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地一声,两根湿漉漉的烟卷落进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掌。
周道净咂了咂嘴,没有鱼腥,是淡淡的烟草味。太好了,本来她也不爱吃鱼。
“就这?”
沾着她口水的烟卷被那只手掌毫不嫌弃地卷在眼前,手掌的主人有些失落地笑笑,“还以为你为了我能做到用嘴□□的地步。”
“抽烟又不犯法,女爱豆私底下抽烟的多的是,压力大的时候抽几根再正常不过了,爱豆也是人,你用不着有心理负担。觉得有所顾虑的话就看看我,我不仅吸烟,我还吸......行了,我不在外头嚷嚷,我只想告诉你,这点小事一点都不值得你感到抱歉。”
愤怒,周道净有多久没有真切地感受到愤怒,那种无用的情绪原来没有在那场手术中彻底离开她的身体。
只有当这个女人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梦中出现,不厌其烦地用烟卷点燃她怒意的导火线,用最直接的手段让她体验到生命的另一种形态——
喉咙以下填满了心脏奋力拉扯动脉、拼命挣脱房室、想要撞到女人脸上将她淋得满头狗血的迫切的声音,震耳欲聋,无法平息。
黑发唇钉女人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潮湿的香烟如何能点燃?
拍开女人正打算往嘴里送烟的手,将她手心的打火机和烟卷全部甩落在地,顺势擒住那段毫无气力的苍白手腕,逼迫她靠近自己,这是愤怒但不愿意伤人的窝囊废做出最有勇气的举动——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气,通过最近距离的视觉与听觉,直观地感受她的愤怒。
女人无耻地笑了笑,好像在笑她的天真可爱,低下猩红眼线挑起的凤眼,慢条斯理地抹上她不住颤抖的唇珠。
周道净轻易咬住了那根葱段一样松脆的手指,鲜血在她的虎牙里快速渗出,只是尝到一点腥甜的味道,她立刻将牙齿和唇面全部收了回来。
见状,女人哈哈大笑,“嫌我脏还来咬我?”
那根手指强行撬开周道净并不冷硬的唇瓣,尝试伸进她温暖的口腔,不成功,于是黑血里长出不停蠕动的全新生命体,顺着那点缝隙迫不及待地挤兑进来,这回成功了。
女人的眼睛弯成镰刀,唇角咧得将要把面部撕裂——裂口女等恐怖元素不会在周道净的梦里出现,只是看起来分外狂野放肆——笑声响彻整个洗手间,“我的脏血好喝吗?”
女人唇钉长在下唇的黑痣旁,两点孪生的黑色犹如吞噬万物的黑洞,强大的引力吸收着周道净源源不断的怒火。
暴力没有任何意义,暴力只能给自己带来痛苦,打人的时候拳头很痛,事后悔悟的时候身心都很痛——
直到周道净的手掌死死攥住她脆弱的脖颈,女人才露出真正算得上生动的表情。
不过那瞬间的讶然很快被无所谓的狞笑代替,女人喉咙里发出不明不白的音节。周道净被她唬住,觉得她比疯女人还要危险,疯女人只是疯了点,对她的好却是真心的,而这女人是真变态。
杀死一个变态不会让她有为民除害的成就感,祸害死前害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把手放在她喉咙上的的人。
这么想着,潜意识里驻扎待命的理智警察使出神力一脚踹倒心门,前来缉拿被疯女人勾起的捣蛋因子。
周道净快速眨动双眼,不由得松懈了手底的力道。
下一秒,随时可能被掐断脖子窒息而死的女人自投罗网,将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拥入怀抱,蛇一样冰冷滑腻的肌肤贴上周道净用力到青筋凸起的手掌和不受控开始发红的耳尖。
“昨晚要是你来了,我就不喊那些臭男人了,我说过,要是你在,我就只跟你......你的手和你人一样,那么漂亮、干净、还有力量,你一出现,我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周道净觉得这个梦有些太真实了,这才是真正的回忆录。
有些话听第一遍的时候会觉得恶心,但随着人的阅历不断累加,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变得更加成熟理性,再次亲耳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语——
更恶心了。
他们的距离过近,反咬耳朵是轻而易举的事,周道净松了松嘴唇,送出舌头,将嘴里的毒虫吐在女人肩头,回应的发音却格外清晰,“滚远点,毒虫。”
不用感到害怕,这里是梦境,梦想事成的梦。
她死了,夏天的悲剧就能少一桩,命中注定的悲剧无法改变,那就推迟。
除了夏天,任何一个季节都能容纳悲剧的发生。
只要她死了,是不是只要她死了......
