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he了》 第1章 榣山有美 在西北海之外,有一座榣山,山上有百尺梧桐,似浮在云端,伸手可摘星辰。 一颗新生小梧桐树在风中摇摇晃晃,想吸引远处的彩鸟。 近旁一棵高大些的梧桐树不耐烦了,“别蛄蛹了,凤凰非梧桐不栖,其余的鸟可不敢往我们这来。” 落日已斜挂在山腰,秋风只能从侧边绕过,树荫里掩着一个素衣长衫的男子,地上铺满了落叶,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膝头横放着一架瑶琴。 琴弦圆润光滑,似乎是日日拂拭。 琴身如玉质一般通透的淡蓝色,映着金红色的梧桐叶,如落日入海,侧边刻了两个古字:上邪。 落叶在风中打着旋,聚了又散,沾了一身尘埃,落叶簌簌之声与琴音相和,纤细指尖落在弦上,清脆琴音又绕在指尖,时而众弦齐鸣,如昆山玉碎,时而一弦独响,如凤鸣九天。 百里开外,有凤鸣之声相和。 彩鸟白鹤紧随其后,盘旋上空,鸣声相和,云中见万丈光华,遮了落霞,有凰自丹穴山而来。 凤凰身姿灵动,羽毛洁白如雪,头上生着三支金色冠羽,光滑柔顺的翎羽在光下泛着七彩。 那凤凰缓缓落于梧桐枝上,化作一个女仙。 百鸟悄然远去,霞光又亮起来。 这女仙一身红衣,可与落霞争辉,明媚的样貌若白日初升,星辰自觉黯然失色,悄悄掩在云层后。 她看着四散离去的鸟儿,心里念叨着:终于走了,凤凰在天上飞,它们总是要跟着,恼人得很,且并没有什么世人所谓的百鸟朝凤的祥瑞之意,只不过是把她当做头雁挡风罢了。 有风过,携了清冽酒香。 她眼珠子一转,道,“长琴,我给你带了厨圣做的栗子糕,好朋友要懂得分享。” 前些阵子她觉得厨圣的栗子糕很好吃,一口气买得太多吃不完,便带给长琴,换些酒喝。 从前她听他弹琴,随口胡诌了几句,自此长琴自诩与她是知音,一片诚心,她不好意思来白吃。 长琴知道她这话是在点他,他也很上道,“夕梧,我已备下甘醴,这酒取昆仑山泉水,以梧桐花酿就,在树下藏了百年,今日方才起出”,他移开目光,袖袍在壶口处向夕梧的方向一挥,酒香气便缓缓逸散开来,末了,他又补上一句,“特别值钱。” 夕梧打趣他,“小人之交甘若醴,你什么时候才能君子一点。” 长琴听劝,“那下回请你喝凉水。” “小气鬼。” 夕梧虽这样说着,身体却诚实得很,一把将酒壶捞过,仰面倾了口酒,望向落日,面上未施粉黛却染了霞光。 夕梧戏谑道,“我觉得,天帝许是看了左司命抄的盗版书。” 天帝这个神十分好赌,并且自认为出千手法巧妙,四处拉着人去赌,看似悄悄地实际却明晃晃地出千,偏生他地位之高,大家只得陪着,敬着,看破不说破,被坑了钱还得赞他一声技艺高超。 长琴运气不好,被天帝逮住扣下,不出意料地赌输了,天帝便说,凡界有本《山海经》,上面记载太子长琴困在榣山,终日弹琴,那你就在那弹个一百年吧。 《山海经》记载: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 到了天帝嘴里,就变成了困在榣山,整日弹琴,不知道左司命版《山海神经》添了多少油醋。 “以往天帝也只是赢些钱财罢了,你怎么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夕梧有些气愤,“且你是仙族人,也不归他管,淏天是不是太不把我们仙界放在眼里了。” 长琴心道,大约是天帝作弊赢了之后,他没有奉承他。 他本就说不出一些圆滑的场面话。 长琴接过她的话匣,“那你去为我讨个说法吧。” “不去”,长琴话音刚落,夕梧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淏天这个人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不是个好东西,说起话来故弄玄虚,像猜谜一样,一句一个坑,一不小心便会落进他的陷阱里,凭白损失钱财。 “你在这也挺好的,多清闲啊”,夕梧笑道,“若是觉得寂寞,我给你抓几只青蛙。” “有琴相伴,我不寂寞。” 长琴是谦谦君子,脾气甚好,对于夕梧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并不在意,只笑了笑,状似不经意道,“我刚才见你翼上好像有一片黑色羽毛”。 “怎会”,夕梧不信,以为长琴在逗她,摇了摇酒壶,“你喝多眼花了吧”。 夕梧有些不满,他有好东西不第一时间拿给她,竟然自己偷偷地喝,等下次悄悄地过来,抓他个现行,再打劫了他的酒窖。 她又盯着他看,却见他神色不似玩笑,忙放下手中杯盏,现原身自己看了,翼上确实有一片黑羽,在四周洁白羽毛中扎眼得很,那片羽毛看似纯黑,却在夕阳下映出淡淡金色。 “我要把它揪下来”,她平日里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时常在丹水中濯洗,不能染一丝纤尘,映在阳光下,毛色顺滑光亮,十分漂亮。 夕梧用嘴叼住那片羽毛一揪,但是没有揪下,用力一扯,仍是纹丝不动。 “取不下来啊”,长琴戏谑道,“也许是仙族事务繁多,你回信时不小心沾了墨汁。” 千年来面上保持友好的祝融氏与共工氏最近又生了矛盾,不少主水或主火的神仙也卷了进去,不过谁也不想真的打起来,只是想捞点好处,但是这口水仗絮絮叨叨,哇拉哇拉的才最恼人,夕梧盼着他们真枪实刀地打一仗来得痛快,她还能在旁边看个热闹,呐喊助威,拍手叫好,若是能再来个烽火戏诸侯,博得美人一笑才是妙极了。 “你倒好,借着天帝的令在这里躲懒,干脆把你送给共工氏,平息了他们的怨气。” 长琴又道,“那片羽毛墨黑色泛着金光,看起来像是金翅大鹏的羽毛,你去找原非镜,问问他这羽毛哪里来的。” 夕梧饮酒听琴的兴致已被破坏,“那我先走啦”,她不想让人见到这片黑羽,没有现原身,飞得慢些。 长琴望着她离去,那红色身影浮在山巅,隐在云间,直到再看不见,才缓缓坐回树下,安抚他的琴,“等下次吧。” 片刻之后,山中再次萦绕着那弹了千百次的曲。 但是上邪不高兴了,琴声中多了些繁杂。 但他不知道,榣山地下的冥界也有人不高兴了,唢呐吹得震天响,鬼魂一个个都吓得赶着去投胎。 夕梧以最快的速度回了自己家占领的山头。 丹穴山中多金玉,有丹水向南流入渤海。 山中居住的凤皇有七彩翎羽,血脉最为纯正。 “仙君回来啦”,此时两个山上木石所化的小精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来,二脸谄媚等候着夕梧的吩咐,期待哪一日能得仙君青眼可以飞升成仙。 夕梧不耐烦挥了挥手,让二人自行退下,这两个小精样貌倒还凑合,只是品味土里土气的,平日里根本不敢带着出门,衬得她像暴发户似的。 仙界多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修炼成仙。凤凰是上古神兽,又为飞禽之首,自有资格统领仙界。 夕梧正是仙王临风君之女,临风君隐退之后,王位本该落在夕梧身上,只是她不爱理会那些琐事,便借故拖延了。 虽说凡界讲究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仙族人大多逍遥,不拘俗礼,也无甚要事需要处理,且山上并无巍峨宫殿,只零星草木小屋,也没有处理政事的地方。 仙界各族分散居住在不同的山川林谷,平日往来甚少,一般事务都是族内解决,解决不了的或是两族冲突,便由仙王召集各族,众人一同商议,所以历任仙王日子过得也是轻松自在。 夕梧进了一处山洞,石阶盘旋,通道深邃却并不阴森,两侧墙壁上贴附藤蔓与花朵,每十步便有一盏烛火,数十步之后,山洞豁然开朗,四周有琉璃灯盏,山洞顶有缺口,有清风、阳光透过,照在玉台上。 玉台上有一面铜镜,名唤原非,镜身由符禺山山阳之铜,山阴之铁打造,镜面由小华山琈之玉制成,可窥见现世任何事物,是鸿蒙三神器之一。 她走上前去,镜中便浮现一张美丽的容颜。 因着一路疾行,衣衫有些散乱,簪上流苏纠缠难解,青丝厚如云,额间花钿鲜红似血,平添了些风流妩媚。 夕梧见发髻散乱,便解下梳篦,沾了些石缝中滴落的水,在发上轻轻梳过。 此时,镜中的那女子开口了,“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呐?” 夕梧不搭理它,它便自问自答,“当然是我啦。” “嘿嘿嘿嘿...哈哈...吼吼吼...” 只有镜中人自认为这笑声魅惑动人,实则十分滑稽。 夕梧收起梳篦,将铜镜拿了下来,在石壁上一敲,镜中人顿时消失不见,笑声也停止了。 她知道是谁在捣鬼,却没心思与他玩闹,“原非,限你一个呼吸间出来。” 洞中立刻出现了一个虚影,却是夕梧的样貌。 “不要变成我的样子。” “那这样呢”,原非又变了长琴的样貌,在一旁搔首弄姿。 她再次将镜子往石壁上敲。 原非见此,只得投降了,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芝兰玉树,可惜脸圆圆的,满是稚气,他向夕梧撒娇,“姐姐,你好久都不来找我。” “不要装嫩,你的年纪分明比我大上许多”,因原非的长相不合她眼缘,夕梧对他缺少耐心,“我身上有片黑色的羽毛,你看看怎么回事。” 原非想也不想便回答,“是金翅大鹏的羽毛。” “你知道”,夕梧有些诧异,她并没有遇见过什么金翅大鹏鸟。 原非对自己的本领十分自信,“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到。” 夕梧面上有些扭曲,“你该不会时常偷看我吧。” “我哪敢呢”,原非一看不妙,立刻转移话题,“这片羽毛是玦离的。” “玦离?”这个名字夕梧也没有听过。 “魔尊玦离,故事有点长”,原非许久不见人,一个人太无聊了,此番只想与她多说说话。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 可惜夕梧不给他这个机会,“长话短说。” 此时原非的嘴快的好似借来的,一口气道,“有个缺心眼...玦离生来有缺陷,没有心脏,没有感情,但他法力十分强大,千年前做了魔界尊主,魔族一朝得势,世间便是一片群魔乱舞,乌烟瘴气,他实力太强,引起其余五界恐慌,由淏天牵头,三个界主合力将他囚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一百年前去过一次封印玦离的地方,然后就多了一片黑羽,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没看到,因为我也没有时时刻刻盯着你”。原非找了个好理由,同时没忘记澄清自己。 夕梧方才二百余,记性还好的很,笃定道,“我没去过。” 原非猜测,“可能是你不记得了。” 看来这件事有些蹊跷,夕梧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丹穴山。” 听原非的描述,玦离必然是个大魔头,夕梧想到这些年一直与他同居一处,心里顿时起了波澜,眉间也起了褶皱,“是谁想到把他关在这的,也不怕他哪天出来,把我的山削平了。” “他不可能出得来”,原非十分笃定,“因为玦离无心无情,只会造杀孽,本应除掉他,只是天帝仁慈,迫使他立下誓约,只有他懂得什么是情才能离开,说是若玦离心中有了感情,兴许能够回头,不再作恶。” 夕阳想得透彻,“我看是他们根本没有杀玦离的本事。” “谁知道呢”,原非对天帝的想法并不感兴趣,只关心夕梧,“你现在想怎么办?” 她很快做了决定,“自然是去找玦离,把这片黑羽摘下。” 原非十分担忧,“这是魔尊诶,大魔头,若是他把你杀了怎么办?” 这倒是把夕梧问住了,她想了想,“这样吧,我卜一卦”,她变出一枚铜钱,做足了仪式,郑重严肃地抛向空中,道,“正面吉,反面凶。”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原非捡起来给夕梧看了,是正面。 她一本正经点点头,深思熟虑道,“看来可以去。” 原非已经惊呆了,劝道,“你这方法怎么能做数呢”,他觉得夕梧的做法太过草率,万一玦离凶性大发,她可就危险了。 “我想去便去了。” “对了,玦离样貌如何”。她一向喜好美色,如果玦离是个美人,那便更要去了。 原非深知夕梧性情,不打算说实话,“不清楚,既然是个魔头,一定青面獠牙,十分丑陋。” 夕梧不信,左司命话本子里描写的魔尊从来都是十分貌美的,尽管她还没有见过玦离,却已经被自己幻想出来的美色冲昏了头脑。 第2章 久别重逢 翌日清晨,夕梧用法术在丹穴山查探了一番,发现在西侧地下有一处建筑,看起来像神殿祭坛或是陵墓,应该是凡人所建。 她快气死了,没想到什么人都能在她的山上挖洞,一个玦离已经让人头大了,可别再关着个妖君鬼王之类的。 当然,除非他们也是美男子。 又西二十里的山顶有一处天池,上方是厚重的云层,终日不见阳光,池水数千年积攒的寒气与夕梧的法术相克,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不喜欢靠近那里。 她胡乱地将原非收进袖中,带到了天池附近。 这片天池由山石围着,约有百丈,水面如镜,无波无澜,是一汪死水,寂寥凄凉。 池边有八棵树,入眼第一颗是梧桐树,第二颗是梧桐树,她快速看过去,还有六颗也是梧桐树。 四周景物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安静得有些死气,这几颗梧桐树细枝末节都一模一样,有风拂过,可以清晰地看见树枝摇晃,却没有半点响动,看来应当是设了幻象结界。 夕梧取出原非,看着镜子里映出的景象。 池中有一凉亭。 亭中一黑衣男子阖眸静坐,此人应该就是玦离了。 只可惜,玦离是背对着她,看不见什么模样,夕梧急切地跑到寒潭的另一侧去看他的容貌。 这一眼,夕梧坚定了救他的决心。 原非在镜子里翻了个白眼,悄悄提醒她,“夕梧,千万别流口水,不然叫他看见,肯定不会喜欢你。” 夕梧哪还有心思搭理他,径直踏进了水中,她挥了挥衣袖,幻象很快消失,那小亭在眼前缓缓浮现。 这结界并不难破解,因为这是丹穴山,凤凰血脉最纯正的一族所在,等闲人是不敢接近的,且不管多少人进去,玦离也是几乎不可能出得来的,设此结界并非是为了困住玦离,反倒是为了保护不小心闯进丹穴山的人。 只是,夕梧将将踏进水里便有些后悔,池水凄寒,就算她修为高深,也还是抵不住。她先前为男色所迷,现下也清醒了几分,生了些许谨慎。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线的华丽衣裙,钗头有凤凰花,身披霞光,走进了凉亭,悄悄挪着碎步,与玦离不过三尺之远。 夕梧之所以没有立刻扑上去,是因为玦离面前三尺外刻了一道划痕,似乎在提醒她,这一步踏出,永无返回。 夕梧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那条线,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便放心大胆地走到他面前。 太阳的光影艰难地从云层挤出,为这雕塑似的美男子镀了一层金粉。 他倚着栏杆侧坐,融在阳光里,看起来不像冷冽的魔,倒像是一只晒太阳的慵懒的猫,倨傲肆意。 墨色衣摆微拖着地,金丝朱绣在风中似燃起火光,袖袍宽衫垂坠,浮光锦缎泛着波澜。 夕梧眼馋了,看他衣着,一定很富有,这是个多金的美男,这样很好,到时叫他把金银财宝全部献出来做聘礼,那她也可以很富有了。 玦离青丝及腰如绸缎一般随意披散着,肤色白皙比月色光泽细腻。 比起仙族的清幽淡雅,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冷冽深邃。 墨眉如峰,长睫如扇。 他的一侧面目掩藏在暗影下,却无半分阴翳肃杀,反倒有些迷雾一般。 他的样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夜幕之下的雾中远山,神秘而让人心向往之。 夕梧伸出她的葱葱玉指,以手为梳,理了理这绸缎一样的长发,爱不释手。 却只听“噔”的一声,不小心扯下来一根。 有个词叫千钧一发,这根也许就是那一发。 夕梧屏住呼吸,石化一般静待片刻,没想到玦离不仅没有暴起杀人,却依旧是不动如山,没有半点反应。 她不禁有些怀疑,这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尊雕塑。 她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如果是尸体,就只能埋了,毕竟她可没有怪癖。 如果是雕塑,便扛回去立在山脚的石碑旁,既可以为丹穴山的景色增光添彩,也可以镇住各路妖魔鬼怪。 夕梧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来,想要捏一捏玦离的脸颊,看看是什么材质的,却没料到他睫毛动了动忽然间睁开眼。 亏得是玦离生得貌美,不然可真的就是诈尸般的惊悚了。 她立刻便要收回手,却被一把抓住,那只手十分有力,她扭了扭手腕挣脱不得。 这次他没有放手。 她抬头望去,在他眼里她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那双眼眸,深赤色的虹彩,琉璃一般,清澈又深邃。 夕梧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无比肯定的念头。 我曾见过他... 这双眉眼是如此熟悉... 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被风吹起的尘埃,在经历漫长的漂泊无依之后,终于落定了。 亭外,数百年来,云层厚重如山,阴沉沉的,不见天日。 今日,随着夕梧的到来,这云盖终于有了一丝裂缝,有阳光照进来,有金风携玉露。 “玦离...” 夕梧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嗓音甜腻缱绻,如雾中海棠。 “夕梧。” 玦离有所回应,他的声音很好听,却没有任何情绪,如亭外平静的寒潭死水,无波无澜,没有一丝起伏。 他瞧见一片梧桐叶摇摇晃晃地落在水面上,沉了底,水面仍然如镜子一般平整,可他空荡荡的胸膛里好似装了点什么,沉甸甸的。 这两个名字像是少时初遇的因缘,满是一见情深的庆幸,又好似掩在山高水远之后的久别重逢,夹杂着险些永不得见的恐惧,亦或是海誓山盟的契约,不可撕毁,令生者可死,死者可生。 夕梧有些得意,整个人发光一般,可惜她的尾羽开不了屏,只能凭空拿出一把团扇遮住半面,以眉目传情,问道,“你知道我,难道我的美貌已传遍六界了么。” “不是。” “见过。” 玦离是块不解风情的石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遮住口鼻,他虽然几百年没有洗澡,但身上并不脏的。 “梦里见过?”夕梧给他个台阶。 “不是,在那边,百年前”,玦离看了眼池外的梧桐树,仔细辨认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第四棵,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温度,如石沉大海。 “哦~只是这么远远地见了一面,你便将我放在心里,三万多个日日夜夜”,夕梧根本就不关心是哪棵树哪根葱,她扶了扶鬓角,青葱指尖有意无意地勾下一缕青丝,抬手起落间,一侧领口轻薄的丝绸向下滑落一寸,隐约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引无限遐想,增一分则太过妖媚,减一份则太过拘谨,恰到好处。 玦离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郑重严肃地辩解,“我记忆很好,从不会遗忘” ,说着还不忘将夕梧凌乱的衣襟整理好。 夕梧有些泄气,在心里安慰自己,好吧,原谅他了,因为他一直坐在这里,给了台阶也不下,也许是瘸了,他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也许是瞎了。 这是个又瞎又瘸的可怜人,不过夕梧全然不介意,不嫌弃。 她一向把这种男人称为□□里的石头,但是□□不雅,不配玦离这样的美貌,那便叫他“框框里的金子”吧。 任夕梧眼中有再多的秋风中的湖波涟漪也无济于事,不论是石头或是金子总归会沉底的。 “那片黑色羽毛是你的”,夕梧直截了当地问了,她不想再调戏一块不解风情的石头,对美人这样的耐心足够了,恃宠而骄可就不好了。 “是”,玦离一边承认,一边又给夕梧看了自己黑金色羽翼上的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 “所以,你要听我的”,玦离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凭什么,凭你长得美么”,夕梧色胆包天,青葱玉指在玦离脸颊上拂了一下,触感滑腻,冰冰凉凉的。 玦离神色未变,只道,“禁术。” “你给我下了禁术”,夕梧心里一惊,退后一步,她虽好美色不假,可没打算把自己的命搭上。 “不能取下”,他总是言简意赅。 “你是说,你下的这个禁术只是让我无法取下这片羽毛”,夕梧顿时放下心,又上前来,笑道,“那也无所谓啊。” “丑”,一字值千金。 这一击正中她的弱点,夕梧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可真是个妙人。” 短短几句话,夕梧好像大致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情感,不会受感情的牵绊,却又很聪明,这样的人理智又可怕,她虽然是个不称职的仙君,却也该考虑这个人如果出去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你想出去吗,出去之后想做什么,你的计划里有没有我啊。” 夕梧没有与他绕弯子,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了,玦离是个至少一千岁的老男人,她这点道行比他差远了。 “没有想做的事”,玦离说的是实话,他从不撒谎。 “哦”,夕梧对他越发好奇,“那么一千年前,你挑起战争,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原因,这是我应该做的”,玦离的想法异于常人。 她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怎么说呢?” “大家都说魔族嗜杀,就应该做这些。” 当年玦离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有妖魔想要杀他,他便也反过来杀他们,之后有更多妖魔想要杀他,他便将他们都杀掉,然后莫名其妙地做了魔尊,他们奉他为主,自愿做他的属下,奴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面前建议他攻上神界,他便应了。 可六族生灵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异,见他这幅游离于六界之外的样子,夕梧恍然间明白玦离的处境。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边的人畏惧他,利用他,他没有牵挂的人,没有想做的事,无欲无救,无心无情,只等别人说什么,他便去做了。 但现在,他缺失的心,可以由她来填补。 夕梧将散乱的青丝拂到耳后,露出一只精致小巧的耳朵,上前一步绕到玦离背后,勒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搭在他的头顶,手指趁机在他头发上抓了抓,“你真可怜哦,我好心疼你呀。” 玦离靠在她的身上,觉得软软的、暖暖的,他不知什么是可怜,当初他被囚禁在这里时没有过多的反抗,在这里的一千年与外界并无不同,他没有想过要出去,直到一百年前他见到了这只凰 ,一只七彩斑斓的白色凤凰。 她就落在天池边上,就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想”,他想出去。 他又见到这只凰不小心沾了些尘土,便不顾这寒气与她法术相克,在冰水中清理羽毛,所以偷偷取了她一片羽毛换上了自己的,以她对羽毛的爱惜,一定会回来见他。 一,二,三,四.....三万六千三百二十七。 这一百年如却此漫长,相较于他此前九百多年的人生,更加漫长。 只是,现在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出去,出去做什么。 玦离道,“没有情,出不去。”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皇帝不急太监急,夕梧道,“那怎么办呢?” 玦离心里早有计较,他忽然起身靠近夕梧,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夕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便已经到了玦离怀里,心里似有一小鹿,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胸膛很宽阔,却不温暖。 夕梧偏了偏头,脸贴在他的胸口,却没有听到心跳声。 她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没有心呢?” 玦离有所回应,“不知道,其他的魔都有心,他们说我与众不同,生来便是做王者的。” 方才,夕梧的脸颊撞在他的胸口那一瞬,他恍然觉得好像是胸膛里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又有些熟悉。 夕梧指尖燃起一缕火焰,画了一道符咒,在他额间烧了个印记。 贼不走空,又顺手掐了掐他的脸颊。 玦离瓷白色的面上添了一团鲜红色的凰火印记,鬓边被霜华的指尖划落一缕碎发,减了些许冷意,增了几分妖艳,有些像清冷雪山巅上挂着的明媚斜阳。 片刻之后,印记隐去,面色仍似夜幕中的雪,冷且白。 “你现在是我的了。” 玦离没有反抗,他作为被强抢的美男是很称职的。 夕梧再一次伸出咸猪手... 甜凤爪,想要揽住玦离清瘦结实的腰身,却听得他开了口,一时间顿住了。 他说,“我爱你。” 这是一句毫无情感起伏的陈述句。 但话音刚落,还没等夕梧反应过来,娇羞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摆在脸上,玦离便放开了手,她摔在地上。 玦离气定神闲地向亭外走去,他仿佛坚信自己能够出去,却还是被结界拦住了,他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他蹙了眉,面色添了柔和,有些惹人怜爱,这不符合传说中大魔头的样子。 夕梧笑了起来,明媚如夏日。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过你最好希望在这期间我没有遇到更美的男子。” 夕梧走的时候,玦离莫名其妙伸手捞了一把,却只摸到了一片广袖轻纱,柔软又光滑。 他茫然,他疑惑,他思考,他恍然大悟,可最后,他更茫然更疑惑了.... 第3章 天界四匪 丹穴山有梧桐树,已生万年,高千尺。 夕梧从后山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梧桐树屋,刚刚关上门,转过身来,却被一道声音吓着了。 “ 你. 去. 哪. 了。” 她一听这如同尺子量过一样的语气便知道是兄长云泽,便坐了下来,敷衍道,“没去哪。” 云泽手捧一杯晨露清茶,眉间沾了水雾。日光正好,透进窗子,镀了金色,可落到他身上,却还是冷冰冰的。他是个板板正正的人,好似规或矩成精,最喜欢说教,说起话来却是一个语调,他认为这是帝王心术,喜怒不形于色。 “ 你. 带. 着. 原. 非. 去. 哪. 了 ,偷. 看. 谁. 了 。 ” 夕梧立刻反驳道,“我没有,不知道,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哪里敢让他知道玦离的事,不然唠唠叨叨个没完,也幸好这样的人是她哥哥,要是有哪个美男子像他这样的性格,可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娇阳下,云泽头上的金簪有些晃眼,再看他冠上垂缨,腰间玉佩,无一不是奇珍异宝,夕梧好奇问道,“你这些宝贝都哪里来的?” 云泽放下空了的杯子,“你安. 分.. 些,别. 再惹.. 事. 了,还. 是早. 日承.. 袭王位。” 夕梧立刻倒在地上打滚耍赖,完全没有注意到兄长的异样,“我不,不嘛,你继续代我坐这个王位就是了,不然就没有这些宝贝了。” 云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西北风,掩饰自己的心虚,夕梧没有注意到,还以为这些宝贝都是贡品。 云泽既是夕梧的同胞兄长,又不是夕梧的同胞兄长。 这个故事很离奇,夕梧的父亲临风君与凡人相爱,在凡间成婚生下了云泽,云泽随了母亲,是人族。 仙族不反对与凡人成婚,神仙与凡人生下的孩子可以修习法术,却不能直接入仙籍。 天道是相对公平的,像夕梧这般投做仙胎的,必是历经几世劫难或有大功德之人,其余人若想成仙成神,必要千百年的刻苦修炼渡劫,仙君之子也不例外,他可以有好的修炼资源,但天劫不会开后门。且神仙皆五百年一劫,若渡不过去,还得打下凡去重修。 云泽倒也是争气,七百余岁便飞升成仙。 那凡人死后入轮回,转世成为一株灵草,又一千年修炼,成为舜华仙君,临风君找到她与她相恋并且成婚,生下夕梧,而夕梧传承了父亲的血脉,是七彩凤皇。 所以云泽没有资格继承王位,只是夕梧性子惫懒,云泽才代她掌管仙族。 兄长日常催婚,“ 你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不要熬到年纪一大把... ” “难道等我到了仙族人平均寿命就得去死吗?” 怼了兄长一句之后,夕梧立刻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云泽看着她跑掉的背影,沉了脸。 ... 青天bái rì,朗朗乾坤,本不宜作恶。 夕梧躺着泡在山下的丹水河里,正在发愁该如何去找能代替人心的东西,她总不能去杀个人挖心吧。 想了想,好像可以挖自己的心,她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临下刀又犹豫,觉得不划算,万一救了他,他却和别人跑了呢,不可不可,她赶快扔掉了刀子,免得自己做了不理智的事情。 夕梧绞尽脑汁,想得毛都快秃了。 美色误人呐... 实在想不出来,她打算去找几个朋友,朋友就是用来出馊主意的,不过该找谁呢? 长琴... 不行不行,他是翩翩君子,不擅长做破坏规矩的事。 月老... 还是算了,他总出错,所以天下才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左司命韩元信... 就他了。 其实她不太喜欢去找韩元信帮忙,他话太多又自恋,但是论鬼主意,他是最多的,又爱写话本,尤其是情情爱爱的特别精通。 比如说《山海神经》中关于长琴的记载,他一定是歪曲事实,写了些曲折婉转的爱情悲剧,比如说什么仙凡有别,神魔不两立,亦或者生错了男儿身.... 夕梧偷偷溜去神界,没走正门,否则免不了又是被人围住一阵寒暄,天上的神仙有许多挂名虚职,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她身为仙君又如此貌美,还不得被人像猴子一样围观。 她到了文昌府,悄悄摸进韩元信的住所,发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许是死了。 试探着用脚在韩元信腿上踩了踩,又碾了碾,他一下子回了魂,吓得夕梧张开羽翼后撤了一步,掉了几根羽毛。 韩元信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 夕梧气得去拧他的耳朵,“你干什么装神弄鬼的,赔我的羽毛。” 韩元信向夕梧的方向侧着脑袋,龇牙咧嘴道,“我就是神,不用装。” 夕梧松了手,用同情的语气幸灾乐祸道,“你这是怎么了,情场失意啦?” 她一边问,一边去捡地上的羽毛,凤凰的羽毛很是值钱,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韩元信。 韩元信像是被踩了尾巴,几乎要窜上天去,“这怎么可能,情场上,我可是高手,是陛下。” “哦”,夕梧倚靠在柱子上故作惊讶道,“原来是天帝伤了你的心。” 韩元信用手捂住胸口做痛苦状,“我好心痛啊。” 夕梧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表示同情,“他又逼迫你赌博啦。” “输了,三百年的俸禄,灵石l仙丹都没啦啊”,韩元信一边买惨,一边伸手去拿夕梧手里的羽毛。 啪... 夕梧毫不留情地打红了韩元信的手,收起了羽毛,“这可不能白白给你。” 韩元信吹了吹手,“怎么了?” 夕梧语气严肃郑重,“我要做一件大事。” 韩元信睁大了眼睛,搓了搓手,十分兴奋,精准地猜中了,“要强抢美男啦!” “怎么,要抢人了,需要帮忙吗”,月老和右司命不知道被哪阵风给吹来了。 有风拂过,道貌岸然的神仙们在商议如何强抢美男。 月老虽然叫月老,但是并不老,样貌美是美,只是多了些女气,头上簪花,初次见面夕梧还以为他是女仙。 他依然穿着半件红衣,比起上次来,只剩小半件了。 对的,没错,是半件,月老用来牵姻缘的红线,便是他身上红衣抽的丝,将它穿在身上,可以随时随地牵线,方便得很。 右司命张子良这个人性子有些乏味,不知是怎么和这几个人混在一起的。 夕梧,左右司命和月老并称为天界四匪。 月老姓柴,男生女相妖里妖气,他的本职工作是为人牵姻缘线,副业是说书。但相比历任月老,他是最差的,可在说书界,他却混了个第一快嘴的称号,反倒像个兼任月老了。 左司命韩思,字元信,他心窍比比干还多,肠子如同山路十八弯,鬼主意多得很,他发上该插发簪的地方插着一支毛笔,腰间该挂玉佩的地方挂着一本册子,随时随地积累素材,他还在凡界开了铺子,专写话本,畅销六界。 右司命张获邑,字子良,性子怪异,人狠话不多,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他是天界最不正经的史官,偏爱记载各路神仙妖魔的**秘闻,以及夸张的英雄事迹、寓言故事。 据传,他还是昊天安插在众仙之间的探子,专司弹劾神官,进谗言佞语。 当然,这三个人的样貌生得都不错,不然夕梧是不会同他们一起玩耍的。 夕梧纠正道,“不是强抢,是拯救。” 韩元信顿时来了兴致,“诶,美救英雄,到时候可以来个以身相许。” 夕梧道,“我需要一件可以代替人心的灵物。” “你要救谁”,张子良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和韩元信不一样,他聪明话少又尽职,天帝很喜爱他,从不叫他去赌。 “玦离。” 夕梧并不避着他,张子良不爱多管闲事,尤其关于她的事,嘴严得很,职责之外不该自己管,他是不会多话的。 张子良并不诧异,他在命盘中算过,玦离确实到了该出来的时候了。 韩元信和月老异口同声,“我的天,你这么强啊,这样的人也敢垂涎!” 夕梧反问,“你们见过他么?” “没有”,不过看夕梧的态度,玦离样貌一定十分俊美。 “你救他,万一日后他却跟了别人怎么办”,张子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夕梧担忧的事。 “我帮你”,月老对他的本职工作十分自信,他早就算到夕梧的命定之人。 “不用不用”,夕梧连连摆手,赶忙拒绝,月老的工绩是所有神官中最差的,她可不敢信他。 韩元信提议,“你可以捉一只作乱的妖兽。” 夕梧不同意,“那是我未来夫君的心,是要装着我的,不能这么敷衍。” 她只见了玦离一面,就把日后子子孙孙取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我们去查查。” 四个人在书卷室翻了一下午的书简,几乎埋在了书堆里。 “找到了”,张子良还是面无表情,夕梧在想,他会不会也没有心,伸手在他衣襟上按了下,他还是没有反应。 韩元信的尾巴却再一次被踩到,嫉妒使人面目扭曲,他呐喊着,“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要对自己人下手啊,否则没人帮你出主意了。” 他只收获了六只白眼。 “我有个疑问”,夕梧好像察觉到什么,眯起眼睛,审视着三人,问道,“为什么你们不反对我放出玦离?” 三人两两对视六眼,异口同声道,“你好不容易能嫁出去了,我们为好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找到了”,张子良把书简递给夕梧看。 “大召玉。” “擎天尊主的心。” “曾经的神界擎天尊主,夏煖,夏晴天,他是太阳中化生出的精魂,法力强大,基本就是天上地下,唯吾独尊的那种。” “他是唯一一个统一六界,坐上至尊之位的人,但是没多久,他就发了疯,挖了自己的心,那颗心化作了一块玉石。” “发疯”,夕梧有些疑惑。 韩元信最爱八卦,脑子里早就想出来一场大戏,“这种故事,夏煖身边通常该有一个女人”。 月老翻了翻《六界捡史》,“与他有关的女人有三个,火神,魔神和妖君,不知道哪一个是。” 张子良道,“关于他的记载并不多,因为当时夏煖是通过战争坐上至尊之位,当时真的是山崩地裂,天塌地陷,生灵涂炭,死尸遍野,他本人...不太...善良,这是神界史上一段不光彩的时代,不许世人随意谈论。” 韩元信兴奋得两眼冒光,“我觉得是魔神,她原身是昆仑山顶的一块珍稀的玉石,常年沐浴月光中,化形之后入了魔族,她与夏煖一神一魔,一日一月,正好相爱相杀,传说她和昆仑山神、云中神君、酆都大帝都有过一段,这样的设定,就是妥妥的话本女主角啊!” “她的名字叫笙烟,你再听这个魔神的称号,肯定不一般。”他一瞬间在脑子里编了十几部话本子,看来今年又能大赚一笔了。 “笙烟”,夕梧神思不定,缓缓念出这两个字。 张子良看了她一眼。 夕梧醒过神来,道,“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她转移了话题,“那这个大召玉在哪?” 张子良拿了另一本《金玉录》,道,“酆都。” 夕梧两眼望天,以手扶额,“这可真是棘手,天帝的寝宫我敢偷,酆都我可不敢造次。” 在活着的时候酆大帝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所有的神仙妖魔以及人族死后都要到酆都去,如果得罪了酆都大帝,可没好果子吃。 夕梧又问,“酆都大帝三千年一轮换,现在这个,多少年了?” “两千多年。” “我能再活一千年就行“,夕梧自我感觉良好,“酆都大帝是冥界之主,我是仙界之主,地位不比他低。” 韩元信毫不客气怼她,“他是修为高深掌实权的王,你只是挂名的王,年龄才人家十分之一。” 仙君说着好听,实际上只是保管玉玺,辖下的各族自治,谁来了都得给盖章。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正大光明进入冥界?” 韩元信主意多,“你去度朔山,让神荼郁垒向酆都大帝通报。” 夕梧对韩元信道,“你帮我写个拜帖吧”,她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写得正经些。” 众人商议间,天帝派来传话的神官到了,几人立刻闭口不言,倒不是夕梧怕了天帝,只是一旦此事被天帝得知,他一定会立刻设一个六界众人皆知的赌局,赌她能不能救出玦离,万一救不出来,她可不想沦为六界笑柄。 韩元信有些诧异,“阿秋?” 令秋见到四大妖魔鬼怪混在一起,头都大了,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个时候上天述职,陛下顺手就指派他来传话,硬着头皮道,“陛下请仙君到到皇极殿一叙。” “随后就到”,夕梧挥了挥袖让令秋先回去。 韩元信嘱咐她吸取自己的教训,“你还是小心点,千万别和他赌。” 夕梧毫不在意,“赢了不就是了,他的出千手法也不怎么高明,你怎么总输啊。” 韩元信一脸怨气,“谁敢赢啊,赢了给你穿小鞋,你小心点。” ”我可不怕他。”夕梧把羽毛塞给韩元信,自己溜走了,她根本没打算去见天帝,他就是只老狐狸,喜欢给人挖坑,和他说话太费心,容易秃毛的。 韩元信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对着夕梧的背影扯着嗓子小声道,“今年的分成过几天便能算好。” 月老道,“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吧。” 只有张子良明白他的坏心眼,“反正我们通知过了,听不见才好,不给她了。” 第4章 梧桐江枫 沧海中有一座度朔山,山上有一棵大桃树,枝干缠绕长达三千里,这些枝干的东北有鬼门,是鬼怪进出的地方。树上有两个守卫神,神荼、郁垒。 树下的夕梧好声好气,“仙君夕梧求见酆都大帝,还请两位代为通传。” “神荼”看了夕梧一眼,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只掀了下嘴皮,“滚开”,他们正躺在树枝上晒太阳,懒得管闲事,这二人平日里无所事事,硬生生的养了一副懒骨头。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神荼郁垒”既是冥神,也是门神,二人长相虽粗犷了些,却也不丑陋,只是夕梧眼光高,对他们容忍度却不高。 既然如此,夕梧便先礼后兵了。 她召出自己的佩剑,不臣。 剑身泛着细碎的星光,纹路精美,剑柄上镶嵌着玉石,如日月的光辉镀染。 昆仑山地心有银色金属,以不尽木燃起烈日之火,经过千锤百炼,投入天河中冷却,历经千年方才炼成这一把剑。 这把剑在一次大战中曾断过,落入令秋山中,埋没了千年,是夕梧只身进入滚烫的火浆中捞出,此剑有灵,夕梧以血为契将剑身恢复如初,剑灵便认她为主,得名不臣。 夕梧爱不释手,为它配了昆仑山上万年生的神木所制的剑鞘,就连剑穗蚕丝是扶桑神木上神蚕所吐。 当然,剑灵样貌极佳。 “此剑,不臣。” 剑灵极为好面子,每次都要先报上名,才肯让夕梧使用。 “不沉”,“神荼”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看起来确实轻巧。” 剑灵生气了,夕梧只三个回合便将“神荼郁垒”制服。 “你们是怎么了?”夕梧有些疑惑,她没见过神荼和郁垒,却觉得他们的实力不该这么弱。 二人对视一眼,直觉骗不过她,实话道,“我们并不是神荼和郁垒,二位大人正在休沐,陛下怕有人借此机会生事,便让我们二人扮做门神,借他们的威名在此守着。” “小神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仙君,还望仙君恕罪”,二人认错认得倒快。 “可以送拜帖了吗”,夕梧不欲过多计较,毕竟她要进冥界讨些东西,不能落酆都大帝的面子。 “神荼”立刻接过拜帖,神色恭敬,“请仙君入内吃茶,小神这便将拜帖送去”。 “神荼与郁垒”推搡一番,最终决定“神荼”去送拜帖,“郁垒”留下来招待夕梧,“神荼”迅速溜走了,“郁垒”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一样,幽怨得很。 夕梧见“郁垒”比”神荼“顺眼些,便默许了。 这是夕梧今世第一次到冥界,但前世,前前世作为鬼魂也应该是到过的,只是她不记得罢了。 