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子满了周岁,得去学堂了。
挎着娘新缝的书包,踩着舒适的布鞋,沐子心中乐开了花。他昂着头,一蹦一跳地奔向桃花潭——村中唯一一座私塾便建于此地。
为何叫桃花潭呢?原本,这里是一洼小池,面积狭小,水草丛生。一条小渠蜿蜒出去,连上村外的大河,使小池得以续命。后来,村中人丁兴盛,村民为了方便灌溉、浣衣,就搭伙将其扩大数圈,连着河道也不断重修。于是乎,小池摇身蜕变成深潭。不久之后,村中一位文人于此饮酒践行,临了脱口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村民们口口相传,而“桃花潭”也因此被接受,沿袭至今。
“有学问就是高明,这名取真好。”村中人无不啧啧称道。
沐子不懂这些,他不明白人们为何执着于取名,在他眼中,这不过一渠清潭而已。桃花潭?真拗口。
当清晨的第一声鸟语透过薄雾传入耳中,一座古朴的学堂也映入沐子眼帘。粉墙黛瓦,水磨青砖,几间方正的屋子错落有致地排布在院中。正门牌匾上,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像极了自由洒脱的小人儿。回家后,沐母告诉沐子,那是草书,写的是“思进书屋”。
“什么是草书?像草一样吗?”
“草书是一种字体,很随意,但很有韵味。”
娘眼中流淌出些许崇敬,“那位题字人,可是村上最好的书法家。”
于是,沐子有机会就盯着大字,终究没看出任何名堂。
“真丑,我长大了,写字一定比他好看!”
沐子不服,举着小手在娘眼前乱晃。
娘被逗乐了,抱起沐子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当然了,我们家沐子写得最好看。”
到底是母亲慧眼识珠,进私塾不过三天,教国文的先生便注意到沐子的字。
他拿起沐子练字的宣纸,往斜前方一照,眯着眼观察半天,随后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光彩。
“很大,很黑,很好!”
沐子兴冲冲地跑回家,与娘分享喜悦。后者听罢,面露慈笑,不紧不慢端来一盆水,温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污垢。
“沐子最棒了。”
自那以后,沐子便痴迷于书法。功课之余,他就跑到桃花潭畔,折根树枝,沾着水,在地上一笔一画认真写着上午所学的字。凡是他认识的,均未逃出魔爪。久而久之,竟也有些许模样浮现出来。
一日中午,天朗气清,沐子照例蹲在潭边“用功”。忽然,他余光里突兀地闯入一抹绛蓝。沐子起身,定定神,看着那道略感熟悉的背影,微风扬起她的裙摆,头发在阳光下如缱绻情丝。
“叶子!”似是胸有成竹,他大喊道。
徐徐离去的背影忽然一滞,茫然地回头,直愣愣看着站在河畔的男孩。
“你是?”叶子歪着头,努力回忆着,“我见过你。”
“我是沐子,之前在你家菜园见过面的。”尴尬的记忆涌上心头,木子的脸不自觉得红了。
“啊!”叶子恍然大悟,极力抑制住嘴角的笑容,她将发鬓挽至耳后,问道:“你在这读书?”
沐子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枝条:“我在写书法呢!”
“书法?”叶子将信将疑,随着沐子来到潭边。只见平整的土地上,纵横勾勒出几条笔画,方方正正,虽谈不上赏心悦目,却也还算工整。
“怎么样?”沐子双手叉腰,无比自豪地问。
“不好看,丑死了!”叶子扬起下巴,轻哼一声。
“啊?”沐子瞪大双眼,随后又颓丧起来,弱弱地询问,“这不是挺大的吗?”
“大有什么用?”叶子白了他一眼,旋即夺过树枝。
“先生说,大就好看。”沐子苍白无力地辩驳道,奈何叶子不予理会,她握着树枝,蹲在地上一撇一捺地写着。
“看!”写完,叶子得意地抬头,把树枝抛给沐子。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往叶子脚下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沐子就愣住了。
叶子字不大,很瘦,很细,与先生所说的标准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出奇的,叶子被那几个字深深吸引了,打心里觉得好看。再加上旁边自己写的,如凤凰飞入鸡群,几经对比,高下立判。
“怎么样?”叶子洋洋自得,享受着沐子惊讶的目光。突然,她想起什么,“糟了!”
沐子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我娘在学堂的伙房做伙食,但这里饭菜日日定量,剩不了,娘就让我带一点过来。”叶子一面拍拍手中的竹篮,一面整理褶皱的衣服,“糟了糟了,都怪你耽误我时间!”她重重地跺脚,快步跑开了。
“叶子!”沐子喊道,见叶子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愿,声音也就放轻许多,“能不能教我……书法啊……”
不料,叶子急匆匆的步伐忽然停住,她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沐子。
“做梦!”
自从那日沐子与叶子见面后,沐子在学堂吃午饭时,属于他的那一份伙食中总会多出一些名目,有时是一个鸡腿,有时是一只肉丸,有时是几块猪肉——抑或是半个吃剩的煮鸡蛋。
午憩时刻,沐子都会溜出来与叶子闲聊几句,顺便练练字。但更多的,是两人坐在石凳上消磨时间。
“你说煮鸡蛋有什么好吃的?”叶子不满地发着牢骚,“我娘每次给我吃的时候,我都只咬一半,实在是无味。”
沐子正捧着水瓶喝水。闻言,他瞳孔骤然收缩,入喉的温水随之堵住,他被狠狠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
“你没事吧?”叶子一惊,本能地拍着他的后背,“喝水都能呛,怎么做到的。”
沐子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他缓了缓,摇摇头。
“没事没事,我也觉得煮鸡蛋不好吃,一点味道没有。”
“对呀,下次我不让娘再煮了。”
“别啊!”
