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净晦》 第1章 白桑夏(1) 热火朝天的七月,天幕青苍,脚底沸气上涌,恶鬼般吸食血汗。白日犹如密不透风的蒸笼,人人皮薄肉多,香动可食。 饶北闹市里资本主义用小拇指勾勒出来的一方净土,金钱与无序并存的颐野水上公园,迎来它诞生以来第一次水上音乐节。这意味着它从未超过人均25块钱的身价一夜之间翻了整整十倍,堪称饶北跳过龙门目睹京圈繁盛的第一条金鲤鱼。这两百二十五块钱的票价一经面世,顷刻轰动四方,邻里街坊指着彼此鼻子相互吹捧的口头禅也因此变成了:你去不去啊?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周道净在活动房里最后涂了遍防晒,确保身上的防晒厚到已经能够形成盔甲,保护她不被外人用看待食物的眼神猥亵。叮嘱身后的几个姑娘动作快些,先一步摇开上下破摆的破门,走出空调间,在日光的无差别烹煮下闻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 那味道无处不在,密度不详,分不清远近,好像来自天堂,又好像来自她的灵魂深处。 胃里的油腻午餐还没消化完,只是挺起胸膛像堂堂正正的直立动物一样呼吸了几口空气,立马被调度出来,顺着食道重新上返。 够了,猴子家族世世代代都没有反刍的需求。 唾液分泌得很快,周道净揉了揉发酸的腮帮,才发现自己连活动房十厘米的屋檐都没有走出。勇敢的人先晒太阳,勇敢的女人僵硬地探出身体,尝试向前走两步,如愿以偿受到了四十度大太阳的恐怖袭击。 热倒没什么,再热的时候也心平气和地念着【静心咒】挺过来了。 只是臭味更重,也更加清晰。 或许附近有垃圾场呢?饶北到处都是垃圾场。她捏了捏鼻子,用力捶捶黏腻的胸口。 “妈妈我不拉了不想拉了,我想先吃饭!......” “好好好,不拉就不拉,菜菜的屁股菜菜自己保管,想拉了再和妈妈说噢!妈妈马上领菜菜去摊位上逛吃的,菜菜现在不要乱动!还没有擦过屁股!” 一排随地大小建的活动房设置在颐野假山脚下的荒郊野岭,自然、原生态、没有同类的道德干扰,在这种地方,如何能用正常的素质标准要求这群解放天性的人类?想到这里,周道净心平气和地擦擦白汗。 饶北著名景点:野外拉大粪,今日已打卡。 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在母亲的肩膀上奋然扭动,听到妈妈给他的承诺,逐渐从狂躁形态中恢复过来,变成了依偎在妈妈肩头的温顺小猿猴。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妈妈的脚程还没迈开几里路,菜菜小朋友没有像妈妈期许中那样保管好自己的屁股。 周道净不想看的,可是味道的来源就近在咫尺,她那硕大的眼睛分出的超频视线不小心触碰到那处焦黄的缝隙里流出的焦黄固液体......z 这个实在不行,这个难度高得离谱。 “小净姐!小净姐你怎么了!” “诶!小净姐你别跑!别把天花板撞开了!” “当心脚下呀小净姐......” ............ 被周道净使用水牛之力顶撞开的破门在无风的午后幽幽晃动,好像骂得很难听。 强忍住当场哇哇乱吐的念头,心中立誓要给姑娘们留出最后的下脚地,周道净脚踩名为素质的滑轮,上牙死死磕住下牙,外加两层手掌在外严防死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像只瞎了眼的鸟似的一头撞进活动房最内部的厕所。 厕所有两个坑位和一个洗水池,洗水池前有俩姑娘缠着对方的大腿互相刮毛,两个坑位的门冷冰冰地锁着,周道净与那两道铁律一样的锁眼对视,顿时泪眼婆娑,暗道自己今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正当她决定请开两位气氛暧昧的姑娘占用洗手池一二三开吐时,其中一个坑位的门板发出了开启锁眼的声音。 