她顺着阶梯向地心走去,路旁有水晶兰,在幽暗处发出诱人的白色荧光,这花虽美却有剧毒,只开在冥界。 冥界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阴森恐怖,鬼怪横行,只是少了些鲜艳的色彩,少了些喧嚣,人造日月之下,所有的鬼魂都穿着一身白衣,走路排成行伍,井然有序。 只是,到底是地府,终日不见阳光,满是死气,并无半点新生的喜悦,只有死亡的悲哀,只因众生皆苦,无休无止的轮回。 有鬼差引着夕梧去见酆都大帝,“陛下正在忘川等候仙君。” 忘川河自东向西流去,水光潋滟清澈泛着红光,深不可见底,河面无风却起了波澜,血与泪中一梦百年,浮沉得失,人生长恨。 河对岸有花丛,一片翠绿荧光,有叶无花,风中绿波如水,飘摇无奈。 河上有白石桥,奈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人却不归。 冥界没有阳光,忘川又是一片死水,桥边却生出一颗树来,名曰三生树,枝头有叶无花,伞状树冠上挂满了红丝绸,一端系在枝上,另一端坠着各式各样的物品。 传说三生树的果实,可活死人,肉白骨,开灵智,只是这几十万年也从没见它开过花,自然也没有结过果。 夕梧心道,没有水没有阳光,这不符合大自然发展规律的树当然无法开花结果。 风中传来一道声音,像天边的湛蓝一样清凉,“这棵树,你若喜欢,我砍了做把伞,送你。” 夕梧心情有些激荡,她觉得这声音这样好听,人也一定是个美人。 她怀着些许期待,缓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树旁有一块石头。 传说中的三生石,三尺见方,红褐色的。 那石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满是岁月的刻痕。 夕梧越过三生石 ,向前走了几步。 树荫里摆了一套石桌椅,有一男子,素衣白裳,青丝披散着。 男子面色苍白如雪,了无生气,唇色鲜红似血,摄人心魂。 璨若芙蕖出绿波。 夕梧顿时有些犹豫。 还要不要救玦离。 这个也不错。 她一息之间换了身衣衫,缓缓走上前去。 与男子唇色相近的鲜红色衣衫拖在地上,轻薄如雾,袖有金线,灿灿生辉,纤纤素手划过面颊,那眉目间生了珠辉,缱绻溺人。 皎若太阳升朝霞。 她窜了过去,“陛~下~” 这一声略显做作。 夕梧毫不见外,把对面椅子搬了坐到酆都大帝身旁,四周空旷,两个人却挤在小小的树荫里。 “不知仙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这虽是一句场面话,可酆都大帝的声音有些惑人,罂粟一般。 夕梧有些飘飘然,忍不住出言调戏,“还不知道嘟嘟芳名呢。” 好吧,到底是没有把持住,但话已出口,她安慰自己,酆都大帝三千年一轮换,这位子他已坐了两千年,所以只要她能活一千年不死,也不必惧怕他,调戏便调戏了,抛弃便抛弃了。 “无名无姓”。酆都大帝仔细瞧着她。 冥界只有冷光,映在她面上,脸颊两侧红霞淡了些,却仍是暖的。 她与冥界的人不同,冥界没有如此明媚的好颜色。 夕梧厚着脸皮,“我给你取一个吧。” “好啊”,酆都大帝觉得这色胆包天的小凰十分有趣。 夕梧盯着他鲜红的薄唇,沉思片刻道,“枫晚”,说罢便羞涩低头,一缕青丝散落在耳边。 “何意?” “梧桐落尽江枫晚”,夕梧将鬓边散落的青丝拂到耳后,举手间说不出的魅惑动人,“有没有和我的名字很相称?” “好”,枫晚笑了,这死气沉沉的冥界顿时添了颜色。 夕梧脸皮比城墙厚,“我为你取了名字,你是不是该回报我点儿什么?” 枫晚从忘川舀了一杯,握在手中轻轻摇晃,河水闻起来又香又甜,笑问,“你想要什么?” “大召玉。” “在那”,夕梧话音还未落,枫晚便指着三生树上红绸系的一块石头。 夕梧目光全落在枫晚如玉的指尖上,只模糊见了一块血红色的石头。 三生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发梳,钗环,书信.... 有风过,这些寄托相思之物撞在一处,牵挂,纠缠,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哀怨,动容。 “你看,这树上系着的,是执念,是牵挂,是痴缠,纵然挂上几千年,也不会有人来取”,枫晚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同情,没有叹息,也没有不屑,满是看好戏的心态,“你想要的大召玉是扶桑大帝想要给他妻子霜华女君的,但霜华早就死了,你去拿下来吧。” 夕梧到了树下,轻易地便将石头解了下来。 “看来这是属于你的”,枫晚似了然于心。 夕梧莫名想到一个问题,脱口而出,“扶桑大帝,他叫什么名字?” “长明”,他坏笑道,“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夕梧瞧了枫晚一眼,预感没好事,但还是看在他美貌的份上遂了他的意,“既然拿了人家的东西,便听一听他的故事,也算是打了招呼。” “拿了这块玉石,把手放在三生石上”,枫晚歪了歪头,阴森苍白的面上藏着说不出的风情万种,他贴心地嘱咐道,“不要陷进去哦。” 三生石可见前生。 夕梧把手放在三生石上,入了梦境。 ... 这个故事很长,如庄生晓梦... 夕梧倚靠在三生石上,久久没有回神,泪已沾了满面,她用手捂住胸口,梦里剜心的痛楚如此清晰,像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梦为胡蝶,胡蝶梦为周与?” 她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却是戏中人。 夕梧握紧了手里的魂归石,感叹道,“霜华女君与扶桑大帝真是一往情深。” “情深?”枫晚似不屑一顾,“在我看来,是因果,是偿债。” 枫晚把手中的杯子拿给她,“喝一口,可以平静一些。” 夕梧接过杯子,枫晚嘱咐道,“别多喝。” 忘川水清清凉凉,缓缓流入胸膛,心口处的痛意渐渐散去了。 “你以为的情深似海,只不过因果轮回罢了”,枫晚日日坐在这里看戏,世间百态倒是有趣的很,只是他什么都看得明白看得清楚,唯有这情之一字,最让人琢磨不透,他琢磨了这几千年,只得出来这么个结论。 “今生欠了债如果没有还清,来生便要继续还,还清了便可两不相干,一般来说,两三世便要理清,只是往往有那么些人会生变数,千万年地纠缠下去,这些恩与怨实在解不开,我便也懒得理会,随他们去了,由着他们去折腾,反正这些人到最后,总归是个身死魂灭的下场,我便当是看了场好戏,有趣得很。” 夕梧不以为然,“你对扶桑大帝说,这块石头只有霜华女君可以拿下来。” 扶桑是为霜华去寻大召玉,可惜霜华在一场大战中死了,他便来到冥界将大召玉系在三生树上,等着霜华的来世,只可惜她早已入了轮回,记不起前尘往事,这玉便一直挂到现在。 “是”,枫晚没有隐瞒。 “扶桑大帝是谁”,夕梧期待一个答案。 枫晚笑她明知故问,“你不是见到他的样貌了。” “我还有一个疑问”,当时司命提起笙烟这个名字时,她恍惚间以为是在叫她。 枫晚好像应声虫一样,知道她要问什么,“是,笙烟和夏晴天,扶桑和霜华。” 他将散乱的发丝拢起,声音温温柔柔,似乎真心实意为夕梧着想,“你若是打算和我在一起,我便想办法替你彻底除掉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那种,不会再纠缠于你。” “不...不至于吧,且我也没有想要同你一起”,夕梧可没想过让玦离死掉,那样的美人,实在是舍不得。 “哦~口是心非,你拜帖里可不是这么说的”,枫晚从胸前衣襟拿出来夕梧送来的拜帖。 夕梧盯着枫晚的敞开的衣衿,迷糊地应了一句,“什么...拜帖?” 枫晚好似故意放慢了动作,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玉手缓缓伸进衣襟,先是粉白的指甲,再是如竹般的骨节,最后是白皙的手背,一个接一个地被遮住了,他紧紧抓住了夕梧送的那张拜帖,却好像要把她本人抓在掌心。 他缓缓将拜帖拿出来,衣衿随着红纸的移动散开,露出了一点颈窝,却没等夕梧仔细去看,枫晚便将拜帖展开,挡在她面前。 这张纸几乎贴在了夕梧的鼻尖上,沾了些红粉,她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定是韩元信在作怪。 她抢过拜帖。 “仙界丹穴山夕梧敬拜 酆都卿卿,见字如晤 小女子对陛下倾慕已久,望陛下赏面一见,以解相思之苦。” 夕梧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原本是查看过的,韩元信定是在拜帖上施了法,真是大意,竟然被他坑了去,也怪她从前坑他太多了,一报还一报。 她有些尴尬,摸了摸耳朵,“只是玩笑话,做不得数。” “玩笑话”,枫晚翻脸比翻书快,“你当我是玩笑?好大的胆子。” 夕梧起身后退了一步。 忘川边的彼岸花开了,花瓣鲜红似沁了血,花粉散作金辉,如星般璀璨。 有花无叶,两不相见。 枫晚忽然又笑了,他缓缓走到夕梧身侧,挑起她肩上一缕青丝,在指上绕了个圈,紧紧瞧着她脸上彼岸花映照出的胭脂色,似乎要一口把她吃下。 夕梧绞尽脑汁却只能想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哥哥还在等我回家吃饭,告辞了。” 她并不喜欢和鸡肋兄长在一块儿吃饭,兄长瞧不上她懒散的样子,吃个饭也不得消停。 枫晚忽然沉了脸,周身似有风起。 夕梧心下一惊,想躲却也来不及了,身子便被重重一推,猛地撞向了身后的三生树,还未落在地上,枫晚紧随其后,一只修长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抵在树干上。 他冰凉的手放在夕梧颈上,凉意沁到心里。 枫晚的面容在花火映衬下更显苍白,眉目间染了血色,衣上沾了金粉,美丽而又残忍。 他面上充满了杀意,心里也充满了杀意。 “留下来陪我”,这声音原本十分温柔,可听在夕梧耳朵里感觉像恐怖话本里新鲜出炉的僵尸拉住她的脚踝一般恐怖。 夕梧挣脱不得,立时变了一副面孔。 黛眉微蹙,眼中含泪,比雨后初晴的天空还要清澈,珍珠在眼眶里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没有挽留住,滴落在枫晚手上,有些滚烫。 枫晚向前一步,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光滑而又细腻,月光一般,衬着她微红的鼻尖,朝霞一般,他用指尖抹掉夕梧鼻尖上沾染的红粉,声音轻缓,有似水柔情,“别这样看我,你这副样子让我更想留下你了。” 枫晚看起来是真的动了杀心,想把她留在冥界。 他像极了个变态。 美人计宣告失败,好在她还有后手,原本还在簌簌落下的眼泪收放自如,手中凭空拿出一颗金色的珠子,随后用力将它捏碎,碎片散作漫天光辉,沾在衣带上。 这是她从日御羲和手里讨来的日之火,冥族不得见阳光,酆都大帝也不例外。 枫晚及时松了手,衣上只烧出了几个洞,手臂上也烫出一片胭脂色,看起来有一种凌乱又破碎的美丽。 夕梧决定不再喜欢这个阴晴不定的酆都大帝,回去找她可怜又可爱的玦离,“我喜欢花团锦簇阳光明媚,这里不适合我。” “这个名字我也要收回去”,夕梧始乱终弃,又挑衅一笑。 她身上还沾着日辉,一路顺利出了冥界。 枫晚并未派人阻拦,反倒是笑了,酆都大帝三千年一轮换不假,不过,每一任酆都大帝都是他,三千年得新生一次,所以,她迟早要到他身边来。 至于这个名字么,用着倒也不错。 他仰面望着漫天金辉,好似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自言自语,“等下次来,我给你讲三生树的故事。” 他又招了几个鬼差,吩咐重修地府,特意嘱咐种些梧桐。 做完这些,他顺着阶梯向地下走去,缓步而行,似在悠闲赏景,仿佛踏月吟诗的骚人墨客,风采夺目,步履从容。 下面十八层,皆是炼狱。 烈火与鲜血交织。 他心情极好,闭上眼听着这些哀嚎,好似在欣赏最动人的乐曲。 夕梧走后,又来一不速之客,妖君偷偷潜入地府,把手放在三生石上。 妖君有个烦恼,他脸上有几颗痣,红色的,怎么也去不掉,就好像起了疹子一样,后来听手下人说滴在死人脸上的泪来世会变成痣。 他找到了那个人,发誓要扒了她的皮毛做斗篷。 第5章 觏尔新婚 夕梧坐在岸边,一双玉足浸在丹水中,丹水忽然奔流不息好似很欢快,只是此时夕梧却是无论如何都欢快不起来了。 缘分这个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玦离在禁地里一千年的时间却只遇见了她,他需要的大召玉也只有她可以拿到,扶桑大帝与霜华女君那些纠葛,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环扣一环,设计好了似的。 两千年前,昊天刚刚坐上天帝之位不久,那时六界之间的战事将平未平,神族与妖族休战,悄悄签订了结盟协议。 当然,结盟的另一种说法就是联姻,妖族公主嫁给扶桑大帝,神族出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聘礼——三座神山以及无数珍宝。昊天自然是舍不得,但如果把扶桑送去妖界,他上哪再去找这样便宜好用的手下,这些钱以后就从他俸禄里扣。 汉白玉的栏杆围了一圈莲池,天界那莲池里永远只有三朵莲花,还有三个神君在栏杆上交头接耳。 有风过,三朵莲花也学着三人的样子交头接耳。 大抵每一任司命和月老都是一样爱八卦的性子。 “听说了吗,扶桑陛下要娶妖族公主。” 扶桑虽然有大帝的称号,毕竟天界之主还是天帝,所以为众人称天帝为陛下,称扶桑大帝为扶桑陛下。 “怎么可能,太阳在汤谷中沐浴,汤谷旁有扶桑神木,而扶桑陛下正是神木上三足金乌所化,天生克妖邪,怎么能和妖族公主在一起?” “扶桑陛下虽是在烈日下化生的金乌,性子却极为冷漠,最厌恶妖魔二族。” “不然选谁呀,妖族与神族又不是从属关系,妖族的公主最低也配个皇子什么的,但陛下没有子女,东王公与西王母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南北极大帝修的是太上忘情,文昌帝君听到风声早就溜了,不就剩一个扶桑陛下了。” “我告诉你,这妖族公主也不一般呐,一百年前妖族与魔族在北海一战,我远远见过她。” “一身银色铠甲,血色战袍,三尺长剑,两军对峙,只说了四个字,一剑便将魔君斩于阵前。” “说了什么?” “剑名不祥。” “据说当时魔君回了一句,‘不详,你自己的剑叫什么你不清楚吗’,然后剑灵就生气了,大杀四方,血肉横飞啊。” 三人笑成一团。 池中莲花也收了花苞,团成一团。 “诶,妖界王族什么是呀?” “姑获。” “都是鸟唉,还挺般配。” 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都有一个定律,背后议论必会被正主撞见。 莲花们忽然蔫了。 三人见到板着脸的扶桑大帝,吓得连招呼也来不及打,立刻作鸟兽散,边逃跑还不忘添上一句,也许大家搞错了,扶桑大帝是个板砖成精。 对于这桩婚事,扶桑自然不愿意。 那时的天帝是年轻的昊天,和现在一个样,都是讨人厌的老狐狸模样。 天帝语重心长地劝着,“娶她,是为了天下苍生,当年擎天尊主挑起六界大战,引得腥风血雨,尸横遍野,这些年磕磕绊绊,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有希望恢复安宁,个人喜好事小,天下苍生事大。” “还有,北海一战你也看见了,那妖族公主修为高深,实力不可小觑,她留在妖族,说不定哪天会威胁到我神族”,昊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婚事可是一举两得,你仔细考虑吧。” 扶桑大帝权衡再三终于是同意了,可妖族霜华公主这边还没答应呢。 妖王像是与天帝商量好了一般,也语重心长地劝着,“当年擎天至尊挑起六界大战,可谓是风雨飘摇,水深火热,几百年也没恢复过来,咱们妖族不能再起战事了,需要休养生息,天帝给的聘礼十分厚重,你嫁去神族还可监视神族举动,也是一举两得啊。” 霜华想了想,着人给扶桑带了信,说明对他无所求,只一点,不许他与旁的女子有所牵扯。 她当然不是因为中意扶桑才提出这个要求的,只为了她的颜面,属于占着框框不框框的行为。 扶桑本就不近女色便爽快应下了,这二人的婚事就这样在四个人几句言语间敲定了,接下来便是昭告六界,筹备婚事。 只是为这婚事喜悦的终究都是旁人。 夕梧瞧见典籍中是这样记载的,扶桑生性凉薄却也有心,霜华看似热情却又有些决绝,这二人在一处便如冰上燃火,初时霜华一颗热心融了扶桑心底冰霜,只是扶桑冷漠无情又凉了霜华心头热血,到头来终是落了个冰融火灭的下场。 婚期定在了夏至那日的黄昏。 那日白昼最长,黄昏为阴阳交接之时,迎亲有阳往阴来之意。 太阳落回扶桑神木,霞光烧红了天泛着金辉,为婚礼添了喜气。 有繁花添锦,莲花并蒂而开,又有彩鸟贺喜,蛮蛮相得乃飞。 这场婚礼的仪式十分严肃隆重,一举一动皆合乎规矩,象征着神界与妖界的友好,见证了六界即将到来的安宁。 扶桑亲自到妖族迎亲,身穿玄纁爵弁服,乘坐漆车,随行者手持烛炬开道照明。 霜华头上戴了金玉凤冠,披着玄纁色广袖锦衣,手持团扇,掩了红妆。 妖君引着霜华出门。 扶桑为霜华驾车,把登车的引绳交给她,扶着她踩上专设的矮几登车,为她披上避风尘用的斗篷,扶桑驱车前进,车轮滚动三圈后,由一名神官代替扶桑驾车,扶桑乘自己的漆车先走,并在天界等着霜华的车驾。 霜华的车驾由大荒之南驶向天界,一路上可见山川大泽。 泰山有孤生竹,菟丝与女萝相互缠绕依靠。 有诗唱了起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婚,以慰我心。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是天界第一次允许妖族入内,这场婚礼,使六界混乱不堪的战争时代落下帷幕,见证了新纪元的到来。 洁白玉阶两旁,花团锦簇,扶桑执起霜华的手,脚下一步一步踩着红绸,在外人眼中看来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可两个当事人只觉得别扭极了,步伐僵硬,活似个牵丝傀儡。 凌霄殿已有许多岁月了,却不见半丝陈旧,琉璃金顶依旧闪着光芒,殿内梁柱仍然皎洁光新。 就在这大殿中扶桑与霜华结为夫妻,受众仙朝拜。 霜华以扇掩面,瞧不见扶桑,扶桑也瞧不见她。 许不是瞧不见,而是无意去瞧。 二人心如止水,仿佛这不是婚礼,只是一场盟约签订仪式。 宴席设在月前,皎皎圆月如戏台帷幕,祥云缭绕,众仙众妖便在这里推杯换盏,一片亲近和乐,戏台上却不知真心假意。 附近有湖,引了天河水,湖面雾气缭绕,隐约可见人间点点灯火。 莲池里,莲花被月色醉得摇摇晃晃,左右司命和月老三个卦友又聚在一处。 “虽说我未成过婚,但印象中,新婚夫妇也不该像他们这个样子吧,这分明是扶桑帝后这个职位的任命仪式”,左司命打了个酒嗝,“哈,我觉得日后或许有好戏看了。” 右司命也跟着打了个嗝,“我觉得不会,扶桑陛下若是回了汤谷,那这二人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 扶桑大帝在汤谷另有一座神宫,他时常会去守日出日落。 月老喝的少,打不出嗝来,队形乱了。 “他们的缘分已经生了,你且看着吧,日后有得闹”,这一任月老眼光独到,工绩高得很。 “我曾以为扶桑陛下会与日神羲和有些牵扯,毕竟羲和为太阳驾车,二人总是能碰见。” “嗝,她不是帝俊的...” “哎呀,羲和是国名,在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每一任日神都是羲和。” “嗝” 三个人从八卦花边一直聊到了人生哲学。 这场盛会持续了几个时辰,宾客纷纷离去,喧嚣过后显得有些冷清。 婚宴之后扶桑自去处理因着婚礼耽搁的政务,那一纸婚书连同盟约一同搁在案上,而霜华安置在了扶桑府的偏殿,也未等他。 筹备一场婚礼只需短短一月,相伴这一生却不知有多漫长。 第6章 三朝回门 夜里,扶桑府灯火如昼。 灯火很热,满院子的人脑袋也很热,不知道是灯火晃的,还是急的。 医官们头颅烧焦了,仙娥们脑门腐烂了,各方来慰问的人连起来可以绕院墙三圈,连着天帝也亲自来探望,只有偏殿的霜华显得不合群了,风卷不起雨打不动,一夜安眠。 霜华平日里日上三竿才会起身,只是神界与妖界大有不同,日头方才初升她便早早没了睡意,随意披了件衣衫出了殿门,一边瞧着扶桑府里的景色,一边不住地摇头腹诽着,她觉得扶桑的品味并不怎么样,上古时期的建筑样式,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她往主殿去,奇的是不仅一路上无人,连鸟兽也无,半晌才见到一位神色匆匆的小神官,霜华当即把他逮住。 霜华是第一次来神界,不确定面前的小神仙识不识得她,也不兜圈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此时身上披着的是昨日在迎亲辇车上扶桑为她披上的斗篷,小神官虽然没见过霜华的样貌,但也大致猜出面前女子的身份,恭敬向她行礼,道,“扶桑帝后。” 霜华点点头,也不拐弯抹角想着什么就直说了,“我以后要在此常住,这院落不甚合我心意,要做些改动”,她住的偏殿和扶桑的寝殿比起来更是差远了,霜华一向喜好排场,她的东西从来都要最好的。 这神官面色怪异,似有为难之处。 霜华初来乍到对神界并不了解,便询问是否有不妥之处。 小神官支支吾吾,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原是没有,只不过昨夜扶桑陛下受了重伤,现下无暇顾及殿下这处。” 婚礼结束之后扶桑大帝一直在处理积压的政务,夜半时分回汤谷的路上恰巧遇见兵败逃窜的上任魔尊,二话不说便与他大战一场,魔尊已是穷途末路,自然是孤注一掷,虽说最后是扶桑险胜了,却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小神官回话之后,霜华只觉得十分尴尬,但只一瞬,随后镇定自若,十分淡然地挥挥手,放那小神官离去了。 此时院中风声好似停了,枝上乌鸦也应景地叫了几声,许是在嘲笑她。 她灰溜溜地回了偏殿,立刻召来她的心腹,一同商议该怎么处理此事。 霜华来神界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日常照顾她起居的侍官绿蕉,一个是她的军师无赦。 无赦原本只是个小妖,因为他的原形十分罕见且滑稽,在妖族里一向受排挤,偶然间跟了霜华,境况才慢慢好起来,后来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当初那些嘲笑排挤他的小妖也接连病死,他的原身也成了六界十大未解之谜之一,除了霜华无人知晓。 霜华先将情况与无赦讲了,又道,“这院子不合我心意,住着也不舒坦,现下无人顾及我,这可如何是好,这破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凑合。” 无赦额头挤出了几道黑线,“殿下,这是重点吗,现在是你的夫君受了重伤,你总该有所表示。” 霜华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不去添乱了。” 明知希望不大,无赦还是得按照惯例劝谏一番,“帮不帮得上是其次,首要的是让人看见你想帮忙的心意。” 霜华只觉得他那名义上的夫君是个沉重的包袱,顿时后悔了,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丢下,“你是我的心腹,去替我表示表示吧,我先回妖界了,什么时候院子改好了再来。” 无赦看霜华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急出一脑门的褶皱,却也只得先去探探情况再做打算。 扶桑的伤情虽有些凶险,却也无性命之忧,只是他方才与霜华成婚便遇险,且自他受伤后霜华这个妻子从未露面,便渐渐传出些不甚好听的话来。 姑获鸟原本就是妖兽,有不祥之意,一群扶桑大帝的拥趸们便私下里称霜华为扫把星。 无赦只得回妖界去请他的公主殿下纡尊降贵,“到底是名义上的夫妻,为了两族大业,主上便去照顾照顾他,可怜可怜他。” 霜华回家住了几天,头顶是金砖玉瓦,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嘴里吃着美味珍馐,更不愿意去扶桑府那寒酸的陋室,不耐烦道,“我是妖族公主,才不去伺候人,你变成我的样子去不就行了,枉你是我的军师,这么简单的主意也想不到吗?” 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猪上司,无赦没有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变成霜华的样子,唤了辇车,全副仪仗,大摇大摆地上了天界。 起初,天界并没有大门。 昊天说,要有门。 于是有了一座南天门,明光幌幌,是白玉造就,碧色沉沉,是翠玉装点,上方是霞光万丈,下方是云雾缭绕。 与恢弘大气的南天门形成对比的是,侧边缩在神树后的神界八卦三人组。 妖族公主的辇车到来之前便有彩鸟报信,一般来说,这样有排场的全副仪仗是需要有人在路边顶礼膜拜摇旗呐喊的,只是此时大家都在削尖脑袋往扶桑府里面挤,以期在扶桑大帝面前讨好,在天帝面前露脸,但这边妖族公主的热闹却也不能不瞧,只能委派三人组带着回光返照镜前去。 回光返照镜可以记录影像,需要的时候再回放观看,这是人族炼器师仿造原非制作的法器,是原非最讨厌的东西。 前日的婚礼太过严肃,也不好直视霜华殿下的容颜,三人没了最新八卦话题,正抓耳挠腮,今日得知帝后回府,自然是要前去围观的,连西瓜都带好了,貌美的妖族公主可比板砖大帝养眼多了。 远处响起乐曲,华丽的辇车从云雾中现身,金线华盖垂下玉穗流苏,桂木车架镌刻着祥云纹,但这些并不是重点,三人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却只看到一层施了法术的薄如蝉翼的帷幔,三人有些不甘心,又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企图从被风吹起的帷幔缝隙里瞧见些许。 这边无赦只看到三只,哦不,三个不认识的神仙,看起来像鹅精一样的长脖子神仙。 辇车又近了些,他觉得不是鹅精,是大眼青蛙精,对,也许是月宫里的蟾蜍。 无赦也知道扶桑大帝尚在病中,本来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只是若是女子跑回娘家,夫君不亲自来接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可扶桑无法来接,他又不得不回去,只能用全副仪仗挽回些许面子。 只不过,这个方法看起来并不好用,接驾的只有三个下等小仙。 算了,聊胜于无。 月老司命三人组瞧着红衣女仙从辇车上缓步而下,镶着珍珠的红色鞋子,金线绣花的红色锦袍,鲛绡面纱,足金发簪,浑身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活像一座行走的金矿。 如果霜华在这里,一定会把无赦打回原形。 三只青蛙鹅已经惊掉了下巴。 无赦更是疑惑,这三个到底是什么神仙,脖子长,眼睛突出,嘴大,难道是什么上古异兽。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到底不是霜华,形似神不似,他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昂首并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目中无人盛气凌人地从三人身旁走过,连个眼神也没给。 ... 姑获山脚有一座大殿,暗红色漆金色纹饰,隐藏在迷雾中,廊间有帷幔在风中舞动着,四角有风铃。 殿内并不是想象中的笙歌曼舞,美酒珍馐,霜华端坐在正中,盯着案上的玉简,四周是战战兢兢的妖兵怪将,他们整齐地跪在地上的石砖格里。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狼妖此刻正像一只小狗般匍匐在台阶下。 高阶上的女子穿了一身玄黑色金云纹锦袍,配暗红色烫金腰带,腰间坠着一枚血色玉佩,发上一左一右插了两支乌木簪。 她的面颊瓷白如雪,眉眼凌厉。 “这点小事竟也办不好么。” 霜华缓缓站起身,黑色锦袍水波一般拖曳在地上。 “还是说我嫁去了神界,你们便可以不把我放在眼中了?” 霜华的语气平淡如水,可传到下方的妖怪们耳中便如惊雷一般炸开。 耿直小狼狗磕头如捣蒜,砰砰撞在地上打出了节奏。 卑微小蚂蚁把身体缩在地缝里,默念咒语,“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话痨小青蛙受了惊吓,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哇哇乱叫。 只有一旁的虎妖更聪明一些,他摇身一变,化成了一只橘色的猫。 霜华坐回了黑曜石座椅,肘部搭在扶手上,橘猫见此,三两步跑上台阶,轻盈跳到了霜华膝头。 然后,被命运扼住了后脖颈。 底下的妖怪们松了一口气,庆幸的同时还有嫉妒,暗骂虎妖爱拍马屁不要脸,心里却恨不得此时被霜华提在手里的是自己。 这个时候,妖王的大嗓门从殿外传来,冲淡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我的乖儿砸,不要一回来就发脾气嘛!” 霜华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唤道,“父王。” 妖王与霜华看起来并不像一对父女,霜华样貌精致,肤色白皙,不生气的时候有一副凡间江南温婉美人的气质,而妖王相貌便一言难尽了,说丑也不丑,但也谈不上俊美,有着凡界东北方大汉的魁梧粗犷,以及与无赦如出一辙的粗俗豪放的审美。 当然,姑获一族的亲属就从没有长相相似的,因为他们有祖传的不孕不育。 姑获鸟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姑获一族自己不生小鸟,喜欢在正月夜里偷别人家的小孩子回去养,斩断孩子与亲生父母的联系,再以自身血脉为引,以秘术将其化身为姑获鸟,再也无法寻到亲生父母,只得留在族内,姑获鸟世代便是如此繁衍。 当然,这种行径十分恶劣,所以姑获鸟被视为不祥之物,就连其它妖族也不屑与之为伍,都看紧了自己的孩子,可惜,姑获鸟总是挑选天赋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这些孩子修炼的妖术极为强大,妖族以强者为尊,姑获一族便坐上了王位。 妖王小心翼翼地劝着,“小光,虽说凡界有三朝回门的习俗,可你这才新婚第二天就跑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妖界对联姻有什么不满呢。” 霜华却是大方地承认了,“本就是不满,哪有夫君会在新婚之夜夜不归宿,跑去私会的。” “私会倒也罢了,还是个男子。” 她又忸怩作态,故作委屈,掩面而泣,“是男子倒也罢了,居然还牵扯不清,大打出手,全然不顾往日情分,直至把人打死,真是...” 妖王被这一连串炮弹轰得目瞪口呆,“竟有此事,这扶桑大帝竟是个...” 他气愤道,“这是...骗婚。” “为父这便去为你讨个说法”,妖王大手一挥,“来人,速点十万妖兵怪将,随我攻上神界。” 待妖王气宇轩昂地喊出这句豪言壮语之后,下方伏着的妖兵怪将竟无一人冲上来拦着他。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瞬。 梁上的乌鸦精暗道不好,迅速带着一阵邪风飞过。 众妖自然是不敢瞧王室热闹的,只能把头深深地杵在地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有青蛙精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不小心将一条腿伸出了地砖格外,他顿时吓得屏住气息,却没想到将自己鼓得更大,格子快要装不下了。 霜华摘下头上的乌木发簪,隔空扎在了青蛙腿上。 “唔”,青蛙不敢叫出声,紧紧捂住自己的大嘴,没想到憋住的气体从背上毛孔喷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妖界多了一只不好找的三条腿的癞哈蟆。 “嘿嘿...” 妖王只得干笑两声,接着劝道,“咱们还是回去吧,出嫁的女儿总回娘家也不好。” 霜华狠狠丢掉了头上另一支发簪,“所以,父王,你当初与神界盟约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让他过来妖界呢?” 霜华也说不好和她这位父王是什么样的关系,非亲生父女,她年少的时候他更像一位严师,而现今她羽翼丰满,他倒变成了一个慈父。 霜华有的时候怀疑,是妖王看她如今大权在握,怕她记恨当初他将她从亲生父母身边偷来,所以迫不及待地将她赶出妖界。 妖王回想起当初和淏天的谈判,有些心虚。 淏天提出要以一座神山做聘礼,让霜华嫁去神界,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这可是我的独偷子女,掌上明珠!” “得加钱。” “谁让淏天给的太多了呢”,妖王小声道。 看在聘礼的份上,妖王劝道,“扶桑正在病中,万一有别的小仙女趁机接近他可如何是好?” “无所谓啊,他若是违背当初的承诺,或许还可以向神界索要赔偿。” “哎呀”,妖王一拍大腿,“扶桑万一伤重死了,你又不在他身边,他的遗产叫神界扣下了怎么办?” 霜华蹙了眉,手指在案上轻扣,若有所思。 妖王一看有戏,趁热打铁道,“最起码,他有扶桑神树的树枝。” 霜华有收集物品的怪癖,她有一山头的藏品,时不时地拿出来把玩,比如说,四象神兽的内丹,十二月令的花瓣... 但是四大神树她只收集到了建木,若木和寻木,只差一个扶桑木。 只是扶桑神树生在太阳栖息的汤谷中,她是妖族,无法接近太阳,所以迟迟没有收集齐四大神树,这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总想把它挤掉。 霜华妥协了。 她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回到天界时已是五天后,扶桑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此时,扶桑躺在床上,额头上满是汗水,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梦中他见到一个黑衣女子,剑眉星目,看起来英气十足,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伸出手扶起他,那手肤色黝黑,骨节粗大,皮肤粗糙。 她将他抱在怀里,那胸膛平坦宽阔,硬邦邦的。 他抬头一看,见那人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 扶桑一下子惊醒,好在是梦。 他定了定神,看向窗外。 天色昏暗,树上有几只报丧鸦,外面有风,吹得窗框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 门外闪进一个女子,一下子立在床前。 那女子没有面目,五官糊在一处,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新婚妻子,霜华公主。 她端着一碗汤药。 灰褐色的汤水,咕嘟咕嘟冒着泡,一条青蛙腿缓缓沉下,被沼泽一般黏糊糊的汤药吞噬。 他不想喝。 那女子的声音回荡着,跳跃着,紧紧地跟随他,甩也甩不掉。 “郎君,喝药了~” 他被按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房间忽然摇晃起来,好像有人在推他。 “扶桑陛下。” 他挣扎着醒过来,眼前有光,从模糊到清明,床边是医官,窗外天色正好。 院中是一片雀跃欢呼,“扶桑陛下醒了!” 第7章 斯是陋室 霜华回了天界便得知扶桑已醒的消息,她不要脸地想,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一回来扶桑就醒了,他可真得好好感谢她,她很贴心地把谢礼都替他想好了,自然是按她的要求来修葺扶桑府。 她一向是这么理直气壮。 可惜,霜华还是要面对现实,她不情愿地回去那简陋的小院,边走边安慰自己,这苦日子只是暂时的。 当她瞧见扶桑府斑驳的墙壁,吱嘎作响的门框,满院子的落叶,直道自己命苦,原以为嫁给神界二把手做扶桑帝后,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等熬死了淏天与扶桑两个老男人,可以垂帘听政,黄袍加身..... 她真的是想不明白,扶桑好歹有大帝的称号,怎的落魄至此。 不过扶桑府的占地面积还比较大,但是整个扶桑府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住,听说他在汤谷附近还有一座行宫,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不过要先拿到扶桑神树的树枝,不然她进不了汤谷。 只是她一进门便气不打一处来,无赦变成她的样子,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一边喝茶,吸溜吸溜,一边打着算盘,噼里啪啦,悠闲得很。 无赦一看见霜华,立刻变回原样,迅速从椅子上起身放下茶杯又拿起账本,双手奉上,笑得谄媚,“殿下,院子的设计图纸和预计花费我都整好了。” 霜华看他还得用的份上暂时不与他计较,只是默默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无赦的品味总是叫人无法放心,她拿起图纸翻了翻,觉得整体还算满意,只是减去了几处略显浮夸的装饰。 “三万五千上品灵石”,霜华嘬了嘬手指,蹙了眉,随后又舒展开,“花销虽然有些大,不过反正不是用我自己的钱,没必要心痛。” 若非她是自己的主子,无赦真想替扶桑骂一句,败家娘儿们。 霜华这就迫不及待往扶桑的住处去了,无赦捡起霜华拖在地上的裙摆正准备跟上,她忽然回过头来瞧了瞧他,又摇了摇头,再摆了摆手,嫌弃道,“我自己去便可。” 无赦被抛弃了,幽怨地蹲在墙角用树枝在地上戳出了一个又一个坑坑。 今日阳光正好,暖洋洋的,照的人心情舒畅,扶桑寝殿门开着,霜华便直接进去了。 房间里有两个男子,一个白衣男子半卧在床上,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一个红衣男子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汤药,他转过头来看向霜华,面色有些冷硬,活像别人欠他一百万灵石一样。 霜华皱了皱眉,方才意识到她并不知道这红白二人哪个是扶桑。 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刚才就让无赦跟过来了,就算他土里土气的,也比现在的场面要好看。 她并不想承认她认不出自己的夫君,新婚妻子认不出自己的丈夫,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婚礼当天她只隐约瞧过他的侧脸,他重伤之后她便回了妖界,两个人一直也没有机会见面。 霜华决定用她的聪明才智来辨出哪个是她的丈夫。 她迅速又粗略地思考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听说扶桑大帝性子古板,喜穿素衣,不会穿鲜艳的红色,且他重伤初愈,想来便是那白衣男子了。 她又仔细瞧了瞧他,样貌倒还不错,谦谦君子的模样,雪后绿竹一般。 若明珠在侧,朗然照人。 霜华瞧了两眼便移开目光,怕继续看下去,把他看死了。 说实话,霜华对他一点也不满意,他病病殃殃的,而且看起来是久病,并不是一时受了重伤的感觉,这样的男人小白脸似的,哪里配得上她,且这人她一瞧就觉得讨厌,看起来病病歪歪的,陶俑似的,一碰就碎了吧。 霜华对他的第一印象差极了,她带着气,一把抢过红衣男子手里的汤药,递给白衣男子,举碗齐眉,皮笑肉不笑,咬着后槽牙温柔地问道,“夫君,你好些了吗。” 话音刚落,四周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红衣男子冷硬的面上浮现了惊讶的神色,但也只是愣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白衣男子却笑得话不成句,“哈哈哈多谢...殿下关心,在...哈哈下好多了,咳咳咳...” 他咳个不停,想来是被口水呛到,活该。 霜华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 她不明白。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扶桑的房间里,别的男子躺在他的床上。 他们是什么关系!? 霜华决定贼喊捉贼,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你们竟然背着我...” 可惜,这一片深情终究是错付了,二人一点反应也没有,静静地看着她。 霜华的戏也唱不下去了,她无奈叹了口气,今天的事如果传出去一定会变成六界笑柄,被人编在话本子里,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她勉强保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心下飞速思考解决办法。 直接说认错人肯定不行。 装瞎...不行不行。 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也不行。 不如...杀人灭口吧。 霜华本就不想嫁给扶桑,做什么扶桑帝后,不如她回妖界做大王,拳打仙族,脚踢神族,一统六界,唯我独尊。 白衣男子见霜华眼中充满了杀气,心下一惊,暗道不好。 他频频以眼神向扶桑示意,可惜扶桑先是不解风情,然后是不知所措,最后干脆不为所动。 霜华觉得白衣男子眼睛好像抽筋了,正欲开口询问,忽然注意到他发上簪着薰华草发簪,衣上绣着薰华草纹饰,腰间佩着薰华草香囊,大概猜到他是谁了。 不是薰华草精就是君子国人。 当是君子国太子陶阳,扶桑的好友,唯一的好友。 仙界有君子国,其人衣冠带剑,谦和不争。山中有薰华草,朝生夕死。 陶阳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有时会来天界修养,借住在好友府上。 陶阳将汤药递回扶桑手中,扶桑一口气喝完了。 二人谁也没有开口。 霜华尴尬得用脚趾在地上扣出了一座三进院子。 她只能再次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微笑,转头看向那坐在床边的红衣男子。 她仔细瞧了瞧她这名义上的夫君,在新婚之夜打败魔尊的男子。 他是在骄阳下降生的三足金乌,却不似太阳一般光明炙热。样貌冷峻,即便穿了红衣,也似化不开的山巅积雪一般。 这个人好似被剑鞘敛了寒意的古剑,即使收敛了光芒,也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锐气。 扶桑的样貌比陶阳更好一些,只是神色太过冷硬,满是距离感,让人难以亲近。 