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夕梧用法术在丹穴山查探了一番,发现在西侧地下有一处建筑,看起来像神殿祭坛或是陵墓,应该是凡人所建。
她快气死了,没想到什么人都能在她的山上挖洞,一个玦离已经让人头大了,可别再关着个妖君鬼王之类的。
当然,除非他们也是美男子。
又西二十里的山顶有一处天池,上方是厚重的云层,终日不见阳光,池水数千年积攒的寒气与夕梧的法术相克,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不喜欢靠近那里。
她胡乱地将原非收进袖中,带到了天池附近。
这片天池由山石围着,约有百丈,水面如镜,无波无澜,是一汪死水,寂寥凄凉。
池边有八棵树,入眼第一颗是梧桐树,第二颗是梧桐树,她快速看过去,还有六颗也是梧桐树。
四周景物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安静得有些死气,这几颗梧桐树细枝末节都一模一样,有风拂过,可以清晰地看见树枝摇晃,却没有半点响动,看来应当是设了幻象结界。
夕梧取出原非,看着镜子里映出的景象。
池中有一凉亭。
亭中一黑衣男子阖眸静坐,此人应该就是玦离了。
只可惜,玦离是背对着她,看不见什么模样,夕梧急切地跑到寒潭的另一侧去看他的容貌。
这一眼,夕梧坚定了救他的决心。
原非在镜子里翻了个白眼,悄悄提醒她,“夕梧,千万别流口水,不然叫他看见,肯定不会喜欢你。”
夕梧哪还有心思搭理他,径直踏进了水中,她挥了挥衣袖,幻象很快消失,那小亭在眼前缓缓浮现。
这结界并不难破解,因为这是丹穴山,凤凰血脉最纯正的一族所在,等闲人是不敢接近的,且不管多少人进去,玦离也是几乎不可能出得来的,设此结界并非是为了困住玦离,反倒是为了保护不小心闯进丹穴山的人。
只是,夕梧将将踏进水里便有些后悔,池水凄寒,就算她修为高深,也还是抵不住。她先前为男色所迷,现下也清醒了几分,生了些许谨慎。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线的华丽衣裙,钗头有凤凰花,身披霞光,走进了凉亭,悄悄挪着碎步,与玦离不过三尺之远。
夕梧之所以没有立刻扑上去,是因为玦离面前三尺外刻了一道划痕,似乎在提醒她,这一步踏出,永无返回。
夕梧小心翼翼地踩上了那条线,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便放心大胆地走到他面前。
太阳的光影艰难地从云层挤出,为这雕塑似的美男子镀了一层金粉。
他倚着栏杆侧坐,融在阳光里,看起来不像冷冽的魔,倒像是一只晒太阳的慵懒的猫,倨傲肆意。
墨色衣摆微拖着地,金丝朱绣在风中似燃起火光,袖袍宽衫垂坠,浮光锦缎泛着波澜。
夕梧眼馋了,看他衣着,一定很富有,这是个多金的美男,这样很好,到时叫他把金银财宝全部献出来做聘礼,那她也可以很富有了。
玦离青丝及腰如绸缎一般随意披散着,肤色白皙比月色光泽细腻。
比起仙族的清幽淡雅,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冷冽深邃。
墨眉如峰,长睫如扇。
他的一侧面目掩藏在暗影下,却无半分阴翳肃杀,反倒有些迷雾一般。
他的样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夜幕之下的雾中远山,神秘而让人心向往之。
夕梧伸出她的葱葱玉指,以手为梳,理了理这绸缎一样的长发,爱不释手。
却只听“噔”的一声,不小心扯下来一根。
有个词叫千钧一发,这根也许就是那一发。
夕梧屏住呼吸,石化一般静待片刻,没想到玦离不仅没有暴起杀人,却依旧是不动如山,没有半点反应。
她不禁有些怀疑,这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尊雕塑。
她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如果是尸体,就只能埋了,毕竟她可没有怪癖。
如果是雕塑,便扛回去立在山脚的石碑旁,既可以为丹穴山的景色增光添彩,也可以镇住各路妖魔鬼怪。
夕梧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来,想要捏一捏玦离的脸颊,看看是什么材质的,却没料到他睫毛动了动忽然间睁开眼。
亏得是玦离生得貌美,不然可真的就是诈尸般的惊悚了。
她立刻便要收回手,却被一把抓住,那只手十分有力,她扭了扭手腕挣脱不得。
这次他没有放手。
她抬头望去,在他眼里她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那双眼眸,深赤色的虹彩,琉璃一般,清澈又深邃。
夕梧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无比肯定的念头。
我曾见过他...
