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海之外,有一座榣山,山上有百尺梧桐,似浮在云端,伸手可摘星辰。
一颗新生小梧桐树在风中摇摇晃晃,想吸引远处的彩鸟。
近旁一棵高大些的梧桐树不耐烦了,“别蛄蛹了,凤凰非梧桐不栖,其余的鸟可不敢往我们这来。”
落日已斜挂在山腰,秋风只能从侧边绕过,树荫里掩着一个素衣长衫的男子,地上铺满了落叶,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膝头横放着一架瑶琴。
琴弦圆润光滑,似乎是日日拂拭。
琴身如玉质一般通透的淡蓝色,映着金红色的梧桐叶,如落日入海,侧边刻了两个古字:上邪。
落叶在风中打着旋,聚了又散,沾了一身尘埃,落叶簌簌之声与琴音相和,纤细指尖落在弦上,清脆琴音又绕在指尖,时而众弦齐鸣,如昆山玉碎,时而一弦独响,如凤鸣九天。
百里开外,有凤鸣之声相和。
彩鸟白鹤紧随其后,盘旋上空,鸣声相和,云中见万丈光华,遮了落霞,有凰自丹穴山而来。
凤凰身姿灵动,羽毛洁白如雪,头上生着三支金色冠羽,光滑柔顺的翎羽在光下泛着七彩。
那凤凰缓缓落于梧桐枝上,化作一个女仙。
百鸟悄然远去,霞光又亮起来。
这女仙一身红衣,可与落霞争辉,明媚的样貌若白日初升,星辰自觉黯然失色,悄悄掩在云层后。
她看着四散离去的鸟儿,心里念叨着:终于走了,凤凰在天上飞,它们总是要跟着,恼人得很,且并没有什么世人所谓的百鸟朝凤的祥瑞之意,只不过是把她当做头雁挡风罢了。
有风过,携了清冽酒香。
她眼珠子一转,道,“长琴,我给你带了厨圣做的栗子糕,好朋友要懂得分享。”
前些阵子她觉得厨圣的栗子糕很好吃,一口气买得太多吃不完,便带给长琴,换些酒喝。
从前她听他弹琴,随口胡诌了几句,自此长琴自诩与她是知音,一片诚心,她不好意思来白吃。
长琴知道她这话是在点他,他也很上道,“夕梧,我已备下甘醴,这酒取昆仑山泉水,以梧桐花酿就,在树下藏了百年,今日方才起出”,他移开目光,袖袍在壶口处向夕梧的方向一挥,酒香气便缓缓逸散开来,末了,他又补上一句,“特别值钱。”
夕梧打趣他,“小人之交甘若醴,你什么时候才能君子一点。”
长琴听劝,“那下回请你喝凉水。”
“小气鬼。”
夕梧虽这样说着,身体却诚实得很,一把将酒壶捞过,仰面倾了口酒,望向落日,面上未施粉黛却染了霞光。
夕梧戏谑道,“我觉得,天帝许是看了左司命抄的盗版书。”
天帝这个神十分好赌,并且自认为出千手法巧妙,四处拉着人去赌,看似悄悄地实际却明晃晃地出千,偏生他地位之高,大家只得陪着,敬着,看破不说破,被坑了钱还得赞他一声技艺高超。
长琴运气不好,被天帝逮住扣下,不出意料地赌输了,天帝便说,凡界有本《山海经》,上面记载太子长琴困在榣山,终日弹琴,那你就在那弹个一百年吧。
《山海经》记载: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
到了天帝嘴里,就变成了困在榣山,整日弹琴,不知道左司命版《山海神经》添了多少油醋。
“以往天帝也只是赢些钱财罢了,你怎么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夕梧有些气愤,“且你是仙族人,也不归他管,淏天是不是太不把我们仙界放在眼里了。”
长琴心道,大约是天帝作弊赢了之后,他没有奉承他。
他本就说不出一些圆滑的场面话。
长琴接过她的话匣,“那你去为我讨个说法吧。”
“不去”,长琴话音刚落,夕梧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淏天这个人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不是个好东西,说起话来故弄玄虚,像猜谜一样,一句一个坑,一不小心便会落进他的陷阱里,凭白损失钱财。
“你在这也挺好的,多清闲啊”,夕梧笑道,“若是觉得寂寞,我给你抓几只青蛙。”
“有琴相伴,我不寂寞。”