在霜华看来,扶桑比陶阳强多了,且有了陶阳做对比,他也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她原以为扶桑在汤谷守着太阳,会晒得黝黑,却没想到是如玉一般的冷白色。 霜华下巴一抬,双手一搭,谎话张口就来,理直气壮得很,“昨日担心你的病情,睡得晚些,方才有些头晕眼花,不小心认错了人。” “无妨”,扶桑依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知信了没有。 他是新婚,所以穿了红衣。 就算霜华认错了人,他也不能如何,神族妖族关系和谐,所以他和霜华关系也要十分和谐,他不会生气。 霜华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莫名有些不爽,但也只是一瞬。 陶阳看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适时开了口,“公主这些日子照顾扶桑辛苦了,这是山中一棵包治百病的薰华草,可以凝神静气,提升修为。” 这话本是关心,但被陶阳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来,霜华觉得是在讽刺她,因为她只是随口胡诌,并没有真的去照顾扶桑。 陶阳比窦娥还冤,因为他听说在扶桑昏迷期间霜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无赦假扮的。 扶桑听见陶阳的话,什么也没说。 霜华接过薰华草,不想再与这二人扯皮,她来是有更重要的事,她对扶桑道,“你娶媳妇难道不知道要把房子修葺一下吗,既然你忘了,那就由我自己来做,这是设计图纸,你只需把钱给我就是了。” 扶桑点了点头。 见话题已经转移了,霜华松了口气。 扶桑接过图纸,没有注意到他新婚妻子那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他的目光被图纸末尾的一行小字吸引住了。 他看着图纸下面的小字以及一个小小的符号,“§三万五千”,仿若催命符一般。 扶桑面有难色,他原本有些积蓄,可付了天价聘礼之后便不剩什么了,因为天帝十分小气,不肯为联姻出些聘礼,霜华带来的嫁妆虽然很多,但妻子的嫁妆是私产,他用了会成为六界笑柄。 扶桑有些不知所措,从前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从未为银钱发愁。 他又想起,天帝曾说过,娶了霜华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 果真钱途无亮。 霜华不知道扶桑府的财政已经捉襟见肘,否则她绝不会嫁给这么一个穷鬼的,她见扶桑在那犹豫,十分不满,暗骂他吝啬鬼,正欲开口责问,却被陶阳接过了话头。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他很清楚扶桑可怜的财产,他是个在小气鬼上司手下讨生活的可怜人。 霜华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图纸交给陶阳,立刻离开了这个尴尬的地方。 扶桑十分感激好友为他解围,“你先借我一些,等我有钱了会还给你的。” 陶阳却在一旁幸灾乐祸,补了一刀,“不急,你都沦落到要借钱养老婆了,我作为你的好朋友,怎么能袖手旁观嘛。” “当然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呃不是......赴汤蹈火,雪中送炭”,他太过开心,不小心说漏了嘴。 陶阳看起来认真地为他考虑,“只是,按这张图纸来看,这三万五千上等灵石都只是下限,而且,你得比她要的多给一些。” 扶桑额头上青筋凸起,陶阳明明嘴里说了要帮他,他怎么有一种想打死他的冲动。 “你手里有多少,我只能借你两万。” 扶桑理直气壮,提高了音量,“我有三万。” 陶阳有些惊讶,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些钱,“那够了啊。” “中等灵石。” “唏~”,十块中等灵石换一块上等灵石,这才三千,零头都不够,他可不打算当扶友魔,“我现在和你这穷鬼绝交还来得及吗。” 怕口水飞到脸上,扶桑用手拂了下,可是,落在陶阳眼里,便是他因为没钱,怕老婆跑了,悄悄在抹眼泪。 陶阳不忍心再奚落好友,给他出了主意,“那你再找别人凑一凑吧........对了,去找天帝,联姻也算公事,你可以申请公款,这么一想可真划算,公款养老婆,白赚个美人。” “陛下他....”扶桑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从前,六界大战之时,淏天受了重伤,几乎是快死了。 天界的神官们密不透风地围着他,强忍着眼泪,就等他断了气好大哭一场。 但他伸着两根手指就是不肯断气。 可惜,没人猜出他的心思。 他只得诈尸一般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走到并蒂莲花琉璃灯前,摘下灯罩,剪去一根灯芯,郑重嘱咐道,“这灯油是佛祖所赠的天竺神油,珍贵得很,万不可浪费。” 神官们的眼泪卡住了,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他们不知该不该继续哭,就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他们这幅副傻样,淏天无法放心离去,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这盏灯救了天帝的命,从此便被供奉起来。 可那盏并蒂莲花灯是用来求姻缘的,淏天至今独身,不知道和他剪了灯芯有没有关系,不过,反正和他抠门有关系就是了。 月亮由下弦改为了上弦,霜华在破败的小院里委屈了半个月。 这些天,扶桑同样也不好过。 他在天帝那里申请到三千,还是从他养的那只只进不出的貔貅牙缝里掏出来的。 文昌还算大方借给他五千,毕竟他还是感激扶桑的,如果不是扶桑答应娶了霜华,娶她的差事就该落在自己头上了。 借钱养老婆说出去到底不光彩,友到用时方恨少,扶桑朋友不多,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好主意。 前些日,司命月老背后议论他,他当时没有处罚他们,现在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只可惜三人组也都是穷鬼,勉强才凑了六千四百二十一。 扶桑又拆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的总算攒够了。 扶桑给霜华送钱的那日,陶阳也到了,纯粹是来瞧热闹的。 破败的小院被无赦简单收拾了一番,他去花神那里要了一些花草,粘在院里那颗秃头树上,无赦的那把藤椅被他自愿献给霜华,有清风吹过,树影摇摆,细碎的阳光洒在衣上,洒在面上,好不惬意。 霜华见到多日不见的夫君,并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完全就是债主催债。 扶桑将一袋沉甸甸的灵石拿了出来,无赦看他一副肉痛的样子,便仔细数了数,三万六千三百二十七。 霜华见到这些灵石,说,“单数不吉利,再加一枚吧。” 可惜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扶桑拿不出来,却又不知该怎样辩驳。 霜华以为他小气,还了他一枚。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装聋作哑,三棒子打不出一个框来。 陶阳瞧了瞧霜华,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清楚地读出了鄙夷与不屑。 他又瞧了瞧扶桑,他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来。 他有些怀疑,扶桑真的不是面瘫吗....... 还是他如今一贫如洗,受了太大的打击,有些不对劲了。 霜华懒得去拿扇子,躺在藤椅上摇摇晃晃,“无赦,你去拿个茶杯来。” 很快,一个茶杯出现在了小案上。 显然,霜华没打算留他们吃饭,端茶送客。 当然,茶杯里并没有茶,霜华只是放到嘴边做了做样子。 这... 二人看见这隐晦又明显的逐客令,十分识趣地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扶桑把那枚灵石递给陶阳,“先还你利息。” 陶阳把灵石推了回去,“不必,你自己留着吧,我不奢望你能给利息,本钱能还八成我就烧高香了。” 他又状似无意地叨咕了一句,“听说霜华公主有些怪癖,喜欢收集物品,凡事都要整齐对称,倒是和南海之外的比翼鸟族有些相似,他们也喜欢成双成对。” 他又问,“对这桩婚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注定是陶阳一个人的独角戏,扶桑仍旧不语,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妻子。 “作为好朋友,我给你一些建议,用心一些,你们要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 如今六界局势还有些不稳定,只要神界和妖界的联盟不破裂,他们就得一直做一对恩爱夫妻,至少在外人看来是一对恩爱夫妻 。 陶阳像话本子里的反派一样邪恶地笑着,心道,扶桑,你的悲惨生活还在后头,她,会是你的劫难。 扶桑大帝,身居高位,受众仙敬仰,受世人香火供奉,到头来连自己的婚事也做不了主,他倒是有些可怜他了。 “我看她之前照顾你的时候很尽心的”,陶阳没有过多的怀疑霜华为什么会认错,毕竟当时扶桑躺着,睡着,病着,也未睁过眼,也许更像他现在这副模样,当然,她肯定也没有多用心所以才会认错。 扶桑想起他做的梦,眼前一黑。 第8章 海誓不祥 霜华懒散地从树下的藤椅上起来,她近来心情很好,扶桑府就快要修好了,很快就能过上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美好生活,只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这便去向扶桑索要东风——一群仙侍,不然府里的活计无赦和绿蕉两个人也做不完。 天界的仙侍都是从凡界雇佣的修道者,十年一换。 众神早上应该在凌霄殿里议事,现下将近午时,也该散了,霜华在凌霄殿附近的路上等扶桑,日头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蹙了眉,看起来有些凶狠,手中还拿着不祥,给它晒太阳。 她远远地看见扶桑,便飞奔着走上前去。 如果要钱都不积极,还能干什么。 只是霜华现在的形象有些... 知道的这是妻子来接丈夫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贼打劫呢。 好像霜华的确是来打劫扶桑的钱袋,那么多仙侍,哪一个不要钱呢。 扶桑见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子,向她点了点头,然后目视前方,径直走开了。 霜华脚步停下来,愣了一瞬,待她反应过来,简直要气死了。 这是什么态度,就好像对待一个下仙一般。 她在妖界一向高高在上,说一不二,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站住”,霜华叫住了他,语气凌厉骄傲,还藏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扶桑停了下来,疑惑地回了头,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这女子服饰和妆容,却实在想不起她是谁。 他还有事要忙,也没有时间理会她,转身继续走了。 他似乎忘了,自己刚刚娶了个妻子,忘得一干二净..... 霜华沉了脸。 她,出身高贵,是妖族的公主。 她,天赋卓绝,实力可排前十。 她,手握重兵,统领百万雄师。 从来没有人敢俯视她。 呃... 霜华一抬头发现一丈多高的夸娥氏从她身旁走过... 围观的神仙渐渐多了起来,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花坛边围了一撮人,十个。 路人甲手指捅一捅旁边的路人乙,“唉,发生什么事了。” 路人乙脑袋向甲那边凑了凑,但目光却没有移开,“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扶桑陛下和霜华公主好像吵架了。” “我知道,我知道”,路人丙手做喇叭状放在路人甲的耳边,但音量没有降低,“霜华公主来接扶桑陛下,但扶桑陛下没理她。” 路人甲摸了摸下巴,“看来他们感情出了问题。” 路人丁点点头:“当然,扶桑陛下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妖族公主。” 路人戊己庚辛附和,“有好戏看了。” 路人壬舔舔嘴唇,“我渴了,你百宝袋里有没有瓜。” “嘘,小点声。” 围观群众的议论像咒语一样传进霜华的耳朵里。 霜华面子挂不住了,她平日里看起来笑意盈盈很好说话的样子,如今脸上凝了一层冷冽的冰霜。 腰间冷光一闪,长剑已然出鞘。 不祥是个十分贴心的剑灵,他感受到了霜华的怒气,这回不用报剑名便可以使用了。 不祥剑身细长单薄,轻如鸿毛,刻着鲜红色的凹槽纹路,剑柄缀着数颗小巧的朱砂色南海鲛珠,于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此剑随她征战四方,饮血无数,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尸横遍野。 扶桑已经在周围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了面前的女人正是他的新婚妻子,他知道现在情况有些不妙,正欲开口解释,但霜华的剑已经到了。 鲜红色的剑影伴着破竹之势,剑意激荡绵延,连苍穹也被染上了霞光。 剑气引着疾风,凌厉如刀,扶桑意识到她这一剑并没有留什么情面,他闪身躲开,凌厉的剑意在他面前拂过,直冲淏天的雕像而去。 一道白光闪过,接下来是石块落地碎成八瓣的声音。 路人甲看了看昊天的头颅,安慰道,“头还在。” 路人乙看了看昊天的手臂,庆幸道,“手还在。” 路人丙看了看昊天的腿脚,欢呼道,“脚还在。” 路人丁疑惑道,“那是什么掉了。” 路人戊己庚辛齐齐向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看去。 戊:“完了,没有了。” 己用力敲了戊的头,道,“蠢货,是根本就没有”,它在衣服下面,怎么会雕出来。 庚惊叫道:“是发冠和头发。” 辛急中生智:“这.....这这.....说明我们陛下是聪明绝顶。” 壬:“师兄说的有道理。” 癸点了点头。 路人甲忽然间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回头瞧了瞧却没发现人。 扶桑回头看那秃昊天,无奈地揉了揉额角,陛下一定会要他赔的... 本不富裕的扶桑府雪上加霜... 至于霜华,她根本不把昊天放在眼里,今天定要和扶桑一决雌雄,分出个胜负来。 扶桑不得不拔剑迎敌,呃...迎妻。 在众人眼里,只得见两人你来我往的残影,凌厉的剑意在日光下泛着雪亮的白光,剑气冷冽驱散夏日的燥热,一阵凉爽的风扑面而来... 蓝色的海誓,红色的不祥,两把宝剑互相碰撞蹦出火花,如同太阳落回虞渊,没入海面的那一刻。 不祥,取材昆仑山之心,以不尽木燃起烈日之火,锤炼千年。 海誓,神剑,由沃焦石锻造而成。 沃焦石取自东海沃焦山,海水注者无不燋尽。 二人相对而立,霜华身着玄纁色直裾,眉宇如峰,一双眼眸比夜幕漆黑,却也明亮不输日月,身形单薄却坚韧如同蒲苇,手中执剑稳重如磐石。 扶桑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银冠玉簪,身姿挺拔,若巍峨高山,严肃庄重,面色淡漠,如山巅覆了冰雪,全然不似烈日中浴火而生,反倒似从月中走出。 围观众仙:真是一对豺狼虎豹...呸,郎才女貌。 路人壬道,“扶桑大帝打老婆啦。” 之前是众人用气音议论,原本已经安静下来,这一声十分突兀。 众人十分有默契地向后退了一步,只留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像一只箭靶一般暴露在霜华的眼刀下。 她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映射出五彩的光芒,凌厉却又神采照人,泛着五彩斑斓的黑。 霜华向路边围观的众仙看去,目光向他们脸上一个个扫去,将他们深深地记在心里。 对于扶桑来说路人甲乙丙丁是真的甲乙丙丁,而在霜华眼里他们分别是月老,左司命,右司命... 扶桑将神剑背在身后,意图与霜华解释,“殿下...” 可惜,霜华心中已生了战意,不肯给他说话的机会,抢在他开口前动了手。 又是一番昏天黑地,颠鸾倒凤...... 打了半天,围观众仙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直到闻讯赶来的陶阳使了个坏,向霜华脚下弹了一颗珠子... 霜华脚下一滑,直向着扶桑倒去,陶阳见此,露出了个得意的奸笑...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并没有出现话本子里的经典桥段,扶桑瞬间躲开,霜华差点摔在地上,陶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摇摇头,三个诸葛亮也带不动扶桑这么个臭裨将。 二人打了个平手,霜华对她的这任夫君有了改观。 霜华缓缓从地上爬起,用她从话本里学来的至理名言,“男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看过的话本子大多是左司命写的,众仙自然近水楼台先得剧本,只是,神界与妖界相隔甚远,战争时期又闭关锁国,互不通商,这些话本传到妖界已经隔了八百年,而现下时兴的话本子早就不用这些过时的桥段了。 吃瓜众仙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暗中嘲笑霜华是土老帽,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后面的右司命发现了商机,他将这一地的鸡皮疙瘩收集了起来。 有些神仙的皮屑可以入药,比如生姜仙,橘仙,驴仙,有些神仙的皮屑可以卖给他们的狂热信徒,用来辟邪壮胆。 ... 天上的神仙寿命很长,大多是挂着虚职,领着清汤寡水的俸禄,整日里无所事事,最爱的便是八卦。 当然,这个八卦不是指两仪的孙子,四象生的那个八卦,指的是六界里的各种名人轶事,**秘闻。 扶桑大帝可以说是神界的二把手,深受淏天的倚重,二人时常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把酒问青天,再加上霜华当众毁掉淏天雕像一事,便渐渐传出些不好的风声来,甚至牵扯到了住在扶桑府养病的无辜的陶阳... 现下天界最炙手可热的话题便是: “天界帝君与妖族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震惊,天帝下面没有...” “丈夫病重竟发现妻子当面与其好友...” “淏天雕像被毁,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月光下,渺渺云雾中,新添了一片璀璨的琉璃金顶。 沾了霜华的光,扶桑也能看一看新房子。 没错,只是看一看,扶桑府每处都大修过了,唯独落下了扶桑的寝殿。 残漆做旧艺术门框,原始远古风书案桌椅和新潮破洞帷帐... 偌大的宫殿只有两个人,仍旧是扶桑大帝和陶阳太子这对难兄难弟。 扶桑正在处理公文,神色认真,津津有味,仿佛这才是他如胶似漆的新婚妻子。 陶阳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扶桑兄,你快去给公主道个歉。” 扶桑放下公文认真考虑了一下,点点头,“现下神族与妖族的联盟还不够牢固,此时万不可与霜华发生矛盾”,说罢便起了身。 陶阳翻了个白眼,他是这个意思吗,霜华是他的媳妇,可不只是盟友。不管扶桑愿不愿意,六界好不容易见到和平的曙光,在接下来的千年里,神族须得休养生息不可再动干戈,他将来必须与霜华共度一生,绵延子嗣,白首不离...虽然子嗣这个问题有些棘手... 他心道,这态度怎么能行呢。 但不管是什么愿因,总归先道了歉便是,陶阳原以为扶桑开窍了,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发现扶桑走到书架边,将此事写在了公文簿上,后面缀着注释,三天后酉时。 尽管陶阳心里觉得他没救了,却还是要死马当活马医。 “你打算怎么道歉,先给我说一遍。” 原本扶桑在处理政事的时候从不许人打扰,但他很给陶阳面子,想了想,认真道,“抱歉。” 陶阳等了片刻,发现没了下文,挑了挑眉,“没啦。” 扶桑又接了句,“陛下的神像我替你赔了,五千灵石,不用还。” 陶阳惊掉了下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一脸一言难尽。 他是他唯一的朋友,当然,前面的他指的是陶阳,后面的他指的是扶桑。 陶阳有些同情自己,是怎么跟这个闷葫芦做了这么久的好朋友。 扶桑看了眼陶阳,知道他又不满意,勉强加了句,“我错了行不行。” 陶阳用手将习惯性脱臼的下巴扶正,“就这?!” 扶桑不耐烦了,对陶阳道,“你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陶阳也急了,“你敢这么说话,她能给你脑袋拧下来。” 陶阳文思如泉涌,口水也如泉涌,“你要摆正心态,找好你的的角色,别把自己当做扶桑大帝。” “我都是为你好,你以后就懂了。” 陶阳见扶桑正在用袖子擦脸,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仰天大笑出门去,笑道,“朽木不可雕...” 从寝殿门到院门不过百尺,他仿佛走出了千山万水崇山峻岭的感觉,豪情万丈意气风发。 可惜他发现想象中的扶桑月下追陶阳,并没有发生... 陶阳左脚刚迈出了大门槛,右脚又退了回来,双脚绊在一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很。 扶桑的眼睛依旧看黏在他的公文上,抠也抠不下来,根本没有去追,仿佛早就知道他自己会回来。 陶阳只得乖乖走回去,道,“你这个磨人的小...”他话已出口方才意识到不妥,生生咬着舌头拐了个弯,“...糟老头子...坏的很,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扶桑从不看话本子,自然没发觉出什么来,只当陶阳是羊角风发作,咬到了舌头。 另一边无赦也在积极地给霜华出谋划策。 霜华住在原本的扶桑府偏殿,只是现如今,这偏殿修建得比扶桑的主殿更加富丽堂皇。 殿中有一只美人榻,一千岁的大椿木,扶桑神蚕丝织就的锦缎。 夜色凉如水,月色胜明灯,霜华穿着一身枫红色的衣衫躺在美人榻上,吃着稷神种了三百年的水果,面上全然是与白日里不同的潇洒惬意,可仔细一看,却也有些恹恹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赦缩在一旁,给霜华砸坚果,用的是?琈玉镇纸,案上放着一只琉璃灯盏,灯芯是不尽木。 因为霜华没能从扶桑那里要来一群仙侍,且绿蕉是贴身侍从,不干杂活,所以扶桑府里的活计都是无赦在做,他听说自家主上与夫君打了一架,还毁了淏天的神像,正急得火烧眉毛,不小心将坚果砸得粉碎。 却没想到,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他听到霜华说,“扶桑这厮倒有几分真本事,我看上他了,我要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对我俯首称臣。” “噫”,无赦悲极生乐,差点倒撅过去。 霜华习惯了什么事都要和她的军师商量,“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无赦一边端上一盘坚果,一边道,“有有有,太有了。” 霜华看着无赦急切的笑脸,顿时好像一盆凉水浇下来,兴致减了大半,而无赦由于太过兴奋,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脸色,在一旁喋喋不休。 他至少出了八种主意,什么,“妖艳公主冷面帝君”,“先婚后爱日久生情”,“不是冤家不聚头”,“霸道妖王追夫记”,“狭路相逢勇者胜”... 霜华将手枕在头下,望着窗外的月,戏谑道,“你懂得这样多,为什么这么些年,一直都是一个人呢,若有中意的,先帮我试试你的法子灵不灵。” 这原本是一句寻常的玩笑,同主仆二人之间许许多多的玩笑话一般不起眼。 可无赦的脸色忽然有些不好,阴沉沉的,像窗外的乌云一般,右手放在案子上想要抓住些什么,一把坚果碎成了齑粉,他抓得越紧,那些粉末越是从指缝间流走。 他一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笑脸,没脸没皮道,“这些年一直在主上身边侍奉,哪里还有人能入得我的眼呢。” 夜幕中的月圆圆的,明亮亮的,远处有乌云,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敢上前,却又不想远离。 霜华抬头看了眼无赦,道,“你眉毛哪去了。” 无赦悄悄拂去琉璃灯下面的一点点卷曲的毛发,道,“最近天气有点热,剃了凉快。”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没有眉毛,看起来凄凄惨惨戚戚,好不可怜。 ... 漫漫长夏,烈日挂在天幕中,其下有浓郁的树荫,树荫下楼台的倒影映入了池塘,池边有两个人窃窃私语,怎么看画风都是不和谐的两个人——陶阳和无赦,这氛围比黑白无常还要黑白无常。 一袭白袍的青年懒散地靠在树下,树叶的间隙将日光分割成细碎的疏影,如点点星火落在他略有苍白的面上,添了几分烟火气。 无赦终年穿着一身黑衣,衣上金线在风中散发着财富的味道,他侧坐在池边栏杆上,阳光下仔细看去有细碎的绒毛覆在他冷冽的面上,添了几分温度。 在经过长时间的气势震慑与眼神交流之后,无赦十分不文明地将一双脚也抬到了栏杆上,嚣张地晃动,“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们殿下看上扶桑大帝了,而我作为她的心腹,职责便是确保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陶阳时不时地弹走落在身上的胖小,他小心翼翼地,免得它们留下难闻的气味。 “巧了,为了确保神族妖族的联盟牢不可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那,我们算是达成一致了。” 陶阳点了点头,又刻意将一只瓢虫弹向栏杆上的某人,只不过没掌控好方向和力道。 “嘶”,草丛里传来一口倒吸凉气的声音。 眼见计划泄露,说时迟,那时快,无赦凭空变出两把劈天神斧,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接着冲进了草丛左劈右砍.... 立时把杂草除了个干干净净,障眼法被破,露出三颗人头来。 眼看着斧头就要落下,左司命急忙拔出腰间的装饰佩剑,抬手格挡,震得双臂发麻,无赦力大无穷,佩剑霎时断成两截,余下二人见状拔腿就跑,无赦追上前去,伸手那么一提,将月老脖子掐在手里,往天上一抛,空中转体三周半,双手接住双脚,只听“咔嚓”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9章 桃之夭夭 月老和两个司命随意地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面前摆着一张几案,怀里抱着三弦琴,左右司命坐在两边护法,给他扇着扇子,四周挤了一撮人,一共七个。 月老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嘻笑怒骂,表情夸张,活像羊角风发作,“欲知后事如何...” 他停顿片刻,手下用力一拍,桌上的醒木倒叫他拍出了惊堂木的效果,“...请排队交钱。” “切~”,周围一撮六个人一哄而散。 “别走哇,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 打个欠条啊!” 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月老有些难以启齿,定然不会说实话的。 只听“咔嚓”一声.... 月老用外衣紧紧盖住某些不可描述的部位,在凉风中瑟瑟发抖,“你怎么耍流氓呢!” “唉,我们的计划被发现了”,陶阳发现是八卦三人组在偷听,急得病快要犯了。 “那便杀了吧,一个不留”,无赦的声音听起来平平淡淡,慢条斯理,可仔细一听,藏了冷意,杀气满满。 他说着就要暴起杀人,陶阳急忙闪过去,按住了他的手,道,“别冲动。” 三人组吓得瑟瑟发抖,月老与左司命将右司命护在中间,抱作一团,他们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得多了,天帝对右司命一向包庇纵容,他们也连带着沾光,每当闹出些什么事来,从来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 “不杀了他们,明天殿下的事就该传遍六界了”,无赦在联姻之前便已经把天界神官的基本情况摸清了,不然他也不会放心让殿下嫁过来,这三个人耳朵尖舌头也长,明天殿下的事就该被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成为六界笑柄。 月老和司命什么德行陶阳清楚得很,只是这人是万万不能杀的,“这三个都是有头有脸的神官,你杀了他们,是想毁了神族与妖族的结盟吗!” “不过三个小神官而已,天界要为了他们与我们妖界翻脸么”,无赦自小生在妖界,一向奉行弱肉强食的准则,没什么道德观念和法律意识,“你既说他们有头有脸不能杀,如此便让他们没头没脸,只要神界费心掩盖一二便是”,说罢便首先去砍月老的头。 月老和司命都是文神,陶阳常年病着,而无赦是霜华心腹,文武双全,他们四个加起来也打不过。 月老在这生死一瞬,急中生智,他双膝一弯,跪坐在地上,紧紧抱住无赦的大腿,痛哭流涕,“小人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壮士能不能放过我两个好友,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以身相许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月老悄悄将鼻涕抹在无赦衣服上,抬起头来,对着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无赦一时间惊得七窍升天,一脚将他踢开,月老一个大男人,还画了个眉间妆,他的主人画眉间妆是缱绻妩媚,明艳动人,月老这是什么,圆圆的一块红色凸起,上面还有七颗黑色的斑点点,咦~,看了就倒胃口。 无赦原本也没打算真的杀了他们,虽然在他眼里这三个人的命微不足道,但霜华不会赞同他这么做,他也只是想恐吓他们,让他们不敢把刚才听到的泄露出去。 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缺个台阶了。 到了现在,右司命也看出无赦的意图了,他上前一步,恭敬道,“无赦公子,陶阳太子,此事确实是我等有错,在下给你们赔礼了。” “贵族与我族联姻是大事,我等身为神族的臣子,自当尽绵薄之力”,右司命手掌向前方一指,“地上坐的这位是月老,掌姻缘”,又看向左司命,道,“我二人是左右司命,掌命簿,既然霜华公主对扶桑陛下有意,想来我三人也是能帮上忙的,不如公子暂且留我等一命。” 无赦就坡下驴,“也好,不过你们要在此立誓。” 三人被迫立誓之后,便飞快逃跑了,月老的眉间花钿也颤巍巍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接下来便是月老坐在树下给他们的七个下线说书。 虽然他不敢将之前偷听到的内容散播出去,但这不代表他不能造谣。 他说的也是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换成了陶阳和无赦。 由左司命亲自编写的话本渐渐在六界传了开来,套路还是那些套路,神妖有别,正邪不两立,生错了男儿身... 可怜的陶阳和无赦为他们的好友和主人做出了莫大的牺牲。 ... 无赦和陶阳在左司命的书房里挑挑捡捡,选出了几本比较合适的爱情故事话本,几人正在研究到底应该选哪一本。 左司命挑了他最喜欢的一本,“书生与贵族小姐年少相遇一见钟情,在侍女的帮助下,反勇敢抗家长的意志,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右司命摇了摇头,“不行,不合适,他们两个都一把年纪了,且这是一场所有人都期盼成功的联姻,哪里有人阻挠呢。” 陶阳笑了笑,不小心把手中的话本撕了一角。 无赦沉默着,手中的那页纸翻来覆去。 “少女与梦中书生一见倾心,忧思成疾,郁郁而终,化作鬼魂与其相恋,最后少女死而复生,终于与书生结为夫妻”,月老选了一本,一边翻看,一边点头,“这个好,让公主进入扶桑陛下梦中与他相恋。” 陶阳拿过月老手中的书,撇到一边,“扶桑只会把她当做梦魔制造的幻象,然后打个天翻地覆。” 右司命挑了一本看起来靠谱一点的,“秦国公主每每在凤凰台上吹碧玉笙,招来百鸟合鸣,太华山有隐士,二人琴箫合鸣,得遇知音,最终一人乘龙一人乘凤,登仙而去。” 月老道,“扶桑陛下善音律,这个时节蓬莱的桃花开了,不若让公主在林中抚琴,弹一首《凤求凰》,再引扶桑陛下前去,以箫声相和。” “之前听息妫说起三日后的桃花开得最好,便那日吧。” 这回无赦终于开口了,“像《凤求凰》这种曲子殿下是弹不来的,她可以弹个《十面埋伏》。” 其实无赦心里有点后悔,他觉得这几个人的脑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月老犹豫道,“这...不太应景吧,那公主会舞吗?” 无赦斜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殿下曾在北海边上一剑将魔君斩杀。” “不不不,是跳舞的舞。” 眼见这个计划也要泡汤,右司命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舞剑行吗?” 无赦沉默片刻,不情愿道,“也行吧。” 唉,几人觉得这两个臭裨将是五个诸葛亮也带不动的,他们实在是有些累了,就把计划草草地定下了,地点在蓬莱的桃林,三日后霜华在树下舞剑,再由陶阳引扶桑前去观看。 无赦回去便和霜华说了他们的计划。 “舞剑”,霜华黛眉蹙起,“怎的这般麻烦?” 她对扶桑有好感不假,但与他也只不过见了几面,只觉得他有资格做自己的夫君,却不想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一个男人而已,扶桑只不过相貌英俊了些,法术高强了些,也没什么特别的,且她从未打算只留在神界做个什么帝后,她想要的是妖界的王位,有的是成就霸业的野心。 至于扶桑么,卷铺盖里带回去便是。 无赦眼见霜华又要打退堂鼓,急忙劝道,“殿下,你若是真的想得到扶桑,总得付出点什么,你先把他弄到手,以后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无赦说这话的时候面目有些狰狞,霜华不想再听他啰嗦,不耐烦道,“你看着办吧。” 渤海向东几亿万里,其下有无底之谷归墟,天地之间四面八方的水都流向这里,却无增无减。 海中有五座仙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和蓬莱。 每座山高低延伸三万里之远,山顶平坦之处有九千里,山与山之间距离七万里,岱舆、员峤二山被送给妖界,便只剩了方丈,瀛洲和蓬莱三神山。 入夜时分,海面笼罩在一片晴朗夜幕之中,夜暮下海面上有薄雾冥冥,薄雾之中有仙山隐约可见。 仙山有桃林,皎皎明月挂在桃木枝头,灼灼桃花绕在明月腰间。 有风从海上来,花芯中细碎金粉便散作漫天星河,有光从月中来,夜幕中漫天繁星便收敛在花瓣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陶阳硬拉着扶桑赏桃花,还在一边吟诗,烘托气氛,扶桑看着漫天散落的花瓣纷纷扬扬,眼中心中却不是月下,花前与美人,只想到了他殿中窗未关,书案上堆积的公文会不会散了满地的碎纸片。 月老悄悄躲在树后,给陶阳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万事已俱备,可没想到扶桑眼尖瞧见了,问道,“甲在那里做什么?” 陶阳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假?” “就那个穿红衣的。” “月老啊,他怎么假了”,陶阳怀疑月老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 “没什么”,扶桑时常能够见到十个人,只要有事的地方,他们就一定会出现,他记不住他们的脸,就给他们编了号,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 。 穿红衣的便是甲,现在扶桑知道他是月老,有些事情就好办了。 陶阳拉着扶桑向桃林深处走去,林中有一棵三万年的大桃树,屹立在此处上万年,那枝干苍劲有力,似可承载重如山深似海的情分,树叶嫩如翡翠,来日可期,满是生机与希望,花色灼灼如明灯,夜幕中前行,似有繁星。 它与普通的桃树不一样,是一棵雌雄同株的合抱树。 它与鬼门的那棵大桃树也不一样,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树上系满了红丝绸。 当然,这红丝绸和三生树的红丝绸也不一样,三生树的枝干鲜红似血,树上挂着的皆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取的遗物,满是生离死别的凄凉遗憾,而这棵桃树拴着一块块写了名字的红木牌,是明媚的金红色,载着死生不离相伴一生的海誓山盟。 月色飞霜洒落在枝头,空中似有雪霰随花瓣簌簌落下,接在一柄青锋长剑上,而长剑握在一只如玉般白皙的手中。 剑势起时如雷霆万钧,收时如镜湖涟漪。 剑光璀灿夺目,如十日齐出,舞姿轻盈敏捷,如弦月变幻。 霜华穿着一身白色襦裙,桃夭色袖襟,系了一条月白色腰带。 眉似远山,眼中漆黑如夜幕,深邃如海,唇红如落霞,面颊有桃花色。 轻云出岫,月光流转之下,衣袖中有清香,墨发间有碎花。 陶阳特意引着扶桑过来,二人就停在树下,他执意要扶桑穿了件月白色长衫,未束发,只系一条缎带,青丝在风中披散着,墨眉如峰,琉璃一般的眼眸,光彩照人。 “怎么样”,陶阳用手指捅了捅扶桑,这样子像极了皇帝选妃... 旁边的大宦官。 扶桑完全没有欣赏到霜华的美,“花里胡哨,华而不实,若是在战场,早就...” 嗬咦~陶阳倒吸一口凉气,迅速捂住了扶桑的嘴,没让他再接着说下去。 挺美的男子,可惜长了一张嘴。 无赦恨恨地盯着扶桑,从前只有他一人见过殿下舞剑,他欣喜得不得了,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如今殿下为扶桑一人舞剑,还特意穿了娇俏的蓝粉色,他竟敢嫌弃,若不是殿下喜欢,他早就控制不住冲上去一斧子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老扶桑也不看看自己都几百岁的人了,还穿娇嫩的浅蓝色,不知羞。 扶桑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霜华耳中,她立刻停下来,一把将手中长剑掷出,剑身插在土中,应声折断。 她手中的剑并不是不祥,不祥与她出生入死,随她征战四方,绝不可用来玩乐,这把剑是无赦特意选的,镶满了宝石,华丽至极。 “很好”,霜华边向他走来边扯掉满头的发簪玉坠、花花草草。 陶阳急忙用胳膊护住扶桑,老母鸡一般,他以为霜华一副挽起袖子要打架的样子。 “殿下”,扶桑按下陶阳的手,他不想连累好友,便上前一步,十分客气地向霜华行礼。 霜华却没发脾气,语气还有些开心,她也根本不想在这里扭捏作态,跳这个软绵绵娇滴滴的舞,她在战场上的风姿可比这好太多了,没想到扶桑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扶桑阴差阳错反倒讨了霜华欢心。 “你很好,我喜欢,等你日后随我回妖界,便封做同妖君。” 霜华话音刚落,陶阳心下一惊暗道不好,她不该说这话的,他斜着眼偷偷去看扶桑的脸色,可惜他的脸上仍旧是那万年不变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来,但陶阳清楚的知道,他的好朋友,又不高兴了。 霜华盯着扶桑,她原本是笑着的,忽然间蹙眉,沉了脸,她下巴一抬,双手一搭,高傲极了,道,“你退下吧。” 无赦一向聪明的脑筋也拧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啦? 陶阳有个不好的猜测,该不会霜华也看出来了吧,随后他在心里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只有他能看出扶桑的想法来。 霜华心道,竟敢对我甩脸子,迟早要你好看。 扶桑道,“在下告辞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异,陶阳向扶桑传音叫他改口,扶桑不情愿,他便阴恻恻地盯着他,不说便拉着不让他走了。 扶桑只得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为...为夫告辞了”,说着便转身离去了,脚步有些踉跄。 陶阳悄悄跟上去,发现他红了耳尖。 霜华也看见了,真是有趣,她心情又好了起来。 待到扶桑的身影隐在桃林深处看不见了,她笑了笑,这一笑便褪了枝头桃花色,暗了漫天明月光。 霜华又向无赦那边走去。 月老递给无赦一块红木牌,他接过来仔细去看,那红木看起来不一般,不似凡物。 “是我宫中的相思树。” 无赦再去看那绳子,看起来结实得很。 “这是三千年的神蚕丝,淬了七百年法力”,月老肉痛得很,那是他最珍惜的一根丝线。 月老又道,“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挂在那棵桃树上,便算作一种契约。” “这树有灵,木牌系在一朵桃花上,如果结出果实来,把它吃了,再拿果核回去种树,待那树再开花结果,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这话说得一向聪慧理智的无赦也有些动摇,他喃喃道,“真的吗,树再开花结果,两个人便能永远在一起吗?” 