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寻》 第1章 一 “6:49” “4个联系人发来5条消息” “您有7封新邮件” 章荧张开双臂,重新躺倒在床上,面无表情看着天花板,深呼吸后,拿起手机。 “昨天 23:53” “荧姐,普百昔二期临床试验分析结果已出,总体来看,疗效不足,小于预设终点” “昨天 22:51” “章总,A组各部门已将第三季度预算上报,详情我已转发至您邮箱,请查收” “昨天 22:40” “明早七点十五,小区门口见” “早餐?” “昨天 22:27” “章总,临研部A组DM面试安排在明天(3.7)上午9:00,301会议室” 章荧按下锁屏键,将手机扔到一边,看着锁屏壁纸上的时钟跳到“7:01”,又迅速拿起手机,点开郑宇钦的对话框,回复了一句——“不需要,谢谢”,随后把另三条信息置顶。 七点十三,章荧走到小区门口,才想起准备好的面包牛奶被她落在家门口的储物柜上。她快到车旁时,看郑宇钦放下车窗,递上一袋未拆开的小笼包。 “周年庆买一赠一。” “谢谢。” 章荧接过袋子,在路边塞下一口小笼包。三天前,她把车送去车行维修,本要打车上班,却在前天出门时恰好偶遇郑宇钦路过小区门口。郑宇钦的居所距离这里不远,或是出于同事之谊,他提出二人同路。 “走吧,上车吃。”郑宇钦又轻声补了句,“赶时间。” 七点三十,二人准时到达岱胜总部办公楼下。 “我就不上去了,八点约了人。” 郑宇钦目送章荧进入集团大楼,继续穿过两条主路,随后把车停在拐角路口。不久,一个身穿浅卡其色休闲西装、身侧挎着纯黑单肩包的年轻男子敲了敲玻璃,同时打开车门坐进副驾,将手中捧着的一束鲜花靠在后排座椅上。郑宇钦启动车子,看了眼他随手放在副驾边上的手提袋。 “哥,你不介意我在你车上吃东西吧。” “介意。” “哦。”郑宵锐盯着手提袋中的早餐,扭头去看郑宇钦,见他始终目视前方不苟言笑,只好把袋口系紧。 话音一落,车内即刻跌入一阵令人难捱的凝滞,郑宵锐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小心呼出一口气。 “哥,你跟你们公司的章荧熟吗,我听说,今天她可能会去面试现场。” 听到“章荧”这个名字,郑宇钦无意间清了清嗓子。 “我没想让你帮我,而且我知道你们公司的回避制度,更不会打着你的旗号去耀武扬威,你我的关系在公司不必提,我知道,你也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她这个人好不好相处。不好相处,就算面试通过了,我也不会去的。”郑宵锐情绪略微有些激动,他看向窗外,听到身旁传来一句—— “不熟。” 郑宇钦扫了眼左侧后视镜,在前方路口掉头,将车辆驶进一条僻静小路,停进一方车位后,郑宵锐自觉拎上早饭下了车,打开后排侧门,抱起鲜花,向对面墓园走去。 那是一丛沉静的回忆,海蓝色的绣球花间点缀着白黄相配的小雏菊,郑宇钦叫住领先几步的郑宵锐,接过花束。 “先吃饭。”郑宇钦看着郑宵锐拎了一路的早餐,说道。 兄弟二人沉默着站在原地,就像七年前父母因车祸宣告身亡的那个下午。那年,郑宇钦和现在的郑宵锐相似,二十五岁,刚从海外回国,刚刚通过岱胜的投资岗面试。从七年前的茫然到七年后的漠然,郑宇钦接过郑宵锐手中空无一物的包装袋,扔在五步以外的垃圾桶中,郑宵锐跟上郑宇钦的脚步,在进入墓园前,听到郑宇钦说了这样一句话: “哥对你没什么要求,你也不需要得到我的认可,更不需要为了向我证明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从墓园走出,郑宵锐叫了一辆出租车。抵达岱胜楼下时,他想起郑宇钦刚刚说过的话,还是走进了办公大厦。电梯直达三楼,郑宵锐从反光的电梯门中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只好先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等情绪稳定后,才到301会议室门前的等候区就坐。此时,旁边一男一女正在小声议论。 “哎,你看到没,刚才进会议室的那位,是章荧吗?” “谁?” “章荧,32岁,集团副总,我在官网上看过她的履历,从前是研发部的技术大牛,技术转管理。” 郑宵锐抬起左腕,看着手环上的电子时钟从8:59跳到9:00。这时,会议室中走出一人,郑宵锐注意到,她叫裴画,工牌上,姓名那一栏。 裴画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扫视一周,最终将目光落在正对面的年轻男子身上。 “郑宵锐。” 郑宵锐站起身。 “跟我来。” 面试结束后,章荧又与裴画一同到集团C座研发部会议室中,针对创新药普百昔的二期临床试验结果和过往数据进行多次复查,但复查结果显示,初始结论并无差错。章荧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她可以心安理得离开岱胜,除日常事务交接外,不用陷在重大项目交接的繁琐漩涡中。 回到A座的私人办公室中已是接近下午两点,章荧没什么胃口,独自一人靠在办公室的黑色座椅上,揉了揉时不时阵痛的后颈和抽痛的太阳穴,但在长期的忽视之下,这些偶尔对身体的“关怀”并没有什么作用。她打开邮箱,两天前发给周总的辞职报告还并未收到任何回复。这时,手机响了。 “周总。”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就要辞职,我这几天在海外谈业务回不来,这样,休假两周,手上的工作先停一停,那些急不得,我们回来再聊,好吧?” “好。” 章荧看着挂断的电话,思绪逐渐陷入一段空白中。 “噔噔。” 章荧抬起头,茫然看向站在办公桌对面的男子。男子同样看向她,轻扣桌面的手依旧放在原处,嘴一开一合,不知在说着什么。突然,一道锐利的耳鸣打破迷蒙中灰色的寂静。男子走到另一边,倒下一杯白水,放到她面前,随后拉来一旁闲置的旋转椅,坐到她面前。 “在思考?” “没,可能是太累了,有点恍惚。”章荧把手机倒扣放在一边,喝了口水,意识一点点变回清晰。 “我辞职了。”章荧淡淡地说。 “嗯?” “周总让我等她回来面谈。” “找好新去处了?”郑宇钦问道。 “没有,就……不干了。” “手上的项目,舍得吗?” “普百昔的项目花了六年时间,没结果。其他该收尾的,都已经做好了。”章荧耸耸肩,“你那边的诺凝止,进展怎么样?” “还行,准备开三期试验了。”郑宇钦向后靠了靠,嘴角微微抽动,“正在跟阿德瑞谈收购的事情,他们……对这个项目挺感兴趣,明早的飞机,飞海外,后天面谈。” “嗯,挺好。”章荧翻开手机,看到一条新消息。 “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我叫了车,已经到了。” 章荧上车后,抬头看向办公大楼上的集团标识,内心毫无波澜。十年前,她刚从洛灵斯大学毕业,那时的岱胜远不及今日的辉煌,而那时的她,却是今日难以企及的踌躇满志。只是,这十年间在业界的磋磨,让她深感纯粹的研究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为了守住内心的坚持,也许在一些人看来几乎是愚蠢的、无意义的坚持,她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热情。 回到家,章荧瘫坐在茶几前,背靠沙发拿起手机,取消了原定于今天下午的心理咨询,随意收拾些东西塞进行李箱,订了张飞往临滨市的机票。 临滨市是临海第一大城,交通便捷,设施齐全,兼具核心城市的热闹繁华和海岛自然风情,这是章荧喜欢的城市风格,既不用为日常琐事担忧,又可安享一份宁静。抵达临滨市时已近傍晚,章荧在酒店办理入住后,打开门的刹那,橙红霞光在销声匿迹前,正透过斑驳的云层,绽放出最后一分瑰丽——到海面上,到人群间,到她搭在行李箱拉杆处的手腕上。 她感到苍白的心出现了几缕涌动暗流。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晚饭后,章荧沿着酒店对面的海滨步道走了很远,返程时,她走在步道上方的大路上,途径一家琳琅满目的小店,小店内的水晶珠帘反射出绚丽的光,落在各色各样的饰品、贴纸、糖果、玩偶上,章荧走到深处,抽出一盒水彩和一本画纸到收银台前。橱窗外,一个骑着单车,背上挂着黑白相间双肩包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一刻,她想起了一个人。 回到酒店,章荧洗漱后半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划着屏幕,现在是八点十四,平常这个时候,她大概率还在办公室处理各项审批和各种工作邮件,又或是在研发部会议室听项目进展……想到这些,她闭上眼,把手机放在一边,想要早些入睡,可大脑却不断充斥着各种念头,毫不停息。她只好起身拉开窗帘,就这么静静站着——落地窗外是沉重的夜色,白浪层层翻涌,不断倾吐日间难明的心事。 章荧的目光逐渐落在身旁书桌上的水彩盒,那曾是她年少时最喜欢的东西,她喜欢用色彩吐露心声,对那时的她而言,不一样的颜色代表不一样的心情。心情印染在脑海中,颜色跳跃在画纸上。 于是她坐到书桌边,翻开一页纸,描出空白画本的第一封心绪,是今天手腕上的夕阳。而距离她上一次拿起画笔,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三月八日下午五点,本市坪广湾发生一起溺水事件。