“砰——”
凭空乍现的防护罩犹如跳进油锅的爆米花,向四面八方声势浩大地爆炸开。
蓝色的降落伞,支撑她的心跳声平稳落地;巨人花裙一样不合身的装束,温暖地罩住她的身体。
身体不断向上漂浮,她是被拴在电线杆上的气球,而电线杆则是瞪着眼睛不断被拖着往前走的女人,两人的连接点完全是周道净一厢情愿,由整只手掌的拧、到指甲的抓、再到半个胳膊死死的环绕,她现在变成了想要缠死敌人的毒蛇。
后背撞击在紧锁的厕所大门上,门板不安地晃动,即将倒塌,女人的嘴角流下神志不清的唾液,嘴角嘲讽的笑意未减半分,爽翻的呻吟声和窒息的呼救声间隔着从她嘴里飘出。
不要听,不要看,把这个毒虫掐死,然后塞进马桶里用水冲走,夏天结束了,悲剧演完了,完美的计划!
门板不堪重负,最终向后倾覆在地,距离这只毒虫被塞进马桶只有一臂之力,距离她在梦里完成年少时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眼底露出不可挽回的贪婪的光芒——
就在这时,不知是否已经失去气息的毒虫化作黑色的烟雾,门板落地扬起的风与尘呼啸着吹散了这团黑雾。
漂浮在半空的周道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消失的毒虫,暧昧的空气,难舍难分的两片唇瓣的主人,被门板包庇的小小世界里站着的,正是那两位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好的彼此的纯爱姐们。
周道净拉了拉贴得太紧有些喇喉咙的气球衣,“别亲了。”
姐们俩从正负离子纠缠状态中分开,惊讶、难堪、羞恼的神情五花八门地在他们脸上跑过。真见外,好像她是什么不知情的陌生人似的。
她才不是陌生人,她是他们最伟大的挡箭牌。钢铁一样直得令人发指的女人为了给两位姐们的爱情做掩护,愣是在姬圈排行榜上做了两年的榜首。
没有她就没有她们的爱情,忘了谁都不能忘了她。
“不记得我了?”周道净冷静地看着眼前手臂紧紧揽在一起,打算好同心协力共御外敌的两人。从他们的眼神判断,的确已经忘了她在拉圈辉煌一时的人名与伟大的历史功绩。
有够过分的。
“那就当我不存在吧。下次别在厕所约会了,气味不好闻,还有也没人替你们拦住喜欢在门缝下面塞摄像头的狗仔,在外头做得这么肆无忌惮,早晚要出事的。”说罢,在空中划动快速手臂,调转气球衣的方向想要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借着快速跳动的恶劣心脏最后刺激他们一下。
那话听起来像碎碎念,“迟早要分手的,没有我分得更早了。”
屁股后面弹出来一道怒吼,“什么叫迟早分手!你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她也想说清楚,可她们小两口的事情她哪里说得清楚。
“算了算了,她看起来不像坏人,她都会飞的,会飞的都是天使啊,你和天使较什么劲呀?”
真不愧是全世界最甜美的女人,她算什么天使呀,宝贝你才是天使......
如愿以偿飘出女团事故圣地排行第一名的舞台幕后女厕所,抬头看到正在冲她俏皮眨眼的电子摄像头,周道净眉头一锁,挺起胸膛抡起拳头,一个鲤鱼打挺,擦出火星的勇毅之拳往摄像头上狠狠砸去。
梦里的周道净力大无穷,还不觉疼痛,简直是人形杀器,两拳下去,讨人厌的东西在沿着她睫毛生长的方向发生爆炸,胜利者眉毛起火,勾起嘴角正准备回到太空与疯女人漫游星际。
然而在胜利者看不到的地方,金属残骸内部迸射出来的火花飞溅在气球衣上——
失去天使身份的周道净下意识捂住眼睛,“嗷”得跌落凡尘,地板是否是厕所水的味道尚且没有尝出来,两串同时响起的闹钟铃声顺着左右耳道横冲直撞地闯进耳朵。
“巴啦啦巴巴......”
