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婢成女官》 第1章 被骗 深秋寒月,宛如农人手中凛冽镰刀,寒意割人寸寸肌骨。 西厢房内的女子们早已隐入黑暗,鼾声四起,唯余东厢房灯火尚明,看守的五个汉子们围坐,酒气蒸腾,喧哗如白昼。 “大哥,此番收罗的这批娘们,成色平平,滞留久了徒耗米粮,不合算呀!”一瘦削面带猴相的汉子,念及城中相好,兼这趟翻山越岭累人得很,早心生怨怼,此刻借酒吐露。 “二蛋,你那魂儿定是教那马家娘子早早勾去了,没用心打量吧,这趟入山早已寻得奇珍一朵。”旁边一汉子立时反驳道。 酒水下肚,胆气横生。 右下首一汉子,形貌猥琐,觍着脸口不择言,“大…大哥,这番山中真真采得一朵水灵灵百合花!何……何不让弟兄们验验货?” 为首的方脸汉子眼风如刀,剜将过去,声如寒冰:“痴心妄想,那等货色,便是我这个嫡亲的侄儿去央求姑妈,姑妈都不给,还再三下了死命令,说是要留着那娘们的清白。” “那娘们确实人如其名,真真是朵深山中带露的百合花儿,一身孝衣,清艳俏丽,十分勾人得很。” “姑妈看到的第一眼便起了心思,要预备着到城里给天香楼的,这种货色一打眼就是花魁料子,单她一人,便足足抵了此番所有,利市翻数倍!” “丑话先说在前头。”方脸汉子环视手下,目露凶光。“这个娘们谁都不能动,动了可休怪我翻脸,不讲兄弟情面。” 又见众人面带悻悻之色,念及此番入山着实累人,又抛下甜头道:“不过我也跟姑妈说明了,这趟兄弟们都很辛苦,回去后赏钱翻倍!” “而且,除了那娘们,其余的只要相中了,都可以原价领个回去做洒扫婆娘,伺候弟兄们!” 此话一出,众人也是欢喜极了,这趟深山里的娘们都没花几个银子,这原价领家里如同白送,更兼得双倍赏钱,真真是大喜事一件。 一时间觥筹交错,呼喝声更烈。 殊不知墙根暗影处,一女子屏息凝听,这字字如冰锥刺其心。 许百合死死捂着嘴巴,恐露出一丝声响惊破屋内喧嚣,蹑手蹑脚地潜回房内。 她万万没料到那张婆子口中“入城做事”,竟是此等虎狼之穴。 侧卧在简陋床板边,许百合心绪翻涌,庆幸自己半夜起身,窥破这滔天骗局,又思及已身陷绝境,路引身契尽付这伙贼手,更兼这黑天瞎地,莽莽山林,纵有插翅之心,只怕未逃出半步,就另有豺狼早早候着,不禁五内俱焚。 她虽是深山里长的孩子,见识不广,却也知“花魁”、“天香楼”是何等腌臜去处!当日为母求药,典身换银,谁料母亲西去,自身反堕此魔窟! 念及此,悲从中来,一行清泪,无声滑过玉颊,恰似百合承露。她倔强仰头,素手轻抬,拭去腮边点点泪珠。 窗外,霜月凄清。她怎能就此坐以待毙!自幼长大的家中的钥匙,尚在许家婶子处,静静待她家去取回! 翌日,天色刚翻鱼肚白,许百合早已起身,烧了滚水,亲自端到张婆子房中,好生侍奉洗漱。 张婆子经年累月收罗人口,少见这般伶俐有眼色的,那帕子水温熨帖,恰合她这把上了年纪的老骨头的脾性,心中受用得很。牙婆本色,好话也是张嘴就来。 “好丫头,心思这般细巧,模样又生得这般齐整,日后保准有番大造化等着你嘞!” 若非昨夜亲耳所闻,许百合此刻怕已被这甜言蜜语给糊弄了去。 如今听来,直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啐这老虔婆满脸! 奈何思索了一夜,亦无好法子脱身,只得强压恨意,佯装温顺,贴身伺候,希望能窥得一线生机。 许百合螓首低垂,假作羞赧,声如蚊呐地奉承。 “大娘,休要取笑我了,一个山窝窝的人,哪里敢妄想什么造化?若不是遇见大娘您慈悲,舍下银钱,只怕我娘连半碗药汁子也求不得……” “虽然我娘终究走了,但您大娘您这份恩德,百合……深记于心。”提及亡母,她眸中霎时水雾氤氲,泪珠子盈盈欲坠。 张婆子想到当初欺这丫头不识字,以死契诓骗,付活契之资,此刻又见这一派真心感恩模样,饶是她心硬如铁,亦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且同为为母之人,见百合思母之心,竟被勾起了些许母性,她讪讪笑了两声,破例唤百合同用了早食。 此后数日,许百合惧那夜汉子们的腌臜言语,又存了在张婆子身边打探消息的心思,越发形影不离,贴身侍奉。 殷勤周到之下,竟引得那婆子对其亲近了不少,二人面上倒显出几分亲厚来。 一行人马车劳顿,擦黑时分方入了城,将到一处阔气宅院处,尚未挺稳,便见一约莫五岁的伶俐娃子立马飞奔而来,急声喊道。 “妈妈,您可算是回来了!昨儿那侯府里的干爹,打发人来问,说是有件大买卖寻您,着急得很,定要这两日内回话!” “旺儿,你腿脚快,速去侯府角门跑一趟传个话。” 张婆子一面由许百合搀扶着下车,一面吩咐,眼角又瞥向屋内。一旁她那侄儿大壮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卸运行李。 那侯府采买管家李来财,曾与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她也正是借着此人才起了这番家业。可惜李来财早已被主子配了婚,她又不甘未妾,这才带着女儿独居在外。 有了女儿,她便绝了再嫁心思,一心做起牙婆,早早在买来了的人中挑了这可靠伶俐的旺儿养在膝下,预备日后给女儿招其入赘养老。 李来财虽与她断了情缘,但毕竟二人间有个女儿在,便做了自己亲女儿的干爹,也是将侯府买卖人丁的生意记在她这儿。 思及上次府里给了个大价钱要了个水灵丫头,此番想必亦是如此了。 念及侯府银钱丰厚,天香楼亦不遑多让,张婆子心头乐开了花,嘴角噙笑,目光如尺,逐一打量车上下来的丫头。 然而这些丫头大多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肤色不佳,如同经年未沾雨露的枯草,脸上菜色浓重,寒酸得紧。 这般模样如何入得了侯府朱门,亦或是天香楼门槛? 张婆子心中哀叹,这泼天的富贵怕是难得了。 正自踌躇,臂弯处传来温软触感,她转眼,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朵绝色花儿。 琼鼻樱唇,眉目如画,一身山野间灵气,恰似空谷百合,清丽脱俗。这般乖巧伶俐的颜色,方入得了贵人们的眼呀! 可惜,此等尤物,此番竟只得了一个。 孙百合心思何等灵透,早已将这婆子的神色动作尽收眼底,又闻方才“侯府”、“买卖”之语,思及这婆子行当,心中已猜度七八分:这侯府,多半是要采买奴婢了! 这或许是脱身良机,她连忙作出关切状:“大娘可是路上劳乏,有些气闷?,我扶您进去歇息,给您按按额角解乏可好?” 张婆子瞧见她面上关切的神情,念及这几日的情分伺候,心头忽地一动,思及自己那体弱多病的幼女,竟难得地生出一丝“积德”之念。 “不妨事,只是离家多日,惦记我那丫头罢了。”她摆摆手,转头对大壮吩咐。 “大壮,好生安置行李,带丫头们住下,仔细规矩!再打发人去樊楼里办一桌上好席面来!” “百合,随我来,有桩事情要交代于你!” 张婆子语气郑重,大壮深知姑妈脾性,一丝不苟去安排着。 许百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婆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忐忑地随她步入内宅。 张婆子径直入了内室,亲昵地为榻上酣睡的幼女掖了掖被角,又低声细问在在一旁候着的奶妈,这几日幼女情形如何,听得无甚大碍,才不舍地看了几眼,引着许百合到了外间暖阁。 “说来你或许不信。” 此刻张婆子脸上倒是难得显出了几分慈母的柔和神色,“这些日子瞧着你,倒像是瞧见我孩儿长大了的模样,和你很是投缘。” “大娘对我恩重如山,这岂止是投缘,分明是百合前世修来的福分,才能遇见大娘这般菩萨心肠!” 许百合强抑心跳,顺着话头奉承,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张婆子听得熨帖,心中计较已定。