月老看了无赦一眼,那眼神颇有深意,照在他心里,让他无处遁形,“不是因为这树开花结果,两个人便能在一起,而是因为两个人有至死不渝的情意,这树才能开花结果。” 无赦手里紧紧抓着红木牌就好像小孩子攥紧手中的糖果一样,霜华伸出手来拿,他迟疑片刻,缓缓将手中的木牌送出去,他翻转了手掌,将木牌放到霜华掌心,没敢触碰到她。 霜华丝毫没有察觉到无赦的异样,她拿过木牌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流光。 可是另一行,她却顿住了笔,咬着笔杆,有些难处,扶桑叫什么名字呢,好像之前婚书上有写,但是她没仔细看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霜华想起之前认错人的事,实在放不下面子再去问,便就凑合着写了扶桑二字。 她五十年前在凡界读过一首诗,揽流光,系扶桑,争来什么日日长,倒也还算般配。 她将红木牌向上一抛,绳圈便挂在了一朵桃花上。 几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有无赦一人仍站在树下,抬首望去,那一片片刻了名字的红木牌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沉默片刻,另取了一片木牌,一笔一划珍重地刻下霜华的名字,他环顾四周,又悄悄在偏下方的位置刻了自己的名字。 那木牌同许许多多木牌一样挂在那,风停了,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刻的两排字。 “霜华殿下 臣无赦” 第10章 举案齐眉 五个诸葛亮分成了两队,无赦和月老在霜华那边给她出主意,陶阳和左右司命自愿去帮扶桑处理政务,打算旁敲侧击地影响他,在他耳边隐晦地暗示与霜华在一起的各种好处。 可惜,这两边的计划皆是事倍功半。 月老教霜华像凡间寻常女子一般为夫君做饭裁衣。 他和无赦带着霜华到了小厨房,打算从最简单的煮粥开始做起,难度较小,成功率较高。 厨房很大,很干净,被仙侍们打扫得一尘不染,食材也很齐全,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厨具精致看起来像一件件工艺品,且大部分都是霜华不认识的。 月老先教霜华怎么生火,他将木柴放进灶内,又拿了一旁的火折子递给霜华示意她来点火,霜华却眼睛也不抬一下根本没打算接,不耐烦道,“怎的还要我亲自烧火。” 无赦似乎想到了什么,劝道,“殿下,这样更有诚意。” 月老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眼神,连连点头附和。 霜华白了他们一眼,抬手掐了个诀,灶台下立刻便有火升起,只可惜火势没控制好烧得太大,一瞬间便将木材都烧成了灰烬。 霜华的御火诀一向是在战场上施展的,从没有大材小用生火做饭,她纤细的眉毛拧在一处,觉得麻烦极了,干脆把这撮黑灰拿去给扶桑,倒点水,就告诉他是黑芝麻糊算了。 她最终还是冷静了下,又看向月老,道,“去找些不尽木来。” “不...不”,月老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他只是个芝麻大的神官,不尽木这种宝物哪里是他能拥有的。 “怎么,你有异议”,霜华看了他一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山一样压在头顶。 “不尽木我们可用不起啊,您就是把我烧了也不值啊”,月老用力扯了扯无赦的衣角,示意他去劝阻。 “殿下,没有人拿不尽木当柴用的,咱们虽然有钱,还是低调些好”,无赦这话说得十分欠揍,若是叫霜华那穷鬼夫君听见,怕是要酸死了。 “好,那便烧你吧”,霜华一把扯过月老,不由分说便往灶门里塞。 月老用脚死死抠住地面,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殿下饶命啊...” 他眼中留下两行清泪,无声道,司命们,咱能不能换一换,我这边有生命危险啊,快来救我,晚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们最好的朋友了... 霜华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声音一字一顿散着冷气,“那你还不快去烧火。” 这回月老不敢有任何异议,保命要紧,他受了不小的惊吓,颤颤巍巍抽抽搭搭地把火生好了。 霜华用法术掀翻了锅盖,锅盖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如雷鸣般的巨响,她直着腰一挥手便将水和米一起摔进锅里,一时间水花四溅,米花也四溅,挥一挥衣袖便又轻飘飘地盖上了锅盖,这一顿操作如猛虎下山一般,只花了短短三个呼吸的时间。 月老表示他学到了,他的灵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开始自问自答起来。 问:煮粥分几步? 答:分三步。一,打开锅盖。二,把米和水倒进去。三,盖上锅盖。 霜华不太清楚粥应该煮多久出锅,每隔十几个呼吸间,便揭开锅盖看一看,又加大了火势,月老颤颤巍巍地站在墙角,也不敢开口说一句不是,怕霜华干脆一把火把扶桑府烧了,他想让无赦这只出头鸟去说,可斜着眼看了一眼无赦的状态,想了想,还是算了,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向淏天祈愿,希望这小小的厨房不要被这尊大佛给拆了。 无赦就在一边看着锅,眼中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霜华渐渐没了耐心,在第十次打开锅盖之后,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她直接把粥盛进一只雕刻精致的小砂锅里,可能是火太急的原因,有一部分米糊在了锅底,霜华拿着铲子用力去铲,锅底都铲薄了一层,终于一滴粥也不剩地盛进小锅里。 月老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这粥会不会太素了些。” 霜华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是有些太清淡了。” 霜华在灶台上挑挑捡捡,指了指一罐白色粉末,问道,“这是什么?” 无赦道,“盐。” 霜华又指了指旁边更粗一些的白色颗粒,“这个呢?” 无赦又道,“糖。” 霜华又拿起一罐液体,无赦立刻道,“醋。” “何不食...“ 月老正欲提个建议,却见霜华捏了一点盐放进煮糊了又还夹生的粥里,这还不算完,又捏了点糖放进放了盐的煮糊了又夹生的粥里,又将半罐醋倒进先加了盐又加了糖的煮糊了又还夹生的粥里。 月老的意识已经放空了,话说出口来不及收回,”肉...糜...” 最后两个字含混不清,霜华没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公主...做得对”,月老不敢说实话,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快点离开这两个乌烟瘴气的人,逃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厨房,也顾不得扶桑会吃到什么乌烟瘴气的食物了。 霜华把砂锅和粥碗放在托盘里,示意无赦拿着,三人便向扶桑的寝殿去了。 淏天讲究顺应天道,无为而治,所以他时常出外游山玩水,从不批复奏章处理公文,他十分信任扶桑,这些政务统统都交给他,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 扶桑寝殿中堆满了公文与卷轴,各路神官的俸禄,十万天兵天将的军饷,还有信徒对天帝发出的祈愿。 淏天为人十分吝啬,扶桑不得不拿自己的俸禄来填补亏空。 陶阳司命三人忙得脚打后脑勺,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闲话,显然任务不顺利。 陶阳忽然瞧见卷轴上灵光一闪,又出现了一条新的祈愿,上面赫然写着月老的名字,他心中了然,月老那边的任务也不顺利,他又悄悄看了眼扶桑,心中思量着,扶桑还有没有钱可以修厨房,也许不只是修缮而是要重建。 扶桑左右手同时处理两份公文,他忽然间停下笔揉了揉眼睛,从早上开始便一直右眼皮跳,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最终还是压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认为是因为公文太多了,劳神伤眼。 忽然有敲门的声音响起,陶阳立刻丢下手中的卷轴,飞奔着去开了门,心道,可算是来了,快救救我们吧,这些堆成山一样的公文,再处理下去,他就要猝死了。 当门打开的时候,无赦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完全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开门,看来他们的准备已经都做好了,就等着殿下来。 陶阳看见霜华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只有一锅白粥,不对,粥里还有些黑色的东西。 当然,这托盘是进门前一刻霜华方才从无赦手里拿过来的。 月老悄悄跟在后面,本想对自己的两个兄弟诉苦,却没想到,右司命一脸的麻木不仁,左司命一脸的生无可恋,他顿时难过得涕泗横流,当初他们为什么要去偷听无赦与陶阳说话,躺在床上睡懒觉不好么,是神女不够美,还是酒神仪狄珍藏了千年的佳酿不够香,当初怎么就想不开呢。 霜华站在门口,扶桑坐在案前,二人互相望去,有些距离在渐渐缩短。 有骄阳洒在霜华面上,有烛火映在扶桑眉间,无端添了些暖意。 霜华温柔地笑着,缓缓走上前去,站在扶桑书案前,将托盘举至眉间,低下头,声音温温柔柔,“夫君,妾身给你熬了粥,趁热喝。” 扶桑原本是坐着,可霜华将托盘举得很高,他只好站起来,那碗粥便呈现在他眼前,他仔细观察一番,发现里面有一些黑色的东西。 霜华给出了解释,她睁着眼睛说瞎话,“这里面加了黑米。” 她仍低着头,扶桑看不见她的笑容,也没注意到一旁月老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尝了一口,发现白米是夹生的,黑米是糊的,味道也很怪,但他面上神色未变,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把碗放在一边。 陶阳见此,用眉毛示意扶桑赶快将碗拿起来,把粥喝光。 扶桑无奈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喝,虽然他很感激霜华为他煮粥,只是这粥又甜又咸又酸又苦,实在难以下咽。 没放辣椒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陶阳急了,拿起粥碗就要往他嘴里塞,扶桑拼命推开他,死活也不肯喝。 霜华的温柔小意已经消失不见,面上阴沉沉的,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嫌弃,一把抢过粥碗,放回托盘上,气呼呼地走了。 无赦也尾随自家主上走了。 扶桑瞧着霜华的背影,莫名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有些娇俏可爱,柳眉蹙起峰峦,面上有红霞,不同于往日高高在上淡漠疏离的模样。 ... 霜华寝殿的窗子开着,窗外有风有月,风中有花香,月中有轻云。 她将软榻移至窗边,胳膊搭在窗台上,用手托着下巴,看那轻云缓缓向明月靠近,把它遮住,却又被风吹散,不得不离开。 霜华心情有些不好,自己辛辛苦苦煮的粥就那么难吃么,她一向是无往不利的,是在姑获鸟这一群别人家的孩子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却没想到,就这一顿饭让她有了挫败感。 扶桑,扶桑,她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就好像一场久攻不下,易守难攻的战役,始终在她心头牵挂着,如陈年之酿,越发浓厚。 “殿下,这分明是扶桑那厮味觉有问题,这粥分明很好喝嘛”,无赦一口把砂锅里剩下的粥喝光,酸的龇牙咧嘴,可是,嘴里再酸也比不上心里的酸。 “是吗”,霜华回眸,笑了起来。 无赦瞧见窗外清风吹散了薄雾,月光就落在霜华面上,他的殿下笑容比那月色明媚得多。 可惜,殿下永远是殿下,不是流光,明月永远挂在天边,遥不可及。 无赦低下头,收回了贪婪的目光,右手紧紧地握着,片刻又松开,“殿下,这百年来我随你征战四方,九死一生的境地不知凡几,你一向是运筹帷幄,一往无前,为何到了现在,如此踌躇犹豫。” 他抬起头,坚定了目光,“殿下,我是你的谋士,你的军师,你想要的,属下一定为你谋划周全。” “我知。” 霜华轻飘飘的两个字,对无赦来说重于泰山。 因为她说“知”,而不是“信”。 经过无赦的一番劝解,霜华从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做出了当前可以做的最好的选择。 霜华纤细白皙的指尖在窗台轻轻扣着,“收拾收拾,明天...” 她望着窗外明月,缓缓吐出两个字,“归宁。” 无赦十分了解她,看见她习惯性的小动作,便知道她又在憋着使坏了,他丝毫不敢怠慢很快便将回娘家的事安排好了,霜华是个场面人,全副仪仗是必不可少的,一群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出了南天门,在天边耀武扬威招摇过市。 无赦做事一向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这次唯独忘记了通知扶桑,只可怜扶桑又为六界八卦话本贡献了一波素材。 第11章 为国捐躯 弱水岸边有建木,青色树叶紫色根茎,黑色花朵黄色果实,树叶繁茂似罗网,枝桠盘桓曲折高耸入云,根节缠绕交错深不见底。 建木生天地正中,日中无影,呼而无响,高百仞,是连接六界的桥梁。 霜华站在弱水岸边,向建木望去,透过枝叶间隙隐约可以看见远处有一座山,山上炎热有火,无草木,那是一座火山,名为令秋山。 霜华望着那山蹙眉沉思,令秋山所处地势比建木高,距离也很近,若是有朝一日爆发了,滚烫的岩浆从高处流下来损毁了建木,六界必然会受到影响。 不过看这令秋山的样子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她暗暗将此事记下,想着改日与淏天提上一句。 霜华手下的妖兵怪将已在妖界入口等了十个时辰,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闲的发慌,因为霜华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他们在暴君手下卖命,整日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便提前一天出发,生怕路上遇见什么意外耽搁了时间。 兵将们一路上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霜华送回王宫。 妖王早就在大殿翘首以盼,可惜见到霜华之后有些失望,他的女儿并没有为了回家而精心打扮过,身上没有穿大红袄,头上没有戴花,而且左手没有鸡,右手也没有鸭,没有为他准备任何礼物,完全就是空着手回来的。 当然白白胖胖的外孙就更没有了。 霜华一进门便向妖王诉苦,伸手揩了揩并不存在的眼泪,“父王,我昨日纡尊降贵,亲自为扶桑下厨,他居然丝毫不给我面子,还嫌弃我煮的粥。” 她小题大做借题发挥,“看来,我们要重新考量他们神界对联盟的诚意了。” 妖王虽然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他能坐稳这个王位,自然不会是傻子,且他对自己养大的女儿也十分了解,她煮的粥应该和毒药也差不太多。 妖王很清楚,霜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嘴上提的虽然是妖界与神界联盟,实际想说的是她与扶桑的婚事。 他露出了老父亲的慈祥笑容,“好,这件事父王会亲自去向淏天讨个说法。” 霜华在家里过了半月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生活,便把扶桑忘在了脑后,丝毫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夫君,终于在扶桑吃了两次闭门羹,第三次来接的时候,被妖王与无赦苦口婆心地劝了回去。 华盖辇车与天兵天将候在王宫外,这次扶桑带了只有淏天的妻子,还不存在的天后才能享有的全副仪仗,这是昊天给妖族给霜华做的颜面。 扶桑站在妖界王宫前回想起前日夜里,他处理完所有积压的奏折正解衣欲睡,忽然瞧见窗外月色正好,如积水空明,他心情好转,连日劳累也一扫而空,便起身去寻陶阳把酒言欢,只可惜他刚打开寝殿的门,左脚还没来得及迈出门槛 ,皎皎明月便被厚重阴沉的乌云遮去了,只见漆黑夜色中,一人披着黑色斗篷如鬼魅般立在树下。 淏天掩了月色,乘着夜幕而来,又像做贼一样窜进扶桑的寝殿,他瞧见扶桑惊讶的神色,心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二人面对面坐着,膝盖挨着膝盖秉烛夜谈。 那夜无月,窗外无竹柏,只有两个闲人。 淏天手里托着一只烛台,眉眼间火光摇曳,语重心长地劝说他,就像当初劝他同意联姻一样。 “扶桑,我有难处,你也知道,神界与妖界的联盟不能破裂”,淏天一向阴险的脸上难得有些愧疚,理不直气不壮,吞吞吐吐道,“你便...当做是在...为国捐躯。”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了,扶桑的思绪也回到眼前。 只见他的妻子穿了件白色寝衣,外面只披了件粉色毛绒斗篷,金色的阳光洒在面上,白皙的脸颊映了衣上樱粉色,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哼”,霜华向他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 “殿下”,扶桑缓过神来,只能磕磕绊绊地背出陶阳事先教他说的话,“为.....为夫那日不该辜负,你的...一番心意,我....我知错了,你随我回....回家去罢。” 扶桑此时背着日光,又微微低着头,霜华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也能透过他染了红霞的耳尖猜到一二,他穿着一身素衣,身形在风中看起来有些单薄,有点可爱,又有点可怜,她已经不忍心再欺负他了。 霜华应下,“好。” 扶桑有些讶异,他原以为霜华一定会刁难他一番,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就这般轻易原谅了他。 如果霜华此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笑他,因为她只是同意随他回去,却并没有原谅他。 霜华换了华服,仿佛世间华丽明媚的景色汇聚在她一人身上,风中有清香,金色朝阳悄悄染在青丝长发上,又映在漆黑眼眸中,她看着他,缓缓伸出一只手。 远处的山没能将朝阳遮住,霞光染了轻云,似丹蔻一般,染了女子圆润透亮的指甲。 扶桑忽然开了窍,走上前去接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登上辇车,光滑的锦缎下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霜华满意地瞧了他一眼,故意歪了歪身子,比之前靠得更近一些。 扶桑怕她摔了,赶忙去扶,慌乱间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这感觉令他想起汤谷中太阳苏醒的那一瞬,温暖安宁又有些滚烫。 可惜,片刻之后他似被雷劈一般松开了。 霜华见扶桑像躲瘟神一样甩开了她,原本有些不悦,正准备发作,却瞧见扶桑万年不变的脸上浮现了类似慌乱又迷茫的情绪,有了几分烟火气,像寻常的少年一般生动鲜活。 她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自己缓缓登上了辇车,倚靠在榻上,透过帷幔瞧着他,无声笑着。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琉璃一般。 扶桑没有与霜华同乘,只是乘着灵鹤跟在一侧,不远不近。 霜华也没有叫他,因为他需要一点时间缓缓神,她不急,来日方长。 无赦站在远处看着二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前,霜华的身侧,只有他和绿蕉两个人,现在,有点拥挤了。 霜华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离开天界,又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由扶桑亲自用天后仪仗接回,这一番操作出尽了风头,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神界的地位堪比天后,就连扶桑大帝在她面前也低了一头。 二人回了扶桑府之后,扶桑以为霜华会回她的瑶光殿,却没想到她竟然一路跟着到了他的寝殿。 扶桑诧异,“殿下不回瑶光殿吗?” 霜华柳眉倒竖,“怎么,你不欢迎我?” 眼看霜华就要翻脸,扶桑的求生欲很强,“主殿过于简陋,我是怕委屈了殿下。” 霜华变脸极快,温柔道,“无妨,从今以后,我会与夫君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好”,扶桑应下了,心里却在想,她的脸变得这样快,万一抽筋了可怎么是好呢。 霜华低眉顺眼,“夫君,以后妾身会把你照顾得很好,为你煮粥烹茶,宽衣解带。” 她笑得温柔,他却有些惶恐。 晚间,扶桑埋头处理奏折,霜华在一旁红袖添香。 当然,霜华并不懂香料,她将香炉里燃着的香丢了出去,随意挑了几种香料丢进香炉,有提神的,有安神的,有清新空气的,随后又丢了个引火诀进去,有火光闪过,片刻后,大殿内弥漫着浓浓的香气。 她也没有研墨的耐心,象征性地磨了几下,便直接将墨条拍碎,倒了些水,快速搅拌几下,扶桑也不敢多说,批复的奏折墨迹也深深浅浅的,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各路神官都以为扶桑对他们有什么不满,夹起尾巴做人,天宫里一时间人人自危,不复往日的热闹,走在路上大家都以眼神交流,想要探听扶桑和霜华的八卦,免得触了他们的霉头。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天帝开了赌局,赌霜华到底能不能抱得美人归。 最近天上的神官们打招呼的方式不再是“你吃了么”,全部整齐划一地变成了“你押了么?” 而后众人做贼似的左瞅瞅右看看,“当然,我押了什么什么你押的什么什么。” 无赦在月下宫里急得来回踱步,他逼着三人组立下血誓,却没有防住天帝,这赌局若是让殿下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她能把凌霄殿屋顶掀翻了,到时候还不是得他这个军师出面为她打口水仗。 三人组在柱子一旁躲着,陶阳忙着安抚无赦,“无赦兄不必着急,这是好事啊。” 无赦气得额角青筋凸起,“你还敢说是好事?!” 陶阳斟酌道,“以霜华公主好胜的性子,听说了这个赌局一定会全力以赴将扶桑拿下,她的实力你还不相信么,那我们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再说了,我们也去押注,到时候大赚一笔,公主能不高兴嘛!” 钱财的诱惑很大,无赦对他们的说法半信半疑,却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 陶阳神色凝重,缓缓叹气,“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扶桑。” 与无赦的焦虑和陶阳的担忧不同,三人组内心兴奋极了,他们的话本,评书和野史又有了新素材,三人对视一眼,眼冒绿光,决定一同去围观扶桑大帝为国捐躯,他们悄悄拉过陶阳,耳语了几句。 “不行,你们怎么能.....”,陶阳摆摆手,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月老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他推搡着带走了。 无赦看见他们几个都走了,想了想,决定跟上去看看。 霜华此时正在厨房,煮粥。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面前的材料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一排,有不尽木,大米,温泉水,盐,胡萝卜,看起来花花绿绿的蘑菇,以及一本菜谱。 “米一碗,水半锅,肉丁适量,胡萝卜白菜若干,盐少许。” 霜华看着橱柜里形状不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碗犯了难,好在灶台上的锅只有一个,她便先倒了半锅水又点燃了不尽木。 正在她发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大约是总黏在一起的那五个人,她立刻闪出门外,将走在前面的左司命一把拉进来。 走在后面的月老瞧见左司命被一把拉进了厨房,脑中顿时浮现了某些恐怖的记忆,当即停下脚步准备撤退,却不想走在后面的无赦一把将他推进门,他惊慌之下身形不稳,直冲着灶台而去,幸亏霜华一把拉住了他,才没有作为柴禾被烧掉。 “你是自告奋勇来帮我烧火的么”,霜华挑了挑眉,正巧火候控制不好,水已经快烧干了。 月老自然不能实话说自己是来瞧热闹的,顺着霜华的话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又熟练麻利地蹲在灶台前烧火。 霜华又吩咐右司命,“把胡萝卜切成肉丁。” 右司命顿了顿,确定自己没听错,“这...怎么切啊?” 霜华不耐烦道,“自然是用手啊。” 听了这话,右司命连忙拿起菜刀,扶着萝卜认真研究起来。 因为这话听起来是一句嘲讽和不满,但他却精准地领悟到了霜华的意思:从他手上切下来一块不就有肉了么... 现在厨房里的景象是万年难得一见,霜华穿着一身华服躺在摇椅上,手中拿着一本菜谱指挥着。 月老在灶门前蹲着,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控制火候。 右司命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小心翼翼地将胡萝卜切成“肉丁”。 左司命一边舀了一碗米往锅里倒,一边在心里小声嘀咕,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无赦正在给霜华端茶倒水,时不时地用锦帕擦一擦她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陶阳在一边阿谀奉承,“公主辛苦了,您对扶桑兄的真心,天地可鉴。” 霜华很高兴,“好,一会分你一碗。” 几人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却紧接着听见一道晴天霹雳,“见者有份哦。” 他们顿时恨不得自己瞎了。 月老看着发自内心高兴的无赦陷入了沉思,这怕不是个傻子。 “这也不够啊,还是都留给扶桑陛下吧。” 小半个时辰后,月老停了火,左司命手里拿着盐罐,正准备往锅里放。 霜华从梦中一跃而起,“放下我来。” 她翘着兰花指,用纤细的指尖捏了一把盐,扔进锅里,叫左司命去尝。 左司命咂咂嘴,蹙眉道,“有点咸。” 霜华又加了些生水。 “淡了。” 霜华又加了些盐。 “又咸了。” 霜华又加了些水。 如此几个回合,锅里是从半锅浓粥变成满满的一锅稀粥。 “这不就够了么”,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霜华看着锅里的稀粥,心里也有些犹豫,她开始自我怀疑起来,这东西真的能喝么。 她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话里却完全翻了个个儿,她点点头,道,“嗯,不错不错。” 她玉手一指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的月老,“你先来尝一尝。” 这一步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大难临头无好友,月老走出了英勇就义的气势,他先看了看这锅粥,又去东边的灶台上拿了一只碗,去西边的橱柜里取了一个勺子,去南边的案板上摸了个碟子,去北边的桌子上夹了一份小咸菜,以此来拖延时间,可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 一旁的陶阳心道,我就是饿死,死在这,从九重天跳下去,也不会吃她做的任何东西。 无赦冲上前一把将月老推了个踉跄,骂道,“不识好歹的蠢东西。” 无赦装作回味无穷的样子道,“真香。” 他忽然又生了黑心,挑眉道,“不过,再加点醋就好了。” 霜华加了醋之后又叫陶阳去尝。 霜华盯着他,目光灼灼。 陶阳想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只得重复无赦的说法,违心道,“真香。” 于是,一群人再一次浩浩荡荡地端着一锅粥向扶桑寝殿去了。 扶桑坐在书案前批奏章,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前些日飞廉与妻子吵架时赌咒发誓,结果天雷把宫殿匾额劈成了两半,他恬不知耻想要申请公款修缮,扶桑毫不犹豫在他的奏章上划了个大大的红叉。 这点小事就算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批钱的。 因为所有事关钱财的奏章都必须由天帝最终审批,并且每月都有限额,扶桑只是负责做个筛选,若是呈上去的要钱奏章超过十本就会扣他的俸禄。 扶桑在外要受昊天的剥削压迫,并且要对他的知遇之恩感恩戴德,回家还要受霜华的虐待,并装出一副举案齐眉的样子,真是好不可怜啊。 简陋的扶桑府,有案牍劳形,他伏在案上小憩片刻,却没想到一觉醒来... 此刻,他更情愿留在梦中... 扶桑看着眼前的这一锅稀粥和面前的一群“人”,权衡再三,终是什么也没说,缓缓拿起了勺子,撇了一口米汤,然后放进嘴里,囫囵吞下去,什么味道也没尝到,却赞道,“不错,殿下费心了。” 霜华一向有很高的素养,无论多好笑,都不会轻易嘲笑别人,只是这次她看着扶桑这一副小心翼翼委屈巴巴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她心情很好,难得发了善心,“你少喝点,好东西要分给大家”,说着便把那锅粥递给无赦让他分给月老几人。 她这人像阿修罗一样,骁勇善战,骄傲轻慢,这善心,三千年难得一见。 她很清楚这东西一定很难喝,只是想捉弄一下他,看他这么上道的份上,就放过他啦。 扶桑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笑得不明显。 这笑如优昙花,三千年也难得一见。 月老几人原本热闹看的正高兴,没想到乐极生悲,随后频频以眼神示意扶桑,希望他能够不计前嫌救自己一命。 可惜,扶桑装作看不见,没理会他们。 “吃吧,这可是大家一起做的”,霜华知道这几个人帮她做饭是为了瞧她和扶桑的热闹,可她的热闹岂是好瞧的,就让他们自食其果吧。 霜华转眼间瞧见左司命右手的姿势有些奇怪,问道,“你的手抽筋了吗?” 本来霜华就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吓得左司命神色慌张,忙把手缩进袖子里。 霜华神情立刻变了,斥道,“你手里拿了什么?” 左司命忙将手背到身后,攥住自己的裤子,支吾道,“没,没什么。” 霜华不依不饶,“是你主动交出来,还是我亲自过去拿。” 左司命眼见无法蒙混过关,都快吓哭了,只能以眼神向他的好朋友们求助。 左司命看向月老,而月老在察觉到他视线后,神色一慌,默默往柱子后面躲去了,只露出一块肚腩,随后他用力吸了口气,屏住呼吸,已然完全见不到了。 左司命好像是料到他会如此,又将视线转向右司命。 他原以为最好的朋友一定会帮助自己,为自己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却没想到右司命神色复杂地扭过头去,走向扶桑的书案,坐在一旁,帮忙处理请安的奏章。 左司命觉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哀求道,“阳阳啊...” 陶阳侧过脸,视线从左司命身上扫过,却没有停留,直落到了对面的扶桑身上,态度敷衍,借口也很蹩脚,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扶桑道,“确实。” 左司命此刻已经绝望了,因为现在只剩下无赦,根本想也不用想了,他正盯着他,磨刀霍霍向他这只待宰的羔羊。 可霜华的脸上却对他表现出了同情,就差流出鳄鱼的眼泪,但手上动作却一点儿也没有犹豫,直接扯过左司命的袖子,一把将东西抢了过来,发现那是一面镜子 ,来回翻转着看了看,道,“原来是水镜。” 水镜,原非镜的仿制物,常用于通讯。 她施了个反向法术,便看见对面淏天的一张大脸,他手里还拿着一颗油炸花生米,还维持着往嘴里送的动作,他腿上坐了一只宝贝貔貅,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酒壶,歪扭的牙缝间还卡着一枚灵币。 淏天脸皮厚,丝毫没有偷窥被抓包的尴尬,“霜华公主近来可好啊。” 霜华嘴里很客气,“托天帝陛下的福,我好的很,这便去参拜您。” 她将水镜揣在怀里,又觉得空着手去不太好,便拿起案上的一盘柑橘,风一样地走了。 左司命像忽然间活过来一样,双眼冒光,兴奋得直搓手,“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三人组都是记吃不记打的,都还想去看霜华的热闹,只是右司命和月老更聪明一些,没敢在无赦面前表现出来。 “是啊”,无赦咬着后槽牙,阴阳怪气道。 左司命直觉不对,瞧见无赦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逃,只听“唰”的破空声,那匕首直直插在他的耳边,他缓缓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朵,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朵,确认它们还是一样的,之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扶桑丝毫不在乎面前的剑拔弩张,心里十分感激淏天救了他,处理奏章时更加仔细认真。 淏天的宫殿修得既低调又华贵,他说他的宫殿要修得能配得上他天界之主的身份,所以这座宫殿的主体都是用极品灵石做成砖修筑的,他又说怀璧其罪财不能外漏,又用汉白玉在外面砌了一层。 桌上的油炸花生米已经收拾干净了,酒壶也重新填满,换上了两个干净的琉璃盏。 霜华拱手高举,自上而下向淏天行礼,长揖到底,动作有些夸张,神色倨傲,“霜华见过天帝陛下。” 淏天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霜华坐在淏天对面,用拇指和食指拎起白玉酒壶晃了晃,笑道,“陛下倒是清闲得很呐。” 淏天有点心虚,“这都多亏了有扶桑贤弟啊。” 霜华靠在椅背上,用手扣了扣桌子,“既然如此,我夫君的差事又多又辛苦,你是不是该给些奖赏。” 淏天立刻慌了神,悄悄捂住貔貅的嘴巴,“这可是他是自愿多做的。” 霜华只瞥了一眼貔貅,话锋一转,“他每天这么忙,哪有时间陪我,这真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你们天界联姻的诚意。” 见她不再提钱,淏天悬着的心放下些许,“那就给他七天休沐日。” 霜华狮子大开口,翻了三百多倍,“七年。” 淏天折中道,“七个月。” 霜华挑眉道,“八年。” 淏天咬紧牙关,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又道,“三年。” “九年。” 淏天妥协了,“好吧,七年就七年。” “十年”,霜华气定神闲。 淏天不敢再还价了,“好好好,怕了你了。” 霜华原本已经起身告辞,走到一半又返回来,将淏天吓了一跳,“还有一件正经事差点忘了。” “令秋山看起来有些不安分,它与建木离得太近了,你多注意些。” 淏天的神色有些异样一闪而过,却好似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道,“没事的。” 霜华见昊天丝毫不担心的样子,猜到他心中有数,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悄悄留了个心眼。 她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多谢了”,说着便将他放在桌上的另一面水镜也揣在怀里顺走了。 淏天松了一口气,放开了貔貅的嘴,貔貅欢快地摇着尾巴去喝桌上的酒,顺带把卡在牙缝里的灵币吞了下去。 淏天又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对霜华如此忍让是因为天界实在打不起了,因为再打下去他的小金库就空了,而且霜华行事也没有太过分,这些事往小了说,只是她与扶桑二人之间的夫妻情趣,不会丢天庭的颜面,至于他自己受的委屈,从扶桑身上讨回来便是,可以找各种名目克扣他的俸禄,想到这里,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还觉得这委屈受得挺值。 等霜华回到扶桑府,发现陶阳和三人组,几个人全都瘫在地上,脸色发青,手脚抽搐,疑惑道,“你们这是怎么啦。” 左司命伸手向天指着,好像是在说遗言,“粥...粥...粥里...有...有...”,毒... 话还没说完就昏过去了,好吧,和他写的话本一个套路,看来他的创作来源于生活,临死前的遗言永远不可能说完的。 右司命手脚抽搐着,他不想说话,闭上了眼睛,又掩耳盗铃般地用帕子遮住自己的脸,就当作别人看不见自己。 陶阳神智还比较清醒,指着红色的柱子问道,“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霜华坦然道,“米,胡萝卜,香菇啊。” 无赦悄悄提醒,“殿下,那好像不是香菇。” “嗯?” 无赦道,“是见手青。” 霜华还没反应过来,“见手青怎么了。” 无赦道,“见手青有毒,我们妖族可以吃,但是他们不能吃。” “哦”,霜华点点头便没了下句。 无赦看霜华不怎么想管他们的样子,便只能自己来善后,他把这几个人用绳子拴在一起,拖着往药王住处去了,却没成想,陶阳死死拉住门槛不放,无赦不耐烦道,“怎么了。” “阿巴阿巴”,陶阳说不出话来,看起来可怜极了。 到底还是扶桑了解他最好的朋友,他一挥手便将陶阳变做另一副样子,陶阳终于松开了手。 陶阳在外一直是一副温润如玉,谦谦伪君子的模样,实在不能以这样丢人的样子被拖出去。 无赦回头看了看还好好坐在书案前的扶桑,有些疑惑,但很快便有了答案,扶桑法力高强,想来吃点毒草也没什么的,他便把这四只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拖了出去 。 第12章 闺房之乐 十月十四日子时初,夜深人静,烛火已残。 扶桑仍然同往日一样在处理政务,数十年如一日,唯一不同的是,今夜有夫人陪伴,夫人手里端着夜宵,一碗看起来温暖又苦涩的红枣粥。 霜华见扶桑停下来望着自己,笑道,“你放心,这不是我做的。” 这笑里有些怅然。 扶桑干巴巴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霜华假装生气,把碗丢给他,又洗了妆容,脱了鞋子,整个人缩到窗边的软榻上。 窗外有夜雪,有寒风,殿内有日之火,有不尽木。 霜华捡起她看了一半的话本,仰面躺下,将它捂在脸上,目光正瞧见一行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目光悄悄透过书脊缝隙落在扶桑身上,她细细瞧着,好像忽然能理解这诗字里行间的韵味。 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约半个时辰,扶桑见她没有动静便悄悄去瞧她,她斜靠在软枕上,微睁着眼盯着手中的书,睫毛映着剪影,脑袋随着烛火摇摇晃晃。 片刻之后,霜华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将她惊醒。 霜华急中生智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你干什么呀,都怪你,把我的书弄掉了。” 扶桑很配合,“是我不好。” 霜华低声笑了起来,她蹑手蹑脚,悄悄走到扶桑身旁坐了下来,胳膊搭在案上,下巴托在手上,道,“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一些。” 扶桑既客气又不客气,道,“多谢。” 霜华道,“你每天都要批到深夜吗?” “是。” “陛下看重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不知道淏天给他灌了什么**汤,霜华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霜华帮扶桑批了几本奏章,扶桑又拿去看过一遍,发现基本和他的看法一致,便放心让她去批了。 可霜华渐渐没了耐心,她在一本变着花样拍彩虹屁的奏章上潦草地勾了几个字“朕知道了”,便将它扔到扶桑面前,道,“若是在妖界,早把他拉出去砍了。” 扶桑道,“不至于吧。”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你批奏章要批到凌晨了”,霜华有些心疼他,便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下不为例,否则杀无赦。” “无赦,杀了也好”,扶桑已经在陶阳口中听说无赦故意使坏向他的粥里添油加醋的事了。 霜华愣了一瞬,随即伏在扶桑肩膀上,笑了 起来,她没想到他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不太像以前那个板砖大帝了。 