据悉,一游客在坪广湾远岸处不慎溺水,被同行游客赵先生所救,目前,溺水游客生命体征平稳,正在持续观察中。” 第2章 二 章荧彻底苏醒时,蓝色窗帘外的一束阳光正透过缝隙打在她苍白的嘴唇上,病床上的她张了张眼,看着头顶不断下落的透明药液。 输液管中药液将尽时,她抬起另一只手关闭调节开关,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马上到。”呼叫器的另一头,嘈杂的电波掺杂着护士的回应。 她躺在病床上,左手手腕扎着留置针。一间单人病房中,床头的储物柜上放着一个浅绿杯盖带吸管的塑料杯。章荧碰了碰杯壁,水还是热的。 “你醒了。” 护士推着器械车进入房间,取下章荧手腕上的留置针,把输液器放在推车上。 “今天早上主任来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醒了之后没什么不适就能出院,这是各种清单,我会再跟家属详细交代一遍。出院后注意休息,再有不适及时复诊,家属一会儿就过来。” 章荧想到父母都在国外,平日里,三人各有各的生活,鲜少往来,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至于朋友,除了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外,她没什么私交过密的朋友。 家属…… 是谁? 护士把缴费单、纸质病例、诊断证明等一同放在章荧面前的床头柜上,推门而出的那一刻,透过门缝,章荧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人和护士简单交谈了几句,那人手中拿着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张,右臂上戴着一块黑色腕表。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从门外离开了。 章荧在病床上侧过身,勉强够到水杯旁的手机。 “10:34” “3月10日” 她看向屏幕右上角的电量—— “100%” 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立起枕头,半靠着缓了许久,才感到环绕四周的眩晕感有些许减轻,并不合身的病号服不知何时被换上,枕边整齐摆放着干净的新衣物——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和一条灰色休闲长裤,床下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 这是她大学时期较为频繁的穿着之一。 章荧到病房内的洗手间中换好衣服,床脚的靠背椅上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那天她穿过的衣服。 关于“家属”是谁,她想到了一个人。 她拿起诊断证明靠在床边,却被一阵恶心与眩晕感打断,只好闭上眼静静等着。等她再次醒来,是在中午十二点半,一个约莫六十岁的阿姨站在她床边,轻轻拍拍她的肩。 “小姑娘,你不是办好出院手续了吗,下一个病人一会儿就过来了,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 “好。”章荧刚坐起身,就被胃里的一阵翻江倒海推到洗手池边。胃酸流经喉咙的灼烧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 “你家里人不在吗?”病房的保洁阿姨到走廊里四处张望并无所获,转头回到房间扶起洗手池边的章荧。 “我没什么家里人。”章荧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一捧又一捧淋上面颊,直到彻底浇灭眼眶中的滚烫。 “不对啊,从你送过来就一直照顾你的那个小伙子,瘦瘦高高的,因为你是在景区里溺水,这事还上了新闻,有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拍照片,所以他把你转到这边,清净,没人打扰。今天早上我还在走廊见他了,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给您添麻烦了。” 章荧关上水龙头,拿上全部东西,到一楼缴费处结算。 “结过了。” “结过了?” “对,上午十点四十结的。” 章荧走出一楼大厅,坐上出租车,病房楼上的标识在阳光直射下反射出刺眼白光—— “临滨赫海医院国际部” 回到酒店,章荧躺在床上,仔细回想三月八日下午发生过的事。 那天下午,她的确是在坪广湾。 溺水? 她看着病例上的症状描述,发现记忆仅停留在坪广湾的沙滩上,下午四点,海边的阳光依旧炙热,她租了把大型遮阳伞,静静坐在阴影下,看着那些不顾日晒、在海水中尽情嬉戏的孩子们。然后,她好像走到了阳光下,她没打算下水,但她好像能感受到海水没过她的脚踝,接着淹没了她的小腿…… “醒醒,别睡。” “章荧。”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在滨城,谁会认识她呢? 她仿佛看到那个盛夏,在回洛灵斯大学的路上,巴士站点,排队等车的途中,同样炙热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眯着眼,呆呆望向远处海岸线边落地又起飞的海鸥,海水与前方人影的界限逐渐模糊,或许是没吃早饭造成的低血糖,又或许是中暑。然后,有人从身后接住了她。后来她知道,那个同样是洛灵斯大学的学生,叫赵溯明。 医院床头柜上水杯杯盖的颜色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颜色,章荧走到镜子前,看着其中恍若回到**年前的自己,打开通讯软件黑名单,滑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和昵称,在跳出的提示框中点击了“确定”。 最后一次见面……也算不上什么正式道别,她想起的只有那个不肯“服输”的自己。 章荧的双眼开始有些模糊,她试着不让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事再次在眼眶中泛起它原本的温热,于是她坐到书桌边,从书架上随机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到某一页。 “怎样才能成为风呢?风轻盈又自在,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捕风人问。 “那你要放下那些沉重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许。”风说。 “如何才能知道自己彻底放下了?”捕风人又问。 “当你偶尔想起某个人或某件事,不会再想哭的时候。”风说。 风吹过麦田,滑过树梢,留下轻快的心声。 “哗啦。” “哗啦。” 赵溯明心不在焉翻着手中的医学专业用书,一个小时过去了,整本书的阅读进度仅为1.5%,其中包含上周休假前的1%。他反复揉着眼眶,干脆把书合上,整个人瘫倒在床上。章荧出事后他就一直在医院守着,现在章荧醒了,他精神上忽然一松,逃回度假酒店后,却无丝毫睡意。 “赵溯明……” 他想起章荧在意识模糊时叫出他的名字,是认出他了吗,还是她也……赵溯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猛然发现,自己在面对章荧时的“自作多情”居然一点没变,过去的他从不愿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开始愿意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 对于他和章荧的故事,他很遗憾。 “遗憾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已经被许多人重复过无数遍。按她的性格,她早就走远了;以他的个性,他也该走远了。 他以为他很洒脱,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还停在原地。 那些本该在洛灵斯草坪上说出口的话,他在心中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唯独是在那天傍晚之后。后来,在弗兹医学院的十字路口,他有五次和章荧擦肩而过,其中三次他低头不敢看她,还有两次,他鼓起勇气要说个明白,但看到章荧冷漠的神情,他放弃了。 赵溯明目前就职于一所神经医学研究中心,虽然薪资不比从前就职的海外知名医院可观,但好在压力小了许多。从洛灵斯毕业后,他进入弗兹大学继续学习,二十六岁那年,从弗兹大学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又经过四年的基础培训加专业培训,三十岁的他顺利入职一所综合医院,成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工作不到一年,因难以忍受长时间高压紧绷的压抑环境,他提出了辞职。 