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归家,实则她并没有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左家早在她嫁入关外时就已和她断绝来往,左芊苓写了一叠叠书信给左家,几年来她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
辞官已久,皇宫里也早已没她的一席之地。左芊苓徘徊半日,最后犹犹豫豫地敲响了左府的大门。
谁料父亲一见是她便破口大骂:“你还敢回来?!申侯离世,这个时候你不服丧,还把煞气带回左家!”
左芊苓虽寒心,却也马上解释道:“父亲息怒,女儿此次回中原,是为重任朝廷司仪官,为家里撑起门面……”
“一妇女家,担任朝廷女官能有何起色!”父亲打断,“左家能安稳撑到现在还不是全凭申侯府抬持,倘若不是为了家里,我和你昙姨娘又怎会舍得把你嫁去关外?申郎如今身死,你身为人妻,再入朝廷,难免遭人非议,纵使你仍有雄心壮志,可一介妇女,能保足自身就已是大幸,还妄想单凭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族!也不想想,你堂兄当年是……”
说到这里,父亲声音戛然而止,他忧郁地长叹一声,背过身,揉揉太阳穴,不再说话。
左芊苓沉默,她听得出来,父亲一些言语刻薄,最重要的是他不愿她步堂兄的后尘。
堂兄没过世前,也是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的郎君,幼时读书有成,年少进士,一路青云直上,入朝为官,可谓天赋异禀,惊才绝世。
左家也因此沾了堂兄的光,在京城内地位攀升,享有极高声誉。左芊苓能自幼入宫当公主伴读,也是堂兄举荐。
谁料,堂兄入官不到五年,突然无故丧命。伯母早逝,伯父本就患有心疾,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死亡,他当场心梗发作,随儿子一起去了。
左氏也因此家道中落,日渐式微。伯父一家全被阎王收走,只剩下父亲和叔父两家子留在世间,父亲和叔父自幼没钱读书,成家后也谋不得一官半职,堂兄死后,左家只能暂且靠着左芊苓在朝为司仪官才得以苟延残喘。
可不敌现实,女子为官终究不能撑起整个大家族的重量,左家憋着一口气勤俭节约了数年,父亲忍耐许久,最后才依托关系,做出无奈的决定:让左芊苓嫁入关外都虞侯府。
只有先让女儿嫁进显赫世族,左家才能不必如此拮据,才能一世安稳。
十八岁的左芊苓得知自己突然要嫁到遥远的关外去,当场痛哭,找父亲控诉,说,父亲我不想嫁人……您看我担任朝廷司仪官已经三年了,左家也能撑到现在,等我升官到宫正一位,定能让左家重新拾起门面,不要让我嫁人,父亲你相信我,等我升官……
父亲痛心又无奈地说,女子依附男子才是最好的出路,等你嫁入关外,在申侯府享受荣华富贵,左家也安稳,各自相安无事,岂不两全其美?
左芊苓最后被迫辞官嫁人。
出嫁前她哭了十天十夜,原本姣好的面容上,两只眼睛红肿不堪,身旁的婢女说,女君莫哭,妆容不可花,那都虞侯脾气差,要是让他看到女君极不情愿嫁的模样,定会让女君遭殃的。
一语成谶,当她踏入花轿伊始,就是噩梦缠身之时。
左芊苓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说道:“父亲不必忧思过甚,此番女儿能如愿回来,靠的是圣上准奏,可免丧期三年。”
“准奏?”父亲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别做你的青天白日大梦了!何来准奏?寥将军早就派人来过府上,说你擅自逃避丧期,玩忽职守!还理直气壮回来,简直给家里丢尽了脸,明日起,你就给我重新回关外去,老老实实服丧!”
听完这一番话,左芊苓脸色煞白,“父亲在说什么?宫里有人来过了?可我、我分明在申侯府的时候就已接旨,还和寥将军一同回来……”
父亲又愁又气,“被骗了还蒙在鼓里,你究竟何时才能开窍……”
没等他说完,左芊苓就已经破门而出。
她火速上马车,前往皇宫。
一路走走跑跑,抵达将军府时,已过半个时辰。
寥逍正拿着卷籍安静地看着,外头传来嘈杂声,紧接着一白衣女子不顾阻拦地横冲进来,带着凛冽的寒气站到他面前,冷冷道:“寥将军这是何意?”
寥逍眼皮也不抬,慢条斯理道:“左娘子觉得是何意,本将军就是何意。”
左芊苓怒道:“将军为何出尔反尔?!当初是你答应妾助我回中原,将军若是不想相助,大可拒绝,不必把妾当猴一样耍!”
