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情者,来世为狗彘!”
我亲眼见侍卫破开门,而柳承轩写下这个血书塞给我,他只是冲我笑。
“我该交给谁啊!朝我笑毛,我不懂你啊,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柳承轩没有说话,只开了窗,把我丢了出去。
你们怎么都那么自信,自信我能懂你们!
我夹着屁股,在刑场上方盘旋,我该把信给谁,送到谢涯屏的墓前吗?不行啊,我飞不到前线。
前线?阿皇,阿皇!
一直不知道,发生战争了,阿皇的国家怎么样了。
我夹住腚,不吃不喝连续飞了一天一夜,才飞到阿皇的皇都。
一路上,我听闻,阿皇屈服于舅舅和母后的淫威,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皇帝,他不得不发动战争,吞并了许多国家,举天下荣华富贵滋养他的外戚家族。
尤其是谢涯屏谢氏,玺国。屠城屠池,阿皇得成百年功业。
阿皇仍旧立在正黄门中间,京城又下起了雨,他一个人站在大殿上,连背影都在流泪。
这次,他真的在流泪。
我喷出一张湿润润的血书,张开嘴嫌弃地叼开它,翘着爪子把它锊平整。
阿皇近前来看,短短的竹叶青纸,写着八个细细端正的小楷字。
“异情者,来世为狗彘!”
阿皇流下了两行眼泪。
“咳咳咳咳,阿皇咳咳咳!!”
我看着阿皇,很想说话,我想把那次我飞出皇宫后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可是我连日来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嗓子实在是太干了。
“秋儿,你吃颗樱桃就会说话了。”阿皇推来一盘硕大无比的樱桃。
我定睛一看,这么大的樱桃,这,好像是我以前在北边密林中吃过的……
一瞬间,恍然大悟。
我只觉得世界在崩塌。
阿皇见我呆愣着不肯吃,又推来一盘栗子糕,他从来不喂我吃糕点,他只喂我吃樱桃!
“秋儿,吃糕点吗?”
我的嗓子滴着干燥的血丝,道:“不用了,阿皇,我的心已经硬成了一块栗子糕,好痛好烂,我想找回柳承轩,他是死了吗?他是死了吗?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死!阿皇你去救他,他要被砍头了,他的头要掉了!!!你快去救他啊!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尖叫起来,似乎大殿四周隐藏的、百位暗卫的利剑不足与柳承轩的死相抵,似乎皇座后太后太妃们一面谈笑风生,一面咬掉樱桃的鲜红汁水,不像我将死的热血。
我的话怎么变得这么多,明明最伤心的不该是我,我为什么要提柳承轩让他伤心。
可是,柳承轩在忍受啊。
“阿皇,抱歉。”我第一次留下眼泪。
阿皇只为我指了指大殿后的一间暗房。
他的眼泪已经干了,灵魂也已经干了,他说:“秋儿,他已经死了,你替我多留些泪,多说些话,朕是不会治你的罪的。去里面哭吧。”
我踉踉跄跄地往殿后飞,侧身挤进阿皇从来不让我进的一间侧房。
里面居然填满了一屋的樱桃。
樱桃从来都够。
阿皇,你是故意放我出去的,对不对?其实你什么都清楚。
满满当当,红洪倾海的樱桃山,我看了,只觉得柳承轩鲜红的血液在无尽的流淌。
我不知道,阿皇此生喂过多少只鸟,多少只爱吃樱桃,爱说话的鸟,只为了找到他。
我一边回忆,一边哽咽着拼命吃,吃到我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
两年后,我即将老死时,阿皇吃了败仗,因为他变得极度好战暴政,周围国家联合起来,想要瓦解掉他。
阿皇很受挫,醉着酒,向我喃喃道:“他爱过我吗?”