做出这个决定,赵溯明并不意外,或许,在四年培训的某个夜晚,当他开始不断思考——“这样的生活是否是他真正的心之所向”时,便已经为未来埋下了伏笔。 回国后,赵溯明独自一人住在爷爷留给他的其中一套房产中,几年前,父母见他对管理无感,索性将名下公司卖出,一同周游各地,每年阳历新年,三人约在同一处短聚几天,他不愿提及私事,父母见状也不再过问。 几天前,他独自来到临滨市度假,这些年,学业和工作的压力让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个借口对他来说很合适。三月八号下午,当他在坪广湾刚收起冲浪板准备上岸,转头间看到一个人影径直朝暗流区走去,他喊了两声,见那人没有反应,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接向离岸流游去。 所幸,坪广湾附近就有一家综合医院,并没有因路程耽搁太长救治时间,等章荧情况稳定后,赵溯明本想把一些她醒后能用上的东西买回来,送到病房就走,可在他准备离开时,听到她模模糊糊念着他的名字,是因为……认出他了吗? 他留下了,直到三月十号上午她醒后,他还是逃了。 赵溯明拿起手机,点开一直保存的对话框,打出一行“好好休息”,却迟迟未点下发送。他看着上面一连串未被对方接收的“新年快乐”,将手机息屏。 “荧姐,我听说Anita说,周总明天上午回国” 章荧看到裴画发来的信息,换上一件浅绿色翻领长袖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裤,立刻预定了一张今晚飞回西平市的机票。 “什么时候回西平” “今晚十点落地” “周总明天下午会到公司” 机场休息室中,章荧退出和郑宇钦的对话框,简单吃了几口东西,见时间正好,径直到公务舱值机通道准备登机。 “女士们,先生们,前往西平蓝港国际机场的RU3677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携带好全部行李,从W27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 赵溯明站在W27登机口前,准备提前结束这次休假。他再次打开章荧的对话框,左手拇指停留在那句未发送的“好好休息”上。 “乘坐RU3677航班的赵溯明先生,请尽快到W27号口登机。” 听到广播,赵溯明心中一晃,只好先将手机息屏就此作罢。上了飞机,他才发现——座椅的另一旁,一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合上眼,安静躺在座椅的正中央。 “各位听众朋友们,这里是FM57.2,欢迎回来。今天我们的晚间话题是——那些没来得及正式道别的人,他们还好吗?” 第3章 三 郑宇钦落地蓝港机场正好是下午四点,上车时他扫了眼左手的腕表指针,从飞机落地到出航站楼大约需要三十分钟。晚上九点,他与新项目意向投资人在茶馆商谈结束后,再次驱车返回蓝港机场。 十点四十,章荧从5号口走出没多远,听到前方有人叫她的名字。还没等她开口,郑宇钦率先解释道: “来送一个朋友,刚好看到你。” 她与郑宇钦之间隔了些距离,两人秉持着一种礼貌的疏远。 “好久不见。” 章荧侧过头,看赵溯明笑盈盈向她的方向走来。他刚上飞机时,她就已经注意到他了,还好她早将座位一旁的隔板拉上。时隔多年,该如何开场。对她而言,这是个问题。她低下头,不停划着手机。 赵溯明见章荧迟迟不语,只好将目光移向后方。 “很久吗?上个月才在网球场见过吧。”郑宇钦误将那句“好久不见”当成是对自己的客套,走上前拍了拍赵溯明的肩。“我来送人,刚好碰见一个朋友。” “朋友?没听你说过啊。”赵溯明笑得很勉强。 在弗兹大学就读期间,赵溯明在校外和另一个年轻男生合租。别人的事,他向来不屑多问,直到有次校内项目合作,他碰上这位鲜少交流的化学专业“神秘”室友,二人才就此熟络起来,后又因性情相投成为挚友。在某次闲聊中他得知,郑宇钦本科同样就读于洛灵斯大学,和他一样。 虽然毕业后各奔前程少了联系,但赵溯明回国后,也就近一年的时间,时常在网球馆和郑宇钦偶遇。阔别多年,二人却仍能像学生时期相谈甚欢。赵溯明眼中的郑宇钦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在弗兹就读期间,又在拜尔顿商学院读了二硕。另外,郑宇钦习惯将身边各色人物的身份划分得一清二楚,不愿在不感兴趣的人身上浪费一点时间。 一个“异性”、“朋友”,赵溯明很难不多想。 “我们一个公司,同事,朋友。”郑宇钦不想给章荧带来麻烦,解释中略带了些不自然。 赵溯明摸了两下鼻子,没有再多问。“开车了吗?我送你们,走之前我把车放在C区了。”他说。 “不用,我开车来的,在E区。”郑宇钦拒绝得很干脆,随后看向章荧,正要开口,却被赵溯明抢先。 “那——这位……‘朋友’,我住在天河府,如果你也在附近,我们可以同路。” 郑宇钦一人从左侧入口抵达停车场E区,关上车门,就手从门边储物槽中拿出一个条形铁盒,倒出四片薄荷糖含下,喉咙深处逐渐升起的凉意让他重新恢复冷静。赵溯明并不喜欢多管闲事,章荧……郑宇钦想起章荧本科同样在洛灵斯大学就读。医学和生物学,陌生人?相识的同窗?郑宇钦转动钥匙,踩下油门。 将近凌晨,黑色轿车穿过各条宽窄街道。等红灯的间隙,赵溯明打开车窗咳了几声。前两天在医院几乎未合眼,今早隐约觉得嗓子不太舒服。他看向章荧苍白的侧脸,关上了窗。 “你家在哪儿?” “松景城。” 松景城与天河府相隔一条街,看来在机场他问的那句话还算合适。 章荧合上眼,紧闭的车窗隔绝外界的一切繁华与荒芜,在这个幽暗的空间中,落地西平带来的紧绷感暂时得以缓解。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清冽中夹杂着一丝暖意,如同照在雪山上的第一缕曙光。 “一直用同一种香,会有厌倦的时候吗?”章荧偏头看向赵溯明,熟悉的面庞褪去昔日稚气,平添的几分陌生,是她与他相隔多年的距离,“还是习以为常,也就不在意了。”她又说。 “对我来说,‘同一种香’,仅代表一个沿用至今的名字而已。”赵溯明将车转进下个路口,“到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看章荧伸手去拉了几下车门,并没有立刻按下左手边的解锁键。 “我的手机号一直没变。” “嗯。” “你知道?” “不知道。” 章荧越过赵溯明,按下主驾侧门处的门锁开关,下车拿上行李箱后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赵溯明靠在车门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其实那天,我是去买你喜欢的抹茶泡芙,结果回去的时候,你已经走远了。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一声不吭扭头就走,而是问一句‘你饿不饿,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那我们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也许吧。”章荧避开赵溯明的目光,“即使没有那天,也还会有其他事,你有沉默的时候,我也有,我们……”她停下来,之后的语气中带了些释然,“我和你都这么耗着,慢慢也就没话说了。” 对面的人没有急于反驳,神色中刹那间的失落迅速转为平和。章荧突然意识到,曾经因为一句话就要争得面红耳赤不依不饶的两人,在刚刚的几句话中,都敛起了自己的锋芒。 “的确。”赵溯明点点头表示认同,若有所思。 “我明早要去公司,先走了。” 回到家,洗漱后,章荧打开行李箱,拿出放在夹层的颜料盒,翻开画本第二页,半小时后,她放下画笔,平躺在客厅地毯上,举起画本,望着雪山上的余晖。 大约在十六岁之前,她的世界还依旧充斥着缤纷的色彩,不同于这些年因驶过水坑在车上留下泥点而讨厌下雨天,那时的她,似乎还能因雨天放大了风的轻抚和草的芳香而雀跃。当她把画笔收起专心学业后,那份时常因生活中的“小确幸”而心满意足的纯真也逐渐消失了。 她想要像父母一样站上所在行业顶端,也许这样就能理解父母那些令她困惑的选择,例如为什么明明是休息日却依然“舍不得”放下工作,为什么看上去十分合拍的两个人要选择分开,为什么明明分开还能在她面前营造出温馨和谐的家庭氛围,她认为自己并不缺少家人的关爱。 于是,她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科目继续深造。在情愫萌动又时常感到无助的年纪,她渴望一个能和她并肩的人,一个可以无条件支持她,甚至愿意和她一起跟“世界”作对的人。 一开始,她很确定赵溯明就是她心中的完美恋人。他与她年龄相同,专业相近,志趣相投。慢慢地,等初识契合的雀跃逐渐褪去后,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是被性格相似放大的种种矛盾。 当学业上追求完美的严苛转变为二人相处时的咄咄逼人,一开始,她和他还会有意识地相互退让。临近毕业,课题重担和硕士申请压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一个人的情绪失控和另一个人的沉默寡言相互交替发生在两人身上。 赵溯明倚在车边,看章荧走进小区,在一个转角处彻底消失后,他坐进车内舒了口气。