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赵溯明从床上坐起,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他拉开窗帘,看着窗外寂静的晚霞和偶尔路上偶尔经过的几辆车子。充足睡眠后,原本肿痛的喉咙轻松多了。
他拿起手机,把音量由“静音”调为“震动”,点开信息,却看到章荧的头像出现在顶部。
两条未读。
发送于今早七点。
他迅速点开对话框,发现是备注为“医药费”的转账和一条简短的“谢谢”,再往上看,是他不知何时发出的“好好休息”和一系列被对方拒收的“新年快乐”。
看着时隔多年发出的第一条信息,赵溯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临滨机场登机口前,机场广播催促他尽快登机,他以为按下的是输入法上的删除键,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小心误触了发送键。
他退回转账,手指悬空在屏幕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十五分钟后,他慢慢打出四个字——
“请我吃饭”
信息发送五分钟后,章荧回复:
“时间地点?”
“现在”
章荧不爱欠人情,赵溯明思来想去,选了家附近的西餐厅,临出门前简单吹了头发,拉上一件翻领灰色卫衣套在身上,步行前往。
他刚好坐下时,见章荧出现在餐厅门口,于是向她挥了挥手。等她落座后,赵溯明把电子菜单递给章荧。
章荧在屏幕上简单划了几下,随意选了几道,把平板推向对面。赵溯明则拿起平板直接递给服务员。
“还需要其他的吗?”
“开瓶梅洛,之前我在你们这存了几瓶,尾号7389。”
菜品上齐后,赵溯明从醒酒器中倒出少量红酒,看向章荧。
“我不喝酒。”章荧说。
“我知道。”赵溯明咽下一口酒,把酒杯放在一旁。
“开动吧,吃完早点回去。”章荧说完,旁若无人般铲起几块牛排放进自己餐盘中,赵溯明将杯中余下红酒一饮而尽,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继续为自己满上一杯红酒,随后叉起一小块牛排。
整顿饭,二人就这么沉默着。章荧结账后,头也不回走出了餐厅,赵溯明看着她的背影,一声不吭朝家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他察觉到身侧有一辆白色轿车若即若离,赵溯明侧过头,白色轿车随即停下,车窗落下,是章荧的侧脸。
一瓶红酒后,赵溯明有些头晕,他从车前绕到白车另一侧。
“能送我回家吗?顺路的。”他说。
“我不载醉鬼。”章荧淡淡回看他一眼。
“我没醉,不信你看。”赵溯明弯腰趴在副驾敞开的车框上。
坦率炽热的,如同那年秋,与她在书架空隙处交汇的目光。在佩格顿图书馆抽出那本《温格勒的冬》下卷,是赵溯明第一次走进她的世界,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章荧率先回过头,目视前方。
“我不看,上车。”
深夜,赵溯明从客厅书架取下《温格勒的冬》上卷,坐在一盏台灯边细细翻阅,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早上八点,闹钟准时响起。
郑宵锐连打两个哈欠,最近组内工作不多,昨天下班前他就已经点好外卖,六点半一到家,他准时打开电脑进入游戏,恰好看到离线已久的Paco同样在线。
Paco是一年前他在游戏论坛结识的路人玩家,战绩斐然,起初他以为这是某位职业选手的小号,后来两人在游戏中熟识后,他才从Paco口中得知多年前曾有职业战队邀约,不过都被一一婉拒,Paco说自己志不在此,这些年虽然手法略有下滑,但还勉强算得上一个高段路人。
郑宵锐认为Paco这话有过谦之嫌,在和Paco熟识之前,他已经习惯被别人称为“大佬”。直到和Paco一起“并肩作战”一年,他才知道自己和真大佬的差距。显然,他已不知不觉从过去的“带你飞”变为现在的“带我躺”。不过,他和Paco并未聊及太多现生,也并未交换过各种联系方式,只在上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文字交流。
Paco说,游戏中的友谊留在游戏中就好了,他觉得有道理。
他已经很久没见Paco上线了,看到Paco头像重新亮起,郑宵锐立即发送一条组队邀请。
几局过后,郑宵锐点开游戏内聊天框。
“最近怎么不上线?”
“忙工作”
几分钟后,Paco又发来一条。
“你会怀念你的校园生活吗,工作之后”
“还好吧。”
“格列的鸢湖很治愈,只可惜现在在的地方只有高楼”
“鸢湖?”
“嗯,之前上学的学校在那附近”
聊到这,郑宵锐试探性地打出一句——
“你不会,也是辛提克兹的吧???”
“校友?”
“我住在丹里尔”
郑宵锐看着屏幕上的字,愣了半天,直到Paco又发来一条“你还在吗朋友”
“在”
下一句,郑宵锐问出心中所惑——
“如果我没记错,丹里尔住的都是女生,你不会是女生吧?!”