“嘟噜噜嘟嘟......”
周道净猛地揭下已经冷却的眼罩,直直对上喻樵子危险眯起的深邃大眼。
“我醒了。”周道净闭上眼咧开嘴,尽量掩藏眼睛的情况。还没有照镜子,但变本加厉的酸痛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将眼睛的真实情况转告给了她。
喻樵子撑在池边观察着周道净不太自然的小表情,不开心地抓了抓她没包进干发帽里因而湿漉漉的发尾,起身上岸,翻涌起阵阵水声,“又梦到她们了?人格分裂症疯女人,黄毒姐,还有那两个一心搞对象的。”
“她们可能又想我了。”周道净握住池子边缘想要跟随喻樵子离开汤池,但手臂失去原本的力量,接连拖出三场小水花,才成功爬起。
她站着挠挠手臂,一顿,“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说了,但不是什么奇怪的话,是你经常说的话,听得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了,一直听不到才会感到奇怪。”
喻瞧子正在收拾汤池边的沐浴包,低头做事,说话声音忽大忽小,拉上沐浴包的拉链,忽然抬头看她,“奇怪的是你现在这幅模样。”
周道净的腿在打颤,还自以为没有明显到一看便知的地步。
她沉重地吐了口气,来到睡前歇脚的雨花石边弯腰收拾自己的东西,双腿折叠一半,身体开始晃动,摸到湿滑的石面才镇定下来,觉得这样子确实很奇怪,但身体难受和心理惊吓完全是两回事,“我没多想,就是身体不太舒服,回游璧之后去趟人民医院看看。”
盯着喻樵子欲言又止的脸,知道她想说什么,周道净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能现在去,我也没有不舒服到吃不下饭的地步,快要饿死了,必须先吃饭再去医院,这个步骤不能变。”
喻樵子的眉峰皱成两团小龙角,“又是舞台后遗症?”
周道净追在鸡蛋一样绕着石头外缘滚来滚去的超大碗洗护用品身后,迟钝地挪动身体,闻言撇撇嘴,“真的有这个词吗?”
喻樵子点头,“从你开始有也行。”
“一周最多两场,还都是在省内,我们的工作强度也不大呀,和你年轻风光的时候比起来肯定是小菜一碟,说到底是你现在身体跟不上。你真得好好补补了......桑野舅妈送你的红参口服液现在还藏在床底下没动呢吧?回去就开封喝了。”
年轻时也曾有过音乐梦但最后嫁入小豪门的桑野舅妈今年二月份来练习室给小朋友们拜年,给所有人都带了年货和礼物,周道净的礼物是两箱进口红参口服液和商场里288一盒的手工阿胶糕,也不知道桑野在她舅妈那里说了什么,小野乐队里那个主唱的虚弱无补在桑家成为常识性知识点。
“不喝,我浑身上下加起来就半个麻袋的家当,只有那么点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我自己喝了,逢年过节送礼我送啥?”
阿胶糕和喻樵子分食完了,那段时间喻樵子和她的夜宵小零食就是又甜又苦的阿胶糕和喻樵子收到的古法养雌米糊糊,足足五公斤重的麻袋装,功效毋庸置疑,但味道并不好。喻樵子把那糊糊当药吃,说能吃到她孩子出生,生的是女孩还能接力吃下去。
喻樵子觉得她在开玩笑,“你管别人做什么?你是这么好面子的人吗?”