这些年压在心头的话终于说出口,但已然太迟。 他开着车窗,车内似有似无的熏香萦绕在他耳边,让他仿佛回到十八岁刚入学洛灵斯时那个蝉鸣的夏天。 佩格顿图书馆是洛灵斯大学各校区中规模最大的图书馆,位于温特市中心的洛灵斯大学主校区。在佩格顿图书馆附近的树林中,经常有自由穿梭校园的猫敞着肚皮在树下打盹。入学一周,赵溯明用几根猫条和其中一只虎斑成为熟识。 八月,温特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赵溯明的双肩包内有一把常备雨伞,只不过那天,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他把伞留给了无处躲雨的虎斑。他拉开黑色背包上的白色拉链,掏出一个轻薄硬壳文件夹顶在头顶。雨势逐渐变大,裹满硕大雨滴的阵风拍在他额头上,被打湿的刘海上落下一滴水,恰好流进眼眶,将他的左眼模糊。 凉风中,温热的手背碰上他的后肩,攥着伞柄。女孩抬起头,透明雨伞下,是一双令他内心瞬间宁静的眼睛。他跌进冰蓝色的玻璃海,隔着清亮水波凝视着岸上的温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章荧。 “额……同学,这伞送你了。”她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眼神有些慌乱。 “啊?” “我还有一把,没事的,是今天买东西超市送的。”她笑得很腼腆,把伞柄举到和赵溯明下颌齐高的位置。 赵溯明愣在原地,接过伞,小心向女孩头顶移了移,等女孩撑开从挎包中拿出的新伞,小声说了句“谢谢”。 “啊,没事。”女孩答,之后一个人走远了。 尽管后来章荧说那天并不是见他淋雨有意递伞,而是盯着手机导航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路,他依然觉得,那一天——是他十八岁生日,最珍贵的礼物。 第二天,连续降雨一周的西平市终于放晴。章荧一早到公司整理好普百昔二期试验最终结果,她看着最后一页的“建议终止开发”,想起周总开会时对她和郑宇钦说过的那句“不管里子怎样,面子上做得漂亮就够了”。 她并不认同。 这些年,尽管她没有在言语上直接表明态度,但在项目研发上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从不妥协。 下午四点,章荧拿上资料正要进电梯,从若干凌乱的红点中看到一条上午十点的未读信息,是郑宇钦发来的。 “周总那边临时出了点差错,返程时间预计会延迟一周。” “喂” “荧姐,周总……” “我已经知道了,预计一周后返程。裴组长,这次你的消息,延迟有点久。你在哪?” “老地方。” 章荧到天台时,裴画正靠在护栏上看着远处的高楼。 “新来的DM怎么样?” “能力不错,挺有个性。辛提克兹大学计算机科学本硕连读,虽然他硕士方向做的游戏开发,不过核心能力够强,上手挺快。”裴画话锋一转,“诺凝止准备开三期试验了,利好消息一出,最近公司股价拉高不少。” “合理。”章荧拍了拍胸前的栏杆,“不过按照老周的个性,这些还远远不够。她惯常的舆论手段,还没登场。” 第4章 四 下午五点,赵溯明从床上坐起,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他拉开窗帘,看着窗外寂静的晚霞和偶尔路上偶尔经过的几辆车子。充足睡眠后,原本肿痛的喉咙轻松多了。 他拿起手机,把音量由“静音”调为“震动”,点开信息,却看到章荧的头像出现在顶部。 两条未读。 发送于今早七点。 他迅速点开对话框,发现是备注为“医药费”的转账和一条简短的“谢谢”,再往上看,是他不知何时发出的“好好休息”和一系列被对方拒收的“新年快乐”。 看着时隔多年发出的第一条信息,赵溯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临滨机场登机口前,机场广播催促他尽快登机,他以为按下的是输入法上的删除键,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小心误触了发送键。 他退回转账,手指悬空在屏幕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十五分钟后,他慢慢打出四个字—— “请我吃饭” 信息发送五分钟后,章荧回复: “时间地点?” “现在” 章荧不爱欠人情,赵溯明思来想去,选了家附近的西餐厅,临出门前简单吹了头发,拉上一件翻领灰色卫衣套在身上,步行前往。 他刚好坐下时,见章荧出现在餐厅门口,于是向她挥了挥手。等她落座后,赵溯明把电子菜单递给章荧。 章荧在屏幕上简单划了几下,随意选了几道,把平板推向对面。赵溯明则拿起平板直接递给服务员。 “还需要其他的吗?” “开瓶梅洛,之前我在你们这存了几瓶,尾号7389。” 菜品上齐后,赵溯明从醒酒器中倒出少量红酒,看向章荧。 “我不喝酒。”章荧说。 “我知道。”赵溯明咽下一口酒,把酒杯放在一旁。 “开动吧,吃完早点回去。”章荧说完,旁若无人般铲起几块牛排放进自己餐盘中,赵溯明将杯中余下红酒一饮而尽,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继续为自己满上一杯红酒,随后叉起一小块牛排。 整顿饭,二人就这么沉默着。章荧结账后,头也不回走出了餐厅,赵溯明看着她的背影,一声不吭朝家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他察觉到身侧有一辆白色轿车若即若离,赵溯明侧过头,白色轿车随即停下,车窗落下,是章荧的侧脸。 一瓶红酒后,赵溯明有些头晕,他从车前绕到白车另一侧。 “能送我回家吗?顺路的。”他说。 “我不载醉鬼。”章荧淡淡回看他一眼。 “我没醉,不信你看。”赵溯明弯腰趴在副驾敞开的车框上。 坦率炽热的,如同那年秋,与她在书架空隙处交汇的目光。在佩格顿图书馆抽出那本《温格勒的冬》下卷,是赵溯明第一次走进她的世界,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章荧率先回过头,目视前方。 “我不看,上车。” 深夜,赵溯明从客厅书架取下《温格勒的冬》上卷,坐在一盏台灯边细细翻阅,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早上八点,闹钟准时响起。 郑宵锐连打两个哈欠,最近组内工作不多,昨天下班前他就已经点好外卖,六点半一到家,他准时打开电脑进入游戏,恰好看到离线已久的Paco同样在线。 Paco是一年前他在游戏论坛结识的路人玩家,战绩斐然,起初他以为这是某位职业选手的小号,后来两人在游戏中熟识后,他才从Paco口中得知多年前曾有职业战队邀约,不过都被一一婉拒,Paco说自己志不在此,这些年虽然手法略有下滑,但还勉强算得上一个高段路人。 郑宵锐认为Paco这话有过谦之嫌,在和Paco熟识之前,他已经习惯被别人称为“大佬”。直到和Paco一起“并肩作战”一年,他才知道自己和真大佬的差距。显然,他已不知不觉从过去的“带你飞”变为现在的“带我躺”。不过,他和Paco并未聊及太多现生,也并未交换过各种联系方式,只在上线时有一搭没一搭的文字交流。 Paco说,游戏中的友谊留在游戏中就好了,他觉得有道理。 他已经很久没见Paco上线了,看到Paco头像重新亮起,郑宵锐立即发送一条组队邀请。 几局过后,郑宵锐点开游戏内聊天框。 “最近怎么不上线?” “忙工作” 几分钟后,Paco又发来一条。 “你会怀念你的校园生活吗,工作之后” “还好吧。” “格列的鸢湖很治愈,只可惜现在在的地方只有高楼” “鸢湖?” “嗯,之前上学的学校在那附近” 聊到这,郑宵锐试探性地打出一句—— “你不会,也是辛提克兹的吧???” “校友?” “我住在丹里尔” 郑宵锐看着屏幕上的字,愣了半天,直到Paco又发来一条“你还在吗朋友” “在” 下一句,郑宵锐问出心中所惑—— “如果我没记错,丹里尔住的都是女生,你不会是女生吧?!” “对啊,你不也是吗” “我是男生!”郑宵锐斩钉截铁地继续打出一行字,“我住在蓬沃。” “好吧,看来我们对彼此都有点小误会,不过没什么,性别只是一种差异而已,就像有人外向和有人内向一样,所以你还玩吗” 在这之后,他和Paco一直打到凌晨三点才匆匆下线。 八点五十,郑宵锐快步走进集团大厦,见电梯门刚刚合拢,迅速按下电梯上行键。电梯门缓缓拉开,一个戴着墨镜,身穿宽松牛仔外套的年轻女子站在电梯门内。 “裴组长早上好。” “嗯,早。” 两人站在电梯内一言不发,郑宵锐率先打破了尴尬。 “组长,墨镜很酷。” “为了遮黑眼圈。” “哦。” 到达相应楼层后,裴画径直走入单人办公室,拉下玻璃后的几扇遮帘,背对办公桌连打了三个哈欠。 “哥们,这份员工须知你看完后签个名字,还有这些实习期的登记材料。” “好。” 郑宵锐刚写下名字,听到旁边的人说:“你这个名字?不会和郑总有什么关系吧。” “啊?”郑宵锐不经意间提高了自己的声量,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他说。 远处电梯口传来寥寥脚步声,郑宵锐抬起头,见郑宇钦看了他一眼,带着身后几人匆忙进入电梯中。 身后另一同事转过身来,冲桌旁的郑宵锐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郑宇钦独自一人出了电梯,回到办公室中将门反锁。