长琴是谦谦君子,脾气甚好,对于夕梧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并不在意,只笑了笑,状似不经意道,“我刚才见你翼上好像有一片黑色羽毛”。
“怎会”,夕梧不信,以为长琴在逗她,摇了摇酒壶,“你喝多眼花了吧”。
夕梧有些不满,他有好东西不第一时间拿给她,竟然自己偷偷地喝,等下次悄悄地过来,抓他个现行,再打劫了他的酒窖。
她又盯着他看,却见他神色不似玩笑,忙放下手中杯盏,现原身自己看了,翼上确实有一片黑羽,在四周洁白羽毛中扎眼得很,那片羽毛看似纯黑,却在夕阳下映出淡淡金色。
“我要把它揪下来”,她平日里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时常在丹水中濯洗,不能染一丝纤尘,映在阳光下,毛色顺滑光亮,十分漂亮。
夕梧用嘴叼住那片羽毛一揪,但是没有揪下,用力一扯,仍是纹丝不动。
“取不下来啊”,长琴戏谑道,“也许是仙族事务繁多,你回信时不小心沾了墨汁。”
千年来面上保持友好的祝融氏与共工氏最近又生了矛盾,不少主水或主火的神仙也卷了进去,不过谁也不想真的打起来,只是想捞点好处,但是这口水仗絮絮叨叨,哇拉哇拉的才最恼人,夕梧盼着他们真枪实刀地打一仗来得痛快,她还能在旁边看个热闹,呐喊助威,拍手叫好,若是能再来个烽火戏诸侯,博得美人一笑才是妙极了。
“你倒好,借着天帝的令在这里躲懒,干脆把你送给共工氏,平息了他们的怨气。”
长琴又道,“那片羽毛墨黑色泛着金光,看起来像是金翅大鹏的羽毛,你去找原非镜,问问他这羽毛哪里来的。”
夕梧饮酒听琴的兴致已被破坏,“那我先走啦”,她不想让人见到这片黑羽,没有现原身,飞得慢些。
长琴望着她离去,那红色身影浮在山巅,隐在云间,直到再看不见,才缓缓坐回树下,安抚他的琴,“等下次吧。”
片刻之后,山中再次萦绕着那弹了千百次的曲。
但是上邪不高兴了,琴声中多了些繁杂。
但他不知道,榣山地下的冥界也有人不高兴了,唢呐吹得震天响,鬼魂一个个都吓得赶着去投胎。
夕梧以最快的速度回了自己家占领的山头。
丹穴山中多金玉,有丹水向南流入渤海。
山中居住的凤皇有七彩翎羽,血脉最为纯正。
“仙君回来啦”,此时两个山上木石所化的小精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来,二脸谄媚等候着夕梧的吩咐,期待哪一日能得仙君青眼可以飞升成仙。
夕梧不耐烦挥了挥手,让二人自行退下,这两个小精样貌倒还凑合,只是品味土里土气的,平日里根本不敢带着出门,衬得她像暴发户似的。
仙界多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修炼成仙。凤凰是上古神兽,又为飞禽之首,自有资格统领仙界。
夕梧正是仙王临风君之女,临风君隐退之后,王位本该落在夕梧身上,只是她不爱理会那些琐事,便借故拖延了。
虽说凡界讲究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仙族人大多逍遥,不拘俗礼,也无甚要事需要处理,且山上并无巍峨宫殿,只零星草木小屋,也没有处理政事的地方。
仙界各族分散居住在不同的山川林谷,平日往来甚少,一般事务都是族内解决,解决不了的或是两族冲突,便由仙王召集各族,众人一同商议,所以历任仙王日子过得也是轻松自在。
夕梧进了一处山洞,石阶盘旋,通道深邃却并不阴森,两侧墙壁上贴附藤蔓与花朵,每十步便有一盏烛火,数十步之后,山洞豁然开朗,四周有琉璃灯盏,山洞顶有缺口,有清风、阳光透过,照在玉台上。
玉台上有一面铜镜,名唤原非,镜身由符禺山山阳之铜,山阴之铁打造,镜面由小华山琈之玉制成,可窥见现世任何事物,是鸿蒙三神器之一。
她走上前去,镜中便浮现一张美丽的容颜。
因着一路疾行,衣衫有些散乱,簪上流苏纠缠难解,青丝厚如云,额间花钿鲜红似血,平添了些风流妩媚。
夕梧见发髻散乱,便解下梳篦,沾了些石缝中滴落的水,在发上轻轻梳过。
此时,镜中的那女子开口了,“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呐?”