扶桑瞬间僵直了身体,心如擂鼓,他从未与女子接触,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只觉得好似有一团柔和的阳光,温暖的太阳贴在他的胸膛,有些滚烫,直烧到心头。 他手指动了动,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揽住她,却又怕失礼唐突了她,心中天人交战,但当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霜华起身去拿她的话本子,怀中一空,身边温度骤然降了几分,怅然若失。 扶桑的奏章到了寅时才批阅完,霜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后,下颌搭在他的背上,打着瞌睡。 寅时正,烛火已熄,余下一缕袅袅青烟。 夜长无边,更深露重,无赦在山顶望月,打了几个喷嚏,惊动树枝残雪,拂去,又满。 辰时末,天色早已大亮,扶桑下了早朝回到寝殿,发现霜华仍然斜躺在榻上,双手抱在胸前,身体窝在软榻一角。 扶桑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也没有落在她娇柔的腰身。 他起早贪黑,夜以继日,她却黄粱一梦,日上三竿。 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平衡,她怎能如此懒散。 他伸手想将她拉起来,同他一起。 可是没想到,手伸到一半,霜华忽然间醒了... 扶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场面看起来好像是他意图不轨似的。 霜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现在是应该故作娇羞,用锦被将自己埋起来,还是暴跳如雷,指责扶桑意图轻薄自己,或者是顺水推舟,邀请他与自己同塌而眠。 虽然她不是什么娇羞扭捏的小娘子,可这种事,也不应该太仓促... 霜华本想看看左司命的话本里有没有写这样的情节来让她参考一下,悄悄伸手向枕头底下摸去,却忽然间想起来昨夜在书案前批阅奏折,把书落在那了。 她想了想,决定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 扶桑耳尖烧红,目光有些仓惶,一时间想不出来更好的主意,只能睁眼说瞎话,“你脸上的妆花了。” 虽然这台阶搭得不太稳,但霜华也将就着下了,她在自己的脸上擦了擦,道,“现在呢?” 扶桑心虚道,“好了。” 霜华灵光一闪,“既如此,那你为我画上新的吧。” 扶桑道,“我不会。” “我教你。” “给你看些东西”,霜华推着扶桑让他坐在书案前,又拿了一只妆奁坐到他身旁。 霜华从妆奁底层拿出一本册子,展开来,扶桑瞧见那上面写满了不同笔体的“一”字,有的张扬,有的婉约,有的中规中矩,想不到霜华还有收集书法的爱好,只是以他的见识也看不出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想来该是妖界的书法大家。 “你觉得哪一个好看”,霜华以为他会选到自己常画的羽玉眉。 扶桑伸手指了几个。 “气势凛然,爽利挺秀,凝练浑厚,有颜筋柳骨之风。” 霜华瞧了瞧,发现那是适合男子的剑眉。 扶桑又指了一个。 “如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有卫夫人之风。” 霜华有些酸溜溜,“哦,卫夫人,听起来是个美人。” 扶桑毫不迟疑,“不及夫人十一。” “算了,还是如我往常一般吧。” 扶桑只在昨日批阅奏章时见过霜华的笔体,看似髣髴飘飖,如轻云流风,却又藏锋掩锐,韧如蒲苇,他从这些书法之中仔细辨认,意图猜出霜华的真迹。 “这个”,扶桑心里没底。 霜华瞬间沉了脸,想起那日扶桑见到她好似不认识一般,二人还打了一架。 扶桑见她脸色不好,知道自己猜错了。 霜华看见他惊慌的样子,又气又好笑,“是这个。” 扶桑开始胡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霜华脸上生了朝霞,软绵绵地锤了扶桑一拳,道,“行啦。” 扶桑虽然胸口钝痛,却还是松了口气。 只见霜华又从妆奁里取出一本册子,展开来看,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生机灵动,栩栩如生。 扶桑心中愉悦好似遇到了知音,他颇擅此道,想不到,霜华对丹青也有兴致。 其实这些花钿图样都是无赦为她收集的,她不擅长作画,也没有那个时间和耐心去学,命人制了一套印章,平日只需要沾了脂粉,按在额头上便是。 扶桑正想与霜华探讨一番,可霜华对他的审美产生了怀疑,不打算要他去选了,直接指了一朵凤凰花叫他为自己画。 扶桑接过霜华带给他的朱笔,拿了一旁的宣纸,沾了霜华递给他的特殊颜料,不消片刻,一朵栩栩如生的凤凰花跃然纸上。 霜华赞道,“不错,你现在可以把它画在我的眉间了”,说着霜华便将脸凑到扶桑面前,仰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扶桑用手托着霜华的下颌,又拿着霜华递给他的黛笔,他的手很稳,一笔便将眉型轮廓描了出来 。 二人离得很近,阳光透过窗外树影,稀碎地洒在脸颊上,扶桑能够清楚地瞧见她脸上纤细的绒毛,树枝摇曳,浮光便在她眉眼间轻轻晃动。 扶桑怔愣片刻,直到霜华有些不耐烦轻轻动了动睫毛,他方才惊醒,迅速将眉间空隙填补好,又换了画笔,在她眉间缀了一朵凤凰花。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鲜红如血,又如火中涅槃,衬得她面容越发明媚,光彩照人。 霜华揽镜一照,有些意外之喜,赞道,“你画得很不错嘛。” “是”,扶桑一点也没有谦虚,他对自己的画技很自信。 霜华耐心道,“你这个时候应该说,是因为我的样貌很好。” “是,因为你的样貌很好”,扶桑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却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我的画技也很好。” 霜华佯怒,敲了敲他的额头,“榆木脑袋。” 扶桑识相地没有反驳,只盯着她看。 霜华耳朵有些热,转移目光,凭空拿出一把团扇轻轻扇动。 扶桑觉得这把扇子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也不敢问出口。 他实在想不起来,迂回试探着问道,“现在是冬天,你扇扇子做什么?” 霜华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你还没有为我作一首却扇诗呢。” 扶桑恍然大悟,原来是婚礼上霜华用来遮面的那把合欢扇。 他立时绞尽脑汁,勉强作了一首, “蓁蓁桑葚叶,皎皎月团圆。 银霜染青丝,宫纨遮妆面。 比翼落南枝,**洒巫山。 清风起涟漪,红烛生潋滟。” **、巫山...这都什么呀... “讨厌”,霜华又锤了一下扶桑胸口,他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扶桑不敢接话,默默拿过扇子,贴心地用法术在扇面上封存了一些火焰,这样冬日扇起来便会是暖风了。 第13章 秦晋之好 十月二十日,戌时,北海。 海面浩瀚无涯,向天边延伸千万里,有明月引着潮水一涌而出。 岸边有半块界碑,下半部分坚定地立在那,而上半部分却被齐整削去,在月下,光滑如镜。 陶阳用手指在石碑上拂过,“当年北海一战,殿下一剑斩杀魔君,剑气将魔界立在这的界碑削去一半,如此功绩,六界传诵。” 霜华望着海面,语气平淡,“哦,应该的。” 理所当然的语气不知是在说战场杀敌是她职责所在,还是说她的不世之功应载入史册。 陶阳话锋一转,“殿下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在情场上,却幼稚得很呢。” 霜华终于斜眼看他,手中不祥甩出一寸,“陶阳,你知道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么?” 陶阳没有回答她,自顾自说道,“我年少时在...故国...在书院的时候,见到兄长总是捉弄坐在他前面的小姑娘,后来...” 陶阳很怀念的样子,“后来他就成了我嫂子。” “你有兄长?”霜华以为君子国太子是独子。 “呃”,陶阳神色晦暗不明,“这不是在给你讲故事么。” 霜华没什么耐心,大晚上谁愿意在这吹冷风,催促道,“有话直说。” 陶阳终于有了正形,语气郑重,“你对扶桑到底只是一时新奇,可他...他会当真。” 霜华反驳道,“我并非一时之意。” 陶阳又问,“那你有去用心了解他么?” 霜华一言未发。 陶阳思量片刻,终于还是觉得说出来,“他虽是烈日中化生的三足金乌,却是妖身。” 霜华有些诧异,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怎会?” 陶阳没有解答这个问题,“那个时候,神族和妖族正打的不可开交,当时你我都还没出生,可能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光景。” “日之火最克妖邪,是神族的倚仗,可扶桑是三足金乌,自然不怕,三足金乌是太阳神鸟,力量强大,若是他投向妖族,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想想,一只不怕日之火的妖,对天庭的威胁,所以有人提议杀掉他。” 霜华蹙了眉头,转身望向海面。 “是天帝力排众议,保下了他”,陶阳用余光去瞧霜华的神色,却瞧不出什么来。 “但当时,神族势弱,天帝哪里能分心照顾他,战争死了不少人,他们活下来的亲人,又会如何对待扶桑。” 其实,扶桑出生的那年已经是神妖大战的尾声,虽然偶有冲突,但淏天与妖王都已经不想再打了,只是台阶还没有搭好,这才断断续续又拖了许多年。再后来,双方约定休战,那些人无可奈何,他们的仇恨无处发泄,便又想起了扶桑... “本应令人羡慕又嫉妒的,高高在上的,众神景仰的三足金乌,跌到了尘埃里,没人瞧得起他。” 霜华终于开口,“神仙与妖魔本也没什么差别,人性本恶,只是我们从不掩藏罢了。” 扶桑从太阳中化生,栖在扶桑神树枝头,众生在树下参拜景仰,但同时,众生想飞上枝头的同时,也盼着他摔下来,一头栽入淤泥里。 “别看他坐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实际上大家都瞧不起他,他自卑又敏感。” “他十分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周遭满是恶意,如乌云盖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珍惜那厚重云层里透出的一丝光亮。” “当年我不过是于漫天风雨中为他撑了一次伞,他便记挂到了现在。” “我说的这些话也就短短几句,听起来倒也没什么。” “可这都是他百十年真真切切的经历。” “我不是要你可怜他,他不需要。” 霜华转过身来盯住陶阳,笑着问,“自然不需要,我只想知道那些欺辱他的人都是谁。” “都死了,有的在战场上死在妖魔手里,有的为了苍生献祭赴死,现在被供奉在英灵殿里。” “在这些人的灵前,还有谁会在意扶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与不公呢。” 陶阳有些担心,怕霜华去砸英灵殿,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会让扶桑陷于更加糟糕的局面,他正想嘱咐她几句,霜华却先开了口,“这些人倒是很会死嘛。” ... 一连几晚,扶桑都在处理政事,而霜华也只能窝在软榻上看话本,只不过扶桑处理政务十分迅速,可霜华近几日却在翻来覆去的看同一本,左司命最近才送来的《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呵,在她从水镜中看到的小世界里,秦国与晋国可并不怎么友好,不过是政治,权利与虚情假意。 这本书中写的是战国时期秦国与晋国联姻,秦国公主与晋国公子之间的虐恋情深,故事俗套极了,又是些情情爱爱死去活来的,她从来只当看个乐子,向来是一目十行的,可这本书有些特别。 若不是纸张破旧,墨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都怀疑这本是左司命以她和扶桑为原型写的了。 书中的秦国公主美艳动人如骄阳一般,看似单纯痴情却野心勃勃,对着晋国公子装作一片真心,却只为潜伏在晋国窃取情报,里应外合,最终秦军攻破晋国又将她接了回去,晋国公子也死于她剑下。 剑名...“不吉”,呵,赤果果的暗示。 而后,秦国公主辛苦谋划了十余年,最终干掉自己的兄长做了女君,可惜,她宁愿舍弃真心爱她的良人,也要追求的权力却只是过眼云烟,短短几年罢了。 她十六岁成婚,二十岁丧夫,三十三岁做了女君,最终因忧思过重而病逝,享年三十九。 最讽刺的是,她弥留之际最怀念的时光不是做这六年大权在握独断专行的女君,却是在晋国,与夫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四年。 她没有子嗣,只得传位给侄子,辛苦得来的一切最终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新君以她外嫁为由,连祖坟王陵也不得入,她的名号,她的功绩,全部从史书上抹去,最终以晋国公子妻的名义与他合葬,总算是有个归处。 再看晋国公子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生母是媵妾,幼年丧母,又历经坎坷,才在晋国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却也不受晋王重视,否则也不会安排他来娶这个和亲公主。 他看起来温润如玉,道貌岸然,实际上杀伐决断,城府极深。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妻子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娇柔可爱,他们本质上是同样的人。 可惜,即便明知那些都是虚情假意,他却还是深陷其中,饮鸩止渴一般,假戏当真了。 秦军攻破晋都的那天,她的剑指着他的心口,他没有躲,主动撞了上去,以命成全她,做了她王者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不过,从来没人知道,他腰间佩着的长剑 “山盟” 并不只是用来装饰的君子之剑,他原本有能力反杀她并且安然逃离。 山盟?! 霜华气得美艳的五官都扭曲了,这一定是左司命故意写给她看的,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墨迹和纸张做旧了。 对,她同意联姻是另有目的,对扶桑也不是真心... 嗯....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真心,不过,她可没打算杀了扶桑,一同带回去就是嘛,金屋藏娇也不错。 而且也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与扶桑联手干掉淏天,统一妖界与神界,共同分享这些权柄,帝位总是要传给下一代的,他们只需要再生个... 算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霜华思来想去,决定将计划延后一百年,先和扶桑好好过日子,等玩腻了再说,在她这,从来是鱼和熊掌可兼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何必去想日后那些有的没的,今朝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秦晋之好》里面描绘了许多二人婚后的甜蜜时光,霜华觉得可以参考一二。 在那些如胶似漆的时日里,秦公主也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放下权势,与晋公子相濡以沫,携手一生。 霜华道,“我上次从小气神那给你诓来十年的休沐日,你先把手里的事都放下。” 扶桑有求必应,“好。” “明日我们一起去君子国游玩吧。” 扶桑犹豫试探着问道,“我手里的事务需要安排人去做,过些时日吧。” “好吧,死脑筋,真不知道淏天给你灌了什么**汤”,霜华想不明白,为什么淏天这么吝啬,还有人肯为他卖命。 扶桑郑重道,“他于我有恩。” 这次霜华贴心地没再说淏天的坏话。 她再也没有心思看那些话本了,躺着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好像叫什么,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没想到扶桑怪可怜的,她决定以后对他好点,不欺负他了。 霜华悄悄睁开眼,偷看扶桑,却没想到扶桑也在看她,二人顿时红了脸,一个翻到墙角假装睡着,一个伏在书案上胡乱批阅。 扶桑百年来已然习惯了独来独往,至今也只有陶阳这么一个好友,若是有旁人靠近,甚至是投来些许目光,心里便十分厌烦,面上却需得装作一副亲和的样子。可此时瞥见霜华望来的目光,心口却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不安,新奇又美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角落悄悄发芽.... “簌簌簌” 哦,原来是几株灵菇。 扶桑府主殿年久失修,墙角潮湿阴暗生了无根苔藓,裂开的缝隙中竟挤出了几朵翡翠色通透的灵菇,散发着点点微弱的星光,被那夜风一吹,轻轻晃动着伞帽,孢子散落在四处,延伸出缕缕情丝,又渐渐生了一簇。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扶桑处理完公务,正准备熄灯,霜华却忽然想到,那本书若真的是以她和扶桑为原型编写的,便可以从中寻到他从前的经历。 晋公子幼年时期是在冷宫中度过的,他怕冷又怕黑,她不知道扶桑是不是也这样,但她就寝的时候喜欢遮住所有的光,这些时日也都是这样做的。 霜华道,“那灯就点着吧”,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小小微不足道的善意。 扶桑这次却没有应下,“还是熄了吧。” 千百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周围人满心的恶意,他也不在乎旁人偶尔的关心,他早已决意孤身一人,如今心里却有些动摇,甚至,他还想奢求更多。 烛火已熄,黑夜袭来,他却再无畏惧。 从前漫漫长夜,是他一人,如今这夜里已有光明。 此时此夜...... 陶阳在月下学着诗仙的样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秦晋之好》是三人组在他授意下编写的,再加上左司命精湛的造假技术,将书本放在时间流逝不同的小世界里做旧,看不出破绽来的。 这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都不过是台上说书人口中的妄言妄语,台下看客耳中一晃而过的消遣罢了。 陶阳就好像是这本《浮华恋》的编书先生,他知道扶桑一定会爱上霜华。 因为霜华便是扶桑最向往的样子,虽生为妖魔,却光明磊落潇洒肆意,是他一生的求而不得。 至于霜华会不会爱上扶桑,他觉得大约是会的,有同情心便会亲近,有好奇心便会探究。 更有意思的是,他查到了霜华的身世,真是造化弄人。 妖原本是神,神原本是妖,当真有趣极了...... 天造地设的一对。 扶桑在神树上晒太阳,霜华在树下仰望。 霜华无法飞上扶桑神树的枝头,便希望他摔下来,她尖叫道,“你给我下来” 扶桑吓得嘭的一声摔下来,大头朝下摔进了芋泥里。 甜甜的芋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秦晋之好 第14章 外焦里嫩 第二日,霜华决定摆脱猪下属们,拿着礼品去拜访厨圣,不过她与厨圣素未谋面,以免唐突,便让左司命做个中间人替她引见。 实际上,霜华昨日一夜都没有睡好,虽然灯火熄掉了,窗外夜雪已停,铜炉中沉香也已燃尽,四下寂静,但扶桑的气息实在是无法忽略,就好像是散发着阵阵热浪的太阳,晃人得很。 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好像能够凭着那滚烫的体温勾勒出他身形的轮廓,她从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中知道,他也醒着,这种感觉就好像虚空中有人在呼唤她,在等她的回应,仿佛她只要一睁眼,他就会立刻出现她身旁。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所以,她现在想暂时离扶桑远些,冷静一下。 厨圣占了座山头,名为伊莱山。 这山同别的仙山不一样,朝阳伴着满山的烟火气,山脚有排列整齐的耕田,田间溪水清浅,田边有果树,有忙碌的农夫,有勤恳的黄牛,袅袅炊烟随风扭动,细碎花粉清香袭人。 远远望去,厨圣的住处看起来像个小村落,有几间零星木屋,屋前有杨柳依依,伸出翠绿色的枝条飞入门窗。 河边有渡口,有桃花,河面有雾气,天上未下雨,摆渡人却披蓑戴笠站在船头,左司命与他看起来很熟悉,只递了一块灵石二人便上了船。 左司命到了厨圣家里真是轻车熟路,都不用通报,一路向厨房直奔主人而去,见了面便是一通寒暄,“阿挚贤弟,你许久不去看我,愚兄今日特来登门拜访。” 厨房里干净整洁,与扶桑府的那间乌烟瘴气身残志坚完全不同。 厨圣穿了一件灰色短衫,头发梳得整齐,扣着布巾,正摆弄一些瓶瓶罐罐,头也不抬,顺口道,“愚兄,好久不见,你能来,贤弟我很高兴。” 左司命知道他在研制新菜品的时候一向专心,根本听不进去别人说的话,只消在这个时候多废话几句,惹得他不耐烦了,便会被他用失败品来打发,当然,厨圣做的失败品也是旁人口中的美味。 “哎呀,你先停一停”,左司命拉着厨圣的袖子,向他道,“这是霜华公主,扶桑帝后。” 厨圣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仍旧没有抬头,把袖子从左司命手中扯回来,瞥见来人粉色的裙摆,敷衍着打招呼,“贵甲子,虚度几岁。” 霜华很大方地没有计较,“在下今年二百六十三岁。” 左司命吓死了,生怕霜华把他扔进灶坑里烧了,赶忙又重复一遍,“阿挚,这可是... ” “烦死了”,他一跺脚,脑袋像个拨浪鼓,薄片耳朵也颤颤巍巍,他随手拿出一只肥硕流油的烤鸭来,往左司命怀里一塞。 左司命此时哪敢去接那只美味的烤鸭,忍住口水还想再去拉他,却被霜华阻止了,她闻见香味抢过烤鸭提着脖子,便往食案边去了。 霜华大方地扭下鸭头和鸭臀分给左司命,他不敢多话,生怕下一刻被拧掉的是自己的头颅。 等一整只烤鸭被吃光,厨圣新研制的玫瑰糯米糕也已经出笼了,白皙柔软的糯米团上面点缀着鲜艳红润的玫瑰瓣,他十分热络地请霜华与左司命来品尝。 左司命正要伸出手去拿,却被霜华一个眼神吓退了,为了求生不得不推辞道,“我刚才烤鸭吃撑了,吃不下了。” “你瞧瞧你,一点君子风范都没有,怎么不分给这位姑娘一些,活该你吃不到好东西”,厨圣又补了一刀,他一心扑在蒸笼里,没有留意到是谁吃了烤鸭,也完全忘记了左司命先前提过霜华的身份。 左司命此时欲哭无泪,忍着眼泪再次为二人引见,“阿挚,这位是霜华公主,扶桑帝后。” 厨圣如梦初醒,急忙起身与霜华见礼,“小神见过扶桑帝后。” 霜华却很是和善,摆手道,“阿挚快坐,不必这么客气。” 左司命见识到了霜华变脸的功夫,心里却不敢有半点委屈,能从她手下捡回一条命实属天帝庇佑,实在不该贪得无厌。 霜华边吃边赞道,“阿挚真是好厨艺。” 厨圣自谦道,“不敢当,帝后谬赞,小神也就这点本事了。” 霜华笑眯眯地,这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阴谋,“阿挚以后叫我霜华便可。” 左司命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三分羡慕,三分嫉妒,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他总觉得霜华的温和的笑容里掺杂着什么,不过,掺了蜜糖的pī霜,没什么好羡慕的。 霜华直接道明来意,“阿挚收我为徒如何?” 真是飞来横祸。 厨圣受宠若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产生了重影,“万万不可,霜华公主折煞小神了。” “这有什么的,以后你出门在外可以报我的名号,再也没人敢欺负你”,霜华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厨圣,“喝了它,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厨圣哪里敢接,连连后退,又向左司命投去求助的目光。 左司命眼观鼻鼻观心,任尔上下左右看,他自岿然不动。 霜华没了耐心,拿着茶水给他强灌下去,拜师礼便算是成了。 她又问道,“你有几个徒弟?” “只有您一个”,厨圣年岁不大,还没来得及收徒弟。 “不错,日后这山便是由我继承的了”,霜华三两句便将这伊莱山收为己有。 厨圣心里埋怨,“你何故如此害我。” 左司命以眼神回道,“阿挚,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霜华反客为主领着二人在伊莱山四处乱窜...巡视,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问,“扶桑生辰是不是快要到了?” 左司命脱口而出,“是冬至那日。” “哦”,霜华皱了皱眉头,并未多说什么,三足金乌向来都是夏至日诞生的,唯有扶桑是个例外。 霜华指着田间玉米尖头上覆盖着丝丝缕缕的龙须,道,“阿挚,教我做长寿面吧。” 厨圣一时间精神有些恍惚,站不稳,一头栽到田里去,就像倒栽的葱头。 此时已近正午,天界早朝已经散了。 扶桑一早便听说霜华要去伊莱山拜访厨圣,他心不在焉地挺过了冗长的早朝,这一个时辰如此难熬,不知是因为他心有杂念,或只是因为昨夜未眠,有些困倦。 他知道,昨夜霜华寅时才入睡。 她的床榻在北窗下,依枕侧卧,有夜雪落在发上,衣上,她梦中不知见到了什么,笑开娇靥,恍然翻身,枕面绣花印在脸颊上。 扶桑悄悄元神出窍到了伊莱山,他知道霜华去学做饭一定是为了做给他吃,他得跟去看看,也好有个心理准备,提前练习以便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打好夸赞她厨艺的草稿。 霜华正在学和面,她先前竟然不知道和面是要加水的,此刻觉得新奇不已。 厨圣往面盆里加水,将面粉和成团,又让霜华用手指去按,感受一下面团的软硬程度。 霜华用手指在面团上戳了几个洞,觉得有趣极了,更加兴致盎然跃跃欲试。 透光的扶桑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不自觉地走到她身侧。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在苍穹中心,有云彩环绕,拥簇,也沾上了暖金色。 她平日里周身满是明媚骄傲的光彩,如今收敛起锋芒,倒是生出些岁月静好的烟火气,不再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明月,更像是...左司命话本里描写的想让人藏在金屋里的娇娇。 那只原本执剑的手,看起来比面团白嫩柔软,他也忍不住学着霜华戳面团的样子去戳她白皙滑嫩的手背。 他明知道自己根本触碰不到她,却仍然暗自窃喜,好像一只偷到了蜜糖的黑熊。 霜华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被窗外日头晃得心里有些燥热,她忽然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此时两人的脸颊离得格外相近,扶桑瞧见她鼻尖上沾了一片玫瑰花瓣碎片,粉嫩又白皙,让人想一口咬住。 他也想吃玫瑰花糕。 元神出窍的时间不宜太久,扶桑只得先回去,他心情很好,有些期待,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吃到妻子精心为他准备的饭菜了。 他瞧着那双手揉过的面团,眼里有嫉妒,扶桑大帝还不如一个面团,但他转念一想,霜华有两个面团,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扶桑完全没有料到,他走后,当霜华独自和面的时候,面团不是软了便是硬了,她只好不停地加水,加面,再加水,再加面...如此十几个回合下来,这面团足有四十斤重,整个伊莱山的人一齐吃了两天才吃完。 霜华在伊莱山住了几日,期间她指挥左司命下河捉了百来只螃蟹,又拿了厨圣一盒玫瑰糕带回扶桑府,准备做一场螃蟹宴,又着人去请了陶阳,右司命和月老,再加上无赦和绿蕉,总共八人。 她走时,厨圣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送出了三千里。 几人原本以为到了扶桑府便可以直接坐在席上,却没想到被无赦请到了厨房。 难道是在厨房里直接吃? 事实证明,他们在想□吃。 他们是来做苦力的。 霜华是公主,是帝后,她做饭是需要一群人打下手的,于是便让无赦抓几个壮丁来,他很自然地想起了这几个蠢家伙。 霜华已经拟好了菜谱,主菜是螃蟹,一盘凉菜,两样主食,龙须面和白面馒头,还有两样甜品,还有一份汤。 月老踮起脚尖,悄悄瞥向霜华手中的菜谱,霜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大方地把菜谱递给他,“给你看吧。” 月老看了之后,半晌只能挤出来一句,“公主真是饱读诗书啊。” 饮朝露——蘑菇汤 梅香雪白——玫瑰花糕 金丝冉冉——拔丝地瓜 桂拂清风——蒸螃蟹 翠竹寒雪——小葱拌豆腐 ... 霜华又开了金口,“陶阳,一会洗完菜去杜康那里拿些甜黄酒来。” “公主,杜康并不是个大方的人”,陶阳没好意思直说扶桑没有闲钱可以买酒,换了一种稍稍委婉一些的说法。 霜华现在已经知道作为妻子在外要维护丈夫的面子,她没有多说什么,随手从头上扯下一颗明珠,随意丢给他。 陶阳拿着珠子,眯起一只眼睛,对着阳光看了看,随后小心翼翼地将这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收好,认真干起活来,洗菜的时候检查得十分仔细,因为他不想再吃毒蘑菇了。 左司命的任务比较艰巨,他负责处理这些活螃蟹,蒸螃蟹之前要先把它们杀掉,这是一项劳力又劳神的活计,凡间在为吃而杀生的时候一刀捅死便了事,可他们不能这样做,凡是有神智的生灵,都不可以随意杀死,就像这些螃蟹。 神仙是不能吃肉的,只能吃植物。 左司命需要先将他们的魂魄与肉身分开,再指引他们的魂魄向冥界去,重新轮回转世。 这些螃蟹没了神智,就变成了植物螃蟹,便可以食用了。 当然,这些被神仙吃掉的螃蟹是十分幸运的,他们在转世的时候是优先投生为人的。 这是月老第三次为霜华烧火,他现在烧火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了。可怜他从前是月下宫的主人,手下有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哪里用他亲自烧火呢。 左司命瞧着月老蹲在地上烧火,表面上唉声叹气同情他的好朋友,心里却在憋坏,他准备给月老出一本书,《我在扶桑府当烧火丫头》,他神游天外之际,却没有发现有一只螃蟹悄悄爬到了另一只竹笼里。 无赦瞧见左司命偷懒,骂道,“作死的,发什么呆呢!” 唉,乐极生悲了,左司命只好继续埋头干活。 陶阳很快将菜都洗好了,然后拿给右司命让他切。 烧火,洗菜,切菜,杀螃蟹这些基本步骤都准备好了,霜华便负责把这些食材放到锅里弄熟。 厨房里一共有六个人,还有一个无赦负责为霜华念食谱,这是在伊莱山时厨圣给她的拜师礼,一本文字叙述十分详尽并配有栩栩如生的插图的食谱,那插图施了法,还可以自己动。 几人忙活了三个时辰,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了。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太阳已经落回虞渊,扶桑也从汤谷回来了,从前府中只有他一人,漆黑又冰凉,现在终于有温暖的灯火为他引路。 宴会设在扶桑府装饰最华美的瑶光殿,扶桑早早便到了,他心里十分期待,面上却不想表现出来,却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摆在脸上,别扭极了。 众人这几日打打闹闹,亲近许多,倒是未顾及他这些小心思,霜华直接上手将他拉了过来,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纱裙,配桃夭色绣带,看起来娇俏极了。 扶桑目光在这一群人身上转了一圈。 这些人里除了陶阳,其余的人...都是她来了之后才有的,月老司命这三个人虽然一向交友广泛,来者不拒,却从没与他有过交集。 他的身份存疑,神界没人愿意接近他,他便也识趣地与众人拉开距离。 殿内并未分设食案,众人围在一张圆桌边,显得略有些拥挤,席间欢声笑语不停,扶桑觉得很新奇,他从没私下里同旁人一起用膳,最多是在章华殿宴会上坐在天帝下首,场面虽然盛大,人也很多,他却有些格格不入,在羲和离开后,在陶阳到来前,他没有任何朋友,陛下虽算作是他的良师益友,却也受身份的限制,不能与某一个臣子太过亲近。 扶桑此刻又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现下竟也有几分期许,好像从娶了霜华之后,身边的一切都悄悄地改变了。 他悄悄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做些改变。 瑶光殿本就是霜华的寝殿,再加上她强势的性子,理所应当是她坐在主位,可这回她却破天荒地请扶桑坐在中间,可扶桑却也不想委屈她,便将椅子挪了挪,二人一齐坐在中间,陶阳坐在扶桑右侧,再右侧依次是月老,左右司命,最后是无赦、绿蕉坐在霜华左侧。 扶桑和霜华是主人,而陶阳是扶桑的至交好友,无赦和绿蕉是霜华带来的家臣,只有三人组看起来像是蹭饭的,纵然平日里他们比较脸大,玩闹惯了,心里却也十分清楚,扶桑府养不起仙侍们,霜华叫他们来就是做活计的,几人很识趣,将菜品从厨房里拿出来摆在桌上,扶桑十分期待,仔细去瞧。 桌面中央鎏金盘子里整齐地摆着螃蟹,一共二十八只,皆用红线绑着,蟹壳上还印刻了福字。 【陶阳的元神翻了个白眼,螃蟹是左司命处理的,火候是月老控制的,她只负责把处理好的螃蟹从竹笼里拿出来放进蒸笼,再将熟螃蟹从蒸笼里拿出来摆在盘子里】 还有两样主食,两样甜品,一汤一凉菜。 金黄色的玉米面馒头。 【月老:白面馒头碱大了不止一点点】 细如发丝的龙须面。 【左司命心道,伊莱山的玉米精刮了胡子看起来年轻多了】 外焦里嫩的拔丝地瓜。 【右司命点点头,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外面糊了,里面没熟。】 玫瑰糯米糕。 【厨圣被自愿送的】 还有看起来比较正常的蘑菇汤,小葱拌豆腐。 扶桑又瞧见桌边放着一只青玉酒坛,问道,“那是‘天欲雪’么?” “啊,是啊”,陶阳替扶桑感到脸红,这是杜康亲手酿的酒,算是最贵的那一类了,很显然,扶桑是喝不起的。 月老及时打圆场,“这是酒神杜康送您和公主的新婚贺礼。” 霜华立刻配合他道,“嗯,酒神有心了,替我谢谢他。” 扶桑半信半疑。 霜华作为主人先发话,“大家忙了一下午,不要拘束,快吃吧。” 左司命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大着胆子将筷子伸向漂亮的玫瑰花糕,却不成想险些被右司命打掉了筷子。 二人用眼神交流。 左司命:你干什么? 右司命:这是厨圣做的。 左司命:? 右司命:先吃霜华公主做的。 左司命恍然大悟,迅速思考了一下,选择了碱大发黄的白面馒头,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他找不出词来昧着良心夸赞霜华的厨艺,只道,“真香。”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霜华对自己的厨艺有了自信,对众人道,“尝尝龙须面。” 月老急中生智,夹了一筷子“龙须”递到右司命嘴边,右司命在霜华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张开嘴,任由月老将龙须面塞在他嘴里,还做出一副享受美食的样子,眼含热泪道,“骨汤滚烫白烟袅袅,如美人出浴弥漫的氤氲水汽,面条纤细如发丝,口感细腻,些许葱花枸杞点缀其上,如红花衬绿叶,色香味俱全。” 这话吹得霜华都不好意思了... 随后右司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夹了一块拔丝地瓜喂给月老。 那糖丝坚韧如铁,一半在肚子里,一半连还在盘子里... 余下陶阳和左司命表示学到了,也开始互相伤害。 霜华看着大家这么热情欢乐,心情好极了,她看扶桑还没吃,便亲自为他盛了一碗蘑菇汤,舀了一勺豆腐,又将玫瑰花糕的盘子移到他面前。 陶阳暗自庆幸,好在这三道菜都是比较正常的,尤其是厨圣亲手做的玫瑰花糕。 霜华直接从盘子里捏起一块玫瑰花糕,缓缓拿到扶桑嘴边。 扶桑耳尖发烫,脑中有鸣声作响,只觉得厨圣做的玫瑰糕味同爵蜡,目光,心思完全落在了霜华的手上。 指如削葱根,翘着兰花,指甲红润更胜玫瑰,白皙的肌肤比糯米还多几分香甜。 众人表示没眼看,压下疯狂上扬的嘴角,埋头扒饭,却悄悄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 只有无赦十分嫉妒,冒着生命危险打断了这暧昧的气氛,“扶桑大帝,快尝尝螃蟹吧,自己有手就夹呗!” 陶阳在桌布遮掩下狠狠踩了无赦一脚。 可惜无赦不觉得脚痛,只心痛。 扶桑没有吃过螃蟹,有些犹豫,又怕霜华不高兴,小心问道,“这真的能吃吗?” 左司命也怕霜华生气,赶忙劝说,甚至引经据典,“当然,我以人格担保,真的很好吃的,据传大禹手下有个壮士叫巴解,就是从他开始吃螃蟹的。” 尽管扶桑信不过左司命的人品,但他怕辜负了霜华一番心意,还是鼓起勇气用筷子伸向一只螃蟹,却没成想,那只螃蟹也伸出了钳子,夹住了他的筷子,螃蟹缓缓伸出他的柄眼,仔细打量着扶桑。 就在一人一螃蟹对视之间,众人如遇晴天霹雳,被惊得外焦里嫩,他们宁愿自己瞎掉,甚至恨不得立刻躲到盘子里去伪装成一条地瓜,真是不得了了啊,他们会不会被霜华灭口啊。 扶桑缓缓放下筷子,缄默不言,此时他也不敢去看霜华。 霜华面子挂不住了,阴沉着脸,不语。 无赦也没敢说话,因为在妖界的时候,一旦霜华露出了这种表情,他就要倒霉了,霜华立威的时候一定是会“杀无赦”的。 这只螃蟹显然已经成精了,这种食用精怪的行为在神界是明令禁止的,众人被这两尊冷面大佛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致决定将左司命推出去顶罪,说他处理螃蟹的时候玩忽职守,无赦也落井下石,作证说看见左司命处理螃蟹的时候走神了。 左司命立刻跪下请罪,这个时候他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地说些俏皮话了。 还是来自君子国的陶阳厚道些,“现在追究左司命的责任也没什么用处,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善后”,说完他给左司命使了个眼色。 左司命凭着多年来一起闯祸作妖的默契,立刻心领神会,“小神愿将功折罪,将他留在司命府,助他化形。” 人族是先神照着自己的形态创造的,乃是万物之灵长,精怪们辛苦修炼就是为了化作人形,就连三足金乌和姑获鸟也不例外,这只螃蟹倒是因祸得福了。 看在霜华的面子上,扶桑也想息事宁人,对那只螃蟹道,“螃蟹,你怎么看?” 这只螃蟹虽然已经开了灵智,却只能听些浅显易懂的话,他动了动眼睛,表示自己是用眼睛看。 但众人也无法和螃蟹交流,就当他是在点头表示同意,皆松了一口气,把此事轻轻揭过,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又恢复了一片欢声笑语。 寒冬腊月,屋外夜色苍茫,风雪大作,室内火炉上烧着新酒,六七个知己好友坐于席间,推杯换盏,酒令直唱到天明。 霜华:我会做蛋挞 左司命瞧见霜华将蛋挞液倒进蛋挞皮里,然后放进烤箱。 扶桑:霜霜真的是心灵手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外焦里嫩 第15章 燕婉良时 又六七日,扶桑终于把手头的政务处理完,与霜华由陶阳带着向君子国去了。 三人在云间飞了半个时辰才透过云雾得见君子国全貌。 现下虽是冬天,但君子国附近有一座火山,即便是深冬也暖如初春。 漫山的薰华草,花间卧有猛虎,二者竟相处得如此融洽。 纵然三人可以直接飞入王城,但这样做是非常失礼的,便也入乡随俗规规矩矩地从城门进入。 城中人皆穿一身儒服,腰间有白玉环,左佩剑,右备熏华草香囊,发冠正直,好让不争,长街上偶有猛虎,或行或卧,一片和乐景象。 陶阳带着他们进入王宫住下,虽说宾客来访总该拜见主人,但君子国主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且扶桑是神界帝君,霜华是妖族公主,身份贵重,便也无需前去拜见。 可惜他们没有发现,三人组外加一个无赦悄悄尾随他们进了王城,却苦于无法溜进王宫,只得在城内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并悄悄爬上城中瞭望塔装了一面水镜,用来观察宫门那边的动向。 君子国附近有大人国,有青丘等仙族十余个国家,陆路交通极为便利,且北面有大河,水路也十分通畅,时常有游人慕名前来,因此王城中繁华得很。 君子国人好让不争,国外来往的商客皆喜欢在这里落脚。 街边有二人在讨价还价,却和一般的讨价还价不同,是买主讨价,卖家还价,真是有趣的很。这二人僵持不下,买主嫌价低,卖家嫌价高,怎么也不能达成一致,最后,还是一老翁上前,劝说二人取了折中之法,这才交易成功离去。 王城中禁止飞行,霜华在街市闲逛,时不时瞧瞧商铺里新奇的小玩意,但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想要买的意思,因为她很清楚,扶桑手头很紧,她不想让他为难。 霜华有悄悄留意扶桑的表情,扶桑虽然面上很温和,但霜华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这里,昨夜他站在窗边,窗外只有光秃秃寸草不生乌烟瘴气的令秋山,山口附近盘旋着颙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而且她总觉得陶阳也怪怪的,一点也没有回家的样子,反倒有些......