办公桌上是还未经他签字的诺凝止二期试验结果确认表。他坐在办公桌后,拿起笔,又将笔放下。 “经检验,试验数据准确合规,可继续推进三期试验。” “周总。”半个月前,郑宇钦拿上二期结果到周繁办公室汇报工作,看着周繁递回的“审批建议”,抿了口桌上新泡的君山银针。 “你是个聪明人,不该不懂我的意思。诺凝止这个项目,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没有问题’。”周繁看郑宇钦不说话,又给他添了些茶,“章荧是集团技术的门面,但你才是我想要的核心,这个项目做成,CEO的位置就是你的,不过,做项目嘛,从来都是‘风险与收益并存’,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在岱胜待了这么多年,很早之前,他就意识到自己和章荧想要的并不一样,他欣赏她,也把她当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从来就不曾随心所欲做过自己,从幼年就如此,他也习惯了。他感受到内心一股强大的惯性推动他不断想要更多。 二十五岁父母去世,他把十八岁的郑宵锐送到国外后,将自己关在家中。从未对他人诉说过的难受与解脱,他只能诉诸于酒精的麻醉。他不允许自己长久的沉沦,半个月后,他便走出了家门。这些年,内心本能的焦虑让他在追逐与放手之间摇摆不定,渐渐地,只有每晚服用小剂量安眠片,他才能安心入睡。他不需要任何人在他身边,不需要任何人以怜悯安抚他的身心。他厌恶任何人的窥视。 郑宇钦翻到最后一页,在空白处签上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对面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十点。 “叮——叮——咚——咚——” 章荧隐约听到闹钟的声音,她勉强睁开眼,依旧保持平躺,胡乱在枕边的床头柜上摸手机所在的大致方位。“啪”的一声,床下传来手机落地的声音。她无奈直起身,下床后趴在地上来回翻找,却没有发现手机踪影,无意间一抬头,看到手机完好无损整躺在床头柜上。她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并没有设立任何闹钟。 周总给她两周假,还有一周时间,她并不打算再去公司。时至今日,她想对十六岁的自己说,你不必活成父母的翻版——如果那样的生活让你身心俱疲。 她**不大,这些年除车房外,并无其他大额支出。不爱旅行,不爱购物,偶尔的休假是在家中学习行业前沿资讯,余下积蓄早就足以支撑她低**的生活。能在岱胜坐到副总的位置,她将这一切归功为“运气”。这些年,她看到努力拼命的人有很多,她只是其中一个,且仅仅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没什么值得吹嘘的。 打开空无一物的冰箱,她想,是时候学会生活了。 下午三点,章荧驱车到附近一家连锁超市储备些生活必需品。四十分钟后,她拎上两个购物袋,从超市A口到地下停车场准备开车回家。五十九秒的红灯,她低头看了眼仪表盘,一道锋利耳鸣穿过她眉心,抽痛的太阳穴让她不得不把头埋进紧握方向盘的臂弯。 “滴滴——滴——滴——” 身后的车辆不停按着喇叭,她抬起头,茫然刚看着斜上方跳动的绿色数字,条件反射让她踩下油门,但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究竟要去哪。 她一直向前,穿过繁华街区,到一片看不到几个人影的荒芜才强迫自己停下来。就这么坐着,她看到夕阳西下,离杂草丛不远的湖面上刮起冷风,脑海中闪过几天前见到的晚霞,才逐渐恢复应有的意识。紧接着,她感到鼻腔内一阵酸楚,眼角有些湿润。 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了赵溯明的名字。 第5章 五 “一个未接来电” 赵溯明擦干头发,关掉浴室灯,套上一件白色体恤和一套黑色长裤。平日他从不接陌生来电,这次,看着屏幕上这串陌生号码,他选择了回拨。 他没有开口,电话那头同样选择沉默,只是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喂。” 电话的另一端依然保持沉默,对面那人不说话,原本细微的杂音逐渐变大,隐隐约约,像是抽泣。 他正要将电话挂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能来接我吗?” 赵溯明把手机拿到面前,打开免提,把声音调到最大,又仔细看了一遍屏幕上的号码。章荧从前的号码他有备注也记得,这个号码,的确是他第一次见。 “章荧?” “嗯。” 她应得很小声,似乎在极力掩饰什么,但他把音量调得很大,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哪儿?”赵溯明将手中毛巾扔向一边,揽上一件深棕夹克正要出门,听到章荧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不知道。”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吸气声。 在赵溯明的印象中,章荧从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人,只有生病时才会将内心压抑的各种情绪放大,这点和从前的他很像。他想起章荧几天前在坪广湾的溺水,心中感觉不妙。 “手机还有多少电?” “43。” “好。”赵溯明放慢语速,“现在把你的定位发给我,然后跟我描述一下你周围的环境。” 电话那头偶尔传来小声抽泣的声音,一分钟后,赵溯明收到章荧发来的定位。现在,他所在的天河府位于市区中部偏北,而章荧所处的位置则远远超出市区范围,位于南部郊区。 “这里有草,一片湖,好像还有其他东西……天黑了我看不清。”章荧有些语无伦次,尽管她极力抑制声音的颤抖,但还是被赵溯明听在心里。 “好,足够了。”赵溯明将挂在门口的一件黑色大衣搭在肩上,又把茶几上的保温杯灌满热水拿在手里。 “坐在车里不要动,如果觉得闷,就把车窗打开一条小缝,手机不要关机,我马上就到。” 章荧挂断电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要去哪,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她抬头靠在座椅上,持续不断的深呼吸,而后擦干眼角,她想到自己从家出发,去了超市,然后要回家,她拿起手机,点开与赵溯明的通话记录。记录显示,在赵溯明接通之前,她曾拨过他的号码,两者仅相差不到十分钟,但她对先前的那次拨打,并无丝毫印象。 坐进车内,赵溯明瞥了眼右手腕表,此时已接近下班高峰时段,他将油门踩到底,尽量避开拥堵路段,一个半小时后,通过汽车前灯,他隐约能看到章荧所说的那片湖。 他放慢车速,打开窗户,仔细寻觅章荧的踪影和一辆白色轿车,车牌号他昨晚上车前已经记下。 坑坑洼洼的小路两边长满野草,路边偶尔闪过几个拎着鱼竿、提着水桶的人影,浓重的夜和不时传来的鸟鸣让平静的湖面愈发寂静。 找到了。 赵溯明拿上后排座椅的黑色大衣,下车后,大步走向白色轿车前排主驾,试图打开车门未果。他弯下腰,透过玻璃看到章荧沉静的侧脸。 “咚咚咚,咚咚咚。” “章荧。” 迷蒙间,章荧只觉自己躺在沙滩上,嘴角是细小的沙砾和苦咸的海水,她想用尽全力张开眼,却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是在叫她吗?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在哪里见过……书架空隙处,公交站牌边,雪山下,隔着浓郁的白雾,她看向他的鼻尖,一起等冬日暖阳眷顾温特的清晨。 “章荧。” 外界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大,白雾消散,露出深黑底色。在清醒与模糊的拉锯中,章荧纵身一跃,从绵密的留恋返回现实。 她睁大眼,看着面前这一切。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她大口呼吸,上身的衬衫已经被汗浸透。车钥匙放在右手边的储物盒中,章荧拿出钥匙,按下解锁键,推开车门。 阻隔在外的凉风扑面而来,一齐灌进车内,章荧打了个寒颤。她站起身,用手背抹去自己额头上的汗,低头时,一件黑色大衣已经裹在身上。 她微微抬头,看着赵溯明鬓角旁流下的汗,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溯明走近一步,缓缓抬起双臂,在章荧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没事就好。”一刹那的逾矩过后,他又自动退回该有的距离。 “在我车上休息会儿,剩下的交给我。” 赵溯明打开副驾车门,把保温杯递给章荧,等章荧喝下两小杯水坐进车内后,他联系拖车公司,等一切安排妥当,拖车公司带走白色轿车后,他才驱车返程。车辆启动前,他递给章荧两颗糖。 “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章荧看向窗外,用手掌挡住眉眼流露出的无助。