窦葭走出来,看到周道净一副衣冠不整的窝囊样,狠狠皱起眉头,“做什么啊?被人非礼了?” 唔唔唔唔唔唔!! 比被人非礼还要恐怖!! 窦葭顶着张不耐烦的干瘪帅脸,用食指指腹替她弹走眼角的泪花,把那条逐渐下垂的深蓝色短衣用力向上提了提,抓住像泥鳅一样滑腻的手臂把人往厕所深处扔去,“行了行了,要吐是吧?快进去吐,别吐到地板上,这里的卫生没有外包,活动结束还是我们这群人回来打扫。” 唔唔唔唔!! 谢谢窦葭!! 周道净用尽最后的力气锁上厕所门,找了个半蹲不蹲的姿势,有些难受,但隔间空间狭窄,摆不出更加舒服且不挤压胃部的呕吐姿势,也不想直面那喜欢发射臭味导弹的坑位,这个姿势还算很好。 撩开自然垂落的发丝,即刻开吐。最开始吐的几口并不顺利,趁着还没吐上头,她用左手腕使用包芯弹力线编制的蓝绒晶手链将长发扎在一侧,确保不会有任何一处身体有所侵染,她扶住墙,类似夜晚青蛙被车碾死发出最后一声“呱呱”的呕吐声响彻天地。 吐到后面觉得坑位里的热气不同寻常,勉强睁开眼看看什么情况... “窦葭你上厕所不冲水想谋害谁啊!!!” 一直没走远的窦葭自然听到了,全都听到了。刚上完油漆粉底和猪油膏防晒的小脸“唰”一下涨成熟透的兔麻兔,围在她身边给她上妆的姑娘们敲着粉刷蘸着粉饼,开始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吹出的粉尘被空调风卷来卷去,最后落在窦葭薄薄的脸皮上。 她像乌龟一样缩起那宛如天鹅的修长脖子,好像在忍,但忍终究不是她的做派。 “还不是你撞来撞去弄出那么大声!我急得连水都没手冲是为了谁啊!?为了腾地方给你吐啊!” 周道净快吐完了,按下冲水键,用手背撵过嘴角,定了定神,发自内心地原谅了她,于是口齿清晰地隔着门板对起山歌,“那好吧!我原谅你了!不过幸好你也没拉大的!” “闭嘴啊混球!!!” 周道净没有洁癖,她家乡的民风建设并不比饶北好到哪里去。只是年纪越大,品性越俗,在垃圾堆里讨生活也开始挑挑拣拣。可是仔细想想,什么垃圾不是垃圾,只要捡上来能卖个好价钱,管它臭的香的,哪里有差? 没有洁癖的人踏进颐野也需要一定勇气。周道净从小水性不佳,曾经立下过誓言,水上公园这种地方,不管是现在穷着还是以后万一富了,她都不可能竖着主动走进去,所以现在像烂泥一样堆在乐队成员身旁喝着温水哑声呻吟,也是她咎由自取。 而颐野是一所在闹市里开臭花结烂果、门槛全无的二十年老字号水上乐园,用浑身上下的哪处毛孔思考都能一望而知的真相:这里的水质一定差得毫无底线。 闭上眼睛,想象飞溅到她裸露的身体和日夜擦拭的麦克风上的水里混合了怎样与她年纪相仿的人体分泌物...... 她搂着音箱绕到后山的活动房前参观了下午他们将要进行演出的场地。 号称足够容纳一百人的超大水池实际只有四百五十平米不到,比想象中更能施展拳脚的铁架舞台整体架设在岸边、向水池深处延伸,上头有工作人员坐在灯光架上边吃盒饭边“扑通扑通”泡脚。 池水呈现蓝绿相间的颜色,漂白剂的味道冲上脑门,同样被这股味道杀死的还有漂浮在池面的蚊虫尸体,尸体尚且年轻,被阳光烫得外焦里嫩。 不久之后,这里还将有一百号人兴致勃勃地下起饺子。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最直观的东西往往最虚伪。表面的清洁功夫都做不好,更别提内底的操作有多放肆。 “还难受么?” 主音吉他手卞阅是个披着**酷哥外皮的家政贤淑男,解读两性与人体有自己的理论体系,行事风格原始然人生至理最为通透,常用粗鄙之语点破天机,颇有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意味在。