夕梧不搭理它,它便自问自答,“当然是我啦。”
“嘿嘿嘿嘿...哈哈...吼吼吼...”
只有镜中人自认为这笑声魅惑动人,实则十分滑稽。
夕梧收起梳篦,将铜镜拿了下来,在石壁上一敲,镜中人顿时消失不见,笑声也停止了。
她知道是谁在捣鬼,却没心思与他玩闹,“原非,限你一个呼吸间出来。”
洞中立刻出现了一个虚影,却是夕梧的样貌。
“不要变成我的样子。”
“那这样呢”,原非又变了长琴的样貌,在一旁搔首弄姿。
她再次将镜子往石壁上敲。
原非见此,只得投降了,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芝兰玉树,可惜脸圆圆的,满是稚气,他向夕梧撒娇,“姐姐,你好久都不来找我。”
“不要装嫩,你的年纪分明比我大上许多”,因原非的长相不合她眼缘,夕梧对他缺少耐心,“我身上有片黑色的羽毛,你看看怎么回事。”
原非想也不想便回答,“是金翅大鹏的羽毛。”
“你知道”,夕梧有些诧异,她并没有遇见过什么金翅大鹏鸟。
原非对自己的本领十分自信,“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到。”
夕梧面上有些扭曲,“你该不会时常偷看我吧。”
“我哪敢呢”,原非一看不妙,立刻转移话题,“这片羽毛是玦离的。”
“玦离?”这个名字夕梧也没有听过。
“魔尊玦离,故事有点长”,原非许久不见人,一个人太无聊了,此番只想与她多说说话。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
可惜夕梧不给他这个机会,“长话短说。”
此时原非的嘴快的好似借来的,一口气道,“有个缺心眼...玦离生来有缺陷,没有心脏,没有感情,但他法力十分强大,千年前做了魔界尊主,魔族一朝得势,世间便是一片群魔乱舞,乌烟瘴气,他实力太强,引起其余五界恐慌,由淏天牵头,三个界主合力将他囚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一百年前去过一次封印玦离的地方,然后就多了一片黑羽,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没看到,因为我也没有时时刻刻盯着你”。原非找了个好理由,同时没忘记澄清自己。
夕梧方才二百余,记性还好的很,笃定道,“我没去过。”
原非猜测,“可能是你不记得了。”
看来这件事有些蹊跷,夕梧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丹穴山。”
听原非的描述,玦离必然是个大魔头,夕梧想到这些年一直与他同居一处,心里顿时起了波澜,眉间也起了褶皱,“是谁想到把他关在这的,也不怕他哪天出来,把我的山削平了。”
“他不可能出得来”,原非十分笃定,“因为玦离无心无情,只会造杀孽,本应除掉他,只是天帝仁慈,迫使他立下誓约,只有他懂得什么是情才能离开,说是若玦离心中有了感情,兴许能够回头,不再作恶。”
夕阳想得透彻,“我看是他们根本没有杀玦离的本事。”
“谁知道呢”,原非对天帝的想法并不感兴趣,只关心夕梧,“你现在想怎么办?”
她很快做了决定,“自然是去找玦离,把这片黑羽摘下。”
原非十分担忧,“这是魔尊诶,大魔头,若是他把你杀了怎么办?”
这倒是把夕梧问住了,她想了想,“这样吧,我卜一卦”,她变出一枚铜钱,做足了仪式,郑重严肃地抛向空中,道,“正面吉,反面凶。”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原非捡起来给夕梧看了,是正面。
她一本正经点点头,深思熟虑道,“看来可以去。”
原非已经惊呆了,劝道,“你这方法怎么能做数呢”,他觉得夕梧的做法太过草率,万一玦离凶性大发,她可就危险了。
“我想去便去了。”
“对了,玦离样貌如何”。她一向喜好美色,如果玦离是个美人,那便更要去了。
原非深知夕梧性情,不打算说实话,“不清楚,既然是个魔头,一定青面獠牙,十分丑陋。”
夕梧不信,左司命话本子里描写的魔尊从来都是十分貌美的,尽管她还没有见过玦离,却已经被自己幻想出来的美色冲昏了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