“我……”章荧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困不困?” “嗯。” “那就先睡一觉,到了我叫你。” 章荧不需要浮于表面的安慰,赵溯明知道。那些“完美无缺”的答案,在她眼中,只是他不懂她的证明。 从前他的确不懂,但这几年,伴随着他的成长和思考,他明白了:太灼热的关心也会伤人。爱她,就用她需要的方式。 返程路上,章荧睡得很熟。赵溯明停在松景城门口,下车接了修理厂的电话,得知刚刚送去的那辆白色轿车并无故障。之后,他又给拖车公司打了电话。 “我就在小区门口……嗯,好,谢谢。” 他重新坐回车内,没有立刻叫醒章荧。四十分钟后,看着章荧泛红的侧脸,他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经过八月阳光的舔舐,笼罩雪山的白只剩下星星点点,雪峰附近的草甸开满橙红色的野花,如同天幕边际烧出的几缎霞。宽广海域将拉姆斯雪山和温特主城区隔开。异乡街头,巴士站旁,赵溯明背起那个他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到附近树荫下的长椅上。 “你还好吗?” “你有糖吗?” “我……我现在去买来得及吗?” 赵溯明从小不爱吃糖,更没有随身带糖的习惯。 “在我包里,最外层。” 女孩勉强把包取下,赵溯明接过后,从外层口袋中拿出两颗橙味硬糖。 “没事,可能是低血糖,缓一会儿就好了。” “给我吧。”赵溯明看女孩手中攥着糖纸,说。 附近没有垃圾桶,他把包装塞进上衣口袋,静静坐在两步外等着。 最后,赵溯明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抵达洛灵斯校园门口后,他见女孩脸色苍白,主动蹲下。 “我背你。” 章荧看着脚下的路由扭曲变得笔直,再由笔直变成漩涡,昏暗路灯下,赵溯明颈间的汗珠不断浸透她的衣领,让她想起洛灵斯那个令她昏厥的夏天。她总能在图书馆见到他,恰好他从来不换位置,他看起来不爱说话,但她与他之间总发生些莫名其妙的巧合。现在想来,也许故事的开端并不需要一个盛大的帷幕,在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它已经悄然上演。 “该怎么感谢你?” “我还没想好。” “你喜欢吃抹茶泡芙吗?” “可以尝试……或者,留下你的手机号码,如果我想好了,就打给你。” 几天后,章荧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我想好了,嗯……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赵溯明。” “嗯?” “去哪儿?” “我家,你发烧了,我不确定你家里有没有药,我猜没有,但我家有药。” “你还是很自以为是。” “偶尔。” 赵溯明带章荧到三楼客房——就在他房间对面,十分钟后,章荧拿出体温计,“38.9℃”。他递给章荧一片退烧药和一杯温开水,等章荧睡熟后,到小区门口等待拖车公司的电话。 十点五十三,章荧从梦中惊醒,窗边暖黄的台灯散发出抚慰人心的光亮,但依然难掩她心中不安。一个半小时过去,她觉得自己好多了。房中空无一人,她拿起手机,拨通赵溯明的电话。 无人应答。 章荧裹上搭在靠椅的黑色大衣,出了门。 天河府内住宅密度不大,随处可见的草坪和高低不齐的绿植在此时更是给住宅区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纱。章荧沿着门前一条小路一直走,空气中的静谧混杂着风与叶的摩擦,像是有人在耳畔低语。 渐渐地,第三种声音加入——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是沙砾与沙砾的摩擦,从远处传来,缓慢靠近。章荧不自觉中加快了脚步,转角路口,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她身后。 这声音越来越近,在她身后寸寸累积,成为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声音随即消失在树林后。 她看到了,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短棍,她很确定。 十七岁,她独自一人在温特上高中,某天夜里,回学校的路上,她曾遇到过尾随,尽管她只用极短时间就将那两人甩掉,但现在想起,依然心有余悸。 她从树下抄起一块砖头,突然,从侧面冲出一个人影,与此同时,一辆越野迎面而来,刺眼的白光打在脸上,她转身就要跑。 “章荧。”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第6章 六 “砰。” 郑宵锐关上家门,把背包和外套扔在沙发上,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回想起郑宇钦今天的眼神。 冰箱里有一些半成品食物,他从冷藏柜中拿出一盒披萨放进烤箱,开了一罐汽水放在电脑边,坐等游戏加载。 “好友列表” “Paco” “12分钟前在线” 郑宵锐点开Paco对话框。 “你今天还回来吗?” “算了算了。”他自言自语道,长按delete将输入文字删除。 “叮——” 郑宵锐喝了口汽水,起身向厨房走去。 “玩不玩” 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郑宵锐把最后一口披萨吞下,抽出一张湿纸巾擦干手上油渍。 一个小时后,局内结算,屏幕顶端接连跳出两则新消息: “今天不在状态啊” “老弟” “老弟?”郑宵锐笑了,“不搞占便宜那一套啊,别叫我老弟,其他一切都好说。” 发送。 “你说的……也有道理,有心事?” 郑宵锐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亲兄弟姐妹?” “没有” “那你可能不会懂” “不见得” “我呢,有一个亲哥哥,父母去世后,我就一直在国外上学,恰好我哥那几年刚毕业工作,我忙学习他忙工作,也不在一个地方,话也越来越少,最近几次我见他,总觉得像是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你懂吗?”郑宵锐打了一连串字,按下“发送”键的那刻,心里有那么一点点久违的轻松。 “男生……也会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吗” “你昨天刚说过性别仅仅只是一个小差异而已,就像有人活泼也有人内敛,我也是个人好不好,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 “所以,你有做什么事情改善你们的关系吗” “不愧是你,务实。”郑宵锐回复道,“所以毕业之后我就选了跟我哥同行业同公司的工作。”他想了想,将“同公司”删去。 “为了跟他多点共同话题?” “对啊” “那他什么反应” 郑宵锐想起那天在墓园郑宇钦说过的话,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对面立刻传来一张“水桶”并附言道—— “接你的眼泪,别把我的网线淹了” “我哥说,他对我没什么要求,我也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我当时听见这句话,差点在他面前哭出来,但是我一想到我二十五了还在他面前抹眼泪,他肯定会觉得我很幼稚,那我这几次在他面前立的成熟男人人设又打水漂了,所以我忍住了。但是,我真的很难过。” “不过我觉得,他这句话,就只是想让你做自己,不需要因为感情去讨好他,你难道不喜欢这种自由吗?”Paco回复道。 “所以我就说你没有兄弟姐妹不懂吧。”郑宵锐接着在对话框打出几行字,“我哥是我唯一的家人,但是他的这句话,会让我觉得,他要跟我撇清关系。他还说,不需要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我没他那么爱工作,但家人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并不明白。” Paco迟迟没有回复。 “聊得有点儿多了。”郑宵锐不喜欢冷场,只好自圆其说。 “也许” “可以把这些话告诉你哥,就算被认为不成熟又怎样,起码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Paco回复两条后,又陷入了沉默。不过这一次的静默,要比上一次短得多。 “但我觉得,这跟有没有兄弟姐妹关系不大” “确实,我同意,刚刚是我不太严谨。”郑宵锐回复道。 “不过,如果实在很难开口,也许现在什么都不做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说不定某一天,就会突然发生一些事情,你们的关系就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等等看吧,或许就会有magic出现,我下了,今天不熬了” 郑宵锐发了一个“byebye”,也随之退出游戏,调暗灯光准备睡觉。 越野车的前照灯逐渐从章荧脸上移开,事实证明,它只是路过。车灯下,对面的人影由近似变得清晰。她看着他越走越近,直到被他揽进怀中。