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第1章 前言 世上本无桃源村,而桃源村的人们又真实存在着。 村民来自五湖四海,又最终奔赴八方,能够在此停留的,无非是心有所求,虽为数不多,却也共同构成了一个村落,一幅画卷。 人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源村,本是应愿而来,随意而去,它不过是世间凡人寻求慰藉的一抹虚影罢了,这是一场梦。 也有人说,那是天上的仙人,回应世间的惊鸿一瞥。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章 家在桃源巷陌里,晓风抚柳蝶争奇 沐子蹑手蹑脚地躲在岸边一棵柳树后。柳条翻飞,不厌其烦地戏弄他的发丝。沐子捋了捋头顶,惊讶地发现手中多出一把绵白的柳絮。 清风徐来,飘扬的枝条淹没他的身形,成了他最好的遮帘幕。沐子收回思绪,定定神,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在等待,也在期待。 片刻后,一抹船影隐隐浮现在水面上,仔细望去,船头还站着位身披白衫,头戴斗笠的男子。沐子双目放光,来了来了,收蜜人来了! 初次遇见收蜜人,沐子还在河边玩耍。兴致正旺时,他脚下忽然荡漾起道道涟漪,沐子好奇地抬头,便看见一位白衫男子面容和蔼地看着他。从哪来?不说。何处去?不说。 沐子只觉这人好生奇怪,正欲离开,耳中忽然传入阵阵笑谈,循声望去,两名生人闯入他的视野。他们吃力地抬着一只木箱,汗水从额上洒落,却掩盖不住脸上洋溢的笑容。 待木箱启封,一股浓郁的甜味钻入沐子鼻腔,空气都酿成蜜了! 自此,沐子便记住了这股味道,隔三岔五便来岸边观望,只为再嗅一嗅蜜的香气。而今天,是他第四次遇见收蜜人。 就在沐子浮想联翩之际,他忽然感觉有只大手在他头上摩擦,下一秒,一顶环状草圈便契合地套在他的头上。 “小鬼,”收蜜人嘴角含着柳叶,声音老成而富有磁性,“我已经发现你四次了,想什么呢?” 沐子懵懵的,恍惚中,他只觉得那只大手拥有神秘魔力,一旦被按住,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还有股香甜的味道。 待他回过神,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岸边空无一物,唯有头顶的草圈,无声地倾诉刚才的一切。 只是,舟、箱、人,全消失了。 沐子回到家已是黄昏,刚推开木门,他便被娘叫住。 “明天和我去一趟叶大妈家,送一篮鸡蛋。” 沐子不明就里,却还是倚了。晚饭时,他惊讶地发现素来平平无奇的餐桌上,新添了几道不寻常的菜。 “娘,这些哪里来的?”沐子口中塞满食物,声音含糊不清。 闻言,娘神游的目光重新汇集在沐子身上,她低头笑着,给沐子夹了些菜。 “多吃点。” 第二日,鸡鸣破晓,雾气缭绕。娘早早地起来准备早饭,还不忘叫醒沐子。沐子懒懒地翻个身,极力想挺起身板,双眼却不受控制地合上。 好困,好困…… 不知多久过去,随着一阵冷风灌入脖颈,沐子猛然睁眼盖在身上的床褥早已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围巾和棉衣。 “娘!”沐子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饿了……” “叶大妈家住村北门,口有棵槐树。”娘一手跨篮,一手牵着沐子,“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然而,沐子走啊走啊,从未想过“几步路”宛若天堑。有时,他还颓然躺在地上,生无可恋地看着天空。 “累!” 于是,沐子双手提篮,乖巧地趴在娘背上。 真宽,真稳,真踏实! 母子二人穿越竹林,度过小溪,绕开农田。其间遇到一群鸡仔,母鸡领着队伍,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七八只小家伙摇头晃脑,紧紧尾随。他们互相推搡,唧唧啾啾,更有甚者扑棱着翅膀,撒腿跑远了,队伍不由得混乱起来。 每当这时,母鸡总会适时回头,脖颈前伸,尖嘴朝天。 “咯咯嘎!” 听见母亲的呵斥,小家伙们尽管再不情愿,也只能安静下来,乖乖跳进队伍中,歪头看着母亲。后者满意地扇着翅膀,转身继续赶路,不过好景不长,小家伙们又轰然四散。 “咯咯嘎!” 沐子还遇上一位挑担老者,耳顺之年依旧脚底生风。一旦重物跨在肩上,只见其面不改色,行路稳健,与木子擦肩而过时,依稀听见他哼着小调,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待沐子再度回头,老者已然远去,雾水润湿他的头发,丝丝凉意侵入体内,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咯咯嘎!” 远处的喧嚣再度入耳目,沐子第一次鲜明地感受到鸡鸣是如此洪亮。忽然,他浑身一震,娘抱他的力度,似乎更紧了。 终于,待浓雾消散,沐子看见前方隐隐浮现出一棵槐树,槐花随风飘落,花香沁人心脾。树下,一间古朴的茅屋静静挨着根部,屋檐上星星点点撒着金黄色的花朵。一位妇人正坐在树影下,不紧不慢地浣洗衣服,听到动静,她抬头望向来者,微微一愣。 “太费心了,大老远来不值得的。”数息后,妇人方回过神来,立马笑语盈盈地迎上,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嗔怪。 “哪里,还要谢谢你送来的菜,这篮鸡蛋倒显得寒酸了……” 两位家母嘘寒问暖,随后话题转入家常。木子站在一旁百无聊赖,他打着哈欠,余光偷瞄着母亲,蹑手蹑脚地溜出客厅,接着腾起双腿跑到叶家屋后。 这里是片菜园,放眼望去尽是郁郁葱葱。田地阡陌交通,果蔬珠珠排列,正值生长旺季。菜园的角落还续着一汪小池,近看还会发现几条鱼苗往来翕忽,与过客相乐。 初来乍到,木子不谙礼数,他卷起裤腿,自顾自地在菜园里乱窜,以填补他内心的好奇。 不多时,沐子听见有人说话。