她那旧相好李来财为侯府主子办的差事,她略知一二。眼前这丫头如此伶俐,送进去,想必能成事。 只不过牙婆本色,总要敲打拿捏一番后施恩,方更稳妥。她故意沉默下来,双眼微阖,似在养神。 许百合偷眼觑去,见她久久不言语,心中愈发慌乱,反复思量方才话语是否漏了破绽,掌心不觉沁出薄汗,揉按额角的手劲儿也失去了均匀。 张婆子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微颤与紊乱力道,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弧度。她缓缓睁开开眼,握住许百合的手,慢条斯理道。 “好丫头,这一路服侍,辛苦你了。你的好,大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如今,有桩天大的好前程,大娘自是要为你谋算的,才不枉你叫我一声大娘。咱们这京都里,有一等一的勋贵门第,永恩侯萧府,这萧家祖上是随太祖以赫赫军功起家的,得太祖亲口御封,体面尊贵无比。” “更重要的是,这侯府里面的主子们,是出了名的仁厚宽和,待下极是体恤。对咱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才而言,能进这样的府邸做事,那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若不是大娘我与那府里专管采买的李二爷有些旧日情分,这等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差事哪能轮到你头上哟?” 许百合心中冷笑连连:当初谋算要将她卖入娼门之人,此刻竟扮起活菩萨来。此事必有蹊跷,然则,纵是龙潭虎穴,也总强过天香楼那烟花之地。 眼下,唯有先过了这关!她面上立时绽出惊喜交加之色,忙不迭跪伏于地,语带哽咽。 “我真是三生有幸,在庙里拜对了菩萨,方才碰上大娘这般宅心仁厚、慈悲为怀的贵人,请大娘再上受小的一拜。” 张婆子见这许百合如此上道,心中甚是满意,忙起身拉起,口中絮絮叨叨,将那些高门大户的繁文缛节、眉眼高低,细细分说。 约莫一炷香光景,那大壮订的席面已送至摆开,旺儿亦是引着李二爷匆匆而至。 李来财目光如尺,扫过堂下跪着的女子。 但见其容色清丽,眉眼灵气逼人,天然一段惹人怜爱的风致,比之前那两个丫头强出何止一星半点! 再看她低眉顺眼,举止间已带出几分刚学的规矩,可见是个伶俐人儿。 心下顿觉十分满意,席面不过略动了几箸,拿着身份敲打了几句,便命人备车,连夜带着许百合入了那黑夜中深似海的永恩府。 第2章 威胁 “抬起头来!”一道冷硬如铁的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内室沉滞的空气。 许百合已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了许久,双膝刺麻,闻声趁机抬首,飞快地打量周遭。 上首端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身着深青色比甲,发髻梳得油光水滑,紧贴头皮,一丝不乱。 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许百合身上的寒气早已驱散,然那妇人审视的目光,却似数九寒冬屋檐下垂挂的冰凌,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将她冻结。 “这是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孙妈妈,还不快行礼问安!” 侍立孙妈妈身旁的长脸丫鬟,见许百合似有呆愣,立时厉声呵斥。 许百合心头一凛,忙压下惊惶,依着张婆子临时抱佛脚教的礼数。 “奴婢许百合,拜见孙妈妈。奴婢初来乍到,愚钝无知,若有失礼不敬之处,万望妈妈海涵宽宥。” 孙妈妈面无表情地起身,行至许百合身前。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掰开她的唇齿检查,旋即又毫不忌讳地用力捏了捏她胸前鼓胀的柔软,再掐了掐那盈盈一握的腰身。 动作利落,不带半分情绪,仿佛在验看一件器物。 “规矩粗疏,尚需调教。颜色……倒还过得去。” 这般**裸的羞辱,令许百合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屈辱泪水。 孙妈妈冷眼瞧着她这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眼底掠过几丝微不可察的恨意混合着得意。 “这狐媚姿态倒是上佳,缺失一朵勾人的百合花儿。以后,你就叫百合了,既进了这府里,就得明白自己的本分。你是夫人花了心思,买来好好伺候大少爷的。”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利刃朝许百合刺去。 “用心伺候大少爷,早日怀上孩儿,方不负夫人一片苦心。做得好,夫人自会抬举你做姨娘,往后这侯府自有你的富贵荣华。若伺候不好……”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自有那外头的腌臜去处,教你从头学学怎么伺候人!” 这番话直白得残酷无比,惊得许百合魂飞魄散,竟是让她去行那勾引少爷的龌龊事! 天地下哪有这样当娘的?许百合对娘这个身份,是极其敬爱的,当初她娘即使丧夫也独自硬撑不改嫁将其精细养大。 现听得这事,自是心中惊讶万分。 然此刻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容不得半分迟疑。她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再次深深叩首:“奴婢……谨记妈妈教导,定当尽心竭力!” “嗯,还算识相。”孙妈妈神色稍缓,依旧冰冷,“日后每五日,来此回话。若半月之内,未能近得大少爷的身……” 她未尽之语,比明说更令人胆寒,“青萍,人交给你了,好生调教,明儿一早,送到大少爷院里。” 语毕,孙妈妈转身离去,只留下满室令人恐惧的寒意。 青萍得了令,立马将前两个丫头的下场、侯府里错综复杂的规矩,夹枪带棒地教导起来。 烛火摇曳,映照着许百合苍白如纸的脸和青萍刻薄冷漠的眉眼,直至巷外传来巡夜梆子一慢两快的清脆声响。 “咚!----咚!咚!平安无事啰----”,这漫长而屈辱的一夜调教方落下,青萍这才领她至一处偏僻后罩房安顿。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皎洁圆润,恰似娘亲生前为她报的那碗甜糯汤圆。身上是从未摸过的柔软的被褥,身处是从未有过的暖和的屋子,可许百合的心却如同浸入了家乡深山中的寒潭。 沉甸甸地坠着,慌乱无依。 原以为入了侯府,能暂时得个安身立命之所,日后效仿村中翠芝姐姐,勤勉做事、积攒银钱,或求主家开恩放良,归家获得自由。 谁曾想,这锦绣侯门之内,竟是如此不堪的光景!与翠芝姐姐口中那地主家虽苦却清白的帮工日子,是天渊之别! 带着满腹的京剧、委屈与对未知命运的深深忧虑,许百合蜷缩在陌生的床榻上,终是疲惫不堪地沉入了慌乱的睡梦之中。 “笔青!”青萍领着许百合站在大少爷院里,脸上已换上常见的精明笑容,对房门口一个清秀小厮道。 “这是老夫人亲自发话,夫人千挑万选,特意为大少爷寻来的丫头,名唤百合。上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夫人已重重责罚了。” “这次夫人格外上心,命孙妈妈亲自调教多日,规矩、颜色都是一等一的,夫人亲自掌过眼才放心送来。”她说着,暗里给许百合递了个眼色。 