对方放下卷籍,同样以冷漠的态度回她道:“左娘子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三年丧期不可敷衍,但愿左娘子回关外时,一路多加小心。”
对他前一句话,左芊苓云里雾里,她做了什么?
还没等她开口回话,就已经有两个小将一左一右扣住她,把她撵出了将军府。
无论她再如何喊叫,寥逍再也没待见她,没有给她半点谈话的余地。
左芊苓一愤之下,离开这里,跑到圣上所处,请求面见陛下,却也被拒回。
她只觉咽喉火烧般干燥疼痛,心却如坠冰窟般彻底冷了。
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尚仪局。那是她三年前任职之地,如今一看,既熟悉又陌生,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感有如实质,凝噎喉头。
“这不是左尚仪?”
旁边有声音传来,很是耳熟,左芊苓一惊,朝声源望去,只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款款前进,身后还跟着两批宫女,是余司礼,左芊苓在官时的同僚。
左芊苓已辞官多年,余司礼却仍称呼她“左尚仪”。
余司礼一脸似笑非笑,“你我多年未见,在关外可还安好?当年左尚仪要嫁入富贵人家,姐妹们都好生羡慕。”
“既然如此,何不自己也去找一个马上嫁了。”左芊苓淡淡回道。
余司礼以袖掩面,轻笑道:“只可惜妾命不好,不如左尚仪来得幸运。可妾最近为何听说,申侯竟暴毙而亡?左尚仪不在关外服丧,为何会来宫里?”
不等左芊苓回话,她继续意味深长地说,“看样子,左尚仪对令君的死并未哀思。不过妾怎记得,三年前你出嫁之前,可是哭了十天十夜呢。为何现在夫君亡故,左尚仪却无动于衷,难道说,申侯是你亲自杀死的?”
说出这种忌讳的话语,身后那群宫女们也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左芊苓只觉荒谬,面无表情道:“余司礼既有这动嘴皮子垢谇谣诼的功夫,倒不如多花些精力管好自身,怪不得多年过去,你还只是区区一介司礼,丝毫无长进。”
说罢她就扬长而去,这番话对余司礼而言具有极强侮辱性,身后传来她破口大骂的声音。
左芊苓只当耳边风,漠然不理,对方反而更加恼火。
沿着空旷寂寥的御道,左芊苓又不知何去何从。
天色黯淡下来,将高耸宫墙沉浸在夕照中,白衣女子独自行走,身后洒下淡而纤长的孤影。
没过多久,迎面走来一个侍从。
这侍从穿戴精致,朝左芊苓恭敬施礼:“在下恭迎左娘子回宫。左娘子来的正好,多年未归,今日正好是太子殿下的立储大典,左娘子不如随在下前去观赏庆贺一番?”
这侍从应当是太子的人。
今日至此已发生诸多事端,左芊苓本就黯然神伤,心烦意乱,便拒绝道:“多谢大人诚意邀请,妾有要事在身,有负大人所邀,恕妾失陪。”
话毕,她便转身离开。
可那侍从却立马追过来,似乎想要挽留住她,笑着说道:“左娘子过去看一眼即可,立储大典有左娘子参与,也能添些祥瑞之气。”
这侍从死心塌地,还说得如此动听,左芊苓却略感奇怪,只道:“妾急事在身,实在无法赴典。大人可代妾向殿下带祝词,愿太子殿下,前星启瑞,鼎祚绵长。”
她缓缓深施一礼,停顿良久,再回过身,朝宫门方向走去。
远处,立储大典已吉时启幕,锣鼓喧天。
离开皇宫,她走在大街上,道路两旁的百姓正沸沸扬扬地谈论一话题。左芊苓本就心不在焉,可当听到“左家娘子”“弑夫”等字眼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顿住脚步。
聆听了好一会儿,她才知晓,街上人都在传她杀夫逃遁的流言。
有的人已经开始评价左芊苓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克夫,毒妇……原本前阵日子,人人谈的都是都虞侯暴毙而亡,现下不知为何,话题竟莫名转移到都虞侯夫人杀夫上来。
方才在宫里,余司礼还污蔑她弑夫,现在看来,这荒诞的谣言,早就已经在京城里泛滥成灾了。
它们如绵密的针,密密麻麻刺进左芊苓耳膜,激得她差点当众大声反抗。
但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当面被千夫所指,沦为众矢之的,然后被官衙捉捕,永不见天日?
左芊苓深呼吸一口气,裹紧斗篷,遮住自己整张脸,快速往左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