抬眸,只见后院门口不知何时俏生生站着一个女孩,手握画笔,肩背画板,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谁?”女孩愣了半晌,方想起问话。 沐子忽然涨红了脸,毕竟是人家的后院,偷跑进来还被发现,实在不算光彩。 见对方迟迟不予回应,女孩放弃了询问的想法,转而伸出小手,脆声声道:“我叫叶翎清,你可以喊我叶子。” 看着白皙的手掌不断在眼前晃动,沐子如梦初醒一般,他局促地瞄了眼叶子,十指交错在身后。 “我叫……我叫沐梓晨,小名沐子……” 叶子见他这副扭捏的模样,正欲取笑,恰逢沐母的声音传来,叶子本能地朝厅内望去。 沐子听见呼喊,如蒙大赦,他急忙应了一声,匆匆逃离。路过叶子身旁时,还不忘再瞥一眼。 后者灵动清澈的目光中,饱含笑意。 “沐梓晨。” “嗯?” “你裤腿忘记放下来啦!” 第3章 樱落庭前春水泠,残香犹共晚风迎 沐子满了周岁,得去学堂了。 挎着娘新缝的书包,踩着舒适的布鞋,沐子心中乐开了花。他昂着头,一蹦一跳地奔向桃花潭——村中唯一一座私塾便建于此地。 为何叫桃花潭呢?原本,这里是一洼小池,面积狭小,水草丛生。一条小渠蜿蜒出去,连上村外的大河,使小池得以续命。后来,村中人丁兴盛,村民为了方便灌溉、浣衣,就搭伙将其扩大数圈,连着河道也不断重修。于是乎,小池摇身蜕变成深潭。不久之后,村中一位文人于此饮酒践行,临了脱口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村民们口口相传,而“桃花潭”也因此被接受,沿袭至今。 “有学问就是高明,这名取真好。”村中人无不啧啧称道。 沐子不懂这些,他不明白人们为何执着于取名,在他眼中,这不过一渠清潭而已。桃花潭?真拗口。 当清晨的第一声鸟语透过薄雾传入耳中,一座古朴的学堂也映入沐子眼帘。粉墙黛瓦,水磨青砖,几间方正的屋子错落有致地排布在院中。正门牌匾上,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像极了自由洒脱的小人儿。回家后,沐母告诉沐子,那是草书,写的是“思进书屋”。 “什么是草书?像草一样吗?” “草书是一种字体,很随意,但很有韵味。” 娘眼中流淌出些许崇敬,“那位题字人,可是村上最好的书法家。” 于是,沐子有机会就盯着大字,终究没看出任何名堂。 “真丑,我长大了,写字一定比他好看!” 沐子不服,举着小手在娘眼前乱晃。 娘被逗乐了,抱起沐子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当然了,我们家沐子写得最好看。” 到底是母亲慧眼识珠,进私塾不过三天,教国文的先生便注意到沐子的字。 他拿起沐子练字的宣纸,往斜前方一照,眯着眼观察半天,随后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光彩。 “很大,很黑,很好!” 沐子兴冲冲地跑回家,与娘分享喜悦。后者听罢,面露慈笑,不紧不慢端来一盆水,温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污垢。 “沐子最棒了。” 自那以后,沐子便痴迷于书法。功课之余,他就跑到桃花潭畔,折根树枝,沾着水,在地上一笔一画认真写着上午所学的字。凡是他认识的,均未逃出魔爪。久而久之,竟也有些许模样浮现出来。 一日中午,天朗气清,沐子照例蹲在潭边“用功”。忽然,他余光里突兀地闯入一抹绛蓝。沐子起身,定定神,看着那道略感熟悉的背影,微风扬起她的裙摆,头发在阳光下如缱绻情丝。 “叶子!”似是胸有成竹,他大喊道。 徐徐离去的背影忽然一滞,茫然地回头,直愣愣看着站在河畔的男孩。 “你是?”叶子歪着头,努力回忆着,“我见过你。” “我是沐子,之前在你家菜园见过面的。”尴尬的记忆涌上心头,木子的脸不自觉得红了。 “啊!”叶子恍然大悟,极力抑制住嘴角的笑容,她将发鬓挽至耳后,问道:“你在这读书?” 沐子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枝条:“我在写书法呢!” “书法?”叶子将信将疑,随着沐子来到潭边。只见平整的土地上,纵横勾勒出几条笔画,方方正正,虽谈不上赏心悦目,却也还算工整。 “怎么样?”沐子双手叉腰,无比自豪地问。 “不好看,丑死了!”叶子扬起下巴,轻哼一声。 “啊?”沐子瞪大双眼,随后又颓丧起来,弱弱地询问,“这不是挺大的吗?” “大有什么用?”叶子白了他一眼,旋即夺过树枝。 “先生说,大就好看。”沐子苍白无力地辩驳道,奈何叶子不予理会,她握着树枝,蹲在地上一撇一捺地写着。 “看!”写完,叶子得意地抬头,把树枝抛给沐子。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往叶子脚下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沐子就愣住了。 叶子字不大,很瘦,很细,与先生所说的标准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出奇的,叶子被那几个字深深吸引了,打心里觉得好看。再加上旁边自己写的,如凤凰飞入鸡群,几经对比,高下立判。 “怎么样?”叶子洋洋自得,享受着沐子惊讶的目光。突然,她想起什么,“糟了!” 沐子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我娘在学堂的伙房做伙食,但这里饭菜日日定量,剩不了,娘就让我带一点过来。”叶子一面拍拍手中的竹篮,一面整理褶皱的衣服,“糟了糟了,都怪你耽误我时间!”她重重地跺脚,快步跑开了。 “叶子!”沐子喊道,见叶子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愿,声音也就放轻许多,“能不能教我……书法啊……” 不料,叶子急匆匆的步伐忽然停住,她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沐子。 “做梦!” 