刻就能判断出是冒名顶替。
符岁冒出一身冷汗,或者是圣人顺水推舟,借机试探彭王和西平郡王。若真如此,西平郡王叫破那内臣身份才是危险,甚至都不能以符岁熟识内常侍来解释,因为符岁就不应该知道每一个内常侍的容貌特征。
符岁咬牙,果然美色误国,竟然连这层都没想到,那个无趣的男人真是害人不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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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岁吊着一颗心,思索着如何洗脱自己侦伺大内的嫌疑。捱到临近中午收到了一张条子,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昨日圣人怒骂西平郡王,将其撵出宫中,因出宫时已到宵禁时分,便由小内臣一路相送回府。
还能有内臣打灯引路,说明西平郡王并未让圣人起疑,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了。符岁放声大笑,将末尾的“越”字落款看了又看,仔细叠好收起。笑过后符岁从库房中挑一块上好牛皮并一块金子让人制成鱼符袋,亲自写了一帖祝越山岭高升的贺词,拿出私章盖上一对银杏叶,差人送去兴化坊。
*****
秦安在库房里盘了半日,腰酸背痛地出来。一个仆妇带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在给花添土,远远看见秦安走过,那仆妇带着女孩站起来遥遥一礼。
秦安本要经过二人,看女孩脸生,停下问一句。
近日来府上收到许多名贵草木,侍弄花木的人格外忙碌,偏生花草上的红姑家里小儿子生了病,红姑请了几日假照料孩子。慧娘见人手支应不开,就将自家侄女带进府来帮忙,府上按日给小丫头工钱。
慧娘拉着小丫头给秦安瞧:“是我侄儿,叫水丫,前几日同中官讲过的。”
听慧娘一说,秦安也想起确有此事,叮咛几句“不要累着孩子”就要离去,无意间一瞥登时脸色大变,喝到:“这是什么?”
慧娘被秦安吓到,连忙往水丫身上看。小丫头见秦安生得漂亮,正不错眼地瞧,猛然被喝,吓得往自家姑姑身后躲。搬搬抬抬早将衣裳拉扯松散了,小丫头一闪一躲间,歪斜的领口露出一条刺目的红线。
慧娘“哎呦”一声,忙伸手去解水丫脖子上的红绳,边解边向秦安求饶:“是小孩的长命锁,这就解下来再不戴了,中官您大人有大量,饶这一回。”
来府上给秦安过眼时慧娘特意嘱咐水丫摘了这长命锁,不想水丫又戴上了。
既是无心之失,秦安也不会苛责,总归这些侍弄花木的人轻易不到郡主眼前去:“收好了,可没下回了。”
慧娘千恩万谢,待秦安走远才将红绳系住的长命锁塞进水丫包里,教她好生收着,又千叮万嘱不许拿来府中。
“贵人府上规矩真多。”水丫想不通一根长命锁怎么让大家都这么害怕。
慧娘摸摸水丫的头:“水丫不怕,秦中官说没事就没事了。贵人们规矩都多的,郡主府就一条死规矩,无论是谁脖子上不能带细东西。姑姑这种做粗活的见不着贵主的面还宽松些,郡主眼前伺候的伤手伤脸都行,唯独不能伤脖子,要是脖子上留了疤就不能留在郡主身边了。”
至于为什么,慧娘也说不明白,规矩这般定的,他们就照着做。水丫似懂非懂的,把自己的锁藏在小荷包里,跟着慧娘继续侍弄花草。
库勒使团在京中停留十数天,十五日一早启程离京,唯有七王子留下来,圣人封了他个金吾卫的小官。
这日吕奉御为皇帝诊完脉,将腕枕收起。
“永安最近如何?”
吕奉御在尚药局多年,符岁刚入京时便是吕奉御诊治。
“上月刚为郡主诊过脉,还是肺气虚的老毛病,偶有困倦乏力、肢冷畏寒。郡主不爱吃药,开了温补的药也不能按时吃,好在都是些虚症,每日里饮食也可调养,少吃些药不打紧。”
“那一样病……”皇帝话只说一半。
晋王尸身送回王府时,府中兵荒马乱的,何玉静身边的人没看住符岁,叫符岁跑到了停放尸首的前堂。秦安机警,迅速捂住符岁眼睛将她抱离。符岁虽未来得及看见晋王面容,却还是看到了没被白布盖住的脖颈上一道黑红裂痕。
符岁来京后,韩王夫妇带着孩子去看望何玉静和符岁。年仅一岁半的韩王第三子藕团一般粉玉可爱,脖子上用红绳串着一枚金珠。一直安静乖巧的符岁突然惊叫不止气闭昏厥,当时就是吕奉御去诊治的。
“郡主年岁渐长,心智成熟,那些前尘往事也逐渐遗忘,这些年脉案都未见异常。”
皇帝拇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那就好。”
等吕奉御离开,徐阿盛进来回禀:“一应都安排好了,要用的金笄也已给太后送去,大家看看还有什么要添改的。”徐阿盛躬身奉上一叠单子。
皇上看都没看,挥挥手叫徐阿盛拿下去:“里外伺候的人你挑明白。”
徐阿盛笑着道:“大家放心,都是整头净脸,身上一个疤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