周道净突然不回话了,喻樵子朝她那瞥一眼,看来是收拾好了。
周道净扶着石头晃悠悠站起来,抱着装有练习室楼底超市半价洗浴三件套礼盒的洗浴包,扔下句“以前不是”,绷着脑袋顶开帘子就往外头走。
喻樵子顿在原地,嘴里忽然发苦,浑身吐出懊恼的泡泡。
光忙着抽别人的烂嘴,忘记抽自己的了。
喻樵子和周道净是室友,他们的房间在练习室楼上,游璧开发区汇凤小区12栋四楼。
楼前没有树荫遮挡,旧晨练公园的器材架上笼罩在花多树折的杏花阴影下,阳光能从初升一直晒到日落,被子和衣服没有霉味,头发也亮汪汪。
她和喻樵子同吃同住,平常生活很便捷,走下楼梯吃饭、练习,唯一接触到陌生人的机会就只有走安全通道的那不到半分钟,周道净对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常生命活动感到满意。
三楼的空间不宽敞,一室一厅一卫,小书房是周道净进行音乐创作的私人场所,偶尔喻樵子会进来送点零食水果,靠在桌角和周道净腿上讲些突然冒出来的音乐灵感,站得累了就搬出桌底下安置一只已去世的流浪小狗的纸箱里的干净毯子,垫在屁股下面,坐下来再把话说得久一些。
厨房不开火,改装成图书角,周道净读不进书,但喻樵子喜欢。周道净推开小书房的门走出来,发现睡在书堆里的喻樵子,将她手里的书抽在自己怀里,盘腿坐下来时制造一些动静把她吵醒,然后端着书背过身,把她看停的地方折起小角,自己再向后多翻几页,假装自己已经坐着陪了她很久。喻樵子想同她讨论书本情节的时候,周道净已经伸着懒腰离开书堆,逃不过的时候,干脆说不记得了。
不到二十平的卧室容纳两张舒展得开四肢的床铺,喻左周右,中间的过道细且窄,只有绷紧腿上的肉横着挤过,才能抵达两床前的矮窗,窗子上贴着紫金色的窗纸,晚霞照进来是窗纸的颜色,打开窗户又是另一种颜色。
周道净打记事启就是闭眼即入梦的多梦患者,多梦算不上毛病,梦境给了她很多创作灵感,她喜欢做梦。只是最近几年的梦境越来越贴近现实,曾经云游四海、化云降雨、遍阅众生的绮丽梦境只留下一副华丽的空壳子。只要脑袋没有落地,这副壳子就会一直带给她失真的奇遇,让壳子里的东西变味的是被现实折腾得直不起腰来的做梦人。
现实入侵梦境,梦境出让一部分自主意志,不再是独立的世界。
周道净开始思索生活,思索别人犯下的错误,但更多的是自己犯下的错误。梦境成了读档过去时空的游戏空间,读档的时间点她无法决定,出现的人物大差不差——总共就那么几件破事,那么几个烂人,全部来梦里走一遍也用不了几天。
所有读档隧道开启一遍又一遍,相似的梦话临床的喻樵子听了一遍又一遍,醒来后脸上尴尬的痕迹周道净用手背刮掉一遍又一遍,假扮成听不见婴儿哭闹声的熟睡丈夫的喻樵子背过身思索了一遍又一遍。
喻樵子背着登山包走出私汤店时仍然在阴沉地思索,麻雀小脑快要撞到地上。
“嗳,头皮要吻上右视镜了,走路就不要想事情了——要不要吃口香糖?”
副驾驶伸出来的手上提着一盒薄荷味口香糖,将喻樵子不曾抬起的脑袋朝远离车皮和右视镜的方向隔空推了推。
糖盒在喻樵子眼前甩来甩去,好像游乐园里向小朋友推销临期糖果的移动糖果车员工。
周道净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嘴里吹出浅绿色泡泡,“吃吧,最后两颗了。”
“她不吃给我吃。”驾驶座的卞阅说。
周道净收回绿泡泡,回头看他,“一天最多两颗,多吃胰岛素白打了。”
“我吃。”喻樵子接过口香糖盒,在周道净的注视下将口香糖放进嘴里,空掉的糖盒塞进口袋,“我来扔。”
周道净看着她笑笑,缓慢摇上车窗的过程中对她说,“上车吧,空调已经很凉快了。”
温养源作为最先上车的一批人,竟然没有吃到最后两颗口香糖,不开心的酸劲密密麻麻写满脸上。
喻樵子坐下比温养源矮一整颗大白菜的高度。她觉得男人长得高大也没什么用,矫情起来还是很可怕,喻樵子白了他一眼,不去看他。
“她就是想让你扔糖盒才给你吃最后的两粒的。”温养源撅着嘴故意说。
才不是偏袒你、不待见我。
“我知道啊。”喻樵子呵呵一笑,“她就是知道我愿意帮她扔糖盒才把糖给我的,我说我愿意,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你的事,你听懂没?”