自从那日沐子与叶子见面后,沐子在学堂吃午饭时,属于他的那一份伙食中总会多出一些名目,有时是一个鸡腿,有时是一只肉丸,有时是几块猪肉——抑或是半个吃剩的煮鸡蛋。 午憩时刻,沐子都会溜出来与叶子闲聊几句,顺便练练字。但更多的,是两人坐在石凳上消磨时间。 “你说煮鸡蛋有什么好吃的?”叶子不满地发着牢骚,“我娘每次给我吃的时候,我都只咬一半,实在是无味。” 沐子正捧着水瓶喝水。闻言,他瞳孔骤然收缩,入喉的温水随之堵住,他被狠狠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 “你没事吧?”叶子一惊,本能地拍着他的后背,“喝水都能呛,怎么做到的。” 沐子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他缓了缓,摇摇头。 “没事没事,我也觉得煮鸡蛋不好吃,一点味道没有。” “对呀,下次我不让娘再煮了。” “别啊!” “嗯?”叶子投出不解的目光。 “其实……煮鸡蛋对身体还是很好的,”沐子挠挠头,不敢与叶子对视,“你……吃点也不坏。” 叶子愣愣地盯着已是满脸通红的沐子,“奇怪的道理。”他突然想到什么,玩心大起,凑到沐子面前,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我只想吃一半,剩下的该怎么办呢?” 沐子大窘。叶子的声音很轻,于他却重若千钧。他能感受到叶子灼灼的目光,手足无措之际,叶子嘻嘻一笑,“午憩快结束了吧,再不回去会被先生骂的。” 说完,叶子起身梳理着衣上褶皱。如获大赦的沐子不自在地应了一声,然后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学堂。 叶子默默看着那道背影,逐渐消失在他眼前。笑靥如花的俏脸越发灿烂。 学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饶是沐子再好学也深感无聊。有时,先生在台上讲经文,他便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待先生有所察觉,他又端正好坐姿,“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过半炷香,心思又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段时间,先生致力于讲解《庄子》,沐子听着,心里不住地胡思乱想。 “庄老先生梦到了几只蝴蝶啊……” 于是,沐子想象着蝴蝶环绕在自己周围翩翩起舞,渐渐地,蝴蝶越来越多,飞到他脚下,拖着他的身体缓缓飞升…… “啪——” 沐子头部吃痛,他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先生手中握着戒尺,冷冷看着他。 “散学后不许走,把方才讲的背给我听。” 沐子拉垮着脸,暗自叫苦,嘴上却答应着,生怕有半分怠慢。 当天边染上一抹金黄,沐子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学堂一步跳出。 “也不怎么难背嘛!” 未走两步,沐子看到一个人站在河边,身着蓝色汉袍,远远望着学堂。 “叶子?”木子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他快步向她跑去,“叶子!”他兴奋地挥手。 叶子循声望去,目光与沐子交汇,她有些诧异。“沐子?”她笑了笑,未有任何动作。 “你怎么在这儿?”沐子问。 叶子抬手指了指沐子身后:“我来接我娘回家。” 沐子回头,叶母果然拎着包裹,正与先生道别。 “你呢?不是早散学了吗?” “我啊,”沐子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在课上睡着了,先生罚我留下背书。” “噗嗤——”叶子没有忍住,嫣然而笑,“没想到你这位书法家也会有睡觉的习惯,以后你成名了,干脆编个名人轶事,多有趣。” 沐子红着脸不作辩驳,他看了看天色,打断叶子的调侃:“不早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叶子向他身后看了一眼:“走吧走吧,我娘过来了,我们先走。” 此后,沐子每日放学都要延迟片刻,只为与叶子同行。两人总是走在前面,谈天说地,无话不聊。而叶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满眼慈祥地看着两道瘦小的背影并排走着。 有时,叶母也会留沐子吃顿晚饭。 叶家不算大,人也很少,平日只有母女二人生活。叶父常年在外务工,唯节假日回来团聚。叶子懂事,从来不让父亲担心,也会帮叶母做很多家务。父母两人看着女儿乖巧,心底开心,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教叶子读书写字。叶父写得一手干净利落的瘦金体,叶子受其影响,但不同于父亲的干练,她的字透出一股阴柔,并非不得其法,而是各有千秋。 每逢春节,叶父总会带些新物件回家,既是为家中添喜,也为了讨女儿开心,不过今年,他似乎忘了件事。 “春联忘带了啊……” 叶父在家中翻找,硬是没有找出一份红纸。此时正值大年三十,卖纸的游商早已远去,县城又太过遥远,来回少说也要半天。 叶父一筹莫展之际,身旁的叶子想到什么,她欢喜地跳到父亲面前,满脸期待。 “沐子家有!一定有!他的字又大又黑!” 叶母笑着将沐子介绍给叶父,后者眉梢扬起,旋即无奈笑笑。 “大过年的,去串串门也不错。” 沐母没有想到还有熟人会来拜年。 当叶父叶母拎着礼盒和她打招呼时,沐母愣了好久,经叶母解释后,她喜笑颜开。 “我们家好多红纸呢,笔墨也有。” “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 “怎么会!过年嘛,人多点自然是好的。” …… 叶子东张西望,未见到沐子。 她走过一个房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嘴角不住地翘起。 