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无聊赖地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边在回府路上一步步慢慢挪动,一边想着桃枝的话。
桃枝这小妮子吃净了一整个肘子,话却只说了一半。
桃枝说,依据她多年看惯风月之事的经验来看,如今我虽对单衡动情,但是并未对情爱一事十分开窍,她若把话说得太明白,便是拔苗助长,这其中的关窍,还得我自己琢磨体会。
一颗小石子被我一脚远远踢开,骨碌碌地滚过石板路,我抬头看向天边,只见云絮已被胭脂般的暮色染得深深浅浅,几只翅膀染了金边的雀儿急急地掠过街道的屋檐,忙着归巢。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桃枝说什么开窍不开窍的我也不大懂,今日我也不全是为这个而来,我从桃枝那里细细问来了关于云裳的一些消息,这些消息让云裳在我这里成为了一个更立体的云裳,也算是有所收获。
桃枝说,浮香阁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位花魁都是自幼便被买入阁中,深闺闭养,经过多年精心调教,待及笄之年才正式露面,且卖艺不卖身,只等一位相中这位花魁的贵客付出千金的代价为她赎身。去年深秋,浮香阁前一任花魁青柳儿被一位江南富商看中,重金赎身后离开了祁阳。青柳儿走后,那间二楼正中、专属于花魁的绣房便紧闭了三日,阁中众人只当是在重新修葺,无甚在意,直到第四日清晨,房门无声开启,一位陌生的女子款步而出——那女子正是云裳。
没人知道她何时入阁,更无人知晓这三日里发生了什么。只见她眉目如画,一袭月白色长裙,往琴案前一坐,指尖轻拢慢捻间,那些因青柳儿离去而愤懑不平的恩客们便都噤了声。不出三日,云裳的名号便传遍了祁阳城的大街小巷,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一任花魁。
依照桃枝的意思,云裳虽挂着花魁的名号,却与浮香阁维持着一种更像是合作的微妙的默契。她与之前的花魁一样,只卖艺不卖身,却又超脱于寻常花魁的束缚。
世人皆知,云裳的房门只为她想见的人而开,即便是阁主亲自引荐的贵客,若不合她的心意,也只得吃闭门羹。
奇怪的是,向来说一不二、唯利是图的阁主对此竟也听之任之,从不为难。
名满祁阳城,让无数权贵都吃过闭门羹的云裳,却会为了单衡不顾夜深露重,只身来到单府,只为与他相会。我想,她一定很喜欢单衡,可能比我的喜欢还要多。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很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与单衡,今生今世看到底也只是主仆的缘分。单衡说的对,我该多想想自己,也该对自己的未来筹划筹划。
从前阿嬷说我生的好看,我觉得这话倒也不假,毕竟桃枝也说过,我若是仔细装扮上一番,比起浮香阁的花魁也差不到哪里去。这话当然有恭维的成分,但至少说明我不怎么丑。依照嬷嬷的意思,是叫我在单府服侍上几年,往后择一人家嫁出去,我当时并不愿意,因为我只想在单衡身边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其实到今日我也不太愿意,但我也不想一直待在单府了。我打算自己攒一些银子,到了十**岁离府之时,自己置办一块小田地,亦或者开间小铺子,就这样一个人把小日子过下去,挺好。
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番筹划:我今年十六岁,离出府还有大概三年,若没有单衡,我勒紧裤腰带也攒不下几个银子,出去后若不愿意嫁人,便只能靠这身武艺去卖命,来谋求一口饱饭吃。我能做的事很有限,若能帮他和云裳姑娘二人的情路走得顺畅些,也是我的一份报答。
自然,若能帮到他们什么,我从老李那里支取银子时也会更加心安理得些。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我知道没人愿意自己的心上人周围环绕着一群虎视眈眈的莺莺燕燕——单衡院子里那群貌美的丫鬟,任谁见了,都会感叹一句这家公子当真艳福不浅。如何让她们不对云裳造成威胁呢?我自然没有将她们通通遣散的本事,但我阿原也有自己的让她们知难而退的办法。
一大早,我便起身,寻出胭脂水粉,沾了水将胭脂细细化开,抹在眼睛周围后,又使劲揉了几下,不一会儿,整个眼睛便又红又肿,像是彻夜哭过一般。
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极了,于是走出屋外,在栏杆处凄楚一倚,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我虽未经过系统的训练,却也在戏台看过几出好戏,大约也知道该怎么哭才会有弱柳扶风,凄惨动人之感。只消数分钟,果然有来往的丫鬟仆妇频频侧目,围过来小声议论,我佯装听不见,拿着帕子捂着脸,哭得愈发哀戚,肩膀一颤一颤,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可怜。
“你这是怎么了?”这群漂亮丫鬟里最出挑的一个,名唤春兰的率先冲我发问。
我转头呜咽道:“没……没什么事。”
春兰眼珠儿滴溜一转,语气柔和得不得了:“阿原姑娘许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不妨说出来与我们姐妹听听,也能为你出谋划策不是?”
我放下帕子,点点头:“姐姐说的极是,可这令我心碎一事,任谁来了也无法转圜。”
春兰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热切了起来,急急道:“你可是被公子训斥了,要逐出府去不是?”
我摇摇头,再度抽噎起来:“要是这样还好一点……”
春兰眼神更热切了,忍不住推搡我几下:“你快点说,别磨磨唧唧的。”
我四下扫了一眼,低下头一言不发,不断揉着手里的帕子,春兰心领神会,把周围围着的人群通通遣散,而后挨到我身边坐下,急忙道:“人都走了,你只需说与我听,我非但不告诉别人,还会尽心帮你解决一二。”
我避而不答,反而冲春兰细细表明了一番我对单衡的痴情,听得她频频朝我翻白眼,话还未尽便打断我,鄙夷道:“必是你唐突了公子,犯了不敬之罪!”我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春兰姐姐,其实是……公子他……他是个断袖!”
春兰登时瞪大了双眼,死死抓住我的手,失声叫道:“你个死丫头瞎说什么,谁不知道近日公子于浮香阁出入频繁,浮香阁可是青楼,他怎么可能是个断袖!”
我咬着嘴唇,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凑到春兰耳畔轻声道:“为何公子这么多年身边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姐姐你就没发觉不对么?更何况……我若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有十条小命儿,也不敢如此胡言乱语哇!”说着,我又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自然,仅有如此两句话并不能让她们笃信,但单衡不近女色的事实乃是人尽皆知,知道的人道他是清心寡欲,不明就里的人便难免生出疑心,虽未见风言风语,但只需轻飘飘几句话,便可使怀疑的种子落地生根,待到一传十十传百,几个小丫头扎堆一讨论,假话便也成了真话,不愁她们不信。
果不其然,春兰的脸登时变得煞白,失魂落魄地起身,也不再搭理身后的我,步子发虚地匆匆离开了。
不出三日,那些美人儿果然信了我的鬼话,再不见她们衣着鲜艳,花枝招展地在单衡书房旁转悠,几个姿色最出众的,也都按捺不住地打算调到别的院子里去。
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