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原,是单府的一个婢女。
对做婢女这件事,其实我挺不服气的,因为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杀手。
我幼时双亲离世,做了两年的小乞丐。十岁那年,祁阳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旱灾,百姓纷纷逃荒,我实在不知该逃到哪里去,又饿得头晕眼花,便死死抱住单家大门前的石狮子昏睡了三天三夜。单家阿嬷看我实在可怜,将我偷偷带入府内,把我塞到了二公子的院子里,让我干点洗衣烧水的杂活,给我一口饭吃。
单家作为几代的皇商世家,多我个小丫头和多只蚂蚁没区别。没人能注意到院子里多了瘦小单薄的我,除了阿嬷。她是个善心人,时常照顾我,像亲阿婆一样。
自小颠沛流离的生活使我看起来虽是个单薄孱弱的小丫头,却有着一身的力气。一日我呼哧呼哧地提着两桶水挪动时,未注意到映入眼帘的一双锦靴,水桶倾斜,泼了那人一身的水。
我抬头,一个俊美的少年正皱眉睥睨着我,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
嬷嬷见到此情景,连忙跑过来按着我下跪认错。低头,那双锦靴再度进入我的视野,我看清了那上面细细的貔貅花纹,同时嗅到了一丝茉莉花的香气。
“这丫头打小没爹娘教导,莽莽撞撞不懂事,还请二公子从轻责罚!”嬷嬷俯身为我求情,我也伏在地上,害怕被赶出去,再度过上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
“年纪小小,气力却不小,像是习武之才。”这声音带着丝丝清冷,十足的好听。还没等我回过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按住我的肩头,紧跟着修长的手指紧紧箍住我的肩膀,钻心的疼痛。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筋骨尚可,让王粲带走她。”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
王粲带走我之前,嬷嬷搂着我默默地擦眼泪,她偷偷告诉我这是要把我带去清讫寺习武,日后把我培养成一个杀手,为单家卖命。
我问嬷嬷:“做杀手能一直留在单家吗?”
嬷嬷回答:“这是自然。”
我便觉得嬷嬷的哭泣毫无道理:留在单家就意味着有饭吃,既然能有饭吃,那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但仅仅过了五日,我便觉得我当时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
被带到清讫寺训练的不止我一人,但的确只有我一个是个丫头。可王粲从未因为我是个丫头便对我特殊对待,除了许了一间小屋让我一人居住外,剑鞭骑射一样不落,练不好了还要挨罚。每日夜里躺在床上时,我只觉浑身如剔骨抽筋一般疼痛。这感觉比当乞丐好不了多少。
王粲不苟言笑,他身边随从的喜子却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他常常在饭间偷偷同我讲,说他很羡慕我们,因为做杀手实在是项威风凛凛的事业。
他指着自己瘦弱的手臂说:“王首领说了,我这身子骨实在不是习武的好材料,不如你们天资卓越。”
听着喜子的话,我向他展示了一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和腿,说:“你知道个屁。”
就这样过了四年,我在清讫寺长到十四岁,练就了一身的好本领。
王粲告诉我们,待够五年,我们就要离开清讫寺,开始真正地为单府效力,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为单家二公子效力。
喜子说,二公子名单衡,是单家庶出,母亲在他幼时逝世,因大夫人不喜他与他母亲,也不愿教养他,因此是自己孤零零在院子里长起来的,一直陪伴他身边的只有管家老李还有阿嬷。
喜子摆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夫人不过是嫉妒二爷他亲娘长得貌美如花,又连带着二爷也是没话说的好样貌。二爷还打小就比大爷聪明,八岁在茶楼里和一群老秀才下棋,没一个能赢过他的,因此夫人总是格外苛待他。”
我想着那日见到的那张脸,觉得喜子说得确实很对,便不住地连连点头。
喜子看着我十分赞同的样子,似是受到了鼓舞,说得更为慷慨激烈:“说起我们二爷,那可是要啥有啥,不光长得好,说话办事那也是没得挑。去问问和单府有来往的人家,提起我们二公子,谁不竖个大拇哥儿?夫人苛待二公子也就罢了,可气的是老爷也从不愿正眼瞧他……”正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单府明面上的好差事都让大爷顶着,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却都吩咐二爷去做。二爷养你们,就是为了这个。”
我忽地觉得很生气,觉得喜子背叛了我,便忍不住凶他:“之前还说杀手是项顶威风的差事,如今又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这家伙说话行事不厚道!”
喜子看我生气,嗫嚅地道歉之后连忙转了话题:“我听王首领说,最后一年是你们的出关之年,会训练你们与往年不同的东西。”
我狐疑地盯着他:在清讫寺苦训四年,鞭枪剑弩,甚至用毒,已是无一不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招术是我们未曾涉猎的。
可喜子说的确实是对的。
王粲开始要求我们猎狐。猎狐不难,可他要求我们猎杀正育崽的母狐。
我其实能明白他为什么要求我们这么做——杀手,除了高强的武艺,更重要的是一颗杀人不眨眼的狠毒之心。
王粲给我们下了死令:一年之间,猎狐达百只者,回单府;不达百只者,没法活着走出清讫寺。
于是这一年,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同训练的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我不是不怕死,我是真的做不到。
每次我看见母狐因恐惧而湿润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到我阿娘。我阿娘临死之前抱着我时,也是那样的一双眼睛。
离我满十五岁还有一个月,我一只狐也没能猎到。喜子觉得我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天天哭着偷偷给我塞他在城里买的好吃食,说让我最后的日子吃得好一点。
买吃食的钱是喜子一个铜钱一个铜钱攒起来的,本来打算用来给他心爱的小绿姑娘买些胭脂香粉,结果都花在了我身上。我觉得十分感动,发誓要是能活下来,以后一定好好帮喜子追求他的小绿。
但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快死翘翘了,因此每天睡觉之前都得蒙着被子哭一鼻子,感慨一下自己多灾多难却不甚长的人生。
一日我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吃完喜子给我带的茯苓糕,准备睡下时,王粲带着一群人,把我似个小鸡一样地提起来,塞到了一辆马车内。
我在马车上战战兢兢,哭得愈发伤心,觉得这是要把我带到荒郊野岭喂狼。
颠簸了一个时辰,我被揪下了车。我睁眼凝神一瞧,到的地方并非是狼窝,而是单府。
其实可能也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