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清明,细雨。
霜华站在云上,不必撑伞,透过云间望去,山野上那些孤寂许久已长满杂草的坟墓在今日被清扫得干净,坟前树上有桃红李白,冥纸焚做飞灰,便有白色蝴蝶缠绕花间,烛火滴落成泪,如断线珍珠散落了满地。
她又向远处瞧了瞧,崇山峻岭,树木掩映之间,金砖玉瓦在顶,人殉兵俑在下,王公贵族的陵墓修得比生前还要豪华。
凡人的身后事总要讲个规制,从原始朝代至今这万年来,坟墓修得越来越繁琐,妄想以此来求仙问道,恩泽子孙。
羲和对扶桑来说如师如父,今日是清明,她总该拜见的,亏得是陶阳提醒了她,不然她真想不起来这么个事。
因为这种丧葬行为在妖族是从没有过的,妖族没有修坟墓的习惯,因为有些恶妖会吞噬同类的尸首,所以临死前索性将自己的遗体焚毁,好过做了别人的盘中餐。
夜里有山月随人,映着林间苍茫茫的一片青翠,幽深处无声无风,有稀微星光。
神族死后葬在大寂静之地,他们大多不会修建华丽的坟墓,随性得很,霜华走了几步便瞧见了些许奇景。
一棵桃木下倚着一副黄金骸骨,锦衣华服,有两朵桃花开在眼眶中,桃之夭夭,似目光灼灼。
她又向侧旁望去,有一小片平坦空地,没有坟茔,只立了一块橡木牌子,上书“此处没有埋葬一只名为离火的重明鸟”。
虽说神族悟道修心,超脱生死,并不看重这一副躯壳,坟墓只是留给活人的念想,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是不是有些太过惊悚了,那么她死后该是怎样一副光景啊...
眼下霜华只希望羲和的墓葬能够正常些,若是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总归是不好的。
她在山坡之上发现一个坟丘,只一个锥形的低矮土包,若不是上面直愣愣地插着一把断剑,剑柄上刻着“若华”二字,她只以为这是自然形成的土丘。
对于羲和这样的上神来说这有些过于简陋了,但至少坟堆是有的,也许那把断剑可以当做墓碑,倒还算正常。
霜华立在坟前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左顾右盼的,好似做贼一样,她从来没有祭拜过任何人,早知道让左司命写一篇祭文来读好了。
好在她带了祭品还不算太失礼,此地日光少见,这是她特地去汤谷取的日之火,羲和生前是日神,自然希望常与阳光相伴。
不过这东西实在烫手得很,刚才云间有风吹过,火苗不小心将她的手指燎了一下,山外有雨,飞行时有凉风,倒也不觉得痛,现下此地无声无风,注意力集中起来,觉得手指尖火辣辣的,她忍着痛赶紧将日之火摆在坟前正中的位置,又仔细瞧了瞧,觉得太阳放在地上看起来不是很美观,便从远处寻了些灯心草移栽到坟上,用日之火将它们点燃了。
霜华又想到,她今日来拜见扶桑的师父,可扶桑却还没正式见过她的父亲,等哪日要带他回娘家见见自己的族人。
她本在诚心祭拜,却忽然听见背后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骨骼摩擦的声音,差点以为是羲和显灵了,待她回头一看,竟是那黄金骸骨活过来了。
霜华没有妄动,这是先人自己设置的玩笑还是有什么邪物寄生,若是前者,她也不好做出亵渎亡灵的事来,虽说是他自己先不正经的,但总归死者为大嘛!
这东西的气息瞧着很像之前在大言山遇到的那个魔物,霜华觉得这可能又是幻觉,她在其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说不定扶桑一会儿会从哪里冒出来,然后瞧见她在羲和墓前放肆,他出言指责,她又不服气却无从辩解,二人气急之下大打出手,他逃,她追...然后神族与妖族的联盟破裂,又掀起第三次六界大战...
再然后,左司命的话本子写了一万部,日进斗金,名利双收...
霜华偏偏要打破这个套路,不能让左司命占了便宜,她主动向扶桑发了个传讯符求救,又拿出之前从三人组那里...三人组主动献出的回光返照镜,将此时情景记录下来,也好做个证据。
魔物对霜华出了手,她在心中嗤笑,幻觉而已,雕虫小技,面对接下来的一击,她没有躲避,负手而立,可下一瞬,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可恶,这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夹杂歪风邪气的全力一击...
霜华被击飞出去,一连撞断了后面两棵桃树,一时间胸口血气翻涌,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眼看着那骸骨又要出招,霜华心下有些慌乱,她之前用法术托着日之火耗费了太多灵力,加上刚才硬接的那一下,弄不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
今日是来祭拜先人,她便没有带兵器,情急之下使出御剑诀,试图将不详召来,她这法诀平素使得十分熟练,炉火纯青,下一刻,一把剑便握在她手中,她还没来得及赞赏不祥救驾及时,却发现她手中的这一把是断剑若华。
紧接着,那魔物先前出的一招便落在这把断剑上,若华原是一把名剑,纵然是断了,余威尚在,然而剑灵在羲和身陨之后便自散元神随他而去,这把神剑在一击之下又碎做了几段,稀里哗啦地散落在地上。
霜华发觉这魔物法力远高于她,可她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想到弄断了这把剑,扶桑又要生气了...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站起身来定眼瞧那魔物,果然...