我也抬起混老的眼光,抬眼间,正黄色牌匾折射出夕阳已残的光彩,我突然想起来柳承轩写的牌匾。
“不欲风上振八裔,苦等阶下降黄袍。”
呵呵,我那时怎么就没有懂呢,柳承轩困了我一个月,我竟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甚至当他被谢涯屏囚禁两年的时光,我仍愚钝未解。
一时间,我的右胳膊好痛,这是旧病复发了吗?还是我真的该死了。
柳承轩的琴声飘扬在我耳边,在玺国时,我似乎在梦中听过他清凉如月色的声音。
“我爱你,赵恒之,你听见没有。”
玺国早已经成了阿皇版图的一部分,这个国家,两年前被柳承轩种下万亩树木,将来会有人唱着歌,无数树苗整齐生长,人们耕种,雀飞燕随。成行的白杨树守护阿皇雄伟的陵墓。
“赵恒之,让它们来守护你,我去做那个京都囚鸟,从此愿你一马平川,无阻无拦。”
“国家众多,我柳承轩,”他掀衣在殿外跪下,“独折于赵氏。”
“好。很好。你去吧。”
当我穿越而来时,眼见这一幕在我面前发生,像是宿命一般。
柳承轩这个吴国优伶,被大臣们按上亡国祸水之称,可是阿皇始终不愿意放他走,重臣一定要阿皇杀了他,那日,柳承轩连殿门都不愿意踏进来,远远向阿皇跪下,请求他放过自己。
阿皇终于让他滚了。
可是,阿皇还是舍不得他,他知道柳承轩会寻到一片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岭,种下他爱的樱桃林。
阿皇明里暗里不断派人去寻找柳承轩,柳承轩只遣人送来一信:
“不用等我了,满城风雨,我也不会为你停留。”
众人笑话阿皇痴心终亏,可他们不知道,我偏偏知道,因为吴国多雨多邪风,起初学习飞行时,我就因这风雨而频频受阻。
这里满城风雨,皆刮向北方,细润那片樱桃林。
柳承轩这是在告诉阿皇,他隐居在京都北方的荒山中。
而阿皇,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
阿皇,你那个眼神,人真的比鸟会装。我根本就看不出来,你让我去北方荒山吃樱桃,教我飞行,只求我能飞到他身边,而太皇太后只知我是一只喜欢与你窃窃私语的小恶鸟,你喜欢给我系带子,教我说那些话,其实你们一早就约定好了。
说不定,你八岁躲在青楼避开追杀时,你手腕上的龙须线,就让小时候的柳承轩认定了你,以至于谢涯屏再怎么倾城倾国地奉献,也比不过赵恒之的一举一动。
而柳承轩,这个假农夫,见我脚腕上系的龙须线,更是心知肚明。这是一只用来传信的小鸟。
没想到在工位上被算计,当皇鸟了还要被算计,哈哈。
直到,金黄的带子飞舞而来,你知道了赵恒之即将有危险,你不顾一切把我锁在身边,加紧埋线,一根连着整座怪石嶙峋、布满火药的荒山,就是吴国最强大的兵火库!他个凡夫俗子,真的除了弹琴埋土,便什么都不会,却是护城人。
哪怕他早就想死,当被谢涯屏囚禁起来时,他还是尽最大努力,获得玺国地图,交给阿皇。
而三个月来一次的陌生人,定然就是阿皇了。
阿皇把一把把樱桃塞入口中,塞到他浑身都是鲜红色的果酱,他又不肯吐核,噎得自己满眼垂泪,他从小就不会哭,他定要为他哭一哭。
他哭笑道:“朕倾心之人,非文非功。凡夫俗子一名。可是,他已经死啦,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朕会有他心,再也不用担心了!”
阿皇的丰功伟绩,从八岁开始,在我看来,全是柳承轩。
我的右胳膊又痛又麻,我仿佛又看见那辆疾驰斜冲来的银色跑车。
我见阿皇抱住柳承轩的旧琴,拨弄几下,我突然叫起来:“阿皇,他爱你!那里面有他写的牌匾,他想要你去见他,你快掀开看看。”
我用力扑向那把旧琴,阿皇用两根沾满樱桃汁浆的手指把我轻轻推开,生怕我的老爪子弄坏琴弦。
我又叫道:“阿皇!”
阿皇却只是笑。
我反应过来,原来,我早已是一只完完全全的鸟,说不出来人话了。
我老了,老到马上要死了。
他为他建起泥塑庙堂,取名“殇烈观”,就建在北方荒山,那里已经开满了鲜花,巨额火药已使这里夷为平地,甚至炸开地泉,让这里又诞生出一条护城河。
柳承轩的塑像出神入化,容颜依旧,他青色衣袍上还雕了一只黄鹂,那正是我。
他死得倔强,阿皇千辛万苦找到了他的尸体,便把我将死的鸟身放在他断开的白骨旁。
我临死前,抬起最后一眼,便见阿皇的泪水,和庙堂上方的牌匾,“不欲风上振八裔,苦等阶下降黄袍”。正是柳承轩藏在琴匣里的思念。
“阿皇,你知道啦……知道了就好。有人、有鸟,很爱你,会永远爱你的。”
阿皇涨红着双眼,笑了笑。他一定明白我的叫声。
我仿佛回到那天,因为被我看见心事,柳承轩居然红透了脸的模样。
我前世为人浮躁焦虑,在他们的身旁终于寻得了一片栖息地。柳承轩,你真是个好人,你救赎了很多人和鸟。怪不得阿皇那么喜欢你。
伤痕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被尖锐的笔锋愈描愈深,而那片荒山和樱桃林,还有柳承轩清扬的琴声,成了我和阿皇终老梦乡里的笑颜。
怎么能料想是这个结局。
我从医院病床上醒来,得知撞我的是一位亿万富豪,我的右胳膊里打上了钢钉,怪不得我当鸟时就那么痛。
富豪只是告诉我:你以后不用上班了。
是的,我富有了。
我成了骨头里有钢铁的鸟儿,月亮装着我的回忆,我不再困于他们的爱恨纠葛,清风从国都吹到松花江畔,之后我人生每一场大雨,都会用欣赏的眼光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