这双眉眼是如此熟悉...
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被风吹起的尘埃,在经历漫长的漂泊无依之后,终于落定了。
亭外,数百年来,云层厚重如山,阴沉沉的,不见天日。
今日,随着夕梧的到来,这云盖终于有了一丝裂缝,有阳光照进来,有金风携玉露。
“玦离...”
夕梧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嗓音甜腻缱绻,如雾中海棠。
“夕梧。”
玦离有所回应,他的声音很好听,却没有任何情绪,如亭外平静的寒潭死水,无波无澜,没有一丝起伏。
他瞧见一片梧桐叶摇摇晃晃地落在水面上,沉了底,水面仍然如镜子一般平整,可他空荡荡的胸膛里好似装了点什么,沉甸甸的。
这两个名字像是少时初遇的因缘,满是一见情深的庆幸,又好似掩在山高水远之后的久别重逢,夹杂着险些永不得见的恐惧,亦或是海誓山盟的契约,不可撕毁,令生者可死,死者可生。
夕梧有些得意,整个人发光一般,可惜她的尾羽开不了屏,只能凭空拿出一把团扇遮住半面,以眉目传情,问道,“你知道我,难道我的美貌已传遍六界了么。”
“不是。”
“见过。”
玦离是块不解风情的石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遮住口鼻,他虽然几百年没有洗澡,但身上并不脏的。
“梦里见过?”夕梧给他个台阶。
“不是,在那边,百年前”,玦离看了眼池外的梧桐树,仔细辨认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第四棵,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温度,如石沉大海。
“哦~只是这么远远地见了一面,你便将我放在心里,三万多个日日夜夜”,夕梧根本就不关心是哪棵树哪根葱,她扶了扶鬓角,青葱指尖有意无意地勾下一缕青丝,抬手起落间,一侧领口轻薄的丝绸向下滑落一寸,隐约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引无限遐想,增一分则太过妖媚,减一份则太过拘谨,恰到好处。
玦离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郑重严肃地辩解,“我记忆很好,从不会遗忘” ,说着还不忘将夕梧凌乱的衣襟整理好。
夕梧有些泄气,在心里安慰自己,好吧,原谅他了,因为他一直坐在这里,给了台阶也不下,也许是瘸了,他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也许是瞎了。
这是个又瞎又瘸的可怜人,不过夕梧全然不介意,不嫌弃。
她一向把这种男人称为□□里的石头,但是□□不雅,不配玦离这样的美貌,那便叫他“框框里的金子”吧。
任夕梧眼中有再多的秋风中的湖波涟漪也无济于事,不论是石头或是金子总归会沉底的。
“那片黑色羽毛是你的”,夕梧直截了当地问了,她不想再调戏一块不解风情的石头,对美人这样的耐心足够了,恃宠而骄可就不好了。
“是”,玦离一边承认,一边又给夕梧看了自己黑金色羽翼上的一片洁白如雪的羽毛。
“所以,你要听我的”,玦离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凭什么,凭你长得美么”,夕梧色胆包天,青葱玉指在玦离脸颊上拂了一下,触感滑腻,冰冰凉凉的。
玦离神色未变,只道,“禁术。”
“你给我下了禁术”,夕梧心里一惊,退后一步,她虽好美色不假,可没打算把自己的命搭上。
“不能取下”,他总是言简意赅。
“你是说,你下的这个禁术只是让我无法取下这片羽毛”,夕梧顿时放下心,又上前来,笑道,“那也无所谓啊。”
“丑”,一字值千金。
这一击正中她的弱点,夕梧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可真是个妙人。”
短短几句话,夕梧好像大致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情感,不会受感情的牵绊,却又很聪明,这样的人理智又可怕,她虽然是个不称职的仙君,却也该考虑这个人如果出去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你想出去吗,出去之后想做什么,你的计划里有没有我啊。”
夕梧没有与他绕弯子,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了,玦离是个至少一千岁的老男人,她这点道行比他差远了。
“没有想做的事”,玦离说的是实话,他从不撒谎。
“哦”,夕梧对他越发好奇,“那么一千年前,你挑起战争,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原因,这是我应该做的”,玦离的想法异于常人。
她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怎么说呢?”