她小心推开房门,果然,木子还躺在床上睡得香呢! 她走过去,拽住被子猛地一拉:“起来!起来!” 感受到一股钻心的凉意,沐子全身一缩,本能地跳了起来。 “娘!我困死了!”很快他定定神,看清来者后,言语中满是藏不住的惊喜,“叶子?你怎么在这?” 冰凉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他抱过被子又裹在身上。 “你猜?”叶子吐了吐舌头,“找你帮忙的。” “怎么了?” “写对联儿,我家没纸了。” “我家正好多了几张,你拿去自己写呗。” 说着,沐子把头蒙上。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句大人的笑谈隐隐若现,沐子想想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叶子撅着小嘴,委屈地站在一边,双手交织在一起,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沐子从未见过这一幕,他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急忙爬起,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帮你写,写多少都行。” 见叶子喜笑颜开,他暗自舒了口气,轻松不少。 未作停留,他穿上鞋就要出去,方才的一幅景象彻底抹消了他的睡意。“走吧。” “啊……”叶子眨眨眼睛,“你还没穿外套……” 第4章 锦鱼已非池中物,今潭孰能谓故渊 七年后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 沐子读完,长舒一口气。 “叶子,这诗写得真好。”他情不自禁地感慨,“我要是也像王勃一样该多好啊。” “嗯……嗯?”叶子从梦中惊醒,听见沐子喊她,“啊,对,很好。”她含糊着。 “你说,王勃在写‘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句时,心里是不是也想着……” 叶子无聊地摆过头,看着窗外天色,内心万分后悔。早知沐子读书如此枯燥,为何还要自告奋勇地陪他? 无聊啊! “‘阁中弟子今何在?门外长江空自流。’这‘空’当真绝妙……叶子?”沐子说得起劲,这才发现叶子心不在焉,不由得愣了愣神。 “嗯?”叶子将目光收回,“读完了?” 沐子没有否认,默默将书合上。 “……读完了。” “太好了!”叶子一跃而起,又觉得过于浮夸,她轻咳两下,说:“今天戏院里有新戏,我们去看看吧。” 不等沐子回应,叶子火急火燎地往门外跑。 “快点快点!” “叶子……”沐子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叹一口气,“每次都是这样,你到底对诗文不感兴趣。” 他整理好书桌,换了身衣服,叶子早已不见踪迹。 “也罢,下次做功课,就不让你陪了。” 戏剧讲的是《西厢记》,木子粗略读过,早就对剧情有所了解。 看着台上人咿咿呀呀唱着,沐子不觉之间已打了数十个哈欠,他本就不爱这些,此时又知道剧情,想让他安心坐这儿可谓难如登天。 “无聊……”沐子小声嘀咕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叶子看得聚精会神,并未理睬沐子。 无奈之下,沐子将头一低,沉沉睡去了…… 他做了个梦。 叶子正站在河边,对着河水出神。 “叶子,叶子!”沐子大声喊着,叶子置若未闻。 沐子跑到叶子面前,伸手挥了挥,没用。 他又小心拍了一下她,也没用。 突然,叶子瞥了沐子一眼,沐子大喜:“叶子?” 然而,叶子只是对他笑笑,之后纵身跳入河中! “叶子!”沐子见状大惊,想拉住她,谁知自己动弹不了分毫。 他极力挣扎着,却只能目睹叶子离自己远去。 “啪——” 沐子惊醒,惶恐地看向身边,叶子还在。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手掌往额上一抹,一层冷汗被抚下,沐子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心有余悸。 好在叶子看戏看得入神,未察觉身边人的异常。 但一曲结束,叶子兴致犹存。 “真精彩,我可要感动哭了!”她自顾自说着,推推身旁的沐子,“你觉得呢?” 沐子面色僵硬,勉强挤出个笑容:“当然,当然……好看。” 得到肯定的叶子兴致更胜几分。她哼着小调,走路都一步一步踩着音符。 沐子跟在后面,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叶子。” 叶子转过身:“怎么了?” “这几天,我若有空就带你去爬山吧。” “爬山?累死了,不去!” “看看日出呗,你还没专门看过吧,而且也不高,就在尧山上。” 沐子沉思片刻,补充一句:“你不是喜欢画画吗?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灵感。” 听罢,叶子眼前一亮。 “听起来还不错。” “那说定了?” “好!” 两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沐子觉得这日登山最适宜不过。 收拾好行装,沐子在黎明时分推开家门,往尧山走去。未迈出几步,他突然想到什么。 “忘记喊叶子了……” 他心中升起一阵烦躁,旋即被压下。沐子诧异地看着自己双手,怎么会这样? 以前,他很喜欢和叶子在一起的。 自我批评了几句,沐子转身跑去叶家。 当叶子睡眼惺忪地看着“全副武装”的沐子时,满心疑惑。 “你弄成这样做什么?” 沐子一愣。 “不是说好看日出吗?” “啊!想起来了,等等我!” 说罢,他跑回房间,留下沐子孤零零站在门口。 “原来你也忘了……” 沐子摇头,无奈地笑了。 尧山不高,却是村中最适合观日出的地方。沐子与叶子徒步稍许便登顶。清晨的尧山被雾气拥抱着,极目远望,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 “也不知这雾气什么时候散掉。”