氤氲在四周、温暖却不炙热的气息让她逐渐放下戒备,“啪”的一声,手中的石头重新落回草丛。 她直直看向远处高楼上的灯火。这一次,她不必担心离火太近会被灼伤,于是她轻轻回抱。 尾随的惧怕、失联的担忧、车窗内的庆幸、无助时的逞强、一次次靠近的踟蹰、久别重逢的意外、纠结中掺杂的后悔、初遇的粲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在赵溯明的右耳边,她偷偷将一滴泪放出眼眶。 “对不起。” “我没事。” “检查过了,车没有故障,在我家车库。回去之后,发现你不在,以为你要走……但是你手机落下了。”赵溯明察觉到章荧的后撤,把手放开,随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车钥匙和手机,放到她手心。 “我刚刚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既然都没事,那我就回去了。”章荧说。夜色下,尚未风干的泪痕挂在她脸上,她特意放慢脚步走在赵溯明身后,用手心拭去脸颊上的冰凉。 送章荧离开后,赵溯明打开手机。 没有未接来电。 他隐约觉得——章荧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打开房门,一切如旧。章荧把上午在超市超市采购的生活必需品归置整齐后,坐在书桌前静静思忖。上午,下午,晚上。像割裂的碎片。当记忆失去线性的完整表达,还剩下些什么呢?章荧揉了揉抽痛的后脑勺,关上灯,躺在床上。 意识模糊间,她听到屋内某个角落隐约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洗手池的水龙头,淋浴间的花洒……她一向很严谨,会有没有关紧的状况出现吗?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水声开始由点滴变得连贯,哗哗的水流从某个角落渗透,她打开灯,把家里的水管全部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 她关上灯重新躺下,在即将入睡时,客厅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章荧叹了口气,凌晨两点,没有熟人知道她的具体住址,怎么会……她想起黑夜里天河府那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门外,密码锁频频报错。她打开灯,声音消失了。 于是,她一直在客厅坐到天亮。 早上九点,赵溯明刚抵达RW研究中心,收到章荧发来的一条信息: “昨天晚上在你家小区路上掉了条项链,能不能帮我找找?” “我今天上午在研究所处理点工作,下午回去” “下午一起” “好” 赵溯明并不记得昨天章荧颈上戴了项链,但他很乐意为她做点什么。 下午三点四十,章荧步行到天河府门口时,赵溯明已经在道牙旁的树下等候已久,二人一同走进小区大门。身后,一辆银灰色SUV路过。 郑宇钦将车停进车库,回想起刚刚在路边看到的两人。条形铁盒内还剩下的三颗薄荷糖被他全部放进口中。他打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气。 赵溯明向小区安保说明情况后,调取了昨夜相关时段的监控,并没有发现章荧口中挂有方形吊坠的项链。站在一旁的章荧盯着监视器中的画面,空无一人的身后,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算了,一条项链而已。” 章荧到家后,随即调取了昨晚门前可视门铃拍到的画面,的确无人出现。顿时。她陷入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之中。 “出现幻觉” 章荧在搜索框中打下这四个字后,点击搜索。 “精神分裂症、抑郁症、焦虑症、应激相关障碍” “脑部器质性病变” “药物影响” “精神分裂症患者常伴有自言自语、被害妄想……” 章荧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楼下深紫色的牵牛花不知何时已开满小区草坪上的廊架,此时的她却无心欣赏。准确来说,她认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扮演一个完美融入社会的成熟角色,而真实的自己,已经丧失感受幸福的能力了。 阴天。尽管没有清晨的微光包裹稚嫩的芽叶,楼下的牵牛花依然自顾自地盛放。章荧走出小区,打了一辆出租车,决定到医院就诊。 “排除脑部器质性病变,工作压力很大?” “算是吧。” “说实话,目前的药物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心病还需心药医,给自己放个假吧。” 走出医院,裴画发来一条信息。 “荧姐,周总回公司了” “好,知道了” 下午三点,章荧走进周繁办公室。 “休息了两周,怎么样?” “我还是坚持我的决定。” “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 周繁见章荧没有立即回答,接着说:“上午我在医院看到你了,去办点私事,不好打招呼。听说过RSFZ研究中心吗?” “莱斯最大的神经医学研究中心,两年前和曼辉合作,在西平北郊落地了一家分所RW。” “咚咚。” “进。” “周总,诺凝止三期试验流程。” 郑宇钦递上一本文件夹,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周繁叫住郑宇钦,回过头对章荧说:“我和RSFZ的邱教授是旧相识,最近几年他回来定居,就在RW工作。公立医院人多,难免看得不细致,让郑宇钦跟你一起到RW找邱教授看看,真没什么问题我也放心。在岱胜干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让你带着‘工伤’走吧……至于离职,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说。” “你明天有空吧。”周繁看向郑宇钦,“别想太多,员工关怀也是企业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会儿我会联系邱教授,具体时间之后发你。” “好好休息。”周繁站起身,拍拍章荧的肩。 上午十点,章荧和郑宇钦准时抵达RW研究中心,一同乘电梯到三楼邱教授办公室,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隔壁另一部电梯门缓缓拉开。赵溯明手拿两本资料夹,从电梯中走出。 第7章 七 “看这里。” 邱教授放大电脑屏幕上的影像,“右侧颞叶存在小片异常信号影,可能存在颞叶病变。最近生活中有没有出现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事情?” “我到外面等你。”郑宇钦说。 郑宇钦关上门后,章荧如实将近来异常一一告知。 “颞叶受损可能会伴随头痛、幻觉、空间识别障碍、认知障碍的情况出现,例如可以听到他人声音、却无法理解话语所表达的意思,情绪调节能力下降,对于情绪的表达和感知能力减弱,通常与长期处于高压紧绷、睡眠不足的生活状态有关。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即便手术也很难根治,除非彻底改变过往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我的建议是保守治疗。”邱教授说,“如果近期症状加剧,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可以考虑药物干预,但目前市面上的相关药物副作用较大,我听周繁说,最近你们公司开发了一款创新药康宁普特,安全系数比较高,或许可以试试。” 章荧在研究中心正门口的石柱旁找到郑宇钦,郑宇钦待人接物一向有分寸,并没有多问。心事重重的章荧看向远处车流,没有注意脚下台阶,险些踩空,被身旁的郑宇钦一把拉住。 她回过神来,抬起头。几级台阶之下,赵溯明站在原地,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我还有工作,先不聊了。”赵溯明把目光移开,绕过章荧,匆匆进入RW研究中心。 银灰色SUV驶出研究中心园区,对于刚刚邱教授提及的“康宁普特”,章荧并没有太多印象,近几年来,由她组织的项目开发主要聚集在心脑血管疾病领域,神经类疾病药物研发的项目她只在刚入职时接触过,她想起最近郑宇钦正在推进的诺凝止似乎与神经类疾病相关。 “公司开发了一款叫康宁普特的创新药,主要作用于大脑颞叶损伤,你听说过吗?”章荧对郑宇钦说。 郑宇钦没有说话,绿灯亮起,后方传来几声长按的“滴——滴——”,郑宇钦才踩下油门,开口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你要是不知道就算了。” 到达松景城门口,章荧正要打开车门,听到身后的郑宇钦说:“康宁普特就是诺凝止。不过今天……邱教授为什么会跟你聊起这个?” “他听周总说,这款药跟市面上的其他药相比安全系数比较高。如果症状加剧,或许……我可以试试,之前听你说,诺凝止要开三期临床,所以我想……” “赵溯明——如果你跟他比较熟,可以……听听他的想法,毕竟他在神经医学方面,很专业。”