喻樵子像能把兔子咬断脖子从洞口里拖上来的小体恶犬,一面对温养源露出锋利的獠牙,一面死死握住防晒衣口袋下的空糖盒。
这可不是简单的糖盒,这是她的台阶。
温养源就是那只有性命之忧的高壮野兔,还是耳朵被剪得破破烂烂、在骂不过的人面前耷拉耳朵放弃抵抗的怂兔蛋子。
“.......听懂啦听懂啦!凶死你算了!我又不还嘴,我什么时候还过嘴,你喊什么喊啊!”
周道净和卞阅在前面听得哭笑不得。
温养源身上的混混气质越来越微弱,和喻樵子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要闻不到了。首先这肯定是件好事,其次周道净希望他离了自己和喻樵子也能保持这样圆滑的做人态度。
半年前的秋天,具体时间是8月12-19日,没见过大世面的街头混混听说乐队要在白天、地上开展第一场大型商演,习惯于在暗无天日的深夜地下硬着头皮扮演摇滚男孩的温养源提前一周看了场地,跟在桑野父亲身后听完了演出流程。
回去之后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掉,卞阅起床上厕所以为宿舍里有人在接受化疗。
演出前两天的夜里主动被保安大爷锁在场馆里,没盖被子,抱着臂膀睡在冰凉的舞台上做了一晚上噩梦。
第二天下定决心:他要当逃兵,这场面太大他吃不消。
连夜设计逃跑路线,脸面也不要了,情谊也顾不得了,虽然那两天抬头看人的时候瞳孔都在发抖,但他努力说服自己,人要有自知之明,早点滚蛋对他自己的身体好,对小伙伴们的前途也好。他本来就是小混混,滚回街头继续卖唱,抓猫逗狗睡桥洞,活不下去了回去啃两口老母的退休工资,这样的生活才是温养源的舒适区。
这点小诡计在喻樵子眼里根本就不够看。她同样紧张,内分泌紊乱,经期推迟,腹痛到爬不起床,每次上厕所都和生孩子似的血腥恐怖。卧室的空调只能制冷不能制热,周道净提议和她睡一张床给她捂肚子,但喻樵子觉得太麻烦人家,自己睡不着就算了还搭上另一个的好梦,尽管那个人不怎么做好梦。
虽然紧张,但喻樵子从没有想过放弃乐队,这是责任心的问题,她是一旦扛上责任就会上瘾的人。
8月19日演出当天,温养计划好了一切,早一点收拾铺盖滚蛋,给小伙伴们缓冲的时间,不能真上台了才发现他人不在,这太突然了,周道净和卞阅就是再神机妙算都不能立刻想出解决的路子。
上午九点,贼眉鼠眼的男人来到场馆侧门,跟着给殡葬馆送花束的黑西装大人们离开场馆,顺利溜回街头。刚到地方就发现,原本卖唱的老地方被修鞋的老爷爷和他的狗挤占了,这才意识到这条街道早就已经没有他温养源的容身之处,傻愣愣站在那想了半天,刚打算掉头回去,就被两双力大无穷的神秘左右手拉进巷子。
喻樵子:“想掉头回去?你还能回哪?我们乐队不是垃圾处理厂,你要早说自己朽木不可雕我们干什么花那么多钱培养你?想想真是肉疼。”
周道净:“游璧最不缺的就是吉他手,招新广告今天中午贴出来,最多半个小时就能找到替补,第一场商演不能搞砸,作为吉他手,你的去留和我们无关。”
喻樵子:“但作为欠债人,你和我们乐队的关系就大了。你现在跟我们回去把花在你身上的钱结清楚,三天内连着违约金一起还给桑野,还不清钱你也别走了,给我们乐队打杂吧,一小时五十块。”
周道净开始咳嗽,表示这报忒高了,喻樵子嘴一张,立刻改口,“一小时三十五块,你也就这个价了,毕竟你和卞阅桑野住在一起从来不主动打扫卫生,饭也不会做,杀虫剂还能买成空气清新剂,天哪?真不敢想象你在外面真打起杂来有哪个东家会看得上你,你这辈子也就弹弹吉他住住桥洞了。”
温养源比想象中不禁骂,把孩子带回去的过程也比想象中顺利。
真以为自己要回去当乐队编外人员,开始打杂后半生的温养源在车上把周道净准备的纸巾全哭没了,周道净被秋天的风冻得流鼻涕都没纸吹,一路上两个人都在狠命吸鼻子。
来到场馆,眼睛红通通的吉他手被等候多时的化妆师小姐姐们按在皮椅上开始捣鼓,后台乱糟糟全是人,温养愿哭得脑袋晕乎,挂满泪痕的漂亮脸蛋被对此喜欢得不得了的姐姐们搓揉来去。