“大家都说魔族嗜杀,就应该做这些。”
当年玦离并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有妖魔想要杀他,他便也反过来杀他们,之后有更多妖魔想要杀他,他便将他们都杀掉,然后莫名其妙地做了魔尊,他们奉他为主,自愿做他的属下,奴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面前建议他攻上神界,他便应了。
可六族生灵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异,见他这幅游离于六界之外的样子,夕梧恍然间明白玦离的处境。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边的人畏惧他,利用他,他没有牵挂的人,没有想做的事,无欲无救,无心无情,只等别人说什么,他便去做了。
但现在,他缺失的心,可以由她来填补。
夕梧将散乱的青丝拂到耳后,露出一只精致小巧的耳朵,上前一步绕到玦离背后,勒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搭在他的头顶,手指趁机在他头发上抓了抓,“你真可怜哦,我好心疼你呀。”
玦离靠在她的身上,觉得软软的、暖暖的,他不知什么是可怜,当初他被囚禁在这里时没有过多的反抗,在这里的一千年与外界并无不同,他没有想过要出去,直到一百年前他见到了这只凰 ,一只七彩斑斓的白色凤凰。
她就落在天池边上,就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想”,他想出去。
他又见到这只凰不小心沾了些尘土,便不顾这寒气与她法术相克,在冰水中清理羽毛,所以偷偷取了她一片羽毛换上了自己的,以她对羽毛的爱惜,一定会回来见他。
一,二,三,四.....三万六千三百二十七。
这一百年如却此漫长,相较于他此前九百多年的人生,更加漫长。
只是,现在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出去,出去做什么。
玦离道,“没有情,出不去。”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皇帝不急太监急,夕梧道,“那怎么办呢?”
玦离心里早有计较,他忽然起身靠近夕梧,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夕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便已经到了玦离怀里,心里似有一小鹿,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胸膛很宽阔,却不温暖。
夕梧偏了偏头,脸贴在他的胸口,却没有听到心跳声。
她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没有心呢?”
玦离有所回应,“不知道,其他的魔都有心,他们说我与众不同,生来便是做王者的。”
方才,夕梧的脸颊撞在他的胸口那一瞬,他恍然觉得好像是胸膛里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又有些熟悉。
夕梧指尖燃起一缕火焰,画了一道符咒,在他额间烧了个印记。
贼不走空,又顺手掐了掐他的脸颊。
玦离瓷白色的面上添了一团鲜红色的凰火印记,鬓边被霜华的指尖划落一缕碎发,减了些许冷意,增了几分妖艳,有些像清冷雪山巅上挂着的明媚斜阳。
片刻之后,印记隐去,面色仍似夜幕中的雪,冷且白。
“你现在是我的了。”
玦离没有反抗,他作为被强抢的美男是很称职的。
夕梧再一次伸出咸猪手... 甜凤爪,想要揽住玦离清瘦结实的腰身,却听得他开了口,一时间顿住了。
他说,“我爱你。”
这是一句毫无情感起伏的陈述句。
但话音刚落,还没等夕梧反应过来,娇羞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摆在脸上,玦离便放开了手,她摔在地上。
玦离气定神闲地向亭外走去,他仿佛坚信自己能够出去,却还是被结界拦住了,他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他蹙了眉,面色添了柔和,有些惹人怜爱,这不符合传说中大魔头的样子。
夕梧笑了起来,明媚如夏日。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过你最好希望在这期间我没有遇到更美的男子。”
夕梧走的时候,玦离莫名其妙伸手捞了一把,却只摸到了一片广袖轻纱,柔软又光滑。
他茫然,他疑惑,他思考,他恍然大悟,可最后,他更茫然更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