许百合忙敛衽屈膝,对着笔青行了个标准的礼。 笔青不过是大少爷身边听差跑腿的小厮,哪敢受这等礼遇,慌忙侧身避开,连连摆手,一脸为难。 “哎哟,青萍姐姐,您可折煞小的了!这事儿……大少爷不在府里,小的实在做不得主啊!” “您是不知道,前两回那两个丫头莽撞无礼,把大少爷恶心得够呛,大少爷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再三严令,绝不再收新人进来!说是有我们几个糙小子伺候就足够了。” “姐姐您行行好,体谅体谅小的难处,大少爷那性子……您也是知道的,万一惹恼了,闹起来,容易伤了夫人和大少爷的母子情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青萍闻言,面上笑容丝毫未减,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母子情分?这东西在夫人和大少爷间有过吗? 她身为夫人心腹,可从没看见过那情分,只知道要办好自家主子交代的差事。 “笔青!”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胁迫,“你这话莫不是在挑唆主子是非,拿着大少爷的话曲解,欺瞒夫人不成?” “夫人一片慈母心肠,为大少爷寻来的贴心人,大少爷年轻气盛,一时不解夫人苦心,夫人自能体谅。可你若趁大少爷不在自作主张、在这其中挑拨……” 她话锋一转,拖长了调子,“那我只好禀了夫人,先将你这不安分的奴才处理了,再回禀老夫人,去请文家老夫人示下了。” 青萍说完,作势欲带着许百合离开。 “文家”、“老夫人”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笔青心上。他立时想起前些年大少爷“不孝”传闻在其外祖文家引起的风波,险些断了大少爷的前程,当初大少爷外祖一家可是花了大心思才澄清那传闻。 若是这旧事重提,只怕……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哎呀!青萍姐姐!好姐姐!”笔青急忙上前拦住,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变脸比翻书还快。 “您看你,怎地如此见外!方才不过是小的跟姐姐说的几句玩笑话,姐姐可千万别当真!” “这百合姑娘,姐姐就放心留下!小的这就给她安置得妥妥当当!”他一面说,一面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珐琅小盒,塞到青萍手里,压低声音道。 “好姐姐,这是宝香坊才上的蔷薇胭脂膏子,最衬姐姐的花容月貌了!咱们下人间这点小事,何须惊动夫人和老夫人呢?” 笔青生得眉清目秀,是府中男仆中拔尖的任务。他此刻刻意放低身段,温言软语,又奉上贵重胭脂,青萍心中那份被顶撞的不快顿时消散大半。 她假意推辞两下,便娇笑着将那胭脂盒纳入袖中:“算你识相!人交给你了,可得好好安置,莫辜负了夫人一片慈母心。” 她特意在“慈母”二字上咬得极重,又意味深长地睨了许百合一眼,这才扭着水蛇腰,款款离去。 许百合从始至终垂首敛目,姿态畏缩,宛如一只受惊的鹌鹑,将满腹的惊涛骇浪与暗自筹谋,尽数掩于这低眉顺眼的表象之下。 笔青见她这副形容,跟前头那两个或娇蛮或妖娆的做派大相径庭,倒显得有几分可怜,原本预备的冷脸也摆不出来了。 待青萍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他才朝着那方向吐了口沫子,转过身,语气虽仍带着告诫,却少了些厉色。 “百合姑娘,既入了这葳蕤院的门,甭管你是带着什么心思来的,都谨记本分,安安生生待着,大少爷自不会短了你一口饭吃。” “可若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惹是生非……”他目光扫过这清幽也略显寂寥的小院,声音沉了沉。 “这葳蕤院小,可容不下不安分的人儿。” 这一路行来,从孙妈妈的冷酷验看,到青萍的刻薄“教导”,再到方才青萍与笔青言语间的机锋。 许百合早已敏锐地嗅出,这侯府深宅之内,夫人与大少爷之间的“母子情分”,只怕如深山中蝉翼的一样薄,内里不知藏着多少不堪的龌龊。 她如今身似浮萍,夹在两股暗流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眼下唯有示弱自保,静观其变,再图后计。 她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怯生生的脸,眸光如水,清澈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声音如春日轻拂柳芽的春风。 “谢笔青大哥提点,百合初来这儿,万事不知,日后行事,全凭主子差遣。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大哥不吝指点,百合感激不尽。” 她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温顺,倒叫笔青心头那点戒备又松了几分,暗忖这姑娘瞧着倒像是个明白事理、安分守己的。 然而待他借着日光,真正看清眼前女子的容貌时。 琼姿花貌、肤光胜雪,眉宇间那抹天生的清愁与山野灵气交融,一身风流,生出种勾魂摄魄的动人之美。 尤其那双如含露般的眸子,澄澈见底,却又好似蕴含着万般风情,欲说还休。 笔青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不妙! 夫人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眼前这女子,颜色、气质,比前头那两个不知强上多少倍! 这副我见犹怜、清丽脱俗的模样,似沾露百合,干净得能涤荡人心。 若非大少爷早已看透夫人那副蛇蝎心肠,对这“慈母”送来的“厚礼”深恶痛绝,只怕…… 只怕连少爷这般清冷自持、心如磐石的人物,稍有不慎,也要被这“柔弱”皮相下的“纯真”给迷惑了心神,再次着了夫人的道! 一股强烈的护主之心涌上笔青心头。 不行,绝不能让这朵“祸水百合”有靠近少爷的机会!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打定主意。 必须将她安置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远远隔开少爷的视线,绝不能让她有半分兴风作浪的可能!这葳蕤院的清净,少爷的安宁,他笔青拼死也要守住。 第3章 合作 笔青最终将许百合打发去了做葳蕤院里最腌臜、最末等的粗使伙计,打扫葳蕤院那污秽不堪的恭桶。 住处也与一众粗使丫头挤在一处逼仄的耳房,莫说接近大少爷的身,便是连院门的门槛都难以望见。 许百合心下早有预料,前番二人的打机锋,她冷眼瞧得真真切切,又岂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会在这葳蕤院中能得份优待呢? 能有一隅容身之地,只怕已是笔青那迫不得已的微末“善心”的极限了。 然则,福祸相依。 她很快察觉,这困境,并非全无益处。 与她同住一屋子的,仅有两个总角小丫头,年不过七八岁,平素只管些洒扫庭院、浇花汲水的轻省活计。 这两个小丫鬟是家生子虽家生子中不得用的那一拨,但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不过两日光景,许百合便不动声色地掏出几枚铜板子,又兼之温柔笑语,软语相哄。 两个小丫头何曾见过这般好看又和气的大姐姐,不消几下功夫,便叽叽喳喳如出笼的小雀儿,将所知所闻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许百合面上只作倾听,偶尔附和,心中却屏息凝神,将那些稚嫩言语中透露的蛛丝马迹,一一捕捉、拼凑。 