它并不攻击她,霜华与它那不存在的眼睛对视片刻之后,那魔物裂开下颌,似笑非笑,重新坐回树下,摘了两朵开得最好的桃花塞进眼眶里,化作一缕黑雾散去了。
霜华这下断定这是有人为了离间她和扶桑而设的局。
果然...
“霜华,你在做什么?”
扶桑来得不是时候...
不,他来得正是时候...
霜华有些慌乱,“刚才有...有人,有什么东西想要杀我,我一时情急才会拿了那把剑。”
“不信你看”,霜华急切地从袖中拿出回光返照镜,运转法力,可镜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又用手掌拍了拍,用拳头敲了敲,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回连霜华也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她自己的臆想,可她胸口的痛意是真真切切的。
霜华指着那副黄金骸骨,底气有些不足,“那是个能施展幻术的魔物,刚才就附在他身上。”
扶桑面上仍如平常一般,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可霜华却觉得他阴沉沉的。
风势渐起,似山雨欲来。
她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哪怕在她年少时面对着十万魔军,也没有这样压抑的感觉,现在一副好没出息的样子。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每次与他调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很少顾及扶桑的感受,但现下的情景,她觉得束手无策。
她大概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心情,可从前,她一向高高在上说一不二,从不必顾及别人,只有众人捧着她的份。
霜华伸手去抓地上的断剑碎片,“我去寻一位最好的铸剑师。”
扶桑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道,“不必了,剑灵已逝,这剑本就拼不起来了,”他又道,“且这是一把神剑,妖族没有合适的铸剑师。”
霜华道,“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巧?”
扶桑陈述道,“不是你发的传讯符?”
“你从哪来的”,霜华总觉得这些巧合不是巧合。
霜华一问,扶桑一答,“在府内批奏章。”
霜华沉思道,“你来得有些慢了”,以前这种传讯符她只发给过无赦,十分好用,按发传讯符的时间来算,扶桑来得有些晚了。
扶桑却以为她又是耍小性子故意搞破坏,“霜华,同样的方式,用第二次,便无趣了。”
按照霜华的描述,能操控幻术,法力又在她之上的,便只有魇魔,可他早就死了,他亲自杀的,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扶桑有些失望,霜华做错了事不肯承认,还在说谎。
但扶桑想要再原谅她一次,意识到许是自己的态度不好,语气柔和了许多,“乖,别闹了。”
扶桑再一次不相信她,但她耐着性子平静道,“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有说谎。”
听了这话,扶桑脸色微沉,自顾自地将断剑在羲和坟前埋了起来,霜华耐心地等着他,想与他好好谈谈,却没想到,扶桑在灵前祭拜之后,径自便要离去。
霜华一时间气急,“不过死物而已,我可是活生生的人,难道这把断剑比我的性命还重要么。”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抱着我的遗物如稀世珍宝一般,做出一副深情怀念的样子。”
霜华见他不说话,又阴阳怪气道,“我发给你的传讯符,以后还不如发给无赦,他来得一定比你快多了。”
扶桑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克制住回头的冲动,道,“随你。”
霜华嘴唇动了动,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挽留。
霜华从前以为她若是与扶桑吵架,必然是涉及妖神两族乃至六界众生的大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无法解释的误会,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比她坐稳妖族王位还要复杂。
好辛苦,他凭什么这样对自己呢,她又为什么愿意忍受这样的委屈呢?
无往不利的手中之剑,第一次不管用了。
霜华自己回了天界,扶桑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赦还是很贴心的。
“我查过了,符合殿下描述的,只有魇魔,他在两百年前杀了羲和,可是之后便销声匿迹了,直到不久前才复出作乱,可他现在已经死了,就连元神也已经被扶桑斩杀,就是你们成亲那夜,他杀的那个。”
“魇魔”,虽然查到了一些线索,可霜华觉得谜团越发复杂,“就算他又活了,可他不伤我性命,只挑拨我与扶桑的关系,动机是什么?”
“天底下有哪一对夫妻不吵架呢?”
无赦果断把锅推给扶桑,“我看幕后之人一定是扶桑的爱慕者。”
“算了,先放在一边吧”,霜华觉得有些疲惫,揉了揉额角,“我与扶桑两次吵架都是因为羲和,我与他成婚那夜,他杀的魔君便是造成羲和之死的罪魁祸首,难不成我与羲和之间有什么因果?”
无赦道,“殿下不妨去灵山找人算一算,听说佛家对于因果之说十分精通。”
“也好。”
“听说陶阳与公输盘关系很好,你把这镜子拿去让他修一修,看看还能不能用。”
...
陶阳站在回光返照镜前,笑道,“让我拿去给公输盘,能修出什么结果呢。”
手指拂过镜框,陶阳想起当初和三人组一起在镜子前看霜华回门的热闹。
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不过今日在云间遇见一张传讯符,轻飘飘地伸手拦了一下而已。
当然,这些小吵架只是开胃菜,重头戏在后面。
他照了照镜子,映出一张清俊的脸,谦谦君子,如谷中兰山间竹,如雪中梅篱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