他的世界压根不存在羞耻二字,对于袒露躯干这件事大方自信,不论白天黑夜,不管是冷风萧瑟的地铁站还是热火朝天的深夜酒吧,他永远穿得很少,刚出道那会儿统一的紫色泼墨大白衫也被他剪得七零八落,对个人风格的追求达到执着的地步。 这会儿卞阅竟然还有一块渔网布料结结实实套在身上,周道净更加觉得自己的衣服太短太少。 “关心一个人光问是没用的,要用眼睛观察。” 说观察就观察,一只手臂被勾过,嘴边的保温杯也离开控制范围,面露菜色的周道净被高自己半个头的男人拎着手臂左右瞧了瞧,“嗯......看起来状态很一般啊,快去乖女儿怀里多喝些水,十万出场费买你一次劈嗓,别被主办方看出来咱们是没人要的赔钱货。” 节奏吉他手兼键盘手的温养源则是另一种类型的酷哥,来自四季如春的少数民族聚居地,但本人并非少数民族,二十多年的高海拔紫外线凿不穿他娘胎里带出来的牛奶皮肤,长相甜美怡人,眼睛澄澈有如那深达千尺的桃花潭,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下藏着桀骜不驯的灵魂。 从刚认识到现在,周道净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资深街头混混,雨过天晴留在瓦房墙上的稀释烂泥。癖好也比较妈见打,喜欢往脸上和耳朵上扎东西,福气极好的耳朵被扎得破破烂烂。非必要场合钟爱覆面,不是半面面具就是面纱,那双正好踩在潮流趋势上的单眼皮小眼睛帮了大忙,减轻了覆面带来过盛的隆重感。 温养源口中的女儿,自然也不是周道净的亲生女儿,事实上她与喻樵子年龄相仿,不存在辈分上的差距,大伙都喜欢管她俩以母女论,主要是因为体型和气质上的差距。 喻樵子在体型上占据劣势,小小一团,骨架不大,肉感十足,深邃的五官即使常埋阴影里也依旧清晰可见,镜头再远再模糊,她的鼻梁与额头夜明珠一样指引歌迷回家的方向。 敲鼓的女孩都有一定个性,喻樵子的个性表现在她自己设计的发型上,绵羊头和鲻鱼头的结合体,上羊下鱼,两种形态。练困了晃荡脑袋露出杂乱的鱼尾,这是鱼形态,敲鼓敲激动了,绵羊头在灯光下像□□糖一样蹦跳起来,那就是羊形态。这两种形态在她那浑圆的小脑袋上意外结合得很好,很有记忆点。 喻樵子青春期家中遭遇变故,性格比较慢热,坏心眼是没有,只是观察人类时眼睛咕噜噜地转,难免会让人觉得她心思深沉。 周道净的体型比喻樵子大一截,172大高个,穿上高跟直接打败饶北90%的成年男性。去年夏天乐队刚成立,泡在练习室里整天吃楼下的油炸快餐,二十三岁的高龄半年内直蹿五厘米,后来隔三差五出去跑演出,家里的衰事也越攒越多,就没再关注身高的变化,说不定她又长高了,只是她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至于气质,周道净也不知道自己属于什么个气质,这些年的曝光度一直是有,被量大如麻的网络义眼没日没夜地监督、指示,收获了矩阵式集中的一出又一出宝贵评价,也在互联网上检索出越来越多或许与她本人关系不大的词条。 周道净她认为那些美丽堂皇的名词能使用在她身上大多归功于妆造,浮于身体表面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气质。 她本人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复杂,被热切注视的时候偶尔会感到紧张,无意识地皱起眉头、更换动作变得频繁,这些都是十分自然的表现。她是十分自然的一个人。 重新回到熟悉的怀抱,本想站稳脚跟好好温存一把,喻樵子却一把夺过与她嘴唇仅剩不到半厘米的宝蓝色掉漆保温杯,尖细的麻雀嗓叽叽喳喳响在耳边,“不能再喝了!再喝在台上憋不住怎么办!” 周道净险些把嘴里的水吐在她的手背上。 温养源负责接过保温杯,把不占位置也没什么保温效果的小破烂收进什么都能装的嘻哈裤...或许是嘻哈裙? 