“对啊,你不也是吗”
“我是男生!”郑宵锐斩钉截铁地继续打出一行字,“我住在蓬沃。”
“好吧,看来我们对彼此都有点小误会,不过没什么,性别只是一种差异而已,就像有人外向和有人内向一样,所以你还玩吗”
在这之后,他和Paco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匆匆下线。
八点五十,郑宵锐快步走进集团大厦,见电梯门刚刚合拢,迅速按下电梯上行键。电梯门缓缓拉开,一个戴着墨镜,身穿宽松牛仔外套的年轻女子站在电梯门内。
“裴组长早上好。”
“嗯,早。”
两人站在电梯内一言不发,郑宵锐率先打破了尴尬。
“组长,墨镜很酷。”
“为了遮黑眼圈。”
“哦。”
到达相应楼层后,裴画径直走入单人办公室,拉下玻璃后的几扇遮帘,背对办公桌连打了三个哈欠。
“哥们,这份员工须知你看完后签个名字,还有这些实习期的登记材料。”
“好。”
郑宵锐刚写下名字,听到旁边的人说:“你这个名字?不会和郑总有什么关系吧。”
“啊?”郑宵锐不经意间提高了自己的声量,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他说。
远处电梯口传来寥寥脚步声,郑宵锐抬起头,见郑宇钦看了他一眼,带着身后几人匆忙进入电梯中。
身后另一同事转过身来,冲桌旁的郑宵锐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郑宇钦独自一人出了电梯,回到办公室中将门反锁。办公桌上是还未经他签字的诺凝止二期试验结果确认表。他坐在办公桌后,拿起笔,又将笔放下。
“经检验,试验数据准确合规,可继续推进三期试验。”
“周总。”半个月前,郑宇钦拿上二期结果到周繁办公室汇报工作,看着周繁递回的“审批建议”,抿了口桌上新泡的君山银针。
“你是个聪明人,不该不懂我的意思。诺凝止这个项目,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没有问题’。”周繁看郑宇钦不说话,又给他添了些茶,“章荧是集团技术的门面,但你才是我想要的核心,这个项目做成,CEO的位置就是你的,不过,做项目嘛,从来都是‘风险与收益并存’,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在岱胜待了这么多年,很早之前,他就意识到自己和章荧想要的并不一样,他欣赏她,也把她当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从来就不曾随心所欲做过自己,从幼年就如此,他也习惯了。他感受到内心一股强大的惯性推动他不断想要更多。
二十五岁父母去世,他把十八岁的郑宵锐送到国外后,将自己关在家中。从未对他人诉说过的难受与解脱,他只能诉诸于酒精的麻醉。他不允许自己长久的沉沦,半个月后,他便走出了家门。这些年,内心本能的焦虑让他在追逐与放手之间摇摆不定,渐渐地,只有每晚服用小剂量安眠片,他才能安心入睡。他不需要任何人在他身边,不需要任何人以怜悯安抚他的身心。他厌恶任何人的窥视。
郑宇钦翻到最后一页,在空白处签上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对面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十点。
“叮——叮——咚——咚——”
章荧隐约听到闹钟的声音,她勉强睁开眼,依旧保持平躺,胡乱在枕边的床头柜上摸手机所在的大致方位。“啪”的一声,床下传来手机落地的声音。她无奈直起身,下床后趴在地上来回翻找,却没有发现手机踪影,无意间一抬头,看到手机完好无损整躺在床头柜上。她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并没有设立任何闹钟。
周总给她两周假,还有一周时间,她并不打算再去公司。时至今日,她想对十六岁的自己说,你不必活成父母的翻版——如果那样的生活让你身心俱疲。
她**不大,这些年除车房外,并无其他大额支出。不爱旅行,不爱购物,偶尔的休假是在家中学习行业前沿资讯,余下积蓄早就足以支撑她低**的生活。能在岱胜坐到副总的位置,她将这一切归功为“运气”。这些年,她看到努力拼命的人有很多,她只是其中一个,且仅仅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没什么值得吹嘘的。
打开空无一物的冰箱,她想,是时候学会生活了。
下午三点,章荧驱车到附近一家连锁超市储备些生活必需品。四十分钟后,她拎上两个购物袋,从超市A口到地下停车场准备开车回家。五十九秒的红灯,她低头看了眼仪表盘,一道锋利耳鸣穿过她眉心,抽痛的太阳穴让她不得不把头埋进紧握方向盘的臂弯。
“滴滴——滴——滴——”
身后的车辆不停按着喇叭,她抬起头,茫然刚看着斜上方跳动的绿色数字,条件反射让她踩下油门,但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究竟要去哪。
她一直向前,穿过繁华街区,到一片看不到几个人影的荒芜才强迫自己停下来。就这么坐着,她看到夕阳西下,离杂草丛不远的湖面上刮起冷风,脑海中闪过几天前见到的晚霞,才逐渐恢复应有的意识。紧接着,她感到鼻腔内一阵酸楚,眼角有些湿润。
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了赵溯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