侯府现如今的夫人是继室舒氏,原配夫人文氏是大少爷萧珏的亲娘,生他时就难产而亡。这继室舒氏原本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来府里探亲小住,却住成了侯府老爷的贵妾。 这舒氏的亲妹妹是当今圣上的舒妃,诞下了六皇子,姐妹二人感情非常好。因此文氏一死,这舒氏自就被扶正了。 当然文氏的娘家,文家也曾闹过,毕竟文家势力也不弱,宫中也有人,其姐姐也是入宫做了文妃,诞下了三皇子,只是终究上了年纪,颜色不再,没有舒妃受宠。 两位妃子在宫中是明争暗斗,这侯府也成了二位宫外的斗场,府里老侯爷早走,侯爷又缠绵病榻,不甚管家。 舒氏育有一子萧瑜,只比萧珏小了四岁。侯府世子之位只有一个,但夫人和嫡子却有两个,自然是对上啦。 舒氏是好名声之人,上位后对萧珏不敢明着来,就实行捧杀手段,以孝压制,毕竟她是继母怎么也站得孝字这条。 然萧珏天生聪慧,自是不吃舒氏捧杀这套。 舒氏这些年见萧珏愈发大了,眼看着将要到世子请封之位了,心里也是着急了起来,又兼宫里有文妃定期见萧珏。 舒氏不敢在其性命上出手,只能搞些歪门邪道,上次使了手段让萧珏背了不孝名声,但文家很快处理了,于是舒氏便停了手。 当然许百合可不真认为舒氏停手了,她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佐证么。 五日之期,步步紧逼,如同头上悬着的利刃。 许百合枯坐与那逼仄灰暗的耳房内,心乱如麻。 为舒氏做那等龌龊事,只怕事成之日,便是她这枚棋子被弃如敝履之时,下场只怕比前头那两个更惨。 若是抗命不从,舒氏手段阴狠毒辣,对这不听话的棋子,又岂会容她苟活? 横竖皆是绝路,思及此,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迅速窜上脊背,几乎将她冻住。 与此同时,葳蕤院沉寂多日的主人,终于归来。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萧珏清俊却毫无表情的侧脸。 他一身墨色锦袍,风尘未洗,周身笼罩着一层屋外裹挟进来的拒人寒意。 “.……便是如此,少爷。”笔青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将许百合如何被送入、自己如何安置,一五一十禀明,末了觑着主子毫无波澜的神色,心中忐忑更甚,扑通一声跪倒。 “奴才办事不力,未能阻其入院,请少爷责罚!” 萧珏修长的手指随意翻过一页书卷,眼皮都未抬,声音波澜不惊,带着一股洞悉世事的疲惫与嘲讽。 “起来,母亲心疼儿子,赏个把丫头,天经地义。做儿子的,岂敢不受?”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愤怒而咆哮、会因不公而抗争的莽撞孩童了。 舒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是这侯府堂堂正正的瞩目,只需搬出“孝道”二字,便能将他压得动弹不得。 既然她乐此不疲地往他身边塞这些“厚礼”,以表母慈子孝,那他便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兄友弟恭何尝不好呢? “二弟呢?”萧珏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淡漠。 “少爷,您离府后,二少爷收用了那个丫头……夫人震怒,当即将人发卖去了那等腌臜之地。舒家那边也即刻寻了个由头,将二少爷接去小住,至今未归。” 萧珏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唯有深不见底的寒潭。 “呵,我那慈母……手段依旧了得。无妨,我那好二弟总会回来的。这侯府里,有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东西呢。”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对笔青吩咐。 “至于院里那朵新来的百合花……若是碍眼,待二弟归来,便转赠于他赏玩罢。” 语毕,他不在多言,转身入内室,仿佛方才那决定一个女子命运的轻描淡写,不过是拂去一粒微尘。 而此刻,耳房中的许百合,浑然不知自己已被视为一件可以随意转赠的“玩意儿”。 她脑内天人交战,思绪翻腾如沸水。五日回话的期限如同催命符,孙妈妈那双如同冰锥般的眼睛,仿佛已穿透重重院墙,钉在在她身上。 她回想起小丫头口中那些被夫人送走的可怜人,不是被杖毙,便是被投入那生不如死的烟花之地…… 恐惧如同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全身,令人窒息。 绝境之中,一股孤勇破土而生! 与其坐着等死,不如……绝境中搏一搏求生机!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舒氏之毒,手段酷烈,尤爱将女子投入娼门,无论其是否无辜,此路绝无生机! 萧珏之七人,与舒氏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竟未被彻底压制,足见其心机手段了得。且舒氏占尽“母亲”名分尚且摁不死他,日后鹿死谁手,谁人可知。 虽传闻不近人情、清冷至极,更有“不孝”之名,但细细察看,除却与舒氏的纠葛,竟未听闻他对身边仆役有过何等阴司狠毒手段。 相加舒氏,他那份冷漠,竟透出丝仁慈。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坚定赌一把,向萧珏寻求一线生机。 “所以你见我就为了说这些?”萧珏看着堂下的女子,眸中带着审视的玩味,姿色确实不错,“慈母”对他真是“良苦用心”。 “这些于我价值寥寥。” 许百合心头一紧,这萧珏果然如传闻般冷漠至极,看来唯有放手一搏,她深吸一口气,抬首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 “大少爷明鉴,奴婢所言之事,您自然一清二楚。但奴婢却有一法子,可令夫人暂且收手。” “哦?有意思,你继续。”萧珏眉梢几不可查地微挑。 许百合深知成败在此一举,语速平稳,条理分明道。 “奴婢的法子就是与大少爷合作,奴婢做双面细作,大少爷只需与奴婢做假戏,让夫人信以为真。 如此,便不会找新的人来烦大少爷,而奴婢也能取得夫人信任,为大少爷传递消息,好让大少爷能安心立业。”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出噼啪声。 萧珏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探究意味落在了许百合身上。 一个深山里的村女能不为侯府富贵所迷惑,想到与敌人的敌人联手破局,确实有几分见地。 他心中掠过一丝诧异,烛光映照着她那清澈如泉的眸子,里面没有谄媚、贪婪,只有孤注一掷的求生欲。 萧珏凝视着这双眼,心中好似被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春风拂过,带来久违的轻松。他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了弧度,把玩手中白玉说道。 “我怎敢确定你不会背叛我呢,毕竟你现在可是背叛了夫人。” 这刁钻的问题,让许百合心里腹诽不已,面上淡定自若,坦诚道。 “大少爷,您天纵英才,长久下来夫人必败。再说了,夫人为人狠毒,奴婢遵其令做了少爷您…您的通房,奴婢也没有好下场。” 