卞阅靠在冰冷的铁架上吸收金属能量,薄薄的眼皮缓慢扇动,提起黑渔网制造更多暴露面,“快轮到我们了,桑野还没准备好?” 提到桑野,三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温养源发动脑筋想了想,觉得他也没别的去处了,“给伯父伯母打电话报喜呢吧?这是我们第一次来饶北演出,还是直接进攻本地人的夏日头牌娱乐场所,主办方汇那十五万的时候我都怀疑这是给咱们在泳池里捡到内衣内裤的封口费。” “内衣内裤是我捡到的,要给封口费也是给我,幸亏他们给的早,要是晚一步我早就头顶红白条纹内衣和深蓝色男士内裤爬到岸上到处拉人配型号了。”周道净冷笑一声,揉着发胀的喉咙平静输出。 周道净遇到怪事的概率总是比常人高出几倍,从小到大一贯如此。还没适应她这种体质的三人捂住身体的不同部位发出各式各样憋闷的笑声,直到桑野一脚踏进来,冲鼻的男士香水味让周道净咧开的大牙缩了回去。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温养源用聊正事的口吻说,“小桑哥你八月份去盈山海边旅游的提案泡汤咯,小净姐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想沾水了。” “小净姐不想去?那就不去啊!换地方!”桑野与周道净对上视线,嘿嘿笑起来。 桑野的大名一登场,立马就解释了他们乐队的名字为何会叫【白衫、桑葚与永不褪色之夏】。 桑野是楷金城小有名气的富哥,家里从前做服装和玩具生意,其中一家服装厂是现在国内某家知名贵牌的前身,三家玩具厂外包给海外工厂在国内做换标签生意。到桑野爸妈这一辈就什么也不做了,靠着老一辈打下来的江山足够他们吃喝不愁,真要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大不了把那十几块郊区的地皮卖了,也能舒舒服服蹦跶一两代。 桑野说他十六岁的时候看电视里一档名叫《奏响黎明》的歌唱选秀节目,突发奇想要办乐队,高考结束后果然落榜,兴高采烈回老家凑人实现十六岁的愿望,寥寥数语还有仨错别字的招募海报在电线杆上贴了半个月,不费吹灰之力地在游璧的犄角旮旯里凑齐了周道净他们四个,男女老少,小同大异,唯一的相似之处就在于,都是穷得叮当响的倒霉蛋。 最早上钩的是卞阅,他为乐队取了个贴切的名字:穷人有人帮。然而为这个垃圾巷乐队整日奔波、费心费力的桑野父母不喜欢这个名字,至少好端端的大名里不能带上“穷”这种不吉利的字眼,最好能与他家桑野相关,或者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乐队是他们楷金桑家的手笔,毕竟没有桑野,也就没有这个乐队。 【白衫、桑葚与永不褪色之夏】这名字是周道净取的,没什么主见只会鼓掌叫好的桑野当然觉得好,另外几人也很服气她,一是因为周道净是乐队的学历巅峰,考上国内顶尖传媒大学编导系的高材生,虽然在该上大学的年纪混进了乐队,但文化素养那肯定是没得说,二是因为桑葚的确是一种染上衣服后再也洗不掉的水果,更别提染在白衫上,没有特定化学溶解剂来帮忙,恐怕真是永不褪色。 然而永不褪色的只有被桑葚汁浸透的白衫,夏天吗?其实没有那回事。 鼓掌之后碰起酒杯,阳台下准备多时的纸箱烟花一发又一发点亮夜空,在那一晚拥有了这个名字的乐队里,没有人问起夏天的色彩究竟能停留多久。 电吉他的音浪波堙灭在声势浩荡的欢呼声里,这场演出将以左右护法的阵位矗立在主场两侧的吉他手卞阅和温养源心中一紧,同时仰起头,脸颊被似乎过早出现的晚霞照成优雅的粉面。 桑野迟钝地张了张嘴,“他们结束了?” 温养源突然痛经,捂着肚子笑笑,“没有吧。” 卞阅侧头看向周道净,“你紧张的话我也会紧张。” 周道净呵呵笑,“行,我没紧张。” 喻樵子挺身,有奔赴战场的气势,“还闲聊呢!到我们了,就要到我们了!” 