叶子嘟哝着,不满地踢飞脚边一块石子。 “快了,快了。”沐子一边安慰,一边担忧地看向天空。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当天边泛起一抹红光,雾气早已散去大半。 “沐子!”叶子兴奋地拉住沐子手臂。 沐子浅浅笑着,任由叶子摆弄,他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丝柔情。天边的初阳于他眼中也逊色几分。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颗隐隐若现的白点。随着时间的推移,白点的的光芒愈加耀眼,渐渐地从白色变成金黄色,再变成橘黄色,最后,变成一道璀璨的朝霞挂在天边。 紧接着,太阳从云海中慢慢升起,顿时山顶上霞光万丈,流光溢彩,山峦仿佛铺上边野金菊。所谓“须臾成五采”,也不过如此。 “沐子。” “嗯?”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嗯。” “听不见,听不见!” “会,我当然会。”木子摸着叶子的头,轻轻梳理着她柔顺的长发。 “你走到哪,我便陪你到哪,就算人去不了,心一定会陪在你身侧。” 叶子看着他的眼睛,清澈,明亮。 她笑了,笑得很纯真,很灿烂。 她将头靠在沐子肩上,合上双眼。 “叶子……” “嘘——”叶子伸出食指,抵住沐子嘴唇。 “让这轮太阳,静静升起吧。” 远处,两只画眉于空中盘旋,又落上树梢,他们彼此梳理羽毛,窃窃私语,最后又恋恋不舍地道别,飞往远方…… 沐子想入仕。 “科举?”叶子漫不经心,“你想做官?” “什么做官,那叫入仕。”沐子纠正道,脸上写满憧憬,“若我最终科举及第,进入朝廷,古人所谓治国平天下,便是我的追求啊。” 沐子说得起劲,不料叶子注意并不在他身上。她正握着画笔,聚精会神地描摹一棵桂树。 “叶子?”沐子唤着。 无人响应。 沐子无奈地笑笑,她是越来越喜欢画画了。 有时,叶子还会与沐子分享奇思妙想:长出四肢的白菜,口含莲花的金蟾,以及……背生双翼的游鱼。 每当叶子将这些描绘在画布上,拿给沐子看时,后者均付之一笑,夸赞叶子灵感奇妙,笔下生花。于是,叶子在褒奖下一次又一次和沐子分享,以至于——他没法安心读书。 从小受私塾先生言传身教的沐子深知科举竞争的激烈,眼下考试将近,他不敢有一丝懈怠。 终于,多次逃避无果后,沐子索性闭门不出,静心沉浸于功课中。一周过去,沐子本以为叶子会向他抱怨,和他置气。然而,当他找到叶子时,后者依旧活泼欢乐,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分享新作。 一切,似乎没变? 后来,沐子找机会询问叶子。 “生气?生什么气?”叶子歪着头,若有所思。 “我七天关在房间不去陪你,你一点感觉没有吗?”沐子慌了。 “这样啊,开始是有点不适应,不过两天后就好多了。”她耸耸肩,“你一个大活人我能担心什么,再说画画多有趣啊。” 叶子不知从何处掏出几张画卷,递到木子面前,神情得意。 “这是我的新作,要不要品鉴一下?” 沐子讪讪笑着,目光复杂地接了过来。 清早的雾气化作丝丝寒意,沐子无心于画作,他察觉到叶子衣裳单薄,默默将外衫脱下,搭在叶子身上。 叶子忽觉双肩一沉,茫然地抬头,体会到沐子体温涌入体内,她甜甜地笑了。 沐子不语,他驻足片刻,待叶子又投身画作时,悄悄离去。 此时,凉风乍起,沐子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几缕乌云。 “要下雨了吗……” 沐子决定进京。 想到路上需要一些物件,他孤身来到镇上。好在东西不多,不到一炷香,沐子便置办齐全,打算回家。 路上,沐子途经一座寺庙,烟火氤氲,香客络绎不绝。沐子心中一动,踌躇片刻后,迈进了大门。 他穿过人海,来到签阁,各式竹签插在筒中,他左右看看,拿出一支“学业签”。 内容倒是千篇一律,无非“金榜题名”,“一展宏图”等虚语。 沐子将签挂在树上,正欲离去,余光忽然瞥到一只暗红色的竹筒,他停下脚步,微微有些出神。 姻缘签。 鬼使神差的他称出一支姻缘签,细长的竹签被他握在手中,竟感到有些许冰冷。 研墨,提笔,笔尖与竹声触碰的那一刻,沐子感觉整个人生都流淌在这一方小小的竹片中。 “锦鱼已非池中物,今潭孰能谓故渊?” 沐子将签郑重地挂在树枝的一角,沉思稍许,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他又将签取下,挂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随后拾起心中的忧郁,欲离开此地。 “施主还请留步,老朽冒昧问一句,施主心中可有所郁结?” 沐子背后,一名身披僧袍的老者站在树旁,观察着沐子一举一动,见他求签郁郁寡欢,这才开口留人。 沐子转身,看清老者相貌后,吃惊道:“你是——” “哈哈!”老者爽朗一笑,“小鬼,可还记得我啊。” 沐子当然记得,那时的光影仿佛就在昨天。 “你不是收蜜人吗?怎么变成庙里主持了。”沐子仔细闻了闻,收蜜人身上的香甜味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尘世间的烟火气。 收蜜人摆摆手:“生活所迫,不说这个了。” 沐子点点头,有些意外:“你还会解签?” 收蜜人摇头:“本来是不解的,但施主所求的姻缘,似乎异于他人。” “常人所求姻缘,多有天长地久、和睦美满之意,贫僧视施主所求,空留遗憾,不免怪异。” “贫僧主持本庙多年,此等现象还是首次遇到,如果施主有求,贫僧愿助一臂之力。” 收蜜人双手合十,表情庄严而又肃穆。 “阿弥陀佛。” 沐子怔怔地看着收蜜人,想转身离去又觉失礼,想与其攀谈又感可笑。他犹豫了许久,最终丢下一句:“罢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劳烦您。” 他再次挪动脚步,速度甚至比之前更快几分。 收蜜人见状,只得作罢。 “阿弥陀佛。” 进京前,沐子想与叶子告别。 他们相约最后一次去尧山看日出。 