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灵鹫山。
山间灵宫宝阙似凌在空中,有百尺之高直上云霄,俯首可见落日,抬手可摘星辰,有灵鹤鸾鸟盘旋其上,有青松掩在云雾中。
但霜华不在这,她去了荆山山系的那座灵山,顺着一条溪路走到了一个寺庙,进了一座大雄宝殿,只见到一个光头和尚在敲木鱼,霜华不太确定该怎么称呼他,按照从话本子里看的,犹豫道,“这位...法师。”
那和尚放下手里的木鱼,站起身,双手合十,道,“女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霜华没听清这和尚怎么称呼她的,也不在意,问道,“请问法师姓名?”
“名字只是个代号”,和尚停顿片刻,用神识翻了翻《金刚经》,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霜华听不明白,不耐烦道,“所以,你叫如来么?”
“贫僧法号冥顽。”
霜华觉得面前这个光头不太正常,只想问完了问题赶紧离开,“我想知道我与上任羲和神君之间是否有什么因果纠缠,可有解法。”
冥顽掐指......随意做了个十以内加减法运算,一加二等于三,三加二等于五,一不做二不休,不管三七二十一,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他算了半晌却只说了莫名其妙的半句话,“前世今生无有,只在来世。”
“然后呢?”
冥顽答不上来,“佛曰,不可说。”
...殿上的佛像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表示他没说过...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霜华捡起一旁的木鱼,拿着锤子问道,“我拿着这个在你的头上敲一下,你会生气吗?”
冥顽道,“贪嗔痴,三毒也,三不善根也...”
他在识海中翻了翻《大智度论》,“嗔恨,其咎最深,三毒之中,无重此者。”
还有《华严经》,但他记忆有限,念到一半便念不下去了,“一切恶中,无过是嗔,起一嗔心,则...”
好在他知道这位女施主听不懂,随口接了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念了很长的一大段,却不说人话,霜华完全没有听明白,实践出真知,她决定亲自试一试。
咣,她拿着锤子在冥顽又圆又亮的光头敲了一下。
冥顽仍十分和善,并不恼,背后甚至发出了圣洁的光,头顶看起来像十五的明月。
霜华只得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废话,想也是问不出什么了,一甩袖子便走了。
待她走后,门外又进来另外一位有头发的修士,却是一副道士装扮,对那和尚道,“冥顽,你怎么又偷师父的袈裟?”
“还有,咱们只是前来学艺的俗家弟子,还没入门,不用剃秃——度。”
冥顽道,“啊...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霜华方才从灵山回来,惹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便收到了陶阳的传信,请她去不周山一见。
在西北海之外,大荒的角落里,有一座断裂开的山,中间有一条寒暑水,那便是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但那山终年寒冷,常年飘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
霜华是带着气来的,甫一登山,便吓走了守山的两只黄兽。
陶阳听到动静赶来救下两只黄兽,对霜华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霜华直觉没好事,“朋友妻不可戏,这样不好吧。”
陶阳转身走了,好似笃定霜华一定会跟上一样。
霜华想了想,还是跟上了。
天向西北倾斜,日月星辰皆归于此,地向东南方向塌陷,江河道路上的流水尘埃皆聚于此。
星辰之下有一天池,天光将明,漆黑的夜色即将褪去,朝阳挂在远山腰侧,只有几道霞光透过云层,水面澄澈如镜,无风无澜,与天光同色,融为一体。
陶阳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霜华听见他卖关子,不想搭理他。
陶阳只好唱独角戏,“此处名为化羽池,凡人登仙,皆在此处洗去尘埃。”
“神仙入之,可洗筋伐髓,妖魔入之”,陶阳瞧了瞧她,“如化骨水。”
霜华拂了耳边碎发,道,“所以呢,你想把我推下去么?”