郑宇钦看向窗外,“诺凝止不适合你。” 下车后,章荧站在小区门口目送郑宇钦离开,随后拨通一个号码: “说话方便吗……帮我查点东西。诺凝止前期试验完整的CSR报告……还有,别被人发现。” “郑总,周总让您回来后去她办公室一趟。” “好,知道了。” 郑宇钦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在办公室中静静坐了十五分钟后,才前往周繁办公室。 “怎么样,章荧有没有想好要参与诺凝止的三期试验?” “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繁稳稳坐在办公桌后,看着罕见失态的郑宇钦,神色露出好奇,轻蔑的眼神中满是对郑宇钦不屑。 “你是在质问我?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郑宇钦。”她说,“提出离职的人一般有两种,升职加薪又或是只想摆脱这滩浑水,很显然,章荧属于后者。既然要走的人留不住,那……尽些绵薄之力为公司市值股价做些贡献有什么不好呢?只是有些话摆到明面上说,不体面。‘岱胜高管参与新药试验并被成功治愈’——这样的新闻,既能增加股民信心,又能彰显岱胜以人为本的关怀理念。” 周繁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对面,用力拍了两下郑宇钦的左肩,接着说:“有些人既要又要,最后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晚上六点,赵溯明把车停在网球馆附近,前往更衣室换好衣服,恰好在门口遇上郑宇钦。赵溯明低下头,佯装没有看到,径直朝室内发球机场馆走去,反被郑宇钦拦住。 “我们聊聊。”郑宇钦说。 “我今天累了,不想说话。”赵溯明推开郑宇钦挡在自己身前的球拍。 “你之前经常提起的那个女孩,是章荧吧。” “是。”赵溯明转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你难道不想知道,今天,我跟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同事……朋友,那天在机场我就已经知道了。”赵溯明看向场馆外亮起的路灯。“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我一样,她也一样。” “要怎么想随你。”郑宇钦绕过赵溯明,径直走出馆外。 回家路上,赵溯明反复思考刚刚郑宇钦在网球馆中说过的话,为什么会出现在RW,除了工作之外……他想起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把车停在路边,拨通章荧的电话。 无人应答。 他又拨了一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赵溯明转动钥匙,在下一个路口提前右转。 松景城附近的小公园,靠近人行道的一侧,每隔一段就能看到一把坐落于林间的长椅。长椅旁,铃兰花状的路灯投下柔和白光,浸润夜色的迷惘与孤寂,恍若梦中泡影。 赵溯明把车停在路边,由圆形石板铺成的幽径穿过草丛。几步外的长椅上,一个身穿格子衬衫的人正靠在椅背上目视远方,沉静的气息蔓延至赵溯明脚下,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侧后方没有上前。伫立在原地的某一刻,他想让时间就此定格。 很快,他选择主动打破。这是他的梦,不是她的。 赵溯明缓缓走到长椅前,蹲下身,抬起头。埋在草丛中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路灯下,白色光圈裹在背光人影的四周,让他难以窥见她的心事。章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陌生在光影之间逐渐融化为熟悉。 “你来这儿多久了?”赵溯明站起身,坐在长椅的另一边,两人间隔了些距离。 “最近这段时间,总会时不时想起之前的事。” 一阵风吹过,章荧停下来,看着面前的一摊落叶被风吹散,路上沉寂已久的尘土在白光下重新扬起,接着说: “从前急着赶路,以为到了目的地,就可以拥有想象中的幸福,后来发现,其实那个自以为幸福的目的地,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特别。又或许是,在赶路的途中,失去了一些很珍贵的东西,让我再也难以感受到幸福了。” 她看向赵溯明沉默的侧脸,又想到最近重拾的色彩。 “留白之所以深刻,是因为给人们留下了足够多的想象空间……无限的可能中存在无限的故事,于是人们开始在未来中期盼,开始用想象涂抹空白。但真相是,未来并不存在,空白依旧是空白。”她说。 “空白存在于当下,色彩存在于未来。”赵溯明总结道,像之前那样。 二十岁出头,他和章荧在洛灵斯度过的时光中常常充斥着对于学术问题和人生议题的辩论,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她的世界很辽阔,而他仅仅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尽管得知这样的真相让他有些失落,可作为一个世界的过客,他本就无法拥有任何。这些年,执着与释怀中反复拉扯的他,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 与此同时,他想到一年前从医院离职的自己,于是接着说: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习惯性认为,‘等我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可事实是生活并没有因此就如我所愿,所以我想,或许它是在提醒我,该换种生活方式了。但在充满诱惑的故事中习惯了忍耐,只有彻底失望的那一刻,才能真正决定离开。” “这样看来,失望并不是一件坏事。”章荧久违地笑了。 “我要走了。”她说,“明天下午的飞机,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她没有去看赵溯明的眼睛。 沉默的几秒中,她想到那个曾经无比渴望“同盟者”的自己。同行与独行不过只是一种形式,可有些时候,只有当人彻底离开那些不舍的、依赖的、习惯的、眷恋的,才能真正成长。 刚进入四月,夜间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多了许多暖意,赵溯明收起搭在长椅扶手上冰凉的右手。 回到家,章荧打开电脑,给周繁发送了最后一封邮件,随后把裴画发来的诺凝止前期试验CSR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的确不出她所料。这些东西既然能通过裴画到她面前,说明对内部人员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明天下午岱胜将在廷澜国际会议中心召开发布会,与阿德瑞正式签约,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闹剧,章荧闭上了眼。 “嗡嗡” 她翻过身拿起手机。 “明天我送你吧” 第二天下午,安检口前,赵溯明把行李交还到章荧手中。 章荧接过行李,不间断的航班播报声回响在整个机场,她松开握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轻轻抱了抱面前的男人。放下手臂时,她听到他在耳畔的轻语: “尽管出于私心,我很希望能成为你的全部,但世界很辽阔,比起以爱为名的束缚,我更想你能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除了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同样爱你。其中一个,是我。” “乘坐TL5380航班的旅客,请尽快到登机口……” 转身的那一霎,章荧第一次明白——原来,眼泪比理智更早感受到幸福。 三点零七。 发布会上,郑宇钦看着台下架起的一台台摄影机,将手中的发言稿折叠,压在话筒下。他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等时针准时停在“10”的那一刻,打开话筒开关。 “关注诺凝止项目研发的各界朋友们,作为该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在此,我很遗憾地宣布,经检验,诺凝止二期临床试验数据存在重大批漏,为避免造成更大损失、避免给患者健康造成危害,从即日起,岱胜将终止与该项目有关的一切事项。抱歉。” 他后退一步,向台下鞠了一躬,走出会议中心时,松了一口气。 “哥。” 路边,郑宵锐戴着黑色口罩,站在车门旁朝他挥了挥手。 “你怎么在这儿?” “送你回家啊。” 郑宵锐看向会议中心正门口内外的人潮,取下卡在头上的墨镜坐进车内,等郑宇钦上车后,一转弯,消失在不远处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