沐子卷起裤腿,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叶子小心翼翼,不想让露水打湿裙边。很快,二人来到山顶,此时的尧山,春寒料峭,他们站在山顶,身体忍不住微微打颤。 天空尚不明亮,叶子站了一会儿,拿出不知何时带来的画板,垫在手臂上,饶有兴致地涂鸦着。 “又画画。”沐子咂舌。 “我喜欢,怎么了?”叶子哼了一声,“我发现你很不乐意陪我做这些事。” 沐子抬起头,不动声色道:“我那是在做更有意义的事。” 叶子撇撇嘴:“你总是那么无趣。” 她重重在画布上划了两下,纸笔摩擦的声音钻入沐子耳中,又在他脑海里回响。他张口想说什么,顿了顿,又咽回去了。 叶子也无心争论,她憧憬地看着远方。 “太阳出来了!” 天边,先是一抹亮白划破夜幕,随后红光乍现,大地承载着太阳的光辉,将其缓缓托起,二人身上均生出一股暖意,驱散着先前的阴寒。 叶子抬眸,兴致瞬间被吸引。殊不知沐子悄然退后几步,默默打量着她的背影,全然不理睬一线异色、五彩斑斓的天云。 不知为何,他感到眼前的一切光景无比虚幻。他脑海中,一幕幕场景浮现出来,自己与叶子第一次在后院相遇,在河边练字,在家中写对联……叶子在他印象里,永葆一份灵气、鲜活和率真,他愿意与她相处,与她交流。然而,不知何时起,叶子的跳脱令他力不从心,自己也从认真相待变成疲于应付。他慌了,自己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他快认不得自己了。 叶子依旧是那个叶子,沐子已不是曾经单纯无邪的沐子,稚嫩的外衣已经褪去,他开始用另一种视角审视世间百态。 他读四书,诵五经,阅诸子百家,览楚辞汉赋……历史的沉淀在他心中不断积累,由内而外改变他的认知。叶子不同,她喜欢山川相廖,喜欢小桥流水,喜爱各种奇思妙想,一切草木花鸟…… 沐子眼前,似乎出现两条大江,在阳光的沐浴下,大江慢慢岔开,渐行渐远。 沐子幽幽叹了口气,他将目光挪回天空,初日已升起大半,纵使极美之景,也不过须臾罢了。 “日出真美。”叶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呼吸着新鲜的朝气。 “美也没用。”沐子正沉浸在回忆中,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叶子愣在原地,不解地转身,见沐子喃喃自语,对着天空出神。 “没用也美!”她跺跺脚,声音大了些。 出乎叶子的意料,沐子并未像往日一样服软,而是目光复杂、满眼纠结地凝视着叶子,仿佛想将她永远镌刻在眼底。 “叶子……” 沐子声音沙哑,音带发颤,完全没有先前的沉稳。 叶子愣愣地盯着他,她在那一瞬,似乎从沐子眼中读出了什么,悲伤、无奈,或者……惋惜? “你怎么了?”叶子声音不由得放轻。 “你说,我们还能在一起多久?” 叶子的表情瞬间僵住,赏完日出的喜悦荡然无存。 两人均未作声,任凭阳光照耀在肌肤上,从温暖变得灼热。 “为什么……要在这里问这个?” 良久,终是叶子无奈地开口。 她向前踏出两步,展开双臂抱住沐子,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胸膛。 “你这是……”沐子下意识地搂住叶子。 “别说话。”叶子蹭了蹭他的身体,声音闷闷的。 沐子觉得胸口传来一阵瘙痒。 “沐子……” “那天,你说你想入仕,想和那些大贤一样治国平天下,我就感到一种陌生,以前的沐子天真快乐,哪知道什么天下苍生啊。” “你变了,让我害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可明明——你就在我身边。” “我们就像两条分叉的河流渐行渐远,但我们之前是那么紧密。” “叶子……” “你所想的总与我不同,你的世界也没有我留恋的东西,而我的世界,同样留不住你……真有趣,一片天空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心灵却那么遥远。” “叶子……”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真正关心的已经变了,我更爱手中的画笔,眼前的画布。爱山河湖泊,爱鸟语花香,你在我心里渐渐淡去——或许,我曾经真的很在乎过你吧……” “叶子……” “别说话!” 叶子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锤了沐子两下,旋即重新抱住。 “我有段时间很想问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游山玩水,一起畅想世界,但我看你痴心于儒家经学,问题的答案也就心知肚明了。” “你呀,心里装着星辰呢。” “或许这才是你的归宿吧。顶天立地,不为物使,不为人拘。” “沐子,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叶子抱得很紧,似是想把每个字都说进沐子心中。 后者目光中流淌出些许诧异:“你倒是看得真切,但你不觉得你幻想的这些就像梦吗?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叶子未做回应,她在沐子怀中静静地呼吸,沐子看着她的样子,心不由得隐隐作痛,刚才所讲已有悔意。 良久,叶子松开双手,将发鬓挽至耳后,退了几步。 “谁不想浪漫一些呀,真也好,假也罢。我享受的是它的过程,而非结果呀。” “你说,人生如梦,但我投入的都是真情。” “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说完,她笑了,很纯真,很舒心。这份笑容饱含着清晨的露水,正午的骄阳,傍晚的黄昏——抑或是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沐梓晨,” 印象中,这是叶子第二次喊他全名。 “祝你的仕途,前程似锦。” 叶子走了,走得干脆果断,恍惚间,沐子似乎看到一滴泪水从她脸上滑落。 