陶阳抬了抬下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霜华闻言近前去查看,方才站在池边,便有彻骨寒意袭来,便不用说那池子里了,她站边上,不明白陶阳的用意。
“我从前同你说过,扶桑生来是妖。”
霜华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去深思,只等着下一句话从陶阳口中说出来。
“可你现在瞧他,身上可有妖气。”
霜华瞧了瞧那清澈的池水,上方氤氲的雾气浓重,掩了天日。
“对,就是在这池子里泡了许久。”
“化羽池,妖族入之如剜肉剔骨。”
“扶桑生为妖身,却能进入汤谷,神界便想赌一把,如若成了,便添一员猛将,如若不成,便也算斩妖除魔了,怎么都不亏。”
陶阳伸手一指,“就在那。”
天上有乌云垂盖,不得见光,扶桑沉在池水里,面容看起来十分稚嫩,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虚弱又孤独。
霜华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口发堵,像窒息一样疼痛,却又无能为力,在旁人看来往事只是个幻影,可对于扶桑来说却刻在记忆里,痛苦埋在心底发酵,伤口久久不愈,一天天地腐烂。
这不该是扶桑的命运,被黑暗吞噬,被绝望席卷,他原本,该站在山巅,俯视众生。
她想伸出手拉住他,却只捞住了一片虚空,扶桑的身影渐渐没在水底,消失不见,她仔细向下望去,池水深不见底,她神情有些恍惚,一时间毫无防备,突然好似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跌入池中。
她像一块泰山石一样迅速沉入水底,半分法力也使不出来,池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口鼻,四肢百骸,皆是剧痛难忍,一刻如坠地狱烈火,一刻如入山巅寒冰。
陶阳在岸边瞧着,心道,但愿别赌错了...
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跳下水池将霜华捞了出来。
陶阳将霜华放在岸边,靠在石头上,仔细查探她的元神,面上渐渐浮现了笑意。
果然是比翼鸟族,她真是好运气,没死在水里,当然他自己也好运气,这一颗棋子,他的苦心谋划,终于没有白费。
陶阳瞧见霜华手指动了动,似乎是要醒了。
他便掐了半个法诀,传信给扶桑,“霜华掉进化羽池,速来。”
过了两个时辰,扶桑也没有到,霜华也装不下去了,犹豫一番,只得缓缓睁开眼睛,对陶阳道,“叫无赦来吧。”
不过片刻之间,无赦便到了。
“殿下”,无赦跪在她身侧,只唤了她一声,没再说什么话。
陶阳道,“我听说,二百多年前,比翼鸟族王族的旁支,丢了个女孩儿,看来,就是你了。”
谦谦君子,表面上如绿竹猗猗,霜华仔细瞧着他,心绪百转千回,终是什么也没说。
日当正,池水浅了一分,有些石头,该浮出水面了。
陶阳也不在意她打量的目光,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是做妖王,做扶桑帝后,还是做比翼鸟族的女君。”
霜华抛开思绪,只一笑,转头瞧了瞧无赦,无赦便道,“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自然是都要。”
...
“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月老一路闯进扶桑府,直冲到主殿。
“怎么了”,扶桑手里还拿着奏章。
“霜华公主掉进化羽池了。”
扶桑抬眸望向月老,眼中似有火焰灼烧,周遭弥散着恐怖的戾气,再下一瞬,人已到了他的面前,用手紧紧掐住他的手臂,向外拉扯道,“走”
月老痛得龇牙咧嘴,“她...”
扶桑等不及听他说完便欲夺门而出...
情急之下,月老闪身挡在扶桑面前,又把殿门夺了回来,道,“板砖,你冷静点。”
扶桑嫌他碍事,不准备带他了,一把将他挥开,掌风强劲,月老连做了十个后空翻方才稳住。
他来不及缓口气,扯住扶桑的衣袍,急忙解释道,“她没事,她原身是比翼鸟,现在已经回崇吾山了。”
随后赶来的陶阳也扯住扶桑,劝道,“她原是比翼鸟,是仙族,那化羽池对她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倒是洗去了姑获鸟的咒术,重回仙身,对她的法力也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是有好处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他此时心下暗惊,之前从未见过扶桑这幅样子,丝毫不经压制的戾气,天边燃起了红色的火光,他本人却散发着彻骨的冷意。
扶桑性子一向淡漠温和,喜怒不形于色,陶阳一时间竟忘了他作为千年一见的三足金乌,作为执掌天界的扶桑大帝的威势。
“你冷静点,她没事,你们前两天才吵架,她还在气头上,先别去找她。”
听了二人再三保证,扶桑才冷静下来,他此时无比悔恨,那日为何要惹她生气,那只是些许微不足道的误会,他不敢想象,若是她今日真的出了什么事...