“嗯?”叶子投出不解的目光。
“其实……煮鸡蛋对身体还是很好的,”沐子挠挠头,不敢与叶子对视,“你……吃点也不坏。”
叶子愣愣地盯着已是满脸通红的沐子,“奇怪的道理。”他突然想到什么,玩心大起,凑到沐子面前,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我只想吃一半,剩下的该怎么办呢?”
沐子大窘。叶子的声音很轻,于他却重若千钧。他能感受到叶子灼灼的目光,手足无措之际,叶子嘻嘻一笑,“午憩快结束了吧,再不回去会被先生骂的。”
说完,叶子起身梳理着衣上褶皱。如获大赦的沐子不自在地应了一声,然后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学堂。
叶子默默看着那道背影,逐渐消失在他眼前。笑靥如花的俏脸越发灿烂。
学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饶是沐子再好学也深感无聊。有时,先生在台上讲经文,他便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待先生有所察觉,他又端正好坐姿,“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过半炷香,心思又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段时间,先生致力于讲解《庄子》,沐子听着,心里不住地胡思乱想。
“庄老先生梦到了几只蝴蝶啊……”
于是,沐子想象着蝴蝶环绕在自己周围翩翩起舞,渐渐地,蝴蝶越来越多,飞到他脚下,拖着他的身体缓缓飞升……
“啪——”
沐子头部吃痛,他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先生手中握着戒尺,冷冷看着他。
“散学后不许走,把方才讲的背给我听。”
沐子拉垮着脸,暗自叫苦,嘴上却答应着,生怕有半分怠慢。
当天边染上一抹金黄,沐子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学堂一步跳出。
“也不怎么难背嘛!”
未走两步,沐子看到一个人站在河边,身着蓝色汉袍,远远望着学堂。
“叶子?”木子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他快步向她跑去,“叶子!”他兴奋地挥手。
叶子循声望去,目光与沐子交汇,她有些诧异。“沐子?”她笑了笑,未有任何动作。
“你怎么在这儿?”沐子问。
叶子抬手指了指沐子身后:“我来接我娘回家。”
沐子回头,叶母果然拎着包裹,正与先生道别。
“你呢?不是早散学了吗?”
“我啊,”沐子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在课上睡着了,先生罚我留下背书。”
“噗嗤——”叶子没有忍住,嫣然而笑,“没想到你这位书法家也会有睡觉的习惯,以后你成名了,干脆编个名人轶事,多有趣。”
沐子红着脸不作辩驳,他看了看天色,打断叶子的调侃:“不早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叶子向他身后看了一眼:“走吧走吧,我娘过来了,我们先走。”
此后,沐子每日放学都要延迟片刻,只为与叶子同行。两人总是走在前面,谈天说地,无话不聊。而叶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满眼慈祥地看着两道瘦小的背影并排走着。
有时,叶母也会留沐子吃顿晚饭。
叶家不算大,人也很少,平日只有母女二人生活。叶父常年在外务工,唯节假日回来团聚。叶子懂事,从来不让父亲担心,也会帮叶母做很多家务。父母两人看着女儿乖巧,心底开心,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教叶子读书写字。叶父写得一手干净利落的瘦金体,叶子受其影响,但不同于父亲的干练,她的字透出一股阴柔,并非不得其法,而是各有千秋。
每逢春节,叶父总会带些新物件回家,既是为家中添喜,也为了讨女儿开心,不过今年,他似乎忘了件事。
“春联忘带了啊……”
叶父在家中翻找,硬是没有找出一份红纸。此时正值大年三十,卖纸的游商早已远去,县城又太过遥远,来回少说也要半天。
叶父一筹莫展之际,身旁的叶子想到什么,她欢喜地跳到父亲面前,满脸期待。
“沐子家有!一定有!他的字又大又黑!”
叶母笑着将沐子介绍给叶父,后者眉梢扬起,旋即无奈笑笑。
“大过年的,去串串门也不错。”
沐母没有想到还有熟人会来拜年。
当叶父叶母拎着礼盒和她打招呼时,沐母愣了好久,经叶母解释后,她喜笑颜开。
“我们家好多红纸呢,笔墨也有。”
“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
“怎么会!过年嘛,人多点自然是好的。”
……
叶子东张西望,未见到沐子。
她走过一个房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嘴角不住地翘起。
她小心推开房门,果然,木子还躺在床上睡得香呢!
她走过去,拽住被子猛地一拉:“起来!起来!”
感受到一股钻心的凉意,沐子全身一缩,本能地跳了起来。
“娘!我困死了!”很快他定定神,看清来者后,言语中满是藏不住的惊喜,“叶子?你怎么在这?”
冰凉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他抱过被子又裹在身上。
“你猜?”叶子吐了吐舌头,“找你帮忙的。”
“怎么了?”
“写对联儿,我家没纸了。”
“我家正好多了几张,你拿去自己写呗。”
说着,沐子把头蒙上。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句大人的笑谈隐隐若现,沐子想想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叶子撅着小嘴,委屈地站在一边,双手交织在一起,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沐子从未见过这一幕,他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急忙爬起,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帮你写,写多少都行。”
见叶子喜笑颜开,他暗自舒了口气,轻松不少。
未作停留,他穿上鞋就要出去,方才的一幅景象彻底抹消了他的睡意。“走吧。”
“啊……”叶子眨眨眼睛,“你还没穿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