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即将嫁与孙妈妈儿子的消息,如同投入寂静水面的一颗石子,迅速在侯府下人圈子中激起了涟漪。
许百合听到之时,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依她对青萍那日的看法,此事绝不该如此。
她本想借机接近,试探挑拨一二,但每每想到青萍那双含着无尽怨毒与妒意的眸子,直觉次女只怕快到爆发时刻,危险至极,绝不能轻易撩拨,只得暂且按捺。
在葳蕤院内,许百合的日子堪称闲适。
萧珏待她,虽是假戏,但真真是给了半个主子的体面,一应粗使活计皆无需沾手。
且萧珏本人,又是个心无旁骛、一心向学的。白日里,若非在书房内埋首苦读,便是外出与同窗切磋学问。
唯有夜间需她配合,弄些“动静”以掩人耳目。
骤然多出这大把空闲,许百合沉寂多时的念头如春后野草般疯长起来。
识字!
这事早已在她心中扎根发芽,盘踞成结。
当日被张婆子以假契诓骗,皆因她目不识丁!
这锥心之痛,是她心头永久的伤疤。
她深知,若再是大字不识,即使日后侥幸脱身侯府,也难保不再落入他人骗局之中。
而更深、更炙热的渴望,则在于识字后的医书!
百花村里,多少如她娘亲一般的贫苦妇人,在病痛的泥潭里挣扎,一则因为无银钱买药,二则是郎中不善此道。
镇上的郎中,惯治跌打损伤、风寒热疾,于妇人沉疴却束手无策,或轻描淡写“月子未做好留好的病根,再生一胎好好坐月子即可”。
许百合曾亲耳偷听到,连生了多字、坐足月子的许大婶子,亦曾私底下悄悄向她娘亲抱元那难以启齿的苦楚。
从那时起,她便明白,那些郎中的话,不过是粉饰太平。
然而看破又如何!
明知他们医术有限,当娘躺在床上病痛缠身时,除了求助于他们,还能如何?
娘亲临死前枯槁的病容,家中为求医变卖的薄田,是她心中永远的遗憾。
不过她现在看到了一束光。
萧珏的书房,那满屋子的书。
她就不信,这勋贵之家满屋子书,会寻不到比那乡野郎中高明百倍的医术。
若是侥幸偷习得一二,日后归去,既能报偿村中大娘婶子们的多年照拂之恩,只好她们难以跟男郎中言诉的妇人病。
又能为自己挣得一份安身立命、受人敬重的本事。
可惜的是,识字需要夫子启蒙,她一介婢女,哪里来的机会。
不过她却想到个笨法子。
这侯府内,楼台亭阁占地无数,各处匾额楹联,皆是现成的字帖。譬如这“葳蕤院”三字,便大大的立在院门上面。
她寻了个由头,唤身边的丫头喜春带她出去看这些亭台楼阁。
喜春是许百合刚来这院里住耳房认识的其中一个丫头,只从她进了萧珏的屋,这丫头就主动跟了过来,笔青见萧珏不在意也没说什么又重新找孙妈妈要小丫头来替上了,孙妈妈乐得趁此把坠儿安排了进去。
喜春正是年纪小爱贪玩的时候,许百合的使唤正中她心,乐此不疲地引着她专拣人迹罕至、匾额题字清晰处去顽儿。
许百合面上赏景,心中却如饥似渴般,将所见匾额题字,一笔一划,死死记在脑海中。
待回到葳蕤院中,便趁着萧珏白日外出,或是夜深人静、其熟睡之时,悄悄潜入外间书房,寻来他废弃的字稿笔墨。
就着窗外廊下透入的微光,屏息凝神,在废稿上一遍、又一遍、笨拙而执着的临摹着白日里强记下的那些匾额。
夜间寒凉,手指懂得难以握住笔,她也浑不在意,一心描摹渴望已久的墨块,一面默念其读音。
她自以为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萧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原来萧珏只从十二岁那年糟了那舒氏的道,字迹被人做局流出去,闹出不孝风波后,他就将书房里的东西看得严严的。
他身边的两个小厮笔青和宣白更是得了令,严防死守。
宣白素日掌管整理书房一应事物,对其中陈设典籍、笔墨纸砚,乃至废弃稿纸,无不烂熟于心。
初觉异样,便立时禀告了萧珏,萧珏还以为是那舒氏又要故技重施,欲再行构陷之事,正想捉贼拿赃。
然而暗中观察了一些时日才发现是许百合在偷偷用那些废稿写字,写完了还私下焚去,未留下半分痕迹。
不此举不像是包藏祸心的样子,萧珏便不打算管。
只是这事儿却是春日的种子,不经意间落在他的心田上,生根萌蘖。
那点疑惑如丝如缕,时时刻刻撩动心弦,这女子为何要这么做。
这探究之意,竟如野火,越烧越旺。
这日晚上,他才卧于榻上,闭目做假寐,不到片刻,就听得外间传来细微窸窣声响,隔着轻纱幔帐望去。
但见那许百合身影依靠在临廊下角灯最近的窗边,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昏黄烛火为光,她一手摊着废稿、一手执着半旧的残笔在那稿上比划。
鬓发间的银簪子流苏也随着主人晃动,簌簌摇曳,发出几不可闻的碎响,在这寂静的深夜足是动人。
萧珏那点子残存的睡意早被这佳人倩影赶到九霄云外之处,他悄然起身,足尖轻点地面,如魅影般绕过屏风,无声靠近。
忽听得她唇间喃喃自语:“这葳蕤二字怎生得这般复杂……”
话音未落,他喉头滚动,终是低低唤出声:“你在做什么?”