格格不入。 其实她觉得,整个君子国都怪怪的,这个传说中令人向往的国度,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招人喜欢,但也许因为她不是君子,不能理解这样美好的德行吧。 那么也许奇怪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霜华与扶桑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巷中四下无人,晚霞生在天边,有夕阳金辉透过云间洒下来,化作人间灯火点点。 二人的影子落在巷尾,扶桑用影子悄悄触碰着霜华的指尖。 霜华忽然瞧了瞧扶桑无风摇动的衣袖,又瞧了瞧他的脸,只见被晚霞笼罩的红光,没看出什么别的异样来。 扶桑表面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实则心跳乱得很。 “霜霜,没路了”,扶桑忽然停下脚步。 “哦,好,我们往回走”,霜华愣了一瞬才发觉他叫的是自己的名字,虽然是第一次这样唤她,却莫名熟悉,心绪烦乱,她有些想不起从前他是怎么称呼她的。 此时扶桑落后一步,霜华转身回望,扶桑正挡在她身前,他很高大,霞光从他身形轮廓之外照过来,她瞧不清他的脸,只有那一双眼眸,漆黑深邃。 其实,霜华一向很讨厌别人俯视她,她是妖族公主,手下见了她不是跪下叩头便是卑躬屈膝,可眼下,竟觉得有些...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样也很好。 二人离得很近,她没有推开他。 扶桑呆愣住,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说怎么做,他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稳重,心里却慌了神。 霜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平时看那么多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此刻到了用时竟一句也记不起来,但她毕竟是未来的妖君,此刻绝不能在她的同妖君面前露怯,否则以后怎么管教他。 霜华故作镇定地望着他的眉间,不一会脖子都酸了,却还倔强地梗着。 远处的火山有些躁动,携了些暖风,点点烟火落在扶桑心头。 霜华在瞧着他,可他不敢回望她的眼睛,只盯着她的鼻尖。 他们就这样僵持住了,便索性用起了兵法,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二人刻意别开视线,霜华低着头,扶桑望着天,风停了足有一刻,直到炙热的太阳熄了火,撞沉在海面上。 沸腾的海水,滚烫的心。 另一边,三人组围在水镜前看得津津有味,抓心挠肝。 “诶呀”,月老急得直扒着墙哐哐往头上撞,“亲她呀,哎呦喂,这个板砖大帝,可急死我了。” 左司命也恨铁不成钢,“公主也是的,中看不中用啊,还以为她有多彪悍呢,也跟个小女人似的,他不行那你上啊。” “这俩人真是绝了”,右司命看着二人一动不动的,嘴角抽得像癫痫发作。 三人组决定帮他们一把。 一只青鸟扑腾着翅膀从扶桑耳边飞过,鸣叫了几声,扶桑却僵直了身体,心中如两军对垒,犹豫片刻,还是不敢。 三人组异口同声,骂道,“真是没用。” 青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准备飞走,却忽然被霜华看出了端倪,她一把抓住青鸟,将它化作一道灵力,收于掌中。 霜华虽然很感激这只青鸟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是月老还是司命,或者三个人都有份。” 霜华鼓起脸颊,佯装气呼呼的样子扯住扶桑的袖子重新往街上去了。 一直暗中尾随二人的无赦见霜华从小巷出来,立刻用路边摊位挡住自己,手里随意地摆弄着脂粉钗环,他觉得殿下此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从前她只喜欢正红色和黑金色的衣服,像鲜血中开出的花,像夜幕下闪耀的光,如今倒是穿起娇俏的浅蓝色桃粉色来,全都是因为讨人嫌的扶桑。 无赦此时正在一家书铺前,铺中有一穿儒衫的先生走出来,对无赦道,“这位公子,今日你站在我铺前,便是有缘,我将这本上古秘术赠予你如何。” “好啊”,无赦伸手接过,不要白不要。 那儒衫男子又道,“公子,礼尚往来。” 无赦翻了个白眼,就知道没好事,“那我不要了。” 儒衫男子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如何能反悔。” “那这玉佩赠你”,无赦怕跟丢了霜华,不想与他纠缠,解下身上的玉佩扔给他,顺利脱身了。 二人重新在街上走着,扭扭捏捏的样子,好似心中各怀鬼胎,连走错了方向都没发现,霜华没话找话,缓解尴尬,“我刚才看见有卖山楂的,一串串的,上面还亮晶晶的。” 扶桑也希望能够平复一下心情,“糖葫芦么,我去买。” “好”,霜华在原地等着扶桑,又瞧见近旁有卖糖人的,便让糖人师傅画了一个太阳形状的糖人。 糖人师傅道,“一块灵石。” “好”,霜华把灵石递给糖人师傅。 他却没接,道,“你怎么这样呢。” 霜华一头雾水,“怎么了?” 糖人师傅道,“这糖人只本钱便有一块,你至少要给我五块才对。” 霜华更加疑惑,“那你为什么只要一块。” 糖人师傅振振有词,“这是礼让,最后我会以三块卖你。” 霜华还是不能理解,顿时心情不好了,道,“那我不要了。” 糖人师傅又道,“君子当重诺,都已经做好了,你如何能反悔。” 霜华不打算理会他,抬脚便走,却没想到此时周围已经聚了一圈人将她二人围住,并且以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劝导她,让她以五块灵石买下这糖人。 霜华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她前半生是妖族公主,现下是扶桑帝后,未来是妖君,甚至可能是六界共主,从没人敢对她不敬,就算偶尔有不长眼的也都被她一剑斩了,只不过这里是陶阳的家,她看在扶桑面子上也不好杀人,有气无处撒,还得端着架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在贴心的无赦小棉袄及时赶到,为她撑住了场面,他伸出两根手指向前一指,十分熟练地念出一段话,“放肆,我主乃妖族公主,扶桑帝后,未来的妖君,尔等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围观众人并不清楚妖族与神族结亲的事,也没听说过霜华,反驳道,“就算是陶阳太子也要讲道理。”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三人组也不敢在暗处躲着看热闹了,纷纷跑过来为霜华出头,侃几句没营养的话,可众人还是不依不饶,非要霜华认错道歉才肯罢休。 眼看霜华就在爆发的边缘,陶阳终于姗姗来迟了。 可惜,陶阳的面子也不够大。 “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就算是太子殿下的好友,就算是妖族公主,也不能有错不改。” 右司命摇了摇头,这些君子国人以为自己是不畏强权,威武不能屈,实际上盲目地仇视富人和有权势的人,迂腐之极,愚蠢至极,不知天高地厚。 陶阳拿这些“君子们”没办法,只得对霜华劝道,“公主,我们还是先走吧。” 几人施展法术离开这边,可霜华实在气不过,一定要找回一点面子,便对陶阳和三人组道,“你们称我为公主也不是很准确,我是妖族王位的继承人,从今以后要称我为霜华储君。” 众人有眼色得很,纷纷附和,“霜华储君。” “行了,你们退下吧”,霜华气昏了,没有计较无赦和三人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几人也是跑得飞快,生怕霜华秋后算账。 扶桑买了糖葫芦回来却不见霜华的踪影,便在原处等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只见霜华鬼鬼祟祟地摸上前来,问道,“你怎么买的糖葫芦”,她很诧异,难道扶桑没有遇见她这样的情况么。 “拿一块玉佩换的”,那玉佩是他仅有的钱财了,可又想到霜华想吃糖葫芦,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霜华看见扶桑期待夸奖的样子,快到嘴边的指责又随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咽了下去,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 扶桑看着她面上的欢喜,又觉得自己赚到了。 今十一月十五夜,月色比之前更加明亮,此夕如环,也不必理会什么夕夕如玦,又或经历过什么阴晴圆缺,只是此时此刻,愿明月年年如今日,有合有欢,无离无悲。 若是凡界寻常百姓一向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君子国是仙族地界,到了夜晚,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霜华经先前之事觉得城中有些嘈杂,便拖着扶桑往城外去了。 另有五只松鼠拖着大尾巴也出城去了。 夜色覆着山谷,谷中有雾气缭绕,仙云一般,明月挂在山头,梅花随溪水流去,原是月下佳人会情郎的景色,却又被一阵吵嚷破坏了。 不远处有几个修士在结阵降服妖兽,附近有闲人围观,原本这妖兽已被降服,却没想到在紧要时刻一位修士的发冠被风吹歪了,他立刻伸手去扶,没成想被那妖兽看准破绽,从阵中逃脱,幸得霜华出手阻拦,才没伤到无辜路人,那妖兽见了霜华便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缓缓现了原形,原来是只蜜獾。 他只是想偷点东西吃,先是遇见几个修士,原想着此命休矣,好不容易以为能逃走了,却又遇见了霜华公主,在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间煎熬着,真是太惨啦... 霜华再次感到疑惑,“看起来只是个发冠而已,难道是什么神器,或者是故人遗物。” 扶桑道,“君子死而冠不免。” 霜华点点头,“原来如此”,她还是不明白,却也不想再去深究了,君子国这奇怪的地方下次可再也不会来了。 树影无风摇曳,扶桑忽然道,“都出来吧。” 霜华也早就发现他们了,蹙眉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去请么?” 五只松鼠蹑手蹑脚地跑出来。 霜华也懒得理他们了,“既然来了,就一起吧。” 溪水明亮清浅,岸边有风有月,凉夜美景,似有千种风情。 林间有梅,山上有竹柏,谷中有幽兰,景是美景,可君子却不似真君子。 霜华心中有疑惑不解不快,还是问了,“君子国为什么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月老摇头晃脑,“此君子国非彼君子国,且听我慢慢道来。” 霜华斥道,“好好说话。” 月老瞧了瞧陶阳,见他没有反对,便道,“此处原本是有个君子国,但是一百七十年前,仙族与魔族开战,哦,就在这令丘山附近,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尸体直接就投进令丘山里,君子国几乎被灭族,幸存的人不过十余个,陶阳太子便是其中之一,而现在这些人,不过都是大人国、青丘、雨师妾国附近的流民迁徙过来的。” “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陶阳脸色晦暗不明,一边说着,一边又去瞧扶桑的神色。 扶桑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来。 第16章 冬至阳生 因着之前买糖人的不愉快经历,以及陶阳阴阳怪气的样子,几人决定暂时先回天界,等冬至夜晚再来君子国看河灯。 无赦是一定要跟着霜华的,要八卦不要命的三人组厚着脸皮跟上了,比较意外的是作为君子国太子的陶阳并没有浓厚的思乡之情,也跟上他们了。 两个人带着五条大尾巴回了扶桑府。 虽然扶桑是在休沐期间,但他仍然想为昊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才回府便忙着去查属官的工绩了,明明霜华这回没有反对,没有劝阻他,扶桑心里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霜华原本还想着怎么支开扶桑,如今他自己忙去了,反倒省事。扶桑的生辰到便是今日,她准备为他做一碗长寿面,她知道自己做不好,便想将厨圣请到天界来,教教她这个徒弟。 无赦自告奋勇要去,但霜华太了解他了,怕他对厨圣无礼,便让月老走一趟。 厨圣本不想来,却不得不赔上笑脸,但他随后发现霜华今日异常礼貌,厨圣享受到了为人师表的乐趣,便开始飘飘然起来。 “我先讲讲长寿面的来历”,厨圣摇头晃脑,引经据典,“汉武帝对群臣云:《相书》...” 霜华不想听这些,“多少面,多少水?” 厨圣吓了一跳,好在已经习惯了,迅速清醒过来,对答如流,“十两面,二两水,两个鸡蛋,适量盐...” “适量是多少?” 厨圣拿起一把勺子道,“一勺。” 霜华:“盆里先放面还是先放水?” “面” 霜华指着篮子里的鸡蛋问道,“多大的鸡蛋?” “都...” 厨圣又改口道,“这两个吧。” “然后揉成面团,静置一会。” “一会是多久?” “一刻。” “然后呢?” “把面擀开,折叠,切条。” “擀多薄,叠几层,切多细。” “......” 厨圣顿悟,接下来讲得细致无比,“然后调酱汁,用这个勺子放一勺盐,再两勺酱油...” “然后烧水煮面,你先把面放进去,我告诉你什么时候捞出来。” ... “好了,可以出锅了。” 扶桑正在主殿检查属官核算的账目,陶阳悄悄潜入,耳语道,“扶桑,霜华正在给你做长寿面,马上就到了,你做好准备。” 扶桑本不在意自己的生辰,此刻却是受宠若惊,立刻扔了纸笔,有些慌乱,向陶阳求救,“我该怎么准备?” 陶阳拿卷轴捅了捅扶桑的腰眼,扶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陶阳道,“今日是你生辰,你是个男人,把架子端起来。” 扶桑六神无主,只好重新拿起笔,在书案边坐好。 在霜华推门的同时,陶阳还伸手替扶桑理了理他发冠上凌乱的垂缨。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为你做的长寿面”,霜华见扶桑没有期待或感动的表情,以为他担心这面和从前一样不好吃,忙从积灰的角落里拉出厨圣来解释,“这次有师父教我,一定很好吃的。” 月老在一旁帮腔,“对的,这可是厨圣手把手教的。” 手把手么,扶桑整个人酸酸的,他端起碗来,很快连汤也喝光了,道,“吃起来有晋国风味。” 霜华没去过晋国,以为扶桑是在夸他,她微微勾起唇角,道,“你喜欢就好。” 月老没忍住笑了出来。 无赦骂道,“哪来的猪叫。” 君子国的冬至河灯几百年来都是仙界一景,虽然百多年前国家有一场变故,可冬至花灯倒是完整地传承下来,每年这天六界中人都会慕名前来观赏。 冬至入夜,城中此夜无灯烛,只有青石长街铺满了花灯,驱散了冬夜冷风,又有河灯在水中流动,万点灯火,暖了冬日寒江,连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 江面飘来几盏各不相同的花灯,霜华顺着花灯的来路望去,见岸边几个少女手捧莲灯,闭目许愿,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承载着希冀的花灯放入水中,顺着水流飘向江面中央,微风轻拂,花灯摇摇晃晃,明灭之间似群星闪耀。 扶桑将一盏并蒂莲花灯交到霜华手中。 霜华接过花灯,细看下,木质灯芯雕刻精致,灯盏花瓣是以镂空青翠玉石刻成并蒂莲的样式,栩栩如生,她将花灯轻轻置于水面,又道,“你在冬至诞生,从今日开始,白昼一日比一日更长,而我们在夏至成亲,虽然此后白昼越来越短,可你有我,我来做你的太阳,这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这盏并蒂莲灯用不尽木燃了日之火,无论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或是遭遇狂风,流入深海,都绝不会熄灭。 扶桑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推到江中,生怕打翻了。 “是”,这一个字珍而重之。 随后二人陷入了沉默。 满城的灯火吵得枝头梅花无法入眠,有霜花伴着它直到月明。 晚风卷着落花扫入江面,在水波潋滟中徐徐拂开,花瓣簪了青丝长发,灯火染了锦衣,霜华掩在月色里。 扶桑一时间只觉四周静谧空旷,似屏翳收起晚风,常羲收敛月光,眼中只得见那属于他的,明媚的太阳。 他是三足金乌,一生都在向往追随太阳。 扶桑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霜华用手指去点他的胸口,笑道,“你是傻的么,这我怎么会知道。” 扶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不敢开口了,两人再次沉默起来。 五只鼠被人群挤到一边,只能远远地看见二人模糊的身影,风中传来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隐约好像听得清,细听却又听不清,真是抓心极了。 几人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就着西北风闲聊起来。 无赦对陶阳道,“我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陶阳知道他没好话,翻了个白眼,“不当问。” 无赦本也不是征求他的同意,径自道,“那我就问了,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三足金乌的三条腿到底是横着还是竖着排列的,或者是三角排列。” 月老插嘴道,“没有三条腿。” “不然是什么?” 无赦随即恍然大悟,抛出一个我们都懂的眼神,夸张地道,“哦,我懂了”。 陶阳无奈道,“三足不是指三条腿,而是三根脚趾。” “那十个太阳被后羿射落了九个是怎么回事?” “太阳是盘古的左眼,只有一个,后羿射日指的是十个金乌。” 无赦又想挖点扶桑的黑料,“扶桑之前有没有什么风月传闻?” 陶阳看着好友如今出双入对的,有些嫉妒,使坏道,“好像有羲和。” 这时左司命来了精神,指着自己道,“问我,问我啊!” 无赦十分配合,抱拳道,“请司命大人不吝赐教。” 左司命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道,“羲和是日神,扶桑陛下是神树上的金乌,汤谷中阳光炙热,二人天长日久地就被点燃了,**的...” “我还写了话本呢,改天送你一套。” 无赦听得很开心,这些天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光。 右司命却不识时务,看着远处树下那一双人,感叹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不知道他们两个生....的....孩...子”,右司命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后半句说得磕磕绊绊的,险些咬了舌头。 星光闪烁,几人难得的沉默。 姑获鸟偷别人家的孩子并不是闲的,而是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姑获鸟是不详之物,天生受到诅咒,姑获幼鸟生下来不过几日便会夭折,若是与外族生下其他族类的子嗣,倒是可以正常生存,可这样便无法延续姑获鸟的族群,所以只能偷别人家的孩子,以秘术来延续姑获鸟的血脉。 若扶桑是普通神族,他二人便还能孕育子嗣,可惜,三足金乌是从日中化生出来的,以太阳为母,只有雄性,无法由金乌父亲生下小金乌,其子女只能随其母亲的种族,所以,扶桑和霜华只能生出活不了几天的姑获鸟。 月老忽然间活了过来,问道,“所以,他们会偷谁的孩子呢?” “偷,还是不偷,这是个问题。” 五人静坐在这里参悟道法,却被远处的呼喊声打破了沉默。 “你家房子着火啦!” 原来是一户人家不小心打翻了花灯,烧着了窗帘,主人却要穿戴整齐到邻家去借水,按照宾客之礼一通寒暄之后才道明来意,没想到家里早已经烧成了一片灰,连带着街坊都受到了损失。 第17章 天生一对 天界安宁了几十年,如今又开始传起了谣言和一场天帝私设的赌局。 这回两件大事的主角都是霜华。 一条谣言: 霜华公主与陶阳太子的私情,且有定情信物为证。 一场赌局: 扶桑帝后二人会不会偷别人家的孩子。 谣言的起因是有好事者见到了陶阳腰间佩剑的新剑穗上面坠着的一颗灵珠,而这颗珠子价值连城世间罕见,曾镶嵌在一根发簪上。 而这根发簪曾戴在霜华的发间,且陶阳换了新剑穗之后,霜华便再也没戴过那支发簪,综上所述,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至于这场赌局则是月老的灵感,他拉了天帝做后盾,却也只能设一场暗局,需要熟人做担保对上暗号方能参与。 只可惜这两场热闹才刚刚拉开帷幕便被另一场大事冲淡了。 魔族、部分散妖以及仙族人族的叛徒集结起残余势力再次发起进攻,已经占领了仙族大荒之南三身、羽民等十余个国家,这些国家疆土较小,皆不善战,只有季禺国依仗少和渊天险尚能抵抗一二。 扶桑只得提前结束了休沐,与霜华匆匆赶到大殿,这一路上遇到许多神色匆匆的神官,皆不似往日一般悠闲,风神一年四季摇着的折扇也收在腰间,酒神没了往日醉醺醺的红脸,神色清醒得很,严子卿放在树下的棋盘也收了起来。 这是霜华第二次进入凌霄殿,殿内早已战满了各路神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气氛有些凝重,就连平日里抢着站在前列的三人组都默默躲在角落里,不敢吭声。 众神官见霜华进殿,皆向她躬身行礼,一些人虽私下憎恨妖族,不欢迎霜华,但明面上没人敢给她脸色,能上战场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不希望开战,只敢在背后做些小动作罢了。 淏天坐在大殿尽头的宝座上,看起来三十四五的样子,气度雍容,贵气十足,除却衣摆上的一块补丁,虽然在他的法力掩饰下众仙看不出来,却瞒不过霜华的眼睛。 他尽力安抚众神官,“众卿不必惊慌,不过是残余势力最后的反扑,不足为惧”,淏天笑眯眯的,神态慈祥和蔼,在殿内望了一圈,问道,“有谁自愿前去啊?” 众神官静默不言,为了不引人注意,各显神通,山荷叶求着站在旁边的雨神给他降些甘霖,渐渐变得透明,小蜥蜴与帷幔的颜色融为一体,就连平日里话最多的三人组都躲在柱子后面,生怕引起注意,众人就像学院里怕被先生点到背诵经文的学子。 只有扶桑是先生最宠爱的弟子,他脚步一动,正要上前去,却被霜华挡在了身后。 “淏天,你这话说给谁听呢”,霜华听出来了,他摆明了是想让扶桑主动请缨,既然是自愿去的,便不用再额外加俸禄。 她走上前去,讽刺淏天,“你是天帝,自然想让谁去便让谁去,你指定一个便是了,你不会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吧!” 众神官的目光集中在扶桑身上,淏天于他有恩,扶桑本是想遂他的意,主动请缨,只是现下这局面,霜华为他出头,他也不好拆她的台,一时间进退两难。 霜华看出扶桑的为难,退了一步,不再咄咄逼人,“军饷你出多少?” 淏天试探着伸出四根手指,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轻声道,“三万上等灵石,如何?” 霜华坐地起价,“五万。” 这次不治治他,他只会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淏天虽于扶桑有恩,可也受了他这几百年的剥削压迫,如今她已经嫁给扶桑,就不允许有人再敢欺负他。 淏天抱紧了趴在扶手上的貔貅,一副被抢劫了的样子,一人一兽瑟瑟发抖,他又想在众神官面前找回点面子,道,“准......准奏。” 淏天怕霜华再提什么额外的要求,急忙散了朝,他听见霜华临走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手笔。” 霜华揽着扶桑离开凌霄殿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宝座背衬的山海图。 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画的内容,而是那画框是用整块昆仑南渊不死木雕刻而成,颜料是由各色珍稀宝石研磨成的粉,以及画上绣的金丝银线,镶嵌的南海鲛珠。 这对一向吝啬的淏天来说十分不寻常。 画面中央是那颗通天的建木,高百仞,立无影。 地面上是人间四季,玉皇庙多如星海,地下根须交错扭曲,是冥界炼狱,忘川水甘如醴泉,三生树果实累累。 粗壮的主枝上托着仙界五方之山,八方之海,可山无棱角,海无波澜。 左侧斜枝是魔界十二城,却不巍峨雄伟,只残垣断壁而已,右侧斜枝栖着十数只上古妖兽,或坐或卧,乖顺得很。 而树冠之上,是三十六天紫微垣,天光云影,日月星辰,皆是陪衬。 淏天到底是神界之主,虽然表面上像绵羊一样温和,实际却是一只笑面虎。 散朝后扶桑亲自去点了三千天兵天将,霜华也带了三千妖兵怪将一齐向仙界大荒之南而去,在少和渊与仙族兵将会合。 不庭山伫立在远处,山脚下是一片断崖,峭壁怪松横生枝节,山峰陡峭如屏障,除非是正午时分,否则见不到天日,崖下有深渊,好似开天神斧在大地上劈出的裂缝。 扶桑霜华带着神族妖族的将领同仙族季禺国主在营帐中商议战事。 季禺道,“此次魔族军队共有五个头目,其中实力最强的是魔君婴瀛,余下还有妖兽肥遗蛇,肥遗鸟、还有叛神钦丕、人族魔修夏耕。” 霜华记不住这许多名字,不屑道,“一鼓作气,灭了便是。” 季禺为人谨慎,又去征求扶桑的意见,“扶桑陛下以为如何?” 霜华有些不耐烦,摆手道,“不必问了,我们夫妇一体,琴瑟和鸣,意见是一致的。” 季禺也是个爱打探的,好奇道,“那就没有不一致的时候吗?” 无赦来了精神,“诶,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意见一致时听扶桑的,意见不一致听殿下的,多公平啊!” 季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有道理。” 从始至终,扶桑都一言不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徐呢。 乌云压在山巅,阳光掩在乌云后,少和渊对面是一万乌合之众,黑压压的一片,乱成一团团,时不时传来低沉沙哑的嚎叫。 扶桑正准备身先士卒,冲上前去,却被霜华一把揽住,劝道,“先等等,你不是有日之火么” 魔族畏惧日之火,扶桑先前从汤谷摘了些桑叶,载了些日之火,正派上大用场。 扶桑凝聚灵力,用剑风将日之火送出,风中携火,气势如龙,点燃地上的枯枝残叶,将魔族军队圈在少和渊内。 霜华不让扶桑上前,是因为出发时陶阳来送,他提起这些年每每有战事或者遇到危险,扶桑一向都是冲在最前面,好像完全不在意自身的安危,陶阳提醒她多注意着些,万一出了事,总不好做寡妇。 霜华笑道,“我杀人你放火,才最是天生一对,如何?” 扶桑温声回应,“好。” 深冬时节,此刻少和渊水面上却只零星浮着几块薄冰,周遭万千枯树在火光映照下染成了一片枫林。 霜华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扶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有些移不开眼。 她一袭红衣背衬着火光金辉,眼尾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艳丽霞光,手中剑光滑如镜,镀了一层血色,背后烈火席卷,如凤御九天,直达苍穹之巅,云霄之外。 此战妖族三千兵,神族三千,仙族一千,加起来七千兵将,对面魔族有一万,虽然在数量上不占优势,但妖族与神族这六千人皆是精兵,可以一当十。 狭长的深渊像是大地裂开了口子,要将他们一口吞下。 这一群乌合之众很快败退,三个妖魔丢下兵将自己跑了,这场战争在火光中很快便结束了,谁能想到这场持续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六界大战,竟是这样平淡的收尾。 天上降一场大雪,温柔的莹白色覆在山巅,驱散了长久笼罩的无边昏暗。 霜华命无赦与季禺留下处理战场,自己同扶桑追上前去。 扶桑将她揽在身后,道,“你跟在我后面。” 霜华从他身后跑到前面,用手按着他的胸口,“我不喜欢躲在人后,要么我保护你,要么我们一起,并肩作战。” 扶桑道,“一起。”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比霜华先了半步。 魔君婴瀛是一只蛊雕,头上有角长了一双铜铃眼,鹰钩鼻子,发出的声音像婴儿一样。 两个妖兽肥遗,一个是长着四只翅膀和六只脚的蛇,一个是黄色羽毛红色尖嘴的鸟。 霜华手中不详出鞘,挽了个剑花,剑气如长虹贯日,在空中划过一弧白光,留下几道虚影。 她还没来得及说几句战斗前的开场白,原本还在眼前的三个妖魔便忽然消失不见了,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因为太阳被云遮去,四周弥漫起大雾,雾霭浓厚,三寸之外便不可见物。 三个魔君趁着雾色逃脱了。 接着少和渊中跃出一条水龙,将扶桑与霜华卷下了深渊。 扶桑下意识将霜华护在怀里,二人很快跌落在水中,溅起点点细碎的水花。 这是一道狭窄的深渊,扶桑与霜华躺在水面上,随着波澜,摇摇晃晃,透过山体望着缩成一线的天空,如一道镶嵌在山体的白练,水面无光,漆黑暗淡,四周倒是风平浪静,涟漪圈圈点点。 二人就这样在水面上躺了半刻钟,顺着流水飘到了下游,江风明月,耳得为声,目遇成色,难得的片刻静谧安逸。 下游水面很浅,霜华坐起身来,道,“刚才那不仅是雾,还藏着一种巫术,专门用来对付妖族的,我们的法力暂时没了。” 她有些疑惑,这种巫术十分罕见,只记载在妖族典籍中,外族根本不会知晓,且那巫术需要的三种草木都十分稀有,其中一种还有妖族重兵把守,这幕后之人到底是有多大的手笔。想到这,她忽然觉得这场动乱也是蹊跷得很。 霜华又望着扶桑道,“只对妖族有效。” 扶桑躲开她的眼神,二人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霜华知道他不想说,也便没再追问,“我们找个山洞休息一下吧,无赦会找到我们的。” 扶桑喉头微微一动,还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扶桑摔得重些,霜华便搀着他,也只能搀扶着,她没了法力,抱不动他,少了一亲芳泽的机会,真可惜... 霜华运气不错,不多时便寻到一处山洞,她用不详砍去洞口遮掩着的藤蔓,洞内有些昏暗,角落里不知是树木的残叶枯枝,还是匍匐在地的野兽尸骸。 可惜这附近只有一个山洞,霜华也没力气再向远处探寻了,她揽着扶桑向洞内走去,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她注意到洞内还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你在此处休息一下,我去探路。” 扶桑没有作声,她就当他应下了。 霜华抬脚向通道缝隙走去,才行了两三步,便发现身后洞外投来的光线消失了,似有一座山立在身后,她回身一看,发现扶桑还是跟了上来,她没再劝阻他,向后伸手拉住他,牵着他向深处走去。 通道开始有些狭窄,一人勉强才能通过,又前行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另一处山洞。 洞穴空间不大,地面中央有个清澈的小水潭,四周石壁之上爬满了藤蔓,开着几朵白色花瓣黄色花蕊的小花,山洞顶上有几株灵菇,散发着微弱的莹白色光芒,水面反射着光线,水滴从顶上滴在水面,涟漪点点,整个洞中波光粼粼。 虽然没有见到桃花源,却比外面破败的山洞强上百倍。 二人没了法力,只得用原始的方法生火,学着燧人氏钻木取火。 可惜,她钻了许久,也没能生出火来,这种粗活还是得扶桑来。 扶桑在生火,霜华在一旁瞧着他。 不多时,洞中便燃起火光,温暖又明亮,扶桑本想施个法诀将地面清理干净,失败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法力,他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铺在地上,又扶着霜华坐下,二人便在火堆旁将衣服烤干。 这只是一个简陋的山洞,比不得天界的华丽宫殿,二人依靠在一起,却是异常的温暖亲近。 霜华躺在扶桑怀里渐渐睡去了。 美人在怀,扶桑的心乱成一团,霜华的头靠在他的胸膛,那是心脏的位置,扶桑怕惊醒她,几乎是连呼吸都要忍住了,可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好在霜华睡得很沉,若是她醒过来,扶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此时无比想念平日里讨人嫌的三人组,或许能教教他该怎么做。 若是三人组知道他的想法,又该撞墙了,怀里抱着美人还能想到三个男人,真是没救了。 扶桑原本沉浸在这美好的夜晚,却被一阵痛意拉回了现实,他如今虽是神之身,可他生而为妖,当初是经过一番曲折才成了神,可身体里终究存了妖气,是他强行用法力压制,日积月累,在禁术的压制下,久而久之化为戾气,如今这股戾气没了法力的禁锢,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气血翻涌之间疼痛难忍。 他强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霜华,扶桑将霜华轻轻放下,让她靠在一旁的石头上,自己悄悄顺着来时的路,挣扎着坚持走到了外面的山洞,确保距离足够,霜华应该是听不到了,才缓缓倒在地上。 扶桑的脸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周身戾气环绕,像一只丑陋的蠕虫躲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在地上翻滚着。 冬夜寒冷,他的身体有些冷得麻木,好在因此疼痛能缓解一二。 原本他最厌恶的冬夜,却成了此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寒冷环绕着他,黑暗纠缠着他,赶也赶不走。 昔年他被关在地牢中,众神商议了十余年的结果便是让他进入化羽池。 那化羽池是神族的圣地,神族入之,可助修为,可对于妖族来说便是化骨水,一旦进入尸骨无存。 他虽是妖身,毕竟是日中化生的三足金乌,赌的便是他与普通妖族有所不同,他禁得住日之火,便也禁得住化羽池水。 万幸,也是万万不幸,他们赌赢了。 他心中有恨,曾想过干脆遂了他们的意,做一个十恶不赦翻天覆地的大魔头,是羲和劝住了他。 羲和是他在阴暗地牢中度过的少年时光里唯一的温暖,他教他读书,修习法术,给他讲外面的事,他没见过太阳,那时在他想象中,太阳便如羲和一般温暖明亮。 他第一次戾气发作的时候,曾想过一死了之,是羲和耗费半身修为助他压制,他为报他的救命之恩,也不敢死了。 羲和离开之后是淏天,他因为出身被人诟病,受尽白眼,是昊天封他做扶桑大帝,知遇之恩未报,他勉强活着。 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如今战事已平,淏天的恩也算是报了。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忘川便在眼前,清澈平和,这一步跨出,即可解脱。 却有一道声音划破黑暗,忘川飘来一只小舟,将他载了回来。 “扶桑~” “扶~桑” “夫君,你在哪呢?” 他听见霜华起身,正向这边来,不想让她见到自己这幅丑陋的样子,他屏住呼吸,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山洞里有些闷热,我在外面透风。” 他额头流下的冷汗将散乱的发丝贴在额角,用尽气力道,“外面冷,不要出来,我马上回去。” 尽管他极力掩饰,霜华还是听出了扶桑声音的异样,她想起之前在北海边陶阳对她说过的话,隐约猜到了什么,应下了扶桑的话,“好,知道了”,末了她又补了一句,“等你”。 扶桑在外躺了半个时辰,霜华在里面等了半个时辰,不过是一条十数米长的路,似隔了三途河一般。 霜华起身用手指敲了敲山洞石壁上的灵菇,有孢子散了出来,“你若是能听懂我的话,便去外面瞧瞧那个人。” 灵菇晃了晃伞帽,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一次总算是熬过去了,扶桑躺在地上,勉强睁开眼,却没有力气起身,他恍然间见到空中有几点亮光,不知道是星光,是萤火虫,还是扶桑府内等他回家的烛火。 ...是流光。 他忽然有了力气,强撑着起了身,又将散乱的发丝,凌乱的衣衫整理好,缓缓向着里面的山洞走去。 他方才走了两三步,便发现通道暗处有一个模糊的光影,对他伸出了手。 ...是霜华。 扶桑的手指悄悄在衣角抹了几下,犹豫着却不敢伸出手。 他总是向往温暖的太阳,如今太阳主动落下来接近他,他怕接不住,又怕靠得太近被烧焦了。 霜华却不管他这些小心思,她本就不是个温柔细腻的人,她粗鲁地一把扯过他,扶着他到里面坐下,又从怀中拿出一颗仙丹喂他吃了,道,“不要如此娇气,多愁善感的,哪像个男人。” “笑一笑嘛!” 扶桑冰冷麻木的心口逐渐回暖,冻僵的脸颊柔软下来,乖巧地为悦己者一笑,冷硬的板砖大帝变成了柔软的面团,任她揉圆搓扁。 霜华想说一些好听却没用的垃圾话,没成想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说出一句很质朴的夸赞,“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花、秋月,像夏天的凉风、冬日的暖阳。” 她把手贴在扶桑背上,悄悄将他体内的妖气引到自己身上,她原以为这股妖气可以为她所用,助她尽快恢复法力,却没想到这妖气根本不受控制,为了压制它,她所剩无几的法力也没了,不过好在扶桑平复了些,也算是值得。 她为了照顾他的心情,知道他有些事不想让自己知道,替他想了借口,“你方才被妖兽所伤,体内妖气积郁,现下好些了吧?” 扶桑没有领她的好意,“不是。” 霜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生来便是妖,这些妖气与我的法力有冲突,每每强行压制,化为戾气,越积越多,发作之时痛苦不堪,我曾数次想过干脆入魔,屠尽世间一切。” 扶桑自己说了实话,他想让她看见真实的自己,他们是夫妻,总不能隐瞒一辈子,永远编造虚假的谎言,扶桑希望有朝一日霜华爱上的是真正的他,两心相悦,恩爱不疑,不必时时浸在被揭穿的恐惧之中。 扶桑说出这些话,用尽了气力,因为他怕霜华会离开他。 “这就是我”,他神情无比认真,期待又恐惧,他僵着身子,悄悄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犹豫又不舍。 话已出口,无可挽回,他想要一个答案,这短短的几息之间,像是在等待一场判决。 霜华挽着扶桑的手臂,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我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这话让他意想不到。 “我就喜欢你。” 霜华伸出手抱住他,“你应在太阳身边,在太阳的怀抱里。” 这个拥抱很温暖,比坐在汤谷扶桑神树上更加温暖,这个笑容很耀眼,比炙热的太阳更加耀眼。 石壁上的灵菇已生了神智,他很识相,尽力散发着荧光,那光线柔和细腻,如月如霜,黑夜只得远远遁去,蜷缩在角落。 好像每次在他即将坠入黑暗的时候,总会有人把他拉出来。 扶桑终于鼓起勇气,反客为主,一把将霜华抱在怀里,他不再执念于霜华的这一番话以及以往所作所为是否出自真心,此时此刻,足矣。 “你先休息一会吧”,霜华轻轻在扶桑脸上啄了一口。 扶桑十分听话地转过身靠在墙角,缓缓闭上眼睛,低下头,热血从脖颈缓缓蔓延开来,在脸上开出一朵花来,晕开一片薄红色的晚霞。 夜至,汹涌的少和渊已然平息,云间降下皑皑素雪,远远望去,与漫天星辰混在一处,不知是星辰落下,还是雪花飞在星间。 扶桑这个人就像雾中远山,清冷的外表下有一颗滚烫的心。 霜华一向喜欢挑战,喜欢冒险,喜欢神秘的事物,喜欢胜利,从无败绩。 可如今,她与扶桑之间,是论不出个胜负了。 霜华忆起年少之时在申首山见到的第一场战争,尤为惨烈,血流成河,尸骸遍野,山巅常年积雪,雪水融化流进山脚下血红色的申水河,血水将土地也染成了红色,腐朽死气弥漫着整座山川。 怨灵时常在河边游荡,意图寻找替身,可一报还一报,戾气越积越多,永远得不到解脱,徘徊在山阴脚下,永远见不得天日,那些被迫卷入战争却甘愿赴死的将士们,终究变成了自己厌恶的模样。 这些回忆,她以为早已在一场一场战争中淡化了,如今细想起来,她当初同意联姻也是为了能尽快结束战争,不是那些所谓的兵不血刃,一统神妖两界的野心。 当然,好心有好报,她得到了更想要的东西。 她瞧了瞧身边睡熟的扶桑,他醒着的时候总是冷着脸,头发也束得整齐,如今发丝散乱,面色像月光一样冷冽苍白,整个人单薄又脆弱。 霜华用手托着他的脸颊,心中有些酸涩,五百年前,妖族和神族之间有几场大战,死伤无数,后来父王上位,妖族与神族虽有止战之意,奈何积恨已深,拖延了这许多年,才有妖族与神族联姻,签订休战协议。 扶桑如今三百余岁,正是生于神族妖族有议和之意的那些年,淏天执意议和,神族中那些强烈反对议和的人便只能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 淏天虽有意保他,却也只是保他性命罢了,顾及不到许多,那些漫长的暗无天日的时光,他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霜华揽住他,声音温温柔柔,道,“有光。” 扶桑在心中默念:有光。 第18章 与子成说 扶桑靠在霜华肩上安睡一夜,直到第二日黎明,二人法力恢复了些许,互相搀扶依靠着走出山洞,正巧赶上太阳将要升起,天边已有红云,一丝光线即将划破黑暗,霜华本想让扶桑晒晒温暖的太阳,却没想到缓缓升起的并不只是太阳,还有个黑漆漆的人影。 无赦特意选了个绝佳的出场方式,他背衬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伴着清风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霜华无情地伸手推开,“别挡光。” 霜华没注意到无赦的那些小心思,对他道,“把山洞里的灵菇也带回扶桑府。” 