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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作者:悲雨季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项府的气派,压得虞蝴喘不过气。


    不是咸阳宫阙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用无数民脂民膏和骸骨堆砌出的巍峨。


    这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旧日荣光与隐忍锋芒的厚重。


    朱漆大门上的铜兽衔环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光,门楣高阔,石阶层层而上,仿佛要通往另一个世界。


    门廊下立着的家仆,穿着浆洗得笔挺的深色短褐,眼神锐利,腰背挺直,不像奴仆,倒像蛰伏的士兵。


    虞蝴像个破旧的麻袋,被项籍那只刚托举过千斤巨鼎的手,毫不客气地拎着后衣领,一路拖进了这深宅大院。


    她的脚几乎没沾地,沾满泥污的草鞋在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留下几道狼狈的拖痕。


    手腕被攥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眼前这个少年的力量是何等恐怖。


    “籍儿!”一个沉稳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同样的吴地口音,却比项籍的更显醇厚和沧桑。


    正厅的门槛内,负手立着一个中年男子。身形不如项籍那般魁伟迫人,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正是项梁,项籍的叔父,如今项氏一族的掌舵人。他目光扫过项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显然已听闻广场扛鼎之事,随即落在项籍手里拎着的、形容狼狈的虞蝴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叔父。”项籍随意应了一声,手臂一松,虞蝴“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她闷哼一声,强忍着没叫出来,只是飞快地蜷缩起身体,把自己缩得更小,像一只受惊过度、本能团成球的刺猬,只露出一双警惕又惶然的大眼睛。


    “这是?”项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路上捡的。”项籍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语气随意得像在说捡了块石头,“手脚不干净,想偷钱,被我逮住了。看着挺惨,估计快饿死了。”


    他顿了顿,那双漆黑锐利的眸子又落在虞蝴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审视物品的好奇,“怪有意思的,眼神跟受惊的野兔子似的,还会说点秦腔。”


    项梁的目光在虞蝴身上停留了片刻。少女瘦骨嶙峋,破衣烂衫,脸上污渍斑驳,但那双眼睛……太亮了。


    不是单纯乞怜的浑浊,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倔强、迷茫,还有一种……仿佛见过地狱深渊般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尤其是此刻,她看向项籍的眼神深处,除了恐惧,竟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宿命般的震动。


    “来历不明?”项梁的声音沉了几分。


    乱世之中,任何靠近项氏核心的陌生面孔,都值得警惕。


    项籍嗤笑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狂傲:“一个饿疯了的小丫头片子,还能是秦王派来的细作不成?”


    他走到旁边的铜盆前,舀起一瓢冷水,哗啦一声兜头浇下,冲掉脸上的汗渍和尘土。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没入精壮的胸膛。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飞溅,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叔父,您就是太小心。看她那样子,扔出去,今晚就得喂野狗。府里不缺这口吃的。”


    项梁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虞蝴一眼。


    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让虞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剖开了。


    她下意识地抱紧膝盖,把头埋得更低。


    “带下去。”项梁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淡,“找个空屋安置,给她弄点吃的,换身干净衣裳。”他顿了顿,补充道,“看着点。”


    “诺。”旁边一个年长些、管事模样的家仆躬身应道,上前一步,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同样带着审视,“姑娘,跟我来吧。”


    虞蝴挣扎着想起身,膝盖却软得使不上力。


    那管事皱了皱眉,正要伸手去扶,一只带着水汽、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先一步伸到了她面前。


    是项籍。


    他刚冲完凉,手臂上还挂着水珠,靠近时带着一股清冽的水汽和少年人蓬勃的热力。


    那只手,刚刚托起过千斤巨鼎,捏得她腕骨欲裂,此刻却摊开在她面前,掌心朝上,纹路清晰深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虞蝴看着那只手,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恐惧、屈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被这纯粹力量吸引的战栗感交织在一起。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敢去碰那只手,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自己爬了起来。动作笨拙而狼狈。


    项籍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无所谓地收回,插回腰间。


    他看着虞蝴摇摇晃晃站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里那种探究的兴味更浓了。


    不是愤怒,更像是在看一只不听话、却意外勾起他兴趣的小兽。


    “啧,还有点骨气。”他评价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虞蝴耳朵里。


    管事不再多言,引着虞蝴离开正厅。


    穿过几重回廊,庭院深深,古树参天,廊下悬挂的青铜风灯在渐暗的天色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府邸的布局透着一种军阵般的严谨,少了几分奢靡,多了几分冷硬的实用。偶尔路过的仆役,眼神都带着审视和距离感。


    最终,她被带到一处偏僻的小院,一间狭小但还算整洁的厢房前。


    “以后你就住这儿。”管事推开房门,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凳,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


    “饭菜一会儿有人送来。衣裳……”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虞蝴身上那几乎不能蔽体的破烂,“稍后会有人送来旧衣,你先凑合。”


    “谢…谢谢。”虞蝴低着头,用生涩的秦地方言小声道谢,声音沙哑干涩。


    管事没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安分些”,便转身离去,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门被带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虞蝴一人。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光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手腕的疼痛,腹中的饥饿,身体的冰冷,都不及心头的惊涛骇浪。


    项籍……项羽!那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冲撞。


    力能扛鼎!是真的!那活生生的、蛮横到不讲理的力量,就在她眼前爆发!那睥睨的眼神,那狂傲的姿态……史书上的文字,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虞姬……”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模糊记忆里,与“项羽”这个名字紧紧绑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那个在四面楚歌声中,为了不拖累他,拔剑自刎的悲情美人……


    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她猛地抱紧自己瘦弱的双臂,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真的是那个……注定要走向悲剧结局的虞姬吗?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她只是虞蝴,一个莫名其妙掉进这个地狱的倒霉蛋。她不是什么虞姬!她只想活下去!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混乱思绪,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


    虞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恐惧,挪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的,不是送饭的仆妇。


    是项籍。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深衣,宽大的袖口用布带利落地束起,更衬得肩宽腿长。湿漉漉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不羁地垂落在饱满的额角。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堆得冒尖的粟米饭,上面盖着几块油光发亮的肥厚肉块,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进虞蝴的鼻腔,让她空瘪的胃袋一阵痉挛绞痛。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他微微低着头,那双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睛,穿透门缝,直直地落在虞蝴惨白惊惶的脸上。


    “喂,小贼。”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将手里的粗陶碗往前一递,几乎要塞到虞蝴怀里。碗壁滚烫,热气灼人。


    “吃了。”命令简洁,不容置疑。眼神却牢牢锁着她,像猎鹰锁定了地面草丛中簌簌发抖的猎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探究到底的兴趣。


    那目光,比滚烫的碗壁更让虞蝴感到灼烧。她看着眼前这碗足以救命的食物,又看向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邃眼睛,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命运的齿轮,在这间狭小厢房的门口,再次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咬合声。


    这一次,带着滚烫的饭食香气和少年霸王不容置疑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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