直到怀里被看到自己的形象后哈哈大笑的卞阅塞进熟悉的吉他,刚才在巷子里用狠毒话语狠扇他五分钟耳光的喻樵子幽幽地对他说,“怂货,都到这儿了不会还不敢上吧?弹毁了再说,再差我们也认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主办方要是觉得你太烂不值当那钱,你就等着真的给咱们乐队打杂吧。”
她说“咱们”乐队,不是“你和我们”乐队。
温养源觉得自己又被耍了,从小到大不论小男孩还是小女孩都喜欢拿他当猴耍,看他那双倔驴一样的三角形小眼睛变得红通通、湿漉漉。让驴变成兔子,这让他们产生成就感。
不过面对这次的戏耍,他一点也不恼火,他甚至很开心,抱紧吉他,拨开人群,先于所有人跳上舞台,提前适应腿软和发虚汗的恐惧感。
不用打不擅长的杂,街头混混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有一群人看到了他惨不忍睹的劣根性,一五一十地掌握住他贫穷的软肋,然后用看待白粥咸菜的眼光平淡地审视他的一切,居然说是不在乎,这显然是谎言。对待不在乎的人,像白粥咸菜一样随时可以倒进垃圾桶的人,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将他留在身边?
插电吉他连接上音响时发出第一声电鸣,温养源稳住身形对自己说,他要给这群人弹一辈子的吉他。
顺便一提,那场商演温养源弹得真的很烂,耳返里传来惨不忍睹的坏吉他声让周道净拧起眉毛,不得不气沉丹田,将嗓门喊到最大。但主办方是桑野老爸高中同学,答应的钱还是一分不少地给了。温养源有了第一次的商演经验,脑袋也不是全昏的,后来几次越弹越好。
经此819事变,温养源对两位分别大他3个月、6个月的姐姐们产生了敬畏之心。但他究竟能不能对其他人也产生这样可贵的情感呢?也许还需要多历练历练。
桑野拉开车门,刚想说嗨哟这空调真嘚劲啊,透过座椅的空隙看到温养源埋在靠背上垮烂的小脸,轻轻一弹就能挤出眼泪的样子。
喻樵子很少在桑野在场的时候露出爪牙,因此大多情况下桑野只能看到战损后委屈不说话,趴在一边自我调理的温养源,这次也不例外。
他只当这哥们又和自己闹别扭,不过只要不伤害自己的身体,心里怎么别扭都行,两者都犯那就成小净姐几年前遇人不淑遇到的那女疯子了。
为不惊扰温养源,桑野安静地爬上车座,瞄到副驾驶上露出的蓝色手机边,一拍大腿反应过来,“小净姐是不是又晕车了?有没有吃晕车药?”
副驾驶的座位常年空着,就是给晕车人留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卞阅比较能聊,聊起来容易开不稳车,总之不是一个能一心分作两用的男人。为了保障车辆行驶安全,一般不考虑在卞阅身边安插熟人。
“吃了,吃了两颗。”卞阅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点火,提高声音替周道净回答,好让最后排像小鸡仔一样仰着脖子的桑野放心,“人都到齐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咱们这一走可就不回来了,确定没有的话我们出发。”
四人熟练地打开背包掏来掏去,再顺着裤袋一路向上摸遍全身,最后纷纷表示除了钱落在店里拿不回来,其他能带走的应该都带走了。
周道净的手闸刀一样高高举起,“预备备——”
低头一看发现腰上没挂东西,“等下安全带没系。”
脑袋昏昏,扶住额头靠在一边,懒得再来一遍,“好了出发吧。”
周道净一声令下,公共停车场D区334号停车位瞬间驶离一道银色鬼影,饿死鬼的身姿飘逸卓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