扶桑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又被人从汤谷,从扶桑树上打落,拖进了地牢,他离开了太阳温暖的怀抱,地牢阴暗狭窄,他起初十分不适应,可后来,他倒宁愿待在地牢里,这样便再也不用亲眼见到众人鄙夷的目光,亲耳听到他们的辱骂声。 他心里渐渐生出许多阴暗的藤蔓,缠绕在四肢百骸,难听的话听得多了,他也开始怀疑他心里的这些恶念都是因为他生而为妖。 他开始对妖有了偏见,可是,他又见到霜华,她也是妖族,却明媚而温暖。 扶桑不愿意承认他心里的阴暗是自己的本心。 战场上被杀死的神族的灵位摆在他面前,天界众神官围着他,无休无止的谩骂。 “你这个妖怪,怎么还不去死。” “一生下来就该杀死。” 他又想去妖族,可霜华冷漠地推开他,她身后的将领也对他指指点点。 “现在人家不要你了,想起来自己是妖族啦,早干什么去了。” “之前除妖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叛徒。” 这些声音环绕着他,紧紧纠缠着他,如附骨之疽,他走到哪就跟到哪。 他只好一头撞在墙上,惊醒过来,眼前迷雾渐渐散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扶桑府,墙角长满了灵菇,风中摇摆,像星光一样闪烁。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才发现有人躺在他怀里。 是霜华,玫瑰花糕一般软糯的霜华,一双红润酥腻的手搭在他的腰侧,有些痒。 他们成婚已有大半年,这却是第一次同床共枕,温香软玉,美人在怀,原来这便是一千年才能修得的福分么。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他与霜华在凌霄殿外...打架的时候,她摔了一跤,可惜他那时不开窍,没有接住她,真是天大的遗憾呢。 扶桑垂下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穿着中衣,纤细的腰身就像宫墙外的柳枝,发丝遮住面颊,领口微微敞开,漏出一侧白皙滑嫩的锁骨,再向下望去... 非礼勿视,扶桑移开目光,轻轻用指尖将霜华脸上的碎发拂开,悄悄描摹着她舒展的眉眼。 芳泽未施,铅华洗尽,丹唇皓齿,雪肤花貌。 她的脸颊又滑又嫩,像软绵绵的云彩,本应悬在遥远的天边,如今却触手可及。 霜华似有所感,忽然间偏了偏头,扶桑急忙收回手,却来不及转身装睡,不得不对上她的目光。 “你醒啦”,霜华知道他在偷看她,却贴心地没有道破。 “嗯”,扶桑做贼心虚,慌忙躲开她的目光,他面上看起来沉静如水,实则心如擂鼓,有些燥热,耳尖悄悄染了淡红色,像霞光映海一般晕开,在冷白的肤色映衬下格外突兀,无法隐藏。 霜华用手肘支起身子,长发垂在身前,说不出的娇媚惑人,道,“你饿吗,我去给你做饭。” “好”。 扶桑怀中一空,来不及细细留恋回味,却只想尽快把他偷看她的事揭过去,也顾不得去想饭是谁做的了。 霜华也知道分寸,扶桑受了伤,也不好再吃她做的饭,只可怜厨圣又被她捉到扶桑府做苦力。 扶桑半躺在榻上,霜华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 他原本没什么胃口,可就着霜华圆润粉嫩的指尖吃下了一整碗,他方才明白秀色可餐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扶桑眼神黯淡,心中思绪万千,如果他的伤永远也不好转,是不是就能一直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扶桑压下去了,这样不好,她会担心,他应当为她遮风挡雨,而不是给她制造麻烦。 “以后不要总是一个人冲在前面,要三思而后行。” 霜华不擅长说这些暖心话,目光有些闪躲,只好数着粥里的米粒。 “一思你身边有我相伴,二思我可以帮你,我与你同进退,三思如果你出事我该有多么伤心,你记住了吗?” 霜华盯住他的眼睛,目光灼灼,直烧到心头。 扶桑也不擅长听这些话,只好迟钝地点点头,郑重道,“记住了。” 他从前独自一人陷在淤泥里,无牵无挂,并不畏惧死亡,一条命也不值钱,可如今,他竟也想活得长长久久,与霜华一起。 粥里的蜜枣咬在齿间,甜香四溢。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冬去春来,春去夏又来,霜华与扶桑成婚已近一年了。 霜华想为扶桑准备一份礼物,却想了许久都不满意,她召来无赦,想让自己的军师出个主意。 无赦虽然心里十分不情愿,面上却不显,反而带着几分热切,“送点金银财宝,他不是最缺钱了么” 霜华一口否定,“俗,没诚意。” 一向聪明的无赦这次却提不出什么好建议,“亲手为他做饭裁衣,这够诚意吧。” “哼”,霜华沉了脸,觉得无赦根本不尽心。 真难伺候,无赦怨气冲天,忍不住小声发牢骚,“那干脆你自己洗干净送去得了。” 霜华耳朵尖,听得清楚,“你说什么!” 无赦不敢再重复一遍,连连摆手,“没什么。” 霜华扶着下巴,经过认真考虑,还是觉得不妥,这种事情还是应该扶桑主动,不然她可太没面子了。 她瞥见墙上挂着的神剑海誓,忽然有了主意,“送他剑穗吧。” 听见这话,海誓很高兴,因为扶桑是个粗糙的大男人,从没想过把他的配剑打扮得好看一些,这回家里来了有钱的女主人,他的美好生活就要到了。 霜华拄着下巴,作思考状,“用什么玉石好呢?” “沃焦石怎么样?” 扶桑神树东面,有一块巨石,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海水注者无不燋尽。 霜华蹙眉,有些不满意,“这东西虽然很珍稀,可它生在汤谷,对扶桑来说就很不值钱了。” 无赦劝道,“但它和海誓很配”,他才不管扶桑喜不喜欢,他只需要让扶桑知道这东西是十分辛苦才得来的就行了。 墙上挂着的海誓神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无赦说的话。 霜华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又问道,“晚上去汤谷是不是就不热了?” 无赦觉得自从殿下和扶桑成婚,她好像变得不聪明了,无奈道,“殿下还是白天去比较好,晚上太阳才会在汤谷休息。” “以殿下的修为,可以在汤谷坚持一盏茶的时间,沃焦石十分坚硬,殿下可以带着海誓去,神剑锋利,可以迅速劈下一块石头,然后带回来。” 无赦嘱咐道,“小心石头烫爪。” “我还想打个同心结,你去织女那里讨一些云雾编织的纺线来。” 无赦小心问道,“殿下会打同心结吗?” 霜华觉得无赦说话不中听,提高音量道,“不会我可以学啊!” 无赦心里发酸,“我也想要礼物。” 他又改口道,“赏赐。” “没有!” “我还没罚你办事不力呢!” 无赦很失望很伤心,他转身走了,向三人组寻求安慰去了。 这就导致扶桑很快便知道霜华要送他礼物了。 他很期待,日有所思,梦中辗转反侧,兴奋得一连几日失眠。 ... 夏至日,昼晷所测的白日已到了极致,夜晚更漏中堆积的白沙渐渐多了起来。 汤谷是太阳沐浴的地方,扶桑神树在汤谷之中,扶桑与霜华站在扶桑神树上,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涟漪激荡,水面在强烈的光线反射之下,略有些看不真切,倒是添了几分梦境般的虚幻之感。 霜华头上戴着扶桑树枝编成的花环,上面开着几朵火红色鲜艳的扶桑花,额角碎发烫得卷曲。 树上稀疏结了几颗红色的椹果,扶桑伸手为她摘下一颗。 她一口咬下,汁液甜甜的,甜到了心里。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炙热,扶桑冷冽的面容也满是暖意。 霜华悄悄从身后拿出一只精致的锦盒,里面摆着她亲手做的剑穗,与阳光同色的云雾丝编成了同心结,绕着火红色的沃焦石,表面雕刻着金色的扶桑花纹饰。 她不太擅长做这些细致活,当日她劈下一块一人高的沃焦石,那石头就像烫手的山芋,她不知道雕废了多少,才从中挑捡出一块最好的来。 她语气硬邦邦的,有些扭捏,“瞧我的雕工怎么样,这同心结好不好看?” “好”,其实扶桑发觉同心结好像打错了,这个绳结他见陶阳编过,好像是相思结,但他没有开口,目光落在霜华手上的一处灼伤,白皙的手背上有一片刺目的红。 沃焦石只此处才有,可霜华身为妖族,又是今日才得了扶桑神树的树枝和椹果,她一定是十分艰难地顶着烈日才进了汤谷。 扶桑接过剑穗,却没舍得将它挂在剑柄上,而是在海誓哀怨的嗡鸣声中珍重地将它塞进胸口衣襟里。 霜华忍不住笑起来,阳光妆点在面上,明媚耀眼。 扶桑凭空变出一把赤金色的弓箭,气息古朴,雕刻精致,看起来已有许多年岁,这把弓是天帝交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藏好,绝不可示于人前。 扶桑道,“此弓名为九夜,可杀金乌。” 霜华一时间呆住,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本想给扶桑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他反而给了她一个惊吓。 她不敢伸手去接,因为她知道这是羿射九日所用的神弓,专克金乌,自从九个金乌被他从天空中射下,后来每一代日中化生的金乌都在寻找这把神弓,小心地藏好,不被人发现。 这礼物已不仅是贵重,是以性命相托,霜华有些惶恐愧疚,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还他的深情,她不敢收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她手心朝上伸出,“剑穗还我吧”,相比之下,她微不足道的礼物还不如不送了。 扶桑没有收回手,直接将弓递给她,“你会伤害我吗?” “不会。” “这弓箭我绝不会交给别人,如果哪一天它出现在别人手里,一定是偷的,抢的”,霜华神色显然有些忧虑,她想起左司命的话本子里有很多这样的前车之鉴,这些东西原是山盟海誓的定情之物,却只能引着一对对有情人走向悲剧的深渊。 扶桑坚定道,“不,我绝不容许别人偷抢你的东西,不会让你被人胁迫,如果保护不了你,我不如死了算了。” 话已至此,霜华缓缓接下扶桑手中的弓箭,只觉得有千钧之重,险些拿不稳。 她紧紧地握住神弓,郑重道,“我信你。” 她又道,“你也信我。” 扶桑莫名想起她在山洞十分笃定无赦一定会找到他,且送自己礼物还要同他商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脱口而出,“你不要总是同无赦一起。” 霜华还没有缓过来,一时间愣住,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扶桑一字一句,郑重而认真,“他能为你做的,我也能,我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霜华知道他吃醋了,耐心地哄着他,“那你以后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好不好,把我看紧了哦。” 扶桑道,“好。” 这一瞬间,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他眼里心里只有她。 他只想揽住流光,将太阳拴在扶桑树巅上。 第19章 琴瑟不调 夏日的清晨来得很早,窗外的花朵还未睡醒,浸在露水中,朝阳升起,珠光潋滟,而小轩窗里映着一道人影,正梳妆。 花朵的香气融在朦胧的光线里,随风沾满衣带,青叶末端的露珠颤颤巍巍地滴落在窗前,惹人怜惜。 有金纱般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霜华笼在轻柔光影中,肤白如雪生了珠光,温婉又动人。 霜华每日要在玉镜前花费半个时辰,为了见她的悦己者。 无赦站在她身后,整个立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邪恶,形容猥琐,他手里捧着几本书,“这是左司命给我的话本子,最新的。” 霜华用指尖沾了些薄粉细细涂在脸上,面色淡然,道,“不看。” 无赦道,“是有关扶桑的。” 霜华脸颊上晕开一片胭脂色,“放着吧。” 无赦又道,“主角是扶桑与日神羲和,陶阳说羲和是扶桑的师父,曾救他于危难,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霜华抹了些唇脂,上下唇瓣一抿,声音有些模糊,“念。” 无赦从书中精心挑选出一段,清了清嗓子: “即便许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初见羲和神君的那天。” “那是一个盛夏的正午,他站在扶桑树下仰望,阳光有些刺眼,他只依稀见到树枝上坐着一个人,他眯着眼适应了光线之后,眼前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那一袭红衣,比太阳更加夺目。” 无赦把描述羲和美貌的句子删减了一些。 “她笑着向他伸出手,道,‘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 “她是骄阳一般的人,而自己却站在淤泥里,他犹豫着伸出手,缓缓拉住她,应道,‘师父’ ” “这一句应下,便是一生。” 无赦瞧了瞧,接下来几页都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内容,他临场发挥,尽量重新组织语言,二人在一起吃樱桃,又养了对小白兔,羲和弹琵琶给他听,轻拢慢捻抹复挑... 他不敢再念了,虽然想看见扶桑倒霉,但是现在惹恼了霜华,首当其冲的是他。 无赦转移话题道,“月老牵了那么多红线,总结出一个道理...” 无赦故意在卖关子,可惜霜华不接他的话,“他说小醋怡情,殿下偶尔吃吃醋,才能让扶桑感受到你对他的在意。” 霜华揽镜自照,“我忽然有点好奇了。” 至于怎么吃醋么,他手里有一本左司命写的《论吃醋的一百种情形与解法》,可以作为参考。 无赦显然十分了解自家的公主,他十分贴心地事先调查过,并且为她找好了借口,“大荒之东合虚山中有一座最大的羲和神殿,我想去看看。” “好吧”,霜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忽然转身,无赦来不及藏起脸上的笑容,被抓了个正着。 “你好像很高兴,是在幸灾乐祸么”,霜华拿起桌上的首饰盒向他头上砸去,咣当一声又弹开来,落在墙角。 这一下本来是不痛不痒,但是无赦用法力在额头幻化出一个大包,看起来十分滑稽。 霜华抿唇一笑,不再与他计较。 ...... 东海之外,大荒之东,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 夏日雨后的积水躺在洼地,水质清澈,天空挂着些许云气,山峦起伏掩在暮霭中,无赦在山巅为霜华驾着马车,来到建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羲和神殿。 一路上无赦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全部告诉霜华,这座神殿是凡界合虚氏的君主为感念羲和的恩德所建,三代君王用了四十余年才建成,可惜,神殿建成不久之后这个国家就灭亡了,短得连建庙花费的时间的零头都不够。 在右司命写的史书《羲和传》里,羲和对扶桑来说亦师亦友,这是扶桑年少之时学艺的地方。 大殿建在山谷中,由巨石建造,占地宽广,石柱高百尺,表面刻着浮雕彩画,顶端刻着巨大的莲花,花台足可容纳百人。 霜华让无赦先行回去,她独自推开厚重的殿门,门轴好似不堪重负一般发出诡异刺耳的声响,殿内的灰尘一涌而出,墙壁上的长明灯贪婪地吸着风中携来的空气,接连燃起了火光,大殿正中的羲和神像原本庄严慈和,却在烛火长龙掩映间添了些幽暗。 霜华皱着眉头将面前的浊气挥开,跨过一尺高的门槛,鞋子落在岩石地面,脚下刻着繁复的太阳图腾。 霜华发觉这个神殿有些不对劲,一般的神殿都有香火供奉,殿门常年敞开,纵然合虚氏灭国之后,此地人烟稀少,可神像中亦有羲和法力护持,不该如此阴邪诡异。 她觉得自己被一双双恶毒的眼睛盯住了,她望向殿内唯一有眼睛的东西,羲和的神像。 可她施法去看,没有半点异常。 虽然眼下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但她直觉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可她刚一动这个念头,殿门便自己关上了,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用力推了推门却纹丝不动,手中又蓄了些法力向门上拍去,出师不利,霜华有些暴躁,用脚踢了几下,怒道,“你有本事和我抢男人,有本事开门啊。” 看样子暂时走不得了,霜华习惯性地摸向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她方才想起今日没有带着不祥,被她留在扶桑府了,毕竟她也不好带着剑到不熟悉的人家里去拜访,她不是上门来挑衅,只是出于好奇来瞧瞧,按理她也可以随着扶桑叫羲和一声师父。 她掐了个法诀召不祥前来,却没有得到回应,这里多半是设了结界。 霜华等了半晌也没有一点动静,便在殿内四处查看起来。 墙边有雕刻精致的壁画,第一幅画,人间妖魔横行,战乱四起,众生在绝望中挣扎生存。 第二幅画,太阳挂在山巅,羲和从日中来,山脚下是妖魔鬼怪断臂残肢铺了一地,山顶上是一群凡人跪在地上顶礼膜拜。 前两幅画十分寻常,怪就怪在这第三幅。 这是一座宫殿内的景象,看起来是一场宴会,霜华猜测是一场庆祝劫后余生的喜宴,坐在大殿中央的该是合虚氏的君主,侧边是王孙贵族,殿中有舞姬歌女,席间有仆从服侍,推杯换盏之间,本是一片喜乐景象,却有浓厚的怨气裹挟在里面。 霜华用手指抚过凹凸不平的浮雕,用指甲刮下一块,用手指碾碎。 是骨灰... 整个殿内的光线忽然有了变化,烛火明灭幽暗透着血色,墙边手中托着长明灯的童子好似换了一副面目,望向神像的眼神不再是尊崇敬重,而是憎恶怨恨。 霜华走到童子像面前,发现石像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怨毒地盯着自己。 霜华学着话本子里描写的,眼中泛着三分嘲讽,三分讥笑,三分...四分...什么来着,四分漫不经心,邪魅一笑,“在本座面前也敢装神弄鬼。” 然后一掌便拍碎了童子像。 石块散落,露出一副腐烂得残缺不全的骸骨来。 头颅中飞出一团黑雾,浓厚的戾气。 殿中起了风,烛火摇曳,幽暗的光影好似有鬼魅托身其中,杀机四伏,墙面壁画上人脸狰狞,蠢蠢欲动,想要冲上前来将她撕碎。 霜华看到石像里的骸骨,恍然大悟,原是凡人愚昧,竟以人命祭祀。 实际上就连正经修炼的妖魔都不会如此行事,更别说神仙了,用人命修炼,纵然能够快速增长修为,却也会沾染因果,天道会降下天罚雷劫,死后入冥界须得再清算一遍,转世之后还得向受害者还债,得不偿失。 忽然,面前的壁画动了起来,雕刻的死物变得栩栩如生。 数万奴隶在山谷中搬运石料,旁边有士兵监工,看哪个奴隶干活慢了,或者看哪个不顺眼,便赏他一顿鞭子。 神殿中的石像皆是用活人制作,长明灯中燃着的也是人油,病死累死的奴隶就地焚烧,骨灰抹在了墙上。 这些奴隶没日没夜地干活,终于完成了石像,他们向羲和祈求,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只是一副壁画的描述,霜华仅仅是个旁观者,没有沉浸在铺天盖地的怨气中。 怨灵太多,霜华无法破开结界,只能等着无赦发现她许久未归,让扶桑来救她出去,再用日之火将这里一把火烧个干净,清除怨气,让这些残缺的魂魄得以进入冥界。 霜华原本想的很好,可惜,神殿不给她这个机会,一张巨大的脸向她压过来。 羲和的神像... 活了... 那些奴隶日夜对着神像祈祷,可羲和却没有半分回应,慢慢的,这些敬仰尽数变为怨恨,凝聚在神像中,再加上有怨灵栖身其中,它便活了。 霜华用法力幻出一把长剑与神像对峙,屏气凝神,暗自蓄力,不动声色寻找它的破绽。 神像忽然诡异地笑了,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一只巨手向霜华袭来,霜华用八成法力向神像头部一挥,而后迅速闪避,躲开神像的巨手,却没想到... 神像的头颅从脖子上断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叽一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霜华脚边。 然后,神像剩余的身体碎了满地... 这... 殿门是识时务的俊杰,自己开了,门轴发出刺耳的声音,阳光洒了进来,驱散了戾气与怨灵。 我是霜华,我在合虚山羲和神殿,发生了什么事? 霜华并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用脚踢了踢神像的头颅,没有什么反应。 她甫一抬头,就看见扶桑从云间落下,心道,糟了。 ...... 小半个时辰前,扶桑在殿中处理政务,今日陶阳一反常态,主动来帮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陶阳犹豫着开口,“扶桑兄,我做了点对不起你的事。” “什么事”,扶桑头也不抬,他就知道。 “左司命写话本子编排你和羲和神君,让无赦知道了。” 陶阳见扶桑没有什么反应,解释道,“无赦看你不顺眼,他肯定添油加醋地告诉霜华,到时候霜华吃醋了,你就倒霉了。” 扶桑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把扔下奏折,笔还悬在手中,墨点啪嗒一声落下,晕开,扶桑急道,“那怎么办。” 陶阳推了推扶桑,“她去了合虚山羲和神殿,你快去解释解释吧,别与羲和碰见了,再打起来。” 他边走边教导扶桑,“她一定是吃醋了,无论那边发生什么,你都要说没关系,千万别生气,语气要温柔要宽容,大方地原谅她,如果她真的与羲和发生什么冲突,一定站在她这边,大不了回头破财消灾,拿些财物给羲和赔个不是。” 二人来不及收拾便一同向合虚山去,刚刚飞出天界,扶桑忽然间回过味来,“那为什么是你对不起我?” 陶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左司命写话本子的时候,我也提了点意见。” 他扯着扶桑,“不过这不重要,快走吧。” 扶桑忽然不想带着他了,他加速向合虚山飞去,将陶阳远远甩在后面。 陶阳嘴上象征性地喊了他两句,脚步却慢慢停住,没有追上前去,原地踏了几步,一转身飞着找左司命喝酒去了。 云下山川景色迅速变换,虽然羲和很可能不在那座神殿,二人打起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扶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 殿门开着,他一眼便看见霜华处在一堆碎石当中。 “你没......发生什么事了”,扶桑原本是想关心霜华有没有受伤,但他看到殿内神像倒地,烛火熄灭,她一只脚踩在一颗头颅上,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便转了话音。 霜华听到了扶桑话中的停顿,以为他是为羲和的神像生气了,立刻缩回脚,解释道,“是神像先动的手,你要相信我。” 扶桑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在想如何解释他与羲和元君并无干系。 霜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迎上他的目光,再次耐心解释道,“此处有怨灵,我并非故意毁掉神像。” 当年羲和逝去之后,合虚氏的君主借为羲和建庙之名,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彼时因为六界混战,下一任羲和也是拖了许久才选定的,此处原本确有怨灵,合虚氏灭国之后,扶桑不愿羲和平白背负这些人命,便将怨灵度化,引去冥界。 怨灵早就已经被他清理干净了,这里如今只是一座寻常的,被世人遗忘,深掩在山谷中的宫殿。 扶桑面上温柔,笑道,“没关系的,这只是一座神像而已,我们走吧。” 霜华并没有感激扶桑大方地不计较,她有些不开心,用力跺了跺脚,“我最后说一遍,是神像有问题,它先攻击我,我才不得已毁掉的,我并不是嫉妒,没有因为你争风吃醋,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与现在的羲和元君并不相熟,我的师父是上任羲和神君,是男子”,扶桑向霜华解释他并不在意这座神殿,“这座神殿是在羲和神君去世之后,此处凡人为称颂他的功德所建,可....” 霜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称颂?感激?” “呵,我看那些奴隶建造神殿的时候恨死他了吧。” 扶桑无言以对,这是事实,他无法辩解,合虚氏此举实在是污了羲和神君的英名,但是此事与羲和神君无关,他想为羲和辩解,又怕霜华误会,正在心中措辞。 霜华缓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说那样的话,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心中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怨气使她来不及思考,讥讽的话脱口而出,她有些后悔了,今天根本不该到这里来,有什么话直接问扶桑就好了。 霜华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她有些心虚,更加气恼,面色阴沉沉的,在心里把无赦痛骂一顿。 霜华一想到扶桑年少时的经历,便知道羲和对他来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她根本没想怎么样的,只是来瞧瞧,想多了解扶桑一些。 扶桑半晌不说话,一定是生气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一想到这,霜华也生气了。 扶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明按陶阳的话大方地原谅她,怎么她还生气呢,扶桑不敢再说话了,他走过去想要拉住霜华的手,再哄一哄她,“你听我解释...” 霜华甩开扶桑,用双手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听,我不听”,一边说着一边踏着云朵缓缓飞走了。 扶桑不敢去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低着头,蹙起眉,搓了搓手指,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可惜霜华并没有回头看见他这副样子。 她发现扶桑没有追上来,又一次生气了,飞得飞快。 ...... 陶阳与三人组喝得烂醉,忽然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因为他脑子里能想象到扶桑和霜华那边会是什么场面。 当年的羲和神君早就死了,他让无赦误以为与扶桑有关系的是现在的羲和元君,再加上左司命话本里添油加醋,歪曲事实,无赦想看扶桑倒霉,一定会在霜华面前多嘴,他便引着霜华去合虚山的羲和神殿。 根本没有什么怨灵... 霜华这个人,一辈子顺风顺水高高在上,极爱面子,即使有错嘴上也不会承认,更何况此事她没错,扶桑又是一副大方原谅她的姿态,她只会气死了。 气恼之下再加上神殿中的魇...气氛,便容易口不择言,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却又不肯承认,只会更加心虚,恼羞成怒。扶桑又是个嘴笨不会看人脸色的,也不会哄女人,一个骄傲自负,一个怯懦自卑,能不产生误会么。 虽然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争吵,但扶桑是搞不定的,到时候还不是得来找他出主意。 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嘿嘿... 三人以为陶阳喝醉了耍酒疯,也笑成一片。 第20章 共赴巫山 霜华歪歪扭扭地卧在窗边榻上,时不时地用手指抠掉窗框上的红漆。 无赦直直挺挺地倚在门口候着,时不时地用脑袋撞一撞墙面。 唉... 又是一声美人叹息。 霜华瞧着窗外飞过的青鸟,却没有一只停留在她的窗台上。 无赦仔细地数过了,这是她第五次叹气。 霜华双手扒在窗框上,脸颊压在手指上,直直地盯着窗外的弦月,直到眼睛有些发酸,才垂下眼帘,眸中泛着水光。 她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什么是爱,她知道爱有许多种,以血脉相联系的爱是亲情,她没有,志趣相投的知己之爱是友情,她也没有,还有心怀天下苍生的大爱,她更没有了,至于男女之爱,她仅在话本子里看过。 想不明白... 她继续望向窗外,有轻云遮月,不知道它是想紧紧地追随着明月,还是想把它藏起来不让人看到呢... 但她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命簿里,霜华与扶桑这两个名字,现在同写在一页之间,此后也将终止在一页之内。 “殿下,我有一计”,无赦的职责是为霜华出谋划策,他必须发挥一些作用,生怕自己被抛弃了。 “讲”,实际上霜华觉得他可能会出一个馊主意,但馊主意也比没主意强。 无赦道,“属下有个连环计。” “一哭二闹三上吊。女子的眼泪可是最好用的武器。” 霜华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是未来的妖界之主,大女子流血不流泪,才不使那乞求怜悯的小人作态。” 一计不成,无赦又生一计,“月老所作《爱情三十六策》中有一计瞒天过海,我可以扮成殿下的样子,去给扶桑道歉。” 霜华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让无赦扮成她去照顾扶桑的事,心想:这主意馊得不能再馊了。 馊饭不能吃,吃了会吐的。 可她嘴上却答应了,“好啊,你看着办吧。” 无赦正要退下,霜华忽然生了坏心,歪头看向他,“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语气阴森森的,充满了威胁,“否则,杀无赦。” “是,属下遵命”,无赦被她吓得心里发毛,赶忙去准备了。 夏夜,空中有一条从东北向南横跨的星河,纤云灵巧多变,河中有一道玉石鹊桥,“霜华”与“扶桑”分别在桥头两端,含情脉脉。 “扶桑”一声长叹,吹得云朵变换了形状,有秋风扫过,携着云雾凝结的玉露,散在夜空。 “霜华”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落进银河,撞掉了一颗星星,那流星载着遗憾,落向人间,化作灯火点点。 “扶桑”伸手指向月亮,深情道,“我们在这里看星星看月亮,你看那明月,从正面看它是圆圆的,从右面看是圆圆的...呃...从左面看...好像也是圆圆的,那我们再从背面看,嗯...它是坑坑洼洼的。” “霜华”回应道,“我爱你,我的心爱你,它不是手,不是脚,不是胳膊,不是大腿,不是身上任何其他的部分,那是我最重要的一颗火热的真心啊。” “扶桑”又道,“我昨天很爱你,今天很爱你,我有预感,明天也会爱你。” “霜华”做西施捧心状,“天哪,我开心得要晕倒了” “扶桑”没头脑地来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没有啊。” “那为什么,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霜华”粉拳娇羞,锤了“扶桑”胸口一下,“讨厌。” “扶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心道,这分明是铁拳。 树后躲着的三人组不敢再看热闹了。 月老眼睛有些酸辣,感动得热泪盈眶,“快跑快跑,不然我要瞎了。” 左司命手里的鸡腿也不香了,“这鸡腿怎么吃着吃着,这么油腻恶心啊。” 只有右司命依然顽强地倚靠在树干上,“陛下保佑,快让这两个人收了神通吧。” 另一边... 霜华拿着水镜看的津津有味,“你瞧,他们多开心啊。” 扶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三个时辰前,就在无赦刚刚踏出扶桑府的大门时... 远山不来见我,我便去见远山。 霜华遣人去西王母的花园借了一只青鸟,将一张纸条绑在鸟腿上,约扶桑一见。 巫山有神女峰,上入云霄,四周缭绕着缥缈云烟,下通江河,清流溪水波光潋滟。 霜华站在花海里,一袭红衣承接晚霞,绚烂夺目,待清风一过,花瓣如雨,一时间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人香。 扶桑从云端落下,踩着小径走进花丛里,无心去瞧那些映入眼帘的盛开花朵,若是在从前,便是因为他修道修心,清心寡欲,无意留恋外物,至于现在,有月中人在眼前,哪里还看得见花花草草。 霜华张开双臂,飞上前去,一把将扶桑扑倒在花丛里,与他贴着脸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扶桑瞧见她染着霞光的脸颊,红了耳尖,道,“你这道歉的方式,真是别出心裁。” 他缓缓坐起身,想要将霜华推开,可她脸皮厚得很,仍稳稳地侧坐在他腿上。 霜华双手绕在扶桑颈上,望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只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是月老说,小醋怡情,才惹出这些不愉快来”,她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果断把黑锅扣在了月老背上。 其实是霜华觉得她与扶桑之间太平淡了,不如话本子里那样轰轰烈烈,令人刻骨铭心,所以没事找事,非要无理取闹。 至很多年后走到了尽头,她回想起今日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无比幼稚。 没世不忘,流传千古的爱情多半是悲剧,那时四海清平,日月安稳,身上不必背着沉重的山,只一步四个脚印地慢慢走下去... 可惜,相伴一生,无病无灾,都是奢望。 扶桑有些诧异,却没敢再将她推开一次,“所以,你是听了月老的话,故意装作吃醋的。” “嗯,我还在那事先演练了一遍,只是一时激动,才失手破坏了神像”,既然他根本不在意合虚山神殿,这件事一时也解释不清,便先服个软,日后再说吧...嗯...日后的意思是过些天,没别的意思。 看来霜华受左司命的话本子荼毒不轻呐... 扶桑道,“那么以后,我也会假作不解风情油盐不进的样子,待你使性子,再说些温柔小意的甜言蜜语,不过你要提前告诉我,否则我会很慌乱不知所措的,那样就没有...情趣了。” 霜华缩在扶桑怀里,小手伸进他的衣襟作乱,柔声道,“好啊,以后再有什么事,我都会直接同你说的。” 扶桑抓住霜华作乱的小手,将它按在心口,“你所想的,我知无不言。” 霜华心里乐开了花,又得寸进尺,补了一句,“还要言无不尽哦。” 扶桑有求必应,“好。” 霜华拉着他坐到了树枝上,在伞盖之下,扶桑倚在树干上,她倚在他怀里,用手指绕着他腰间的玉坠子,“你想不想看好戏,月老他们五个总想看我们的热闹,我们也要捉弄捉弄他们。” 扶桑将下颌搭在她的头顶,道,“你有想法了。” “我请你看戏”,霜华坏笑道,“无赦说,他要扮成我的样子去和你道歉,但是我不想骗你,他们想看热闹就让他们看个够,最好亲身体验一番,你去找陶阳,让他也扮成你的样子...” 扶桑忽然发现了什么,“说起这个,之前我受伤的时候,来照顾我的也是...” 哎呀,不好... 霜华在给人挖坑,挖出来的土却不小心把自己埋住了,赶快想个办法混过去。 她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吧唧”在扶桑脸上啄了一口,干完坏事之后迅速低下头去数地上的蚂蚁。 扶桑已经忘了自己想问什么了。 远远一看,树上多了两只红透的苹果。 ... 三人组正要逃跑,却发现霜华揽着扶桑突然出现在身边,三人好似见了恶鬼一般尖叫着抱作一团。 霜华亲切地问道,“这戏好看吗?” 左司命头摇成拨浪鼓,连连道,“不好看。” 霜华立刻沉了脸,“怎么,我亲自编排的戏都入不了你的法眼吗。” 被两人抱在中间的右司命立刻改口,“好看好看。” “那就说说好在哪里,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当你们纯粹是想瞧我的热闹。” 月老道,“一,成功塑造了人物核心性格。” 他向左司命使了个眼神,左司命成功接收,“二,具有立体、诗意、优美...高尚的艺术追求。” 右司命接着道,“三,蕴含着深刻的...道理。” 霜华不依不饶,“什么道理?” 右司命不愧是六界第一野史官,能编会骗,“不要总想着看别人的热闹,因为自己也有可能是台上的戏子。” 霜华笑出声来,“行了,退下吧。” 三人瞬间脚底抹油,作鸟兽散。 只有陶阳还没走,他指着扶桑的鼻子道,“扶桑你太过分了,枉我把你当做好兄弟,这几千年的情分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他一跺脚,伤心地掩面跑了出去。 霜华推了扶桑一把,叫他追上去安慰陶阳一下,扶桑原本惊叹于她的宽容善良,却没想到... 霜华道,“快去追啊,不能让他顶着你的脸出去乱跑。” 他们都走了,就剩下霜华与无赦主仆二人。 “你从前很聪明的,为什么一遇到与扶桑有关的事就变蠢了呢?” 无赦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他克我。” 霜华也没真的生气,毕竟无赦自己还娶不上媳妇,是她忽略了这一点,强人所难了,“这些事情我不跟你计较了,我有要事交代你。” 无赦立即正色道,“殿下请吩咐。” “我在合虚山羲和神殿与怨灵打了一架。” 无赦很会抓重点,“殿下没事吧。” “那怨灵看起来很...” “也不是看起来,是我直觉这怨灵很强,可实际上它却是不堪一击,没有对我造成半点伤害。” “当初建造那神殿的时候用人命做了祭祀,确实曾有怨灵,只不过早就被清理掉了”,无赦道,“如果没有怨灵,那便是中了幻术。” “不论是外物造成的幻像,还是自己内心产生的幻觉,总是有迹可循的,属下这便去查探。” 霜华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误会,幕后有人在操控。 谁敢算计到她头上,真是活腻了。 而且,她从上千本话本子里总结出一条真理,一对恋人之间有误会一定要及时解开,否则,左司命的话本子能写一万部。 无赦欲言又止,“殿下,我有一句...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霜华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上,蹙眉道,“怎么了,有...”,她没忘记维护自己的形象,“有话快说。” 无赦试探着问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来神界是做什么的?” 霜华满脸都是疑问,“做什么?” 无赦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一统六界的雄心呢!” 无赦以手指天,朗声道,“我要皇天之下,后土之上,神鬼妖魔皆听我令;我要日月颠倒,冬夏轮转,只在我一言之间。” 霜华面上有些扭曲,她从没想到这些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那么的尴尬。 她急于挽回面子,狡辩道,“我还以为你能懂我呢,是你理解错了。” “我要的从来不是统一六界,而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现在想要扶桑,如果以后腻烦了,那就以后再说,我只活在当下。” 她大声喊道,“我——要——扶——桑” 无赦的元神翻了个白眼,腹诽道:行,你要扶桑,你高兴就好。 他摇头晃脑,娇嗔道,扶桑~,扶桑~,哼!扶贫去吧。 ... 月色朦胧,垂挂在山腰间,山色妩媚,映在光滑如镜的湖面里。 红墙之内,堂前花树,一朵忽成双蒂。 钗光鬓影,灯下滉漾,珠帘绣幕,合卺嘉盟。 霜华一双玉手,红润细腻,指尖捏着金玉酒杯,“夫君,我们成婚时没能喝上合卺酒,此夜正好。” 此爱如山海,海誓千里,山盟万丈。 扶桑接过酒杯,饮下一半,又将酒杯送至霜华唇边。 今夜有幸,共此灯烛。 结发夫妻,恩爱不移。 霜华咬着杯沿喝下那半杯酒,以青丝相赠。 酒后,扶桑与霜华并排躺在床榻上,四目紧闭,手脚很整齐,盖着一床被子,如果不是床头燃着的红烛,好像即将要盖进棺材里似的。 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地躺着,直到霜华等得快要睡着了,扶桑的一缕神魂悄悄将她整个包裹住,然后变成一团云彩,揉圆搓扁。 朝化云霞,暮化烟雨。 在险峻的高峰之巅,如山崩猛烈,在潺涓的流水之畔,如甘霖细腻。 两情之长,便在朝朝暮暮。 日月交替,朝夕轮回,黑夜白昼,化为一体。 从今,只愿你我如日升月恒,日日常明与君好,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21章 山雨欲来 翌日清晨。 霜华与扶桑坐在神树上,霜华在看风景,扶桑在看美人。 本来这样美好的早晨是该包裹在如棉花一般柔软的锦被里,只不过霜华忽然想起扶桑在昨夜里提起,如果晨起天气寒冷,可以去汤谷寻他,那里很温暖。 她听出了扶桑的画外音,是他想要自己去陪他。 四周有风,翠绿的桑叶如同碧波涟漪一般荡漾开。 扶桑的心也开始荡漾,眼里笼了一些笑意,“霜霜...” 霜华打着哈欠尽量耐心温柔道,“什么事呀~” 在炽热阳光的照耀下,冷白肤色也添了一些暖意,扶桑却开始卖惨博同情,可惜没把握好度,十分直白,“霜霜,我以前好可怜的。” 霜华瞧见他额角碎发被露水浸湿,凌乱贴在面上,眉眼间明明白白地写着“想要安慰”几个字,虽然心里有些无奈,却还是配合道,“桑桑,我在安慰你,不要不开心了。” “好”,扶桑十分好哄,面上泛着笑容,眼眸中点起了一束火光。 他苦涩的人生中,只有这么些许甜蜜。 扶桑炙热的目光袭来,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实在难以招架。 霜华有些害羞,轻轻闭上双眼,以微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抬起下颌,等待着...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灼热滚烫。 好像有些不对,霜华忽然睁开眼,发现身后倚靠着的扶桑树变成了建木,远处令秋山口有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一具具尸骸从山口爬出,浮在火海之上,铺天盖地,它们在建木下簇拥着,一层一层地叠起来。 