沐子百感交集,他为今天做足了准备,却不料临了依然不能自已。 “叶翎清,” 叶子已经远去,自然听不见他的话语。但沐子仍要开口,他相信微风会捎去他的思念。 谁不想浪漫一次呢? “祝你的旅途,一路花开。” 第5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年后,京都 傍晚时分,两名官员拖着疲惫的身躯,跨出大门。 “圣上提拔你我,竟是为了处理积压的文案。”一名官员唉声叹气,“我还以为得到重用了,命苦啊。” 另一名官员勉强挤出个笑容:“大家都不容易,好好做事吧。你好歹直升到尚书,就知足吧。” “你这说的,别人还以为你也跟着我受苦了。”那位官员鄙夷的说,“沐梓晨,你和我说实话,圣上传你入宫都说了什么?” 沐梓晨一愣,面色犹豫。 “林寺,这……不应该乱打听的。” 林寺摆摆手,表情严肃起来。 “我不在乎内容,我只想知道圣上是否钟意于你。”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针锋相对。你虽处中立,仍需谨慎。” 林寺说得诚恳,沐梓晨看在眼里,知道他真在为自己着想。 “自从圣上废除上任中书令时已过去半月。今日圣上召见我,就是商议中书令人选。” “为何唤你?”林寺皱眉。 沐梓晨叹了口气:“我接连举荐数人,均被圣上否决,理由只有一个,不如我。” “不如你?”林寺难以置信,“难道说圣上……”他下意识地打住话头,紧张看向沐梓晨。 后者点点头:“我毛遂自荐,本以为会被数落几句,未曾想圣上直接拍案决定了。” “了不得,了不得!”林寺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沐梓晨双肩,“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沐梓晨笑着推开林寺:“我当中书令你高兴什么,你之前不一直想与我竞争吗?” 林寺哈哈大笑,整日办公的疲惫一扫而空:“不一样,论政治手段,你不如我,论经世济国,当今朝中却无人及你。如今你被重用,是国之大幸,我又有何悲?” 他不顾行人异样的目光,径自走到街头,朗声高喊:“社稷兴盛,指日可待!” 沐梓晨见友人欢喜的模样,内心轻松不少,被圣上重用使他担上一份压力。现在看来,自己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未来,前程似锦。 江南,淮阳 “叶子!快来看这官文,新任命的大人想给咱们发钱呢!” 叶翎清一袭淡青色素袍,端坐在一间茶室内,她身旁挂着一卷卷山水花鸟画,淡泊清心,内敛不彰。 “哦?”闻言,她笑道,“哪位大人这么傻?” 自古画师画贵人卑,除非大有所成,否则根本不会受到重视。叶翎清苦心数年,也不过是一域名家,若想惊动朝廷,还差得远。 同伴尴尬地挠着头,解释道:“倒也不是专门为我们了。官文上说,凡是民间琴棋书画有所成者,都应受到世人尊重,若有意教授技艺者,可向当地官府申请拨款,组建学堂。” “这样啊……”叶翎清心中一动,她的画风可谓自成一脉,不过自己正值盛年,不急于考虑传承一事。 可如今正有时机,倒不如试试。 想到这儿,她从茶室中挑拣出几幅画,稍作封存后交予同伴。 “帮我转交给官府,就问鄙人几张愚作,可入得了贵人之眼?” 同伴瞧了眼画,吃惊道:“这些可都是富商贵族重金所求的。” “无妨,”叶翎清笑道,“重新画作便是。” 她走出茶室,面朝北方,眼中生出无限遐想。 “不知是哪位,大人灵魂如此有趣呢。” “别想啦,”同伴嬉笑着,“总之和你无关。” 听罢,叶翎清自嘲一笑,诸多杂念抛之脑后。 “也是。” 沐梓晨推行文化发展,民间高手多有响应。很快,字画珍玩一一被当地官员呈上。他看过后,欢喜中略有失望,作品自然是多样,但技法鲜有精湛者,与宫廷艺人相比,还有很多不足。 就在这时,他搜寻的目光定格在三幅画上。 三福均是山水画,着色清雅,线条细腻匀称,世间百态尽藏其中却不显繁冗。与周遭作品格格不入,如莲出淤泥,不染丝毫杂质。 沐梓晨心中边赞叹作者笔法精妙,边寻找题词,他有意将这位作者引入宫中,稍加培养便是名冠千秋的大家。 然而当他看见题词时,心中犹如一道惊雷划过。 「淮阳,叶翎清」 熟悉的瘦金体,熟悉的名字。 沐梓晨庄重地捧起画作,端详许久。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已飘散到岁月长河的另一端了。 “我叫叶翎清,你可以喊我叶子。” “你说,煮鸡蛋有什么好吃的?” “这是我的新作,要不要品鉴一下?” “让这轮太阳,静静升起吧。” “祝你的仕途,前程似锦。” “哐当——!” 一声巨响打断沐梓晨的回忆,他略显烦躁地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名官吏手忙脚乱,打翻了一桶字画,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见沐梓晨注意力被吸引,他惶恐地跪伏在地上,声音颤抖。 “我知错,大人!我这就收拾……” 然而,沐梓晨缓缓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走吧,不用管了,我收拾就好。” 官吏错愕地抬头,见沐梓晨真未在意,便慌不择路地跑了,引得一群同事窃笑。 沐梓晨无暇顾及他人的狼狈。此时,叶翎清的画仍被他攥在手中。 “沐梓晨?” 沐梓晨抬头,正是好友林寺,现在朝中敢直呼他姓名的人可不多见。 林寺疑惑地走过来,看了看沐梓晨手中的那幅画:“也没见你对哪幅如此上心,让我看看。” 沐梓晨笑着递过去:“你也懂这些?”他对叶翎清的画很有信心,以前是,现在也是。 果不其然,林寺观察片刻,便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别致的风格,如果加以培养,必能扬名天下。” 沐梓晨摇头:“我不准备将她引入京都。” “为什么?你此举的目的不正是引导新一代文化走向吗?” “她除外。” 沐梓晨说得直截了当。 “她更钟意平淡的生活,京都太浮躁,她不会喜欢的。” “你在说什么?”