说到这儿,许百合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脸色瞬间泛红。 “夫人能处理少爷,又怎会放过少爷的通房,奴婢山里有句土话,树倒猢狲散,少爷你这颗树到了,奴婢这个猴子又怎么有好下场呢?” 萧珏听到这粗鄙又贴切的比喻,再看女子强壮镇定下的羞赧,唇角那抹弧度不自觉加深。 许百合乍然瞥见冰山俊脸上的笑容,有些怔住,没想到这人还有好看的一面,又继续说道。 “更何况夫人给的和奴婢所求不同,奴婢不稀罕什么通房姨娘、侯府荣华富贵,奴婢所求唯有一事。” 她眼眶霎时泛红,声音哽咽道:“便是少爷开恩放奴婢自由身归家,奴婢的娘……还在山里头,等着奴婢归去。” 那泛红的眼眶,那强忍的哽咽,那提及“娘亲”时眼中的光芒,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萧珏心底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柔软而荒芜的角落。 一丝陌生的、近乎怜悯的情绪悄然滋生。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出口的话语,竟比方才少了几分冰寒,多了几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和。 “起来吧。”萧珏移开目光,重新落在那枚白玉环佩上,指腹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你这番话,我姑且信之。待事了,我自会如你所愿,还你身契,许你归家。” “当真?”巨大的惊喜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许百合! 虽前路依然凶险,但这一句承诺,如同无尽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盏明灯,让她灰暗的生命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希望!她忙不迭地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奴婢许百合,叩谢大少爷再造之恩!” 萧珏看着她因喜悦而瞬间焕发光彩的脸庞,那双清澈眼眸里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感激,如同山野间未裁剪的绿植,散发着蓬勃而真实的生命力。 寻常闺秀,喜怒皆不形于色,讲究的是含蓄内敛。 可眼前这女子,却像深山幽谷中恣意生长的野百合,天性自然,毫不作伪。这份鲜活与真实,在这死气沉沉的侯府里,竟显得有些可爱。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异样情绪掠过心头。 他收回目光,指节在案上轻轻一敲,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是合作,那便从此刻开始。” “笔青,着人将百合的东西,搬到我内室!” 第4章 意外之喜 “奶娘,你说那是真的吗?”舒氏对着镶嵌红宝石的铜镜扯下根白发,拈在手上,哀怨道。 “奶娘,你瞧瞧,这么多年过去,我居然长白发了。” 立在一旁的孙妈妈看着自己从小奶大的小姐,从当年娇俏明媚的姑娘,如今熬成铜镜里这深宅内满腹怨毒的主母。 心疼极了,走过去拿起和田玉梳,动作轻柔地拢起那几捋散乱的青丝,仔细地将还未被其主人发现的那一抹白悄悄藏在深处,开口劝慰。 “小姐说的哪里话!您这花容月貌可是比没出门子的姑娘还美,何曾有半分老态?不过是进来思虑过甚,损了些许气血,才有冒出这么一根罢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取过桌上那盒价值千金的番邦玫瑰精油,拿起白玉小锤蘸上,力道适中地锤着舒氏的肩颈,继续献上殷勤。 “前儿咱家娘娘惦记着你,南海新贡的上好花胶一到宫里头,娘娘就立马打发人松了一整匣子过来。老奴已经吩咐青荇,叫小厨房用文火细细煨上一夜。” “往后啊,您每日起来用上一盅,最是滋补养颜。不出半月,保管您容光焕发,气色更甚从前!” 力道适中的捶打让舒氏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孙妈妈觑着她的神色,话锋一转,兴奋道。 “至于葳蕤院那档子事儿,千真万确!底下的人虽传得有些添油加醋,但老奴亲自打发儿媳去瞧了,那蹄子的箱笼铺盖,确确实实是抬进了那贱胚子的屋里。 笔青那个不长眼的蠢货,还因着阻拦那狐媚子,被好生训了一顿嘞。” 孙妈妈脸上露出鄙夷,一脸刻薄道。 “那蹄子,身段颜色比前头两个丫头生得俏,走起路来一副狐媚姿态,眉宇间也尽是下贱的风流味儿,实在勾人得很,府里好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子都看得挪不开眼! 那贱胚子若真能把持住,那…那就压根儿不是个真男人!。” 孙妈妈这番刻薄的言辞,听在舒氏耳中,如同仙乐一般,铜镜中的愁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兴奋夹杂狠厉的面容。 “好!好得很!”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 “既然如此,那早点把那‘好东西’交给那丫头,那孽障一日不除,我这心便一日不宁!” 孙妈妈手上动作未停,心思也未停,老谋深算道。 “小姐,此事得慢慢来,文家宫里那个还盯着呢。老奴听人说番邦有种奇药,专用于女子身上,药性便如跗骨之俎,悄无声息地侵入男子五脏六腑将其害了,仍是再高明的仵作,也验不出半点痕迹。 且那女子也会如哮喘发作般,自然死亡,正是杀人于无形!” 她凑近舒氏耳边,轻声道。 “只待明年开春,海运开船,老奴就让那不成器的儿子,亲自跟着海船跑一趟南洋,带回那奇药,这样保管万无一事、永绝后患!” 舒氏听到这般万全毒计,心中狂喜不止,只是御下之术让其面上却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奶娘!这如何使得,那海上风波险恶,翻船丧命的事常用!为了这点子小事,怎能让奶哥哥跑去冒这等性命之险呢?若是有个闪失,我这心里如何能安?” 她转身握住孙妈妈的手,眼中更是恰到好处地泛起泪光。 孙妈妈本就是最为忠心之人,见状,心里更是感动的一塌糊涂。 “小姐,我们一家子的性命荣辱都是您给的,能为小姐排忧解难,便是火海刀山,老奴也是心甘情愿!” 舒氏见状心满意足,随手从妆奁中拈起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赏给孙妈妈,又唤了青萍进来服侍她入寝。 自打搬入萧珏屋里,许百合行事愈发谨慎。夜里虽只是睡在外间,但次日天色未明,便赶在丫鬟小厮入内前,早早起身收拾,不露出半分痕迹。 这日清晨,刚伺候完萧玦洗漱,退至廊下,便见个脸生的小丫头来唤她到一旁的假山后。 “百合姐姐,我叫坠儿,青萍姐姐叫我给你捎句话,说是你进府时拉下的东西啥时候去取。” 许百合听完,心下一紧,又到回话的日子了,面上却是笑眯眯地进屋端了碟还剩下的芸豆糕出来。 “有劳坠儿妹妹跑这一趟,这点心是厨子们包的玫瑰甜酱馅儿,说是吃个新鲜,妹妹拿去甜甜嘴儿。” 待坠儿捧着点心走远,许百合才慢悠悠出了院子。 这是第二个回话日,她原打算屋后再去那屋子回话的,未料到青萍竟然如此急切,一大早就唤小丫头来催。 刚行至屋子门槛处,就一道含着浓浓酸气与刻薄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 “哟!