比翼鸟是瑞兽,可他却是个不祥之物...
他觉得,她已经飞出了千里,披着霞光,身姿轻盈,笑容灿烂。
他这样的人,当真能与她比翼双飞么...
他眼中的火焰渐渐凉了下去,失魂落魄地走回案前,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行尸走肉般地继续批阅奏章。
他镇定地发布命令,声音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月老,你先去瞧瞧,有什么事再来禀报。”
扶桑又低下头去处理政事,手中墨笔,一点一画,工整端正,入木三分。
月老安好殿门,战战兢兢地走了。
陶阳坐到扶桑身边,伸手握住他手中的笔,用力抢了下来,拿到眼前一看,笔杆上已出现了几道裂纹,即将断了,“你再担心,也别拿这支笔出气嘛,你还欠我债呢,哪有钱买新的。”
扶桑抬眼瞧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不想与他玩笑。
陶阳无奈道,“你瞧瞧你,总是这一副冷脸,谁受得了啊!”
陶阳递给他一面镜子,“你试着笑一笑。”
“这阵子,你还是先别去找她了,让她冷静一下,否则她正在气头上,你又不会说好话,只会更糟。”
扶桑此时六神无主,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陶阳心想,扶桑这个人看起来聪明,却受困于情,因着他年少时的经历,但凡有人对他抛出一丝善意,他便要掏心掏肺,百倍还之,他很轻易相信别人对他的好,并且深信不疑,这是便是他许久也没有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的原因了。
他又自轻自贱,总认为自己不值得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又敏感多思,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敢拒绝,生怕身边的人走远了一丝半点。
扶桑活得像个工具,没有什么自己的喜好和意愿,可霜华又不够心细,没法照顾到他的情绪。
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真是...
一出好戏。
...
崇吾山坐落于黄河南岸,于云雾缭绕间兀立群山之中。山中有鸟,一目一翼,两鸟相依而飞。
霜华带着无赦回到比翼鸟族,去寻她的亲族,她父母早已在一场大战中死去,当年是妖王在战场上捡走了她,霜华最终只找到了他父亲远房叔叔的儿子的表弟的外甥,比翼鸟族人承认了她的身份,一时间其乐融融,上演了好一出天伦之乐的戏码。
霜华却觉得十分陌生,她好像与这里格格不入,她这几百年生活在妖族,早就与他们同化,如今远游归家,反倒似在别人家里做客。
但她很快便将这些惆怅抛之脑后,她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虽只是王族旁支,但这比翼鸟族,早已被她视为囊中之物。
霜华与无赦一边图谋崇吾山,一边查陶阳的底细。
无赦道,“殿下,之前在君子国,有人卖给我一张卷轴。”
霜华打开卷轴看过,蹙眉道,“《起死》”
“如果是陶阳有问题,那么他多半是想复活什么人。”
“还有君子国,顺着这个线索查一查。”
“只是我不明白,他离间我与扶桑的关系,目的何在?”
无赦吞吞吐吐,“这...”
霜华不耐烦,“但说无妨。”
许是跟三人组混的久了,无赦的思想也受到了荼毒,“也许,陶阳对扶桑有点别的什么,如胶似漆...”
霜华被他气笑了,“近墨者黑,同他们疏远些吧。”
见她笑了,无赦松了一口气。
——
现代篇
霜华心情不好去看心理医生,
冥顽道,“原来是婆媳关系”
霜华拿过病历本就走了
医生来了,老冥,你怎么又偷穿我衣裳,来,说说你的病情怎么样了
他就把霜华的症状说了,“我丈夫的师父,差不多算我的公公吧,他和我犯冲,我们相处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