林寺一头雾水,他看了一眼作者,“叶翎清?你们认识?” 沐梓晨沉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前方的虚无。最终,他吐出一口浊气。 “叶翎清啊,” “一个……很久之前认识的朋友罢了。” 江南,淮阳 同伴风风火火地闯进茶室,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叶子!”她神情激动地大喊,“当官的没骗人,真有钱发下来!” 叶翎清眉梢扬起:“那些人来真的?” 同伴将信封递给叶翎清,无非是些赞誉之词,还有拨款数量,去官府便可领到。 “五十万?可我明明只要了二十万啊。”叶翎清见如此巨额,皱眉道。 “钱多还不高兴了。”同伴白了一眼,“官府那些人说,上面有大人物仰慕你才华,特地多拨了些。” 叶翎清不屑地笑笑,“仰慕?我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受贵人仰慕?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引我入京?” 同伴不解:“你想进京啊。”“不想,那里太乱了,处处钩心斗角,不如这里安逸。” 说着,叶翎清端起一杯茶细细品着,很是陶醉。 “那这钱……”同伴有些犹豫。 “取二十万,多一文都不要。” “好。” 同伴走了,留下叶翎清一人孤独地望着天空。 “沐梓晨,你现在会在哪儿呢?” “你可能不知道,朝廷新上任的大人,可比你有意思多了。” “真希望那个人是你啊……” 京都 阴雨连绵,浸润着城中每一寸土地。 沐梓晨面色疲惫地从朝中走出,步伐摇晃,途经台阶时还险些摔倒。林寺反应快,及时搀住了他。 “这么累?”林寺诧异道,“同样在朝,我天天得闲,你怎么狼狈至此?” 沐梓晨有些无语:“也不知是谁忙到三更还不就寝。” “我那不是少数情况嘛。” 林寺满脸嬉笑,忽而又变得异常严肃 “你这几天茶饭不思的,再这样下去,恐怕这位置坐不了多久。” 沐梓晨摆摆手:“以后不会了,接下来我就能把事情逐一布置给六部,该轮到你们忙了。” “哦?” “新政推行之初,困难重重,我自然要亲力亲为。好在有些领域初见成效,我也无需操太多心。” 林寺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剩下的事我们绝不比你差。” 沐梓晨轻松地笑笑,林寺与他共患难多年,他确实很放心。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寺问。 “过几天我想回一趟故里。” “你倒也配得上衣锦还乡了。” “不,我父母已故,这次回去不仅是祭拜,还有……” 沐梓晨摊开手掌接着空中的水滴,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几分。 “那是个挺特别的日子。” 他闭上眼,静静聆听着雨声,丝丝新鲜的空气钻入肺中,沁人心脾。 “什么日子?”林寺好奇。 “沐子和叶子初次见面的日子。”沐梓晨眼中迸发出些许光彩,有怀念,也有无奈。 林寺没反应过来。 “故弄玄虚……” 村中墓地 沐梓晨换了身粗布衣,撑着纸伞,只身一人来到墓地。清晨的雨淅淅沥沥,似是垂落人间的水晶帘,一切都是那么朦胧。 他在父母墓前摆上供品,也不顾雨水打湿衣服。一切妥当后,他又取出一壶酒,蹲在地上慢慢喝着。 “……我现在很好,放心吧……” “没给家里丢人……” “……朝中环境很好,前辈们都挺照顾我的……” “……我现在,可轻松了……” 七分酒下肚,三分愁泛出,缠绵的阴雨又为之染上些许伤感。 醉意涌上心头,沐梓晨踉跄站起,余光瞥见两座石碑。 叶父,叶母的碑。 鬼使神差地,沐梓晨借着酒劲,又到他们面前蹲了下来。 “叔,姨。” “叶子过得很好,” “她现在可是有名的画家,名扬天下呢……” “她生活很安逸,没有人敢欺负她……” “比我厉害多了……” “有我在,放心吧……” 沐梓晨絮絮叨叨又说了半晌,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揉了揉发酸的双腿。 他看着寂静的墓地,百感交集。 忽然,沐梓晨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抛开纸伞,浑然不在意被雨水打湿。 他深吸一口气。 “我们都会好好的!” 两行清泪划过他的脸颊,与雨水交融在一起。 “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沐梓晨到底还是没控制住情绪,他捂住脸,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弄脏了他的衣服,他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虚幻。 “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这时,他头顶一轻。只听得“哒哒”的雨声打在伞面,再也没有一滴能落上他的身体。 沐梓晨茫然地抬头。 雨中,一名蓝衣女子戴着面纱,一只手撑伞静立,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正握着他先前丢出的那把。 四目相对,女子浅浅笑了,岁月不知不觉中在她眼角留下了两道细纹。 沐梓晨呆呆地看着,缓缓起身,想擦干脸上的泪痕,突然想起先前的面颊早已被雨水打湿,欲张口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些什么。 女子也不恼,也不躁,甘愿为他遮雨。 好一会儿,沐梓晨反应过来,他接过伞,眼底尽是星辰。 二人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本文来自一位高中生闲来无事的创作,若有不足,烦请指出,我一定会认真对待并且仔细修改,欢迎大家来评论我的愚作[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