百合姑娘如今也是攀上高枝儿,架子也端起来了!来得这般迟,莫不是进了这大少爷的房,就忘了自个儿真正的主子是谁了?” 青萍抱着双臂,一双吊梢眼上下剜着许百合,嫉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素来自诩是这侯府下人堆里拔尖的人物,容貌姣好者不如她得主子看重,得主子看重的又不如她颜色好。 当年随着小姐来这侯府,心中未尝没有存着攀附侯爷、做半个主子的心思。只是一同进门的青蘩和青蒲才露出心思,便被当了主母的小姐给狠狠打杀了,还将她们屋子的老子娘兄弟姊妹卖得远远的。 侯爷身边稍有姿色的通房姨娘也被整治得死的死、伤的伤,连少不安分的丫头都大半进了手段脏的烟花之地。 这般狠厉的手段,让青萍看得心惊胆战,歇了心思,还庆幸青蘩、青蒲傻,早早暴露了心思,才让原本不被夫人喜的自己笑到了最后。 可如今,才不过几日的功夫,眼前这个从山里穿着打补丁粗布麻衣的贱蹄子,就穿上了绫罗绸缎,成了葳蕤院里的体面人。 虽日后夫人定不会给大少爷和这野丫头好下场,但她还是控制不住那嫉妒,心里头像是装了一缸子五味混杂的滚水,个中滋味难以言说,一股邪气上头,竟是猛地上手狠狠掐。 “真是天生的狐媚子,快说说你和大少爷怎么回事吧。” 许百合吃痛,眉头皱了起来,心中怒意翻涌,她眼下虽受制于人,但并非任人揉搓的面团,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性呢! 她手腕一翻,巧妙又带着几分力道,打掉青萍的手,声音娇软得能滴出水来。 “姐姐,您这要是掐出印子了,叫我晚间……如何伺候大少爷呀?如何完成夫人的交代呢?” 她故意拖长了“伺候”二字的尾音,引得青萍更是妒火中烧。 “呸!少在我跟前拿乔装样子!,打量着我不在葳蕤院,就以为不知底细了么,这些夜里大少爷压根儿没叫过水,你连根毛都没碰着,倒在这儿摆起谱了!” 青萍嘴上骂得很,手却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心里到底怕坏了夫人的事儿。 “这次就是为着这事来的,大少爷为何至今还不动你?”青萍一双眼上下打量着,“莫不是你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这般露骨的羞辱,许百合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怒极了,抬起一双清澈眼眸,不甘示弱直直迎上青萍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弧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姐姐这话可真是冤枉死我了!我一个清白人家出生的女儿,才进这侯府,连门子都没摸清,哪晓得那些伺候爷们的手段。” 她顿了顿,目光在青萍那刻意穿着掐腰裙子的身段上停留,“不像姐姐你来的时间长、见识广,想必已是个中熟手了吧!只是妹妹愚笨,总得容我些时日,好好学上一学吧!” 这话精准无比地刺中了青萍心中那隐秘的思绪,脸一下子拉了下去,难看不已,狠狠瞪了一眼许百合。 “好你个小蹄子,牙尖嘴利!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只怕半月之期你就得去见见你前头的那两个好姐妹!” 她气得狠狠啐了一口,扭身便走。 许百合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青萍扯皱的衣衫,望着青萍怒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原来如此,这位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心里头居然有那样不敢宣之出口的念想,这真是个意外之喜! 或许,可以寻个好时机,好好亲近这位见多识广的青萍姐姐呐。 一踏入葳蕤院,便见笔青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开口。 “既跟了少爷,就少惦记外头那些东西,安安分分在院子里待着才像话!” 许百合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笔青本来生得一张圆脸,如今这气鼓鼓地样子,脸颊更是圆了一圈,活脱脱像极了小时候在她家偷吃藏食的松鼠,。 见她还笑,笔青愈发气结了,正要再训,却被屋里传来的萧珏声音打断。 “笔青,庄子那边可没工夫等你。” 见自家少爷不帮腔,笔青心里直呼红颜祸水害人呀,闷闷不乐地跟宣白出了门。 第5章 誓言 许百合收了笑意走进屋里。 萧珏躺在临窗的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执着一卷书,目光专注,似并未留意到她的到来。 暖阳透过纱窗,在他周身撒上一层光晕,此刻他的少几分往日的清冷,多了似几分温润。 她悄然走进,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摊开的书页上。 她一字不识,但那些蜿蜒曲折的墨块却像天生自带神力,深深控住了她的心神,一股夹杂着艳羡与酸楚的情绪弥漫在心尖。 若当初识得这几个墨块字,何至于被那黑心的张婆子诓骗,走入今日困境呢? 萧珏早已察觉到她的存在,方才能在廊下与笔青嬉笑,此刻却又对着自己的书卷出神心不在焉。 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掠过心头,他眼未抬,清冷的说道。 “神游天外的合作?” 许百合这才回神,想起自己的正事。只是那话,实在羞于启齿! 她脸上微热,踌躇片刻,硬着头皮,结结巴巴说道。 “那…那边,起了疑心,说奴婢…未能成事…” 萧珏眉梢微动,目光终于从书面移开,带着一丝询问的神情看向她。 许百合脸颊更热了,好似三伏暑天般,额角沁出层薄汗,细如蚊呐。 “说…说是院里…未曾叫水。” “叫水?”萧珏不解,下意识重复。 话一出口,他猛然间想起昔日与同窗宴饮时,听过的那些浪荡子的狎昵戏言,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 只觉一股滚烫的火苗地一下,从脚心烧了起来,似乎连手中的书卷也被趁此点着了,烫得不行。 偏生此时,许百合那带着几分羞涩、窘迫却又强作镇定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大少爷,要不…咱们晚上叫…叫水试试看?” 萧珏只觉得火烧得更旺了,脸如同被火苗炙烤,热浪翻涌。 让他狼狈极了,下意识想避开许百合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用余光飞快地扫过去。 只见她那张往日如白玉般的小脸此刻也染上了一层红晕,比前几日在外祖家里赏的那株粉百合一样,风姿更甚。 萧珏已束发,虽听过同窗的浑话,却因心性冷淡,又厌恶“慈母厚礼”,在男女之事上如同荒芜的枯井,无波无澜。 此刻心头这头一遭陌生的异样,让他困惑又无措,难以招架。 许百合见他久久未语,只拿余光窥自己,脸上神情又不同往日,还以为他是在想什么龌龊念头。心头火起,那点羞赧也化为怒气,柳眉耸立,声音拔高了几分。 “下流!我说的叫水是做做样子!做样子!” 萧珏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怔住,随即反应过来是被误会了,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急切与委屈。 “胡、胡说,我我并无非分之想。” 顿了顿,似乎回到了往日的冷静,只是声音依旧有些不自然。 “光叫水,怕是不周全。” 许百合狐疑地看向他:“那要怎样?” 萧珏眼神飘忽,落向远处,不自然道:“还需你…配合叫唤几声。” “什么?”许百合如同被惹恼的猫,瞬间炸毛。 “下流,要真如此,这事不做也罢!” 萧珏心中无奈,此个中缘由,他一个男子如何好跟一个闺阁女子说明?深吸一口气,斟酌道。 “莫恼!我绝非那等好色趁火打劫之徒。只是让你…咳…咳,坐在一旁,哼唧几声即可。我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说完又担心许百合还不信,他举起三根手指,神色郑重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萧珏若胁迫许百合行不轨之事,便叫我…叫我…” 他目光扫过桌上的经史子集,一咬牙,许下了有史以来最重的誓言:“便叫我终生不得中举、永绝仕途!” 许百合骤然睁大了双眼,功名!他竟然拿男子毕生追求的功名起誓,尤其是他已是秀才之身,明年便要下场乡试了。 她心中那份疑虑如同暖阳下的薄冰,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 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找了个拙劣的借口离开了这尴尬的屋子。 翌日清晨,青萍强压下心中酸涩的妒意,垂首向孙妈妈回禀:“妈妈,昨夜坠儿那丫头去听了墙根儿。” “葳蕤院的动静闹得可不小,足足大半夜呢!光是热水,就叫了三四回!” 她声音平稳,但那捏紧的双拳早已暴露了。 孙妈妈那双阅尽世情的三角眼,早已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若非念及其母是旧日在舒家一同当差的好姐妹,且青萍这些年还算本分,未曾行差踏错,不然她就出手了。 此刻见她被那狐媚子激得失了分寸,恐其误事,便难得拿出几分慈和,开口提点道。 “嗯,坠儿这丫头还算得用,让她多与那小蹄子走动,盯紧些,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推心置腹的亲近。 “前儿个夫人还跟我提起,说你年岁渐长,到了该出门子的光景了。这些年你的忠心,夫人都看眼里。” “特意嘱咐我,叫给你寻个顶顶好的归宿,还说了给你预备着两抬上好的嫁妆,只待你成家。” 她拉起青萍微凉的双手,轻轻摩挲,仿佛真是一位慈祥的长辈。 “我与你娘一同从舒家到这侯府当差,如同亲姐妹般。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跟亲闺女没两样!今日我特意问问,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青萍,见其无异样,又继续施压。 “咱们府里,论忠心机灵,你是头一份,比青蘩和青蒲那两个背主的贱蹄子强上不知多少倍。” “这样忠心的人,要配,自然也得配府中最有前程的小子。” 孙妈妈脸上堆起自得的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 “我那不成器的板儿,在府中一众小子里头,若人才本事,他若当了第二,谁敢称第一!且你俩从小一起长大,都知道根底儿,若是成了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到那时候啊,妈妈我这点子提及家当,还有夫人跟前的体面管事妈妈位置,岂不都是你的?” 青萍听到这儿,只觉一股不忿冲上心头,无比想宣泄出去。 小子,又是小子! 仿佛深渊里伸出的一双巨手,想将她拖入狠狠吞没。 凭什么! 凭什么她生来就注定要当丫鬟,再被当成牛马一样配个小子种。 一个奴才配另一个奴才,生下一窝窝奴才,世世代代在这侯府里做牛做马,永无出头之日! 孙板儿,那个在她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畏畏缩缩的窝囊废,凭什么敢来痴心妄想觊觎她! 她青萍这般品貌,生来当奴才已是美玉蒙尘,日后合该是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的主子派头,才是正理儿。 那许百合,不过是穷山沟里出来的村姑,如今都能登堂入室,成了葳蕤院里的半个主子! 她青萍哪点不如?凭什么她就不能? 滔天的怒火与不干在胸腔疯狂燃烧,势必要烧近一切,才能做休。 然而,所有的不甘与怨恨,在触及孙妈妈那双幅看似慈和实则冰冷的面孔时,一切只剩下徒劳。 眼前这老虔婆,手段婢夫人更阴、更毒! 她不敢,也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青萍死死咬住内唇,直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在口腔散开,才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无比温顺、带着女儿家恰到好处地骄怯,声音细弱如蚊呐。 “妈妈…您又拿我打趣了,这样的大事我一个女儿家怎好提及,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番知规矩的回答,果然让孙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那种布满褶子的老脸少见地露出一丝笑容,她从腕间褪下一一只沉甸甸、黄澄澄的实心大金镯子,强套到青萍手腕上。 “好孩子,妈妈知道你是懂规矩的孩子。”孙妈妈拍打着青萍那只戴着金镯子的手背。 “这些日子为了那蹄子的事儿,你上下跑着实辛苦了。今日就在房里好好歇歇,夫人跟前自有我去替回。你爹妈那头…”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微片过两日就带着人亲自登门,把这事儿定下来!” “缺什么绢花粉儿胭脂膏子的,只管打发人往角门递个话儿,你板儿哥保准给置办得妥妥当当,包你满意!” “板儿哥”这几个字,好似钉子般直直刺在青萍的心窝子上。 直到那道深青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被抽干力气的青萍才如同一具傀儡,摊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脸上的那点温顺羞怯簌簌剥落,瞬间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双含着恨意的眸子,死死钉着孙妈妈离去的方向。 手腕上那亮澄澄的金镯子,像带刺般,磨得青萍手腕不自在。 她忍不住尖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金镯子扯下来,狠狠拽得扭曲变了形,好似这般才能心底之火。 只是这样,就真的够了吗? 不!这怎么够!手腕的红印子还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事情。 青萍猛地起身,踉跄冲回她那素来引以为傲、象征身份的独一份儿单间下人房。 第6章 习字 青萍即将嫁与孙妈妈儿子的消息,如同投入寂静水面的一颗石子,迅速在侯府下人圈子中激起了涟漪。 许百合听到之时,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依她对青萍那日的看法,此事绝不该如此。 她本想借机接近,试探挑拨一二,但每每想到青萍那双含着无尽怨毒与妒意的眸子,直觉次女只怕快到爆发时刻,危险至极,绝不能轻易撩拨,只得暂且按捺。 在葳蕤院内,许百合的日子堪称闲适。 萧珏待她,虽是假戏,但真真是给了半个主子的体面,一应粗使活计皆无需沾手。 