终于,神树不堪重负倒下了。 霜华没能拉住扶桑,紧握的双手一寸寸分开,那种痛苦好似心脏被一点点扯出,眼睁睁看着他朝着万鬼嚎哭的深渊坠落而下,被无数尸骸涌上、吞噬,沉没在尸山火海中,消失不见了。 周边天旋地转,地面轰隆作响爆发,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片刻之后,深渊裂口合上,四中寂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霜华茫然坐在尸堆上,好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额间汗水如雨,眼前却挂着一片华丽的帷幔。 先前那些真实发生过的片刻欢愉如黄粱一梦,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可其后虚幻的噩梦却摆脱不掉,心有余悸。 她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在令秋山。 虽是晴天正午,却有烟云蔽日。 扶桑敲开一扇隐秘的岩石封门,走向令秋山地底深处,石阶盘旋向下,仿佛没有尽头,山底有滚烫沸腾的岩浆,越往下,空气中越发炎热。 扶桑孤身一人向黑暗而去,虽是下坡,前路却难行,黑夜中有阴沉沉的杀气紧紧追随,有些阴冷,周身有看不见的影子簇拥着他,围得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长阶终于走到尽头,扶桑站在了火山地心深处,眼前一瞬亮了起来,那是一座巨大的上古法阵,空中有些许光点,一簇簇不灭的灵魂之光,映照出四周山壁上镶嵌着的万千灵位。 他们维持着中央的一处法阵,镇压着一团黑雾。 那团黑雾吸引着扶桑,他感觉有莫名的牵绊,那种被禁锢的感觉,如同身受。 扶桑恍然间觉得阴暗之处有什么东西在悄悄酿生。 无赦也觉得背后凉嗖嗖的,他手里正拿着一份卷轴,眉间拧成一个“卅”字。 上古之时的神族并不像如今一样要受天地法则的约束,他们是创世者,万物生灵的主宰,可随意掌控生死,有毁天灭地的力量,那时神族争斗不休,神者一怒,天地之间便生灵涂炭,于是古神定下誓约,用彼此的力量互相约束,制定规则,万物生灵皆不得违背,这便是天地法则的由来。 古神陨落之后,那些上古秘术大多失传,但冥界还留有些许残本,其中便有起死回生之术,分为上下两卷,《起死》可聚人魂魄,重入轮回,《回生》可凝结肉身,魂有所依。 可如今起死回生之术乃是逆天而行,若要施行,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无赦拿到这《起死》禁术之后,有种不详的预感,好像这东西就是专门找上他的。 ...嗡嗡嗡,案上摆着的不详表示他没有预感... 这些天无赦一面追查这份抄录本是如何从冥界流出,到了君子国,如今又送上门来,一面照着卷轴里所记载的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可图谋的,但有些风险他担不起,这禁术是个筹码。 ... 夜幕中立着一座塔楼,四周寂静无风,只有几只小蛛忙碌着。 桑蚕丝可暖身,蛛丝却为杀生。 陶阳站在栏杆前望向令秋山的方向,手中拿着一把残破的油纸伞,有稀疏的风漏过。 伞是旧了,有些记忆却逆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清晰。 一百七十年前。 春日里,桃林中的花全都开了,本该在书院听先生讲课昏昏欲睡的几个少年正在一颗大桃树爬上爬下,花瓣无风被摇落了满地。 阳光正好,一个白衣少年正攀在枝干上凶残地扯着桃花,投入树下的好友拿着的竹筐里。 忽然,树下的少年眼尖地瞧见树林外天边飞来一个青衣男子,他立刻将竹筐收在怀里,撒腿便跑,嘴里还道,“风紧扯呼!” 负责望风却在打盹的少年顿时被惊醒了,对树上的少年道,“陶阳,快跑快跑,你哥来了!” 眼见着患难兄弟全部作鸟兽散,陶阳却也只能干着急,好不容易从树上下来,方才落定蹲在地上,眼前便出现一双干净的长靴。 “走吧”,兄长面相不怒自威,只两个字便教陶阳乖乖地跟着回了学堂。 彼时他的兄长才是君子国的的太子,谦谦君子,文武双全,有君王气度。 现在回想起来,陶阳宁愿每日坐在堂前听先生的催魂曲。 他逃学是为了摘桃花,酿桃花酒,他的那个好友家里就是开酒坊的,可惜,他少年时看起来便文文弱弱的,家里不许他喝。 唯独那一日... 兄长破天荒地好说话,“只许喝一壶。” 陶阳就在兄长转过身时偷偷在酒壶里又填满了酒,他还窃喜自己的行为没有被发现,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兄长放任他喝醉。 最后他喝了整整一坛酒,醉得不省人事。 他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醒来已是一月后,就躺在那棵十分熟悉的大桃树下,他四处张望,这一次,身旁没有好友,他心里隐隐有些慌乱,就在树下等着,没有人来找他,他又爬到树上最显眼的高处,兄长还是没有来抓他。 他跑回城中,干净整洁的街道一片寂静,商贩行人一个也没有。 他回到王宫,父母兄长都不在... 他又去了书院,师长同窗也都不在... 整个君子国寂静得可怕,所有人凭空消失,变成了一座死城。 陶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城中像一个鬼灵一样四处飘荡,好似这样便可以融入这座死城,寻到那些消失的人,又或许,这是一场梦,醒了所有人便都会回来。 又过了半月,才有人从天界来,他从那些人口中得知所谓的真相,是魔族作乱,屠了整座城,又将尸首投入令丘山中烧了个灰飞烟灭。 这说法漏洞百出,他不信,却没有追问,只把疑问藏在心底。 天界寻了散落在外幸免于难的君子国人,从中推举一位王族旁支的老者做了君子国主,又封他做太子,从附近迁来流民,安置在君子国内,鸠占鹊巢。 他开始勤奋刻苦地修炼,按照记忆里兄长的样子来做好这个太子,又在暗中寻找真相,可惜这座城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找不出一丝破绽。 直到有一日,他瞧见有人打开了令秋山地底深处的石门,他感应到了熟悉的血脉气息。 他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得以打开石门,瞧见了父母亲族的灵位以及用他们的生命与灵魂为代价维持着的法阵。 左肢一堆,右肢一堆,五脏一堆,六腑一堆......阴阳分隔,魂魄禁于此,永不入轮回... 他想要仇人付出代价,想要父母亲族重新活过来。 陶阳从扶桑手中救下了魇魔,将他吞噬,在扶桑府修养了一段时间,又轻易从冥界盗取了一份卷轴,上面记载了一项上古禁术——《起死》。 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无法施展起死咒术,便故意将这禁术卖给无赦。 潮湿的角落里,罗网已经织成。 陶阳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残伞撑开,破碎的伞面透着细碎的光,他亲手绘上的四君子图早已褪了颜色,冰凉的伞骨是他于大雪中,在泰山寻的孤生竹,一寸一寸雕刻而成。 有些记忆,经年不忘,刀尖划过竹木的声音,仍响在耳边。 他想要问问扶桑,用刀剑剔骨削肉,是什么样的声音。 纸伞虽小,可蔽日可遮雨。 只是伞下的好友,终归要散了。 陶阳放开手,那旧伞便在风中渐远去了。 第22章 日中则昃 二月十二日,是花神女夷的生辰,亦是花朝节,而今年女夷的生辰宴由东海承办,但在海里过花朝节,这也是头一遭。 要说这东海也是流年不利,先是遇到熊孩子,没过多久,又被一只猴子抢劫了,因看守定海神针不利,被铁公鸡淏天借机罚了不少钱,几百年后又被八个散仙闹了一场,元气大伤。 东海龙王便想着借此次花朝节添些喜气,顺便收些银钱周转一下。 只不过花朝节须得有花,也不知道在海里怎么开出花来,但这是敖广需要发愁的事,与霜华无关,她此时发愁的是她出行的排场。 霜华瞧见外头停着的车架,又见扶桑面上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由气结,忿忿道,“扶桑,我们出行的仪仗呢!” “没有,我素来也不讲这些”,扶桑有些难以启齿,“那...你作为妖族储君的銮驾呢?” 霜华剜了一眼,“妖族的规制不同,声势过于浩大,若是带了去,人家肯定以为我是去抢劫的。” 霜华又道,“上次我回娘家,你来接我时用的仪仗呢?” 扶桑小声道,“是向陛下借的。” 听见此话,霜华理直气壮地指使月老,“你再去借一回吧。” “是”,月老应下之后,方才发觉他和司命们好像已经完全变成了霜华的小厮一般,且没有半分抗拒便直接默认了。 “淏天到底是有多小气,连仪仗也不给你配”,霜华一扭头,挑眉道,“你可以不计较,但我出门没有排场是不行的。” 月老犹犹豫豫,想拉人壮胆,他看向两个司命,结果二人一个望天,一个看地,就是不与他对视。 还是陶阳心善,瞧他可怜,便陪着他去了。 最终,二人借到了淏天专属的全副銮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东海去了。 这次和霜华回门的时候不一样,那时只有三人组看热闹...接驾,而这次,许是看着淏天全副銮驾的份上,东海五太子敖戊早就率人在海滩上候着了。 人影未见,乐音已响在云间,众人循声望去,只带片刻,一队兵将侍从护着一辆金玉辇车从空中落下,那车以纯金为轮,以白玉为栏,以鲛绡做帷幔,上覆云盖。 辇车不仅外观富丽堂皇,内里更是豪华奢侈,极为宽敞,且几榻软枕,香炉屏风一应俱全。 扶桑坐在榻上,霜华靠在扶桑怀里,好不惬意,至于蹭车的五人则挂在车外的栏杆上。 霜华瞧了瞧辇车上的金漆,又扯了扯锦缎帷幔,问道,“淏天的銮驾可以下水吗”,这车驾如此华丽奢靡,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泡了水,万一把小气神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当然可以”,月老拍着胸脯保证道,“这辇车上天入地,哪都能去,没到岩浆里都不怕。” 左司命附和道,“那位虽然小气,却也极好面子,你看这车辙,是昆仑神木,你再看这装饰,三万年的蓝田玉,还有这流苏,纯金丝的。” 右司命对陶阳道,“多亏了你巧舌如簧...巧言令色才借到了全副銮驾,我们才有机会沾一沾光。”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陶阳诡异一笑。 海面极清极广,向远处遥遥望去,犹如一面镶嵌在地上的镜子,此时风平浪静,偶有海浪翻滚,却也都在滩上偃旗息鼓,阳光金辉落在水中,散成不断随涟漪晃动的银色微光。 东海水晶宫的富丽堂皇不输瑶池仙境,彩色的珊瑚环绕,夜明灯冉冉发光连成长河,胜似银汉,处处流光溢彩如同白昼,玉石珍珠随处可见堪比星辰。 东海现下虽说有些周转不开,但也只是缺少可以流动的钱财,那华丽奢靡的宫殿楼台皆是祖产,不可动用。 霜华和扶桑并肩携手走上玉阶,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两人的身形面容在明珠清冷的光芒中越发光彩照人。 扶桑戴着白玉银冠,一身月白色锦袍,衣摆用银丝绣着太阳纹章,衣襟处绣着流云纹,比平素总是一袭肃穆的墨色锦衣的模样多了几分亲和随意。 霜华穿着一身粉衣,发上环翠铃叮,不似往常明艳张扬,倒是多了几分娇俏可人。 二人执手同行,如月华桃夭。 跟在后面捡着裙摆的无赦摇了摇头,唉,色令智昏呐... 从玉石台阶两旁望去,看起来是一片姹紫嫣红,近旁细看,那花却非花,是不随着海水流动而自行摇摆的各类海葵,海百合,藻类以及海草。远一看,当真如花海缤纷,近一看,花间飞舞的却不是蜂蝶,而是色彩缤纷的小鱼小虾。 霜华一笑,这东海倒是别出心裁。 二人走至门口,那侍从原还想着收钱,却被敖戊使个眼色吓退了。 霜华见此,吩咐无赦付了钱,笑道,“客随主便,入乡随俗,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 三人组有些惊奇,霜华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讲礼数的人了。 “太子不必陪着我们了,去招呼其他人吧,我们想随意一些。” 敖戊口中称是,心下却腹诽,瞧瞧那全副天帝銮驾,你们根本就不是随意的人呐。 二人牵着手,这一路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无赦有些忧虑,扶桑的地位看起来盛极一时,可位极人臣,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但与无赦不同,陶阳看起来倒是高兴得很。 不过无赦的忧郁气质只维持了片刻便烟消云散了,如果天界容不下他们,完全可以一起回妖界作威作福嘛。 春日里,万物复苏,这次花朝节办得十分盛大,左司命瞧见有山辉从狱法山这样偏远的地方赶来,用手指戳了戳月老,道,“你瞧,他们的原身像犬,如果遇到了龟丞相,你猜他们会怎么寒暄。” 月老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 右司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显然,他比月老更能明白左司命的奇思妙想。 左司命指了指山辉,又指了指自己,对着右司命道,“这是犬子”,同时看向身旁,假装有个儿子。 右司命学着龟丞相的样子,捋一捋不存在的胡子,指着土里正在钻泥洞的小龟,道,“这是龟女。” 月老低头看着那只还未开灵智的小龟,不知是该祝贺它多了一个做神官的爹,还是该同情他这新爹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两个司命同时指责道,“你怎么不笑。” 月老强颜欢笑,“哈,哈哈,哈哈哈...” 来参加这花朝节的,多半是年轻男女,扶桑与霜华在其中算是年纪比较大的,当然,来为自家子女孙辈相看的老父母及祖父母除外。 二人躲开人群,费尽心思甩掉那五个碍事的,寻了个僻静优美的地方。 霜华走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从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扶桑反应很快,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在风中转了几个圈,却没注意到霜华眼里划过一道狡黠的光。 她“不小心”扯了一下扶桑的衣衿,果然,看到了她想看的。 霜华大约是吓到了,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她缩在扶桑的怀里,小手冰凉,不自觉地想要伸进他的胸襟里。 扶桑一眼就看穿她拙劣的把戏,却还是配合着,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怀中柳腰如醉。 霜华觉得他的怀抱温暖又舒服,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她埋在他怀里,脸颊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月白色的锦袍上染下了些许霞光 。 两个人就这样甜甜腻腻,像黏黏糊糊的麦芽糖。 霜华忽然笑了起来,从身后变出一面镜子,举在扶桑眼前,映出他额角散落的几缕碎发,原来是刚才转圈圈的时候,霜华头上的钗环挂住了扶桑的头发,青丝散落在额角,在水流中飞舞,倒是有另一番滋味。 霜华歪着头,香靥含笑,明眸善睐。 扶桑这才瞧见霜华一侧脸颊上有个酒靥,醉人得很,然而他又仔细瞧了瞧,发觉另一侧却没有。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霜华说着便要从怀里拿出镜子。 扶桑拦下她的手,只得用指尖在她脸上擦了擦,好在她平时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会对着镜子笑,否则发现自己脸上有单个的且不对称的东西,又要闹起来了。 霜华望着扶桑的脸庞,抬手将他的碎发整理好,扶桑无意间瞥见她白皙的颈窝,目光好像被海中漩涡卷住了一般,久久无法别开视线,只得移动脖颈仰首望天。 夜中,明月悄然而至,目光透过海面,那弦月随风轻轻晃动,残影交会,一瞬间看似圆满。 霜华发觉扶桑的沉默,问道,“怎么了?” 扶桑叹道,“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霜华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月色清冷又残缺,也没什么好的,我们找根绳子,把太阳拴在树巅上,不比月光更明亮更温暖么?” 霜华说着,便解下腰带,将自己系在了扶桑身上。 “是” 扶桑一把将霜华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闻起来有一股甜腻勾人的香味,好想咬一口。 独身一人的月老在巨大的珊瑚树上饮酒,高声唱道: “我从日中化生,奈何坠于幽暗。” “云间有皎皎月,清霜洒落深渊。” “我有凌云之志,奈何爱恨纠缠。” “海上有通天桑,甘作菟丝攀缘。” 可惜他文采不好,只能做出一首口水诗。 月老:是我文采不好?!这个锅我不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日中则昃 第23章 一波又起 三月初五,清明,细雨。 霜华站在云上,不必撑伞,透过云间望去,山野上那些孤寂许久已长满杂草的坟墓在今日被清扫得干净,坟前树上有桃红李白,冥纸焚做飞灰,便有白色蝴蝶缠绕花间,烛火滴落成泪,如断线珍珠散落了满地。 她又向远处瞧了瞧,崇山峻岭,树木掩映之间,金砖玉瓦在顶,人殉兵俑在下,王公贵族的陵墓修得比生前还要豪华。 凡人的身后事总要讲个规制,从原始朝代至今这万年来,坟墓修得越来越繁琐,妄想以此来求仙问道,恩泽子孙。 羲和对扶桑来说如师如父,今日是清明,她总该拜见的,亏得是陶阳提醒了她,不然她真想不起来这么个事。 因为这种丧葬行为在妖族是从没有过的,妖族没有修坟墓的习惯,因为有些恶妖会吞噬同类的尸首,所以临死前索性将自己的遗体焚毁,好过做了别人的盘中餐。 夜里有山月随人,映着林间苍茫茫的一片青翠,幽深处无声无风,有稀微星光。 神族死后葬在大寂静之地,他们大多不会修建华丽的坟墓,随性得很,霜华走了几步便瞧见了些许奇景。 一棵桃木下倚着一副黄金骸骨,锦衣华服,有两朵桃花开在眼眶中,桃之夭夭,似目光灼灼。 她又向侧旁望去,有一小片平坦空地,没有坟茔,只立了一块橡木牌子,上书“此处没有埋葬一只名为离火的重明鸟”。 虽说神族悟道修心,超脱生死,并不看重这一副躯壳,坟墓只是留给活人的念想,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是不是有些太过惊悚了,那么她死后该是怎样一副光景啊... 眼下霜华只希望羲和的墓葬能够正常些,若是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总归是不好的。 她在山坡之上发现一个坟丘,只一个锥形的低矮土包,若不是上面直愣愣地插着一把断剑,剑柄上刻着“若华”二字,她只以为这是自然形成的土丘。 对于羲和这样的上神来说这有些过于简陋了,但至少坟堆是有的,也许那把断剑可以当做墓碑,倒还算正常。 霜华立在坟前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左顾右盼的,好似做贼一样,她从来没有祭拜过任何人,早知道让左司命写一篇祭文来读好了。 好在她带了祭品还不算太失礼,此地日光少见,这是她特地去汤谷取的日之火,羲和生前是日神,自然希望常与阳光相伴。 不过这东西实在烫手得很,刚才云间有风吹过,火苗不小心将她的手指燎了一下,山外有雨,飞行时有凉风,倒也不觉得痛,现下此地无声无风,注意力集中起来,觉得手指尖火辣辣的,她忍着痛赶紧将日之火摆在坟前正中的位置,又仔细瞧了瞧,觉得太阳放在地上看起来不是很美观,便从远处寻了些灯心草移栽到坟上,用日之火将它们点燃了。 霜华又想到,她今日来拜见扶桑的师父,可扶桑却还没正式见过她的父亲,等哪日要带他回娘家见见自己的族人。 她本在诚心祭拜,却忽然听见背后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骨骼摩擦的声音,差点以为是羲和显灵了,待她回头一看,竟是那黄金骸骨活过来了。 霜华没有妄动,这是先人自己设置的玩笑还是有什么邪物寄生,若是前者,她也不好做出亵渎亡灵的事来,虽说是他自己先不正经的,但总归死者为大嘛! 这东西的气息瞧着很像之前在大言山遇到的那个魔物,霜华觉得这可能又是幻觉,她在其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说不定扶桑一会儿会从哪里冒出来,然后瞧见她在羲和墓前放肆,他出言指责,她又不服气却无从辩解,二人气急之下大打出手,他逃,她追...然后神族与妖族的联盟破裂,又掀起第三次六界大战... 再然后,左司命的话本子写了一万部,日进斗金,名利双收... 霜华偏偏要打破这个套路,不能让左司命占了便宜,她主动向扶桑发了个传讯符求救,又拿出之前从三人组那里...三人组主动献出的回光返照镜,将此时情景记录下来,也好做个证据。 魔物对霜华出了手,她在心中嗤笑,幻觉而已,雕虫小技,面对接下来的一击,她没有躲避,负手而立,可下一瞬,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可恶,这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夹杂歪风邪气的全力一击... 霜华被击飞出去,一连撞断了后面两棵桃树,一时间胸口血气翻涌,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眼看着那骸骨又要出招,霜华心下有些慌乱,她之前用法术托着日之火耗费了太多灵力,加上刚才硬接的那一下,弄不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 今日是来祭拜先人,她便没有带兵器,情急之下使出御剑诀,试图将不详召来,她这法诀平素使得十分熟练,炉火纯青,下一刻,一把剑便握在她手中,她还没来得及赞赏不祥救驾及时,却发现她手中的这一把是断剑若华。 紧接着,那魔物先前出的一招便落在这把断剑上,若华原是一把名剑,纵然是断了,余威尚在,然而剑灵在羲和身陨之后便自散元神随他而去,这把神剑在一击之下又碎做了几段,稀里哗啦地散落在地上。 霜华发觉这魔物法力远高于她,可她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想到弄断了这把剑,扶桑又要生气了...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站起身来定眼瞧那魔物,果然... 它并不攻击她,霜华与它那不存在的眼睛对视片刻之后,那魔物裂开下颌,似笑非笑,重新坐回树下,摘了两朵开得最好的桃花塞进眼眶里,化作一缕黑雾散去了。 霜华这下断定这是有人为了离间她和扶桑而设的局。 果然... “霜华,你在做什么?” 扶桑来得不是时候... 不,他来得正是时候... 霜华有些慌乱,“刚才有...有人,有什么东西想要杀我,我一时情急才会拿了那把剑。” “不信你看”,霜华急切地从袖中拿出回光返照镜,运转法力,可镜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又用手掌拍了拍,用拳头敲了敲,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回连霜华也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她自己的臆想,可她胸口的痛意是真真切切的。 霜华指着那副黄金骸骨,底气有些不足,“那是个能施展幻术的魔物,刚才就附在他身上。” 扶桑面上仍如平常一般,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可霜华却觉得他阴沉沉的。 风势渐起,似山雨欲来。 她大气也不敢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哪怕在她年少时面对着十万魔军,也没有这样压抑的感觉,现在一副好没出息的样子。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每次与他调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很少顾及扶桑的感受,但现下的情景,她觉得束手无策。 她大概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心情,可从前,她一向高高在上说一不二,从不必顾及别人,只有众人捧着她的份。 霜华伸手去抓地上的断剑碎片,“我去寻一位最好的铸剑师。” 扶桑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道,“不必了,剑灵已逝,这剑本就拼不起来了,”他又道,“且这是一把神剑,妖族没有合适的铸剑师。” 霜华道,“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巧?” 扶桑陈述道,“不是你发的传讯符?” “你从哪来的”,霜华总觉得这些巧合不是巧合。 霜华一问,扶桑一答,“在府内批奏章。” 霜华沉思道,“你来得有些慢了”,以前这种传讯符她只发给过无赦,十分好用,按发传讯符的时间来算,扶桑来得有些晚了。 扶桑却以为她又是耍小性子故意搞破坏,“霜华,同样的方式,用第二次,便无趣了。” 按照霜华的描述,能操控幻术,法力又在她之上的,便只有魇魔,可他早就死了,他亲自杀的,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扶桑有些失望,霜华做错了事不肯承认,还在说谎。 但扶桑想要再原谅她一次,意识到许是自己的态度不好,语气柔和了许多,“乖,别闹了。” 扶桑再一次不相信她,但她耐着性子平静道,“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有说谎。” 听了这话,扶桑脸色微沉,自顾自地将断剑在羲和坟前埋了起来,霜华耐心地等着他,想与他好好谈谈,却没想到,扶桑在灵前祭拜之后,径自便要离去。 霜华一时间气急,“不过死物而已,我可是活生生的人,难道这把断剑比我的性命还重要么。”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抱着我的遗物如稀世珍宝一般,做出一副深情怀念的样子。” 霜华见他不说话,又阴阳怪气道,“我发给你的传讯符,以后还不如发给无赦,他来得一定比你快多了。” 扶桑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克制住回头的冲动,道,“随你。” 霜华嘴唇动了动,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挽留。 霜华从前以为她若是与扶桑吵架,必然是涉及妖神两族乃至六界众生的大事,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无法解释的误会,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比她坐稳妖族王位还要复杂。 好辛苦,他凭什么这样对自己呢,她又为什么愿意忍受这样的委屈呢? 无往不利的手中之剑,第一次不管用了。 霜华自己回了天界,扶桑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赦还是很贴心的。 “我查过了,符合殿下描述的,只有魇魔,他在两百年前杀了羲和,可是之后便销声匿迹了,直到不久前才复出作乱,可他现在已经死了,就连元神也已经被扶桑斩杀,就是你们成亲那夜,他杀的那个。” “魇魔”,虽然查到了一些线索,可霜华觉得谜团越发复杂,“就算他又活了,可他不伤我性命,只挑拨我与扶桑的关系,动机是什么?” “天底下有哪一对夫妻不吵架呢?” 无赦果断把锅推给扶桑,“我看幕后之人一定是扶桑的爱慕者。” “算了,先放在一边吧”,霜华觉得有些疲惫,揉了揉额角,“我与扶桑两次吵架都是因为羲和,我与他成婚那夜,他杀的魔君便是造成羲和之死的罪魁祸首,难不成我与羲和之间有什么因果?” 无赦道,“殿下不妨去灵山找人算一算,听说佛家对于因果之说十分精通。” “也好。” “听说陶阳与公输盘关系很好,你把这镜子拿去让他修一修,看看还能不能用。” ... 陶阳站在回光返照镜前,笑道,“让我拿去给公输盘,能修出什么结果呢。” 手指拂过镜框,陶阳想起当初和三人组一起在镜子前看霜华回门的热闹。 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不过今日在云间遇见一张传讯符,轻飘飘地伸手拦了一下而已。 当然,这些小吵架只是开胃菜,重头戏在后面。 他照了照镜子,映出一张清俊的脸,谦谦君子,如谷中兰山间竹,如雪中梅篱下菊。 第24章 羽化登仙 恒河灵鹫山。 山间灵宫宝阙似凌在空中,有百尺之高直上云霄,俯首可见落日,抬手可摘星辰,有灵鹤鸾鸟盘旋其上,有青松掩在云雾中。 但霜华不在这,她去了荆山山系的那座灵山,顺着一条溪路走到了一个寺庙,进了一座大雄宝殿,只见到一个光头和尚在敲木鱼,霜华不太确定该怎么称呼他,按照从话本子里看的,犹豫道,“这位...法师。” 那和尚放下手里的木鱼,站起身,双手合十,道,“女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霜华没听清这和尚怎么称呼她的,也不在意,问道,“请问法师姓名?” “名字只是个代号”,和尚停顿片刻,用神识翻了翻《金刚经》,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霜华听不明白,不耐烦道,“所以,你叫如来么?” “贫僧法号冥顽。” 霜华觉得面前这个光头不太正常,只想问完了问题赶紧离开,“我想知道我与上任羲和神君之间是否有什么因果纠缠,可有解法。” 冥顽掐指......随意做了个十以内加减法运算,一加二等于三,三加二等于五,一不做二不休,不管三七二十一,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他算了半晌却只说了莫名其妙的半句话,“前世今生无有,只在来世。” “然后呢?” 冥顽答不上来,“佛曰,不可说。” ...殿上的佛像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表示他没说过...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霜华捡起一旁的木鱼,拿着锤子问道,“我拿着这个在你的头上敲一下,你会生气吗?” 冥顽道,“贪嗔痴,三毒也,三不善根也...” 他在识海中翻了翻《大智度论》,“嗔恨,其咎最深,三毒之中,无重此者。” 还有《华严经》,但他记忆有限,念到一半便念不下去了,“一切恶中,无过是嗔,起一嗔心,则...” 好在他知道这位女施主听不懂,随口接了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念了很长的一大段,却不说人话,霜华完全没有听明白,实践出真知,她决定亲自试一试。 咣,她拿着锤子在冥顽又圆又亮的光头敲了一下。 冥顽仍十分和善,并不恼,背后甚至发出了圣洁的光,头顶看起来像十五的明月。 霜华只得到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废话,想也是问不出什么了,一甩袖子便走了。 待她走后,门外又进来另外一位有头发的修士,却是一副道士装扮,对那和尚道,“冥顽,你怎么又偷师父的袈裟?” “还有,咱们只是前来学艺的俗家弟子,还没入门,不用剃秃——度。” 冥顽道,“啊...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霜华方才从灵山回来,惹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便收到了陶阳的传信,请她去不周山一见。 在西北海之外,大荒的角落里,有一座断裂开的山,中间有一条寒暑水,那便是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但那山终年寒冷,常年飘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 霜华是带着气来的,甫一登山,便吓走了守山的两只黄兽。 陶阳听到动静赶来救下两只黄兽,对霜华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霜华直觉没好事,“朋友妻不可戏,这样不好吧。” 陶阳转身走了,好似笃定霜华一定会跟上一样。 霜华想了想,还是跟上了。 天向西北倾斜,日月星辰皆归于此,地向东南方向塌陷,江河道路上的流水尘埃皆聚于此。 星辰之下有一天池,天光将明,漆黑的夜色即将褪去,朝阳挂在远山腰侧,只有几道霞光透过云层,水面澄澈如镜,无风无澜,与天光同色,融为一体。 陶阳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霜华听见他卖关子,不想搭理他。 陶阳只好唱独角戏,“此处名为化羽池,凡人登仙,皆在此处洗去尘埃。” “神仙入之,可洗筋伐髓,妖魔入之”,陶阳瞧了瞧她,“如化骨水。” 霜华拂了耳边碎发,道,“所以呢,你想把我推下去么?” 陶阳抬了抬下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霜华闻言近前去查看,方才站在池边,便有彻骨寒意袭来,便不用说那池子里了,她站边上,不明白陶阳的用意。 “我从前同你说过,扶桑生来是妖。” 霜华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去深思,只等着下一句话从陶阳口中说出来。 “可你现在瞧他,身上可有妖气。” 霜华瞧了瞧那清澈的池水,上方氤氲的雾气浓重,掩了天日。 “对,就是在这池子里泡了许久。” “化羽池,妖族入之如剜肉剔骨。” “扶桑生为妖身,却能进入汤谷,神界便想赌一把,如若成了,便添一员猛将,如若不成,便也算斩妖除魔了,怎么都不亏。” 陶阳伸手一指,“就在那。” 天上有乌云垂盖,不得见光,扶桑沉在池水里,面容看起来十分稚嫩,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虚弱又孤独。 霜华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口发堵,像窒息一样疼痛,却又无能为力,在旁人看来往事只是个幻影,可对于扶桑来说却刻在记忆里,痛苦埋在心底发酵,伤口久久不愈,一天天地腐烂。 这不该是扶桑的命运,被黑暗吞噬,被绝望席卷,他原本,该站在山巅,俯视众生。 她想伸出手拉住他,却只捞住了一片虚空,扶桑的身影渐渐没在水底,消失不见,她仔细向下望去,池水深不见底,她神情有些恍惚,一时间毫无防备,突然好似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跌入池中。 她像一块泰山石一样迅速沉入水底,半分法力也使不出来,池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口鼻,四肢百骸,皆是剧痛难忍,一刻如坠地狱烈火,一刻如入山巅寒冰。 陶阳在岸边瞧着,心道,但愿别赌错了... 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跳下水池将霜华捞了出来。 陶阳将霜华放在岸边,靠在石头上,仔细查探她的元神,面上渐渐浮现了笑意。 果然是比翼鸟族,她真是好运气,没死在水里,当然他自己也好运气,这一颗棋子,他的苦心谋划,终于没有白费。 陶阳瞧见霜华手指动了动,似乎是要醒了。 他便掐了半个法诀,传信给扶桑,“霜华掉进化羽池,速来。” 过了两个时辰,扶桑也没有到,霜华也装不下去了,犹豫一番,只得缓缓睁开眼睛,对陶阳道,“叫无赦来吧。” 不过片刻之间,无赦便到了。 “殿下”,无赦跪在她身侧,只唤了她一声,没再说什么话。 陶阳道,“我听说,二百多年前,比翼鸟族王族的旁支,丢了个女孩儿,看来,就是你了。” 谦谦君子,表面上如绿竹猗猗,霜华仔细瞧着他,心绪百转千回,终是什么也没说。 日当正,池水浅了一分,有些石头,该浮出水面了。 陶阳也不在意她打量的目光,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是做妖王,做扶桑帝后,还是做比翼鸟族的女君。” 霜华抛开思绪,只一笑,转头瞧了瞧无赦,无赦便道,“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自然是都要。” ... “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月老一路闯进扶桑府,直冲到主殿。 “怎么了”,扶桑手里还拿着奏章。 “霜华公主掉进化羽池了。” 扶桑抬眸望向月老,眼中似有火焰灼烧,周遭弥散着恐怖的戾气,再下一瞬,人已到了他的面前,用手紧紧掐住他的手臂,向外拉扯道,“走” 月老痛得龇牙咧嘴,“她...” 扶桑等不及听他说完便欲夺门而出... 情急之下,月老闪身挡在扶桑面前,又把殿门夺了回来,道,“板砖,你冷静点。” 扶桑嫌他碍事,不准备带他了,一把将他挥开,掌风强劲,月老连做了十个后空翻方才稳住。 他来不及缓口气,扯住扶桑的衣袍,急忙解释道,“她没事,她原身是比翼鸟,现在已经回崇吾山了。” 随后赶来的陶阳也扯住扶桑,劝道,“她原是比翼鸟,是仙族,那化羽池对她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倒是洗去了姑获鸟的咒术,重回仙身,对她的法力也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是有好处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他此时心下暗惊,之前从未见过扶桑这幅样子,丝毫不经压制的戾气,天边燃起了红色的火光,他本人却散发着彻骨的冷意。 扶桑性子一向淡漠温和,喜怒不形于色,陶阳一时间竟忘了他作为千年一见的三足金乌,作为执掌天界的扶桑大帝的威势。 “你冷静点,她没事,你们前两天才吵架,她还在气头上,先别去找她。” 听了二人再三保证,扶桑才冷静下来,他此时无比悔恨,那日为何要惹她生气,那只是些许微不足道的误会,他不敢想象,若是她今日真的出了什么事... 比翼鸟是瑞兽,可他却是个不祥之物... 他觉得,她已经飞出了千里,披着霞光,身姿轻盈,笑容灿烂。 他这样的人,当真能与她比翼双飞么... 他眼中的火焰渐渐凉了下去,失魂落魄地走回案前,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行尸走肉般地继续批阅奏章。 他镇定地发布命令,声音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月老,你先去瞧瞧,有什么事再来禀报。” 扶桑又低下头去处理政事,手中墨笔,一点一画,工整端正,入木三分。 月老安好殿门,战战兢兢地走了。 陶阳坐到扶桑身边,伸手握住他手中的笔,用力抢了下来,拿到眼前一看,笔杆上已出现了几道裂纹,即将断了,“你再担心,也别拿这支笔出气嘛,你还欠我债呢,哪有钱买新的。” 扶桑抬眼瞧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不想与他玩笑。 陶阳无奈道,“你瞧瞧你,总是这一副冷脸,谁受得了啊!” 陶阳递给他一面镜子,“你试着笑一笑。” “这阵子,你还是先别去找她了,让她冷静一下,否则她正在气头上,你又不会说好话,只会更糟。” 扶桑此时六神无主,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陶阳心想,扶桑这个人看起来聪明,却受困于情,因着他年少时的经历,但凡有人对他抛出一丝善意,他便要掏心掏肺,百倍还之,他很轻易相信别人对他的好,并且深信不疑,这是便是他许久也没有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的原因了。 他又自轻自贱,总认为自己不值得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又敏感多思,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敢拒绝,生怕身边的人走远了一丝半点。 扶桑活得像个工具,没有什么自己的喜好和意愿,可霜华又不够心细,没法照顾到他的情绪。 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真是... 一出好戏。 ... 崇吾山坐落于黄河南岸,于云雾缭绕间兀立群山之中。山中有鸟,一目一翼,两鸟相依而飞。 霜华带着无赦回到比翼鸟族,去寻她的亲族,她父母早已在一场大战中死去,当年是妖王在战场上捡走了她,霜华最终只找到了他父亲远房叔叔的儿子的表弟的外甥,比翼鸟族人承认了她的身份,一时间其乐融融,上演了好一出天伦之乐的戏码。 霜华却觉得十分陌生,她好像与这里格格不入,她这几百年生活在妖族,早就与他们同化,如今远游归家,反倒似在别人家里做客。 但她很快便将这些惆怅抛之脑后,她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虽只是王族旁支,但这比翼鸟族,早已被她视为囊中之物。 霜华与无赦一边图谋崇吾山,一边查陶阳的底细。 无赦道,“殿下,之前在君子国,有人卖给我一张卷轴。” 霜华打开卷轴看过,蹙眉道,“《起死》” “如果是陶阳有问题,那么他多半是想复活什么人。” “还有君子国,顺着这个线索查一查。” “只是我不明白,他离间我与扶桑的关系,目的何在?” 无赦吞吞吐吐,“这...” 霜华不耐烦,“但说无妨。” 许是跟三人组混的久了,无赦的思想也受到了荼毒,“也许,陶阳对扶桑有点别的什么,如胶似漆...” 霜华被他气笑了,“近墨者黑,同他们疏远些吧。” 见她笑了,无赦松了一口气。 —— 现代篇 霜华心情不好去看心理医生, 冥顽道,“原来是婆媳关系” 霜华拿过病历本就走了 医生来了,老冥,你怎么又偷穿我衣裳,来,说说你的病情怎么样了 他就把霜华的症状说了,“我丈夫的师父,差不多算我的公公吧,他和我犯冲,我们相处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