许百合猝然受惊,身形踉跄,后背重重跌靠在墙上,手上的纸张如雪片般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她慌乱转回头时,鬓边几缕发丝散落在脸颊,发间的银簪流苏在昏暗的光线下急促晃荡,明灭不定。
唯有一双眸子,在惊慌中亮得惊人,里面倒映着萧珏的影子,像是落了两颗天河里的点点寒星。
“奴……”她唇瓣微颤,目光仓皇扫过满地狼藉的废纸,忽的想起什么,面色煞白,不顾仪态,急急抬脚踩住,素手急掩残笔于身后,半晌,才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二字:“习……习字。”
萧珏目光扫过被脚下的纸张,许百合慌忙挪开,他俯身拾起,指腹拂过微皱的纸面。
只见一面墨痕淋漓,是自己旧日笔迹;另一面,却歪斜涂抹着几个硕大、稚拙的字符,凝神细辨,方能看见“葳蕤”二字的模糊形影。
此景让他想起小时候启蒙,曾有位同窗也曾是如此,被夫子朱笔批语“不若雉鸡涂否” 。
思及此,萧珏唇角不觉微扬,眼底霜寒悄然消融,脸上难得浮起一丝温煦。
“可是习字?”他嗓音低沉,却无平日的冷峭。
许百合悄然抬眸,黑暗似乎吞没了萧珏身上的冷漠,倒是留下几分难得的温和,她心头慌乱稍定,声音清晰而恳切。
“村里的乡亲素来怜恤、照顾我娘和我,但是我们村实在又穷又偏,他们患病后大多没钱医治,只能饱受病痛折磨。因此奴婢想着自己若是识字后可以看医典学医术,日后回村里,也可尽绵薄之力帮村里人。”
话声微顿,她眼中已有水光潋滟:“况且……奴婢的娘当年就是因为受病通折磨去世的,那种眼睁睁见至亲骨肉在眼前凋零,剜心之痛,至今难忘。”
“奴婢惟愿自己能习字学医,救天下如同奴婢娘亲那般受病骨煎熬之人,令其……不再如我一般受至亲离世之苦!”言毕,眸中红意愈深。
萧珏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时间仿佛凝固一般,心境微动。
这人世间貌美之人、聪慧之人、重情重义者,非为罕见。然像这般三者浑然天成集于一身,又是出自乡野间,从未受到到圣人教化便自然生就如此品性,实在是凤毛麟角。
而此刻,这般佳人,竟被他遇上了。心房似乎被微风敲开了一角,未及深想,话语已吐口而出。
“自明日起,由我教授你习字,你亦可光明正大在书房研习,笔墨纸砚,皆可用新的,断不能像今日这般,在昏暗的光线下学,实在是有伤眼睛。”
许百合闻言,如听仙乐,一时凝眸怔立。
过了半晌,方如梦初醒,眸中带着欣喜之色,深深行礼,语带哽咽。
“奴婢……谢过大少爷恩典!”
自这夜起,萧珏便常闭不出户,在书房里亲自授许百合习字,一人看经子史集,一人练字,好不默契,不让人打扰。
到晚间,又故技重施,频繁叫水。
府里一干人见此,都四位素日勤勉向学的大少爷,竟被这许百合勾住了,沉溺于温柔乡中,只怕明年科举功名无望咯。
这等风声,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笔青和宣白二人,便是为此愁断肠,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少爷。
萧珏心中自有丘壑,对此行动不变、风声不露。
但舒氏和孙妈妈却是喜不自胜,尤其是舒氏,大夸孙妈妈这事办得漂亮,送对了人。
心花怒放之际,更在青萍和板儿的婚宴上赏了好几箱子体己,直教孙妈妈出尽了风头、得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