且萧珏本人,又是个心无旁骛、一心向学的。白日里,若非在书房内埋首苦读,便是外出与同窗切磋学问。 唯有夜间需她配合,弄些“动静”以掩人耳目。 骤然多出这大把空闲,许百合沉寂多时的念头如春后野草般疯长起来。 识字! 这事早已在她心中扎根发芽,盘踞成结。 当日被张婆子以假契诓骗,皆因她目不识丁! 这锥心之痛,是她心头永久的伤疤。 她深知,若再是大字不识,即使日后侥幸脱身侯府,也难保不再落入他人骗局之中。 而更深、更炙热的渴望,则在于识字后的医书! 百花村里,多少如她娘亲一般的贫苦妇人,在病痛的泥潭里挣扎,一则因为无银钱买药,二则是郎中不善此道。 镇上的郎中,惯治跌打损伤、风寒热疾,于妇人沉疴却束手无策,或轻描淡写“月子未做好留好的病根,再生一胎好好坐月子即可”。 许百合曾亲耳偷听到,连生了多字、坐足月子的许大婶子,亦曾私底下悄悄向她娘亲抱元那难以启齿的苦楚。 从那时起,她便明白,那些郎中的话,不过是粉饰太平。 然而看破又如何! 明知他们医术有限,当娘躺在床上病痛缠身时,除了求助于他们,还能如何? 娘亲临死前枯槁的病容,家中为求医变卖的薄田,是她心中永远的遗憾。 不过她现在看到了一束光。 萧珏的书房,那满屋子的书。 她就不信,这勋贵之家满屋子书,会寻不到比那乡野郎中高明百倍的医术。 若是侥幸偷习得一二,日后归去,既能报偿村中大娘婶子们的多年照拂之恩,只好她们难以跟男郎中言诉的妇人病。 又能为自己挣得一份安身立命、受人敬重的本事。 可惜的是,识字需要夫子启蒙,她一介婢女,哪里来的机会。 不过她却想到个笨法子。 这侯府内,楼台亭阁占地无数,各处匾额楹联,皆是现成的字帖。譬如这“葳蕤院”三字,便大大的立在院门上面。 她寻了个由头,唤身边的丫头喜春带她出去看这些亭台楼阁。 喜春是许百合刚来这院里住耳房认识的其中一个丫头,只从她进了萧珏的屋,这丫头就主动跟了过来,笔青见萧珏不在意也没说什么又重新找孙妈妈要小丫头来替上了,孙妈妈乐得趁此把坠儿安排了进去。 喜春正是年纪小爱贪玩的时候,许百合的使唤正中她心,乐此不疲地引着她专拣人迹罕至、匾额题字清晰处去顽儿。 许百合面上赏景,心中却如饥似渴般,将所见匾额题字,一笔一划,死死记在脑海中。 待回到葳蕤院中,便趁着萧珏白日外出,或是夜深人静、其熟睡之时,悄悄潜入外间书房,寻来他废弃的字稿笔墨。 就着窗外廊下透入的微光,屏息凝神,在废稿上一遍、又一遍、笨拙而执着的临摹着白日里强记下的那些匾额。 夜间寒凉,手指懂得难以握住笔,她也浑不在意,一心描摹渴望已久的墨块,一面默念其读音。 她自以为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萧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原来萧珏只从十二岁那年糟了那舒氏的道,字迹被人做局流出去,闹出不孝风波后,他就将书房里的东西看得严严的。 他身边的两个小厮笔青和宣白更是得了令,严防死守。 宣白素日掌管整理书房一应事物,对其中陈设典籍、笔墨纸砚,乃至废弃稿纸,无不烂熟于心。 初觉异样,便立时禀告了萧珏,萧珏还以为是那舒氏又要故技重施,欲再行构陷之事,正想捉贼拿赃。 然而暗中观察了一些时日才发现是许百合在偷偷用那些废稿写字,写完了还私下焚去,未留下半分痕迹。 不此举不像是包藏祸心的样子,萧珏便不打算管。 只是这事儿却是春日的种子,不经意间落在他的心田上,生根萌蘖。 那点疑惑如丝如缕,时时刻刻撩动心弦,这女子为何要这么做。 这探究之意,竟如野火,越烧越旺。 这日晚上,他才卧于榻上,闭目做假寐,不到片刻,就听得外间传来细微窸窣声响,隔着轻纱幔帐望去。 但见那许百合身影依靠在临廊下角灯最近的窗边,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昏黄烛火为光,她一手摊着废稿、一手执着半旧的残笔在那稿上比划。 鬓发间的银簪子流苏也随着主人晃动,簌簌摇曳,发出几不可闻的碎响,在这寂静的深夜足是动人。 萧珏那点子残存的睡意早被这佳人倩影赶到九霄云外之处,他悄然起身,足尖轻点地面,如魅影般绕过屏风,无声靠近。 忽听得她唇间喃喃自语:“这葳蕤二字怎生得这般复杂……” 话音未落,他喉头滚动,终是低低唤出声:“你在做什么?” 许百合猝然受惊,身形踉跄,后背重重跌靠在墙上,手上的纸张如雪片般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她慌乱转回头时,鬓边几缕发丝散落在脸颊,发间的银簪流苏在昏暗的光线下急促晃荡,明灭不定。 唯有一双眸子,在惊慌中亮得惊人,里面倒映着萧珏的影子,像是落了两颗天河里的点点寒星。 “奴……”她唇瓣微颤,目光仓皇扫过满地狼藉的废纸,忽的想起什么,面色煞白,不顾仪态,急急抬脚踩住,素手急掩残笔于身后,半晌,才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二字:“习……习字。” 萧珏目光扫过被脚下的纸张,许百合慌忙挪开,他俯身拾起,指腹拂过微皱的纸面。 只见一面墨痕淋漓,是自己旧日笔迹;另一面,却歪斜涂抹着几个硕大、稚拙的字符,凝神细辨,方能看见“葳蕤”二字的模糊形影。 此景让他想起小时候启蒙,曾有位同窗也曾是如此,被夫子朱笔批语“不若雉鸡涂否” 。 思及此,萧珏唇角不觉微扬,眼底霜寒悄然消融,脸上难得浮起一丝温煦。 “可是习字?”他嗓音低沉,却无平日的冷峭。 许百合悄然抬眸,黑暗似乎吞没了萧珏身上的冷漠,倒是留下几分难得的温和,她心头慌乱稍定,声音清晰而恳切。 “村里的乡亲素来怜恤、照顾我娘和我,但是我们村实在又穷又偏,他们患病后大多没钱医治,只能饱受病痛折磨。因此奴婢想着自己若是识字后可以看医典学医术,日后回村里,也可尽绵薄之力帮村里人。” 话声微顿,她眼中已有水光潋滟:“况且……奴婢的娘当年就是因为受病通折磨去世的,那种眼睁睁见至亲骨肉在眼前凋零,剜心之痛,至今难忘。” “奴婢惟愿自己能习字学医,救天下如同奴婢娘亲那般受病骨煎熬之人,令其……不再如我一般受至亲离世之苦!”言毕,眸中红意愈深。 萧珏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时间仿佛凝固一般,心境微动。 这人世间貌美之人、聪慧之人、重情重义者,非为罕见。然像这般三者浑然天成集于一身,又是出自乡野间,从未受到到圣人教化便自然生就如此品性,实在是凤毛麟角。 而此刻,这般佳人,竟被他遇上了。心房似乎被微风敲开了一角,未及深想,话语已吐口而出。 “自明日起,由我教授你习字,你亦可光明正大在书房研习,笔墨纸砚,皆可用新的,断不能像今日这般,在昏暗的光线下学,实在是有伤眼睛。” 许百合闻言,如听仙乐,一时凝眸怔立。 过了半晌,方如梦初醒,眸中带着欣喜之色,深深行礼,语带哽咽。 “奴婢……谢过大少爷恩典!” 自这夜起,萧珏便常闭不出户,在书房里亲自授许百合习字,一人看经子史集,一人练字,好不默契,不让人打扰。 到晚间,又故技重施,频繁叫水。 府里一干人见此,都四位素日勤勉向学的大少爷,竟被这许百合勾住了,沉溺于温柔乡中,只怕明年科举功名无望咯。 这等风声,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笔青和宣白二人,便是为此愁断肠,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家少爷。 萧珏心中自有丘壑,对此行动不变、风声不露。 但舒氏和孙妈妈却是喜不自胜,尤其是舒氏,大夸孙妈妈这事办得漂亮,送对了人。 心花怒放之际,更在青萍和板儿的婚宴上赏了好几箱子体己,直教孙妈妈出尽了风头、得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