温养源虚弱地咳嗽,“我想上厕所。” 卞阅与他拉开距离,“不可能,正常人类的膀胱里存不下那么多......” “给我镇静点!”周道净厚重的巴掌毫不收力,一把抡在温养源佝偻得不像人类的背脊上,一下给他拍直了,不等对方问爹问娘眼泪婆娑地掀起衣服要给桑野检查伤势,众人的目光已经不再停顿在他身上。 窦葭和她的三位乐队成员狼狈不堪地从舞台上跳下来,其中一位在黑泥和绿草九比一分布的地面上打了个滚,被另一位搀扶起来才直立行走而来。 喻樵子发动第六感,眯起眼睛察觉到不对劲,“什么情况?” 窦葭火急火燎地贴过来,身上带着前所未有不好闻的气味,原本飞扬蓬松的贴颈短发湿哒哒黏在脖子上,面上的妆容残缺百分之六十,梅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又在周道净干燥淡香的怀里短暂撵成两股,“躲着点,别被水枪射中。” “水枪?” 周道净情不自禁地复述了一遍,她的声音不大,然而现场所有人都能一清二楚地听到。 ......啊,差点忘了这是个水上乐园。 几人刚才忙着观察周道净没有向外关注,现在朝四周巡视一圈,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套着鸭子泳圈的大爷左右胳肢窝各夹一把水枪,拖泥带水的拖鞋在湿掉的地面踩得嘎吱嘎吱响,察觉到背后好几道复杂的视线试图将他击穿,稳住身形,跳转回身,水柱伴随着大爷的笑声滋得周道净睁不开眼。 窦葭领头的全女性乐队沉浸在水枪攻击的阴影中,围在一起怨气载道,小声蛐蛐主办方的有意隐瞒,早说有这种武器,就是自费她们也会配几副护目镜,居心叵测实在禽兽。 “我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扶我...”那位在地面上翻了个跟头的小姐姐没了人照看,一时间安全感全无,凭借直觉到处摸索,摸到什么是什么,竟一下贴在窦葭背上,而此时窦葭还在周道净怀里,于是形成了不太雅观的三人叠块奇观。 喻樵子狠狠瞪住正在偷笑的卞阅,温养源与桑野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接下来请欣赏【酷辣一夏】APP乐队新势力排行第一名的乐队,现代电子乐与古典民谣情在他们的演绎下跨越时空生死纠缠,去年夏天诞生在游璧小城的明日新星,最火辣的烈日下,最热烈的掌声有请——” “白衫、桑葚和永不褪色之夏!!” 窦葭与那被打中眼部要害的小姐姐“哦哦啊啊不好意思蹭到你的防晒了”地离开了被挤得扁扁又潮潮的周道净,觉得没有更多需要交代的了。 离开前,窦葭深沉却透出几分信任的手掌有力地拍了拍周道净的肩膀,被拍的是左肩,不住下沉的却是右肩—— 桑野笑眯眯地扒住她的肩膀,“别臭着张脸了,轮到俺们上台大显身手咯。” 周道净拧着眉笑笑,“又把我们的名字喊错,要澄清多少次才有人重视,不是‘和’,是‘与’啊!明显‘与’比‘和’顺口不少,不要想当然啊!” “真是太过分了,不过咱们几个把十万当做一百万挣,不管主办方是谁,演出地点在那,给多少场费,哪怕只有几百块都能让我们馋得跳脚,口水巾都兜不住我们下贱的口水,我们这样的穷光蛋也不能拿那些没见识的二楞子怎么样。”卞阅淡淡地说,眼神扫过在场的诸位,“想不想去看看我新做的VCR?” 有十几年乡村大舞台主持经验的主持人麻溜地念完周道净写的开场白,接下来要在架设在水边、爬满电线的高危电子屏幕上放映卞阅做的导引VCR,工作人员就是利用这个时间段将需要使用的音乐设备搬上烟雾缭绕的舞台。 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两次了,周道净相信人越被蹉跎越能进步,卞阅再这么颇有道理地梳理,她完全明白了! 下贱的人不需要名字! 周道净的小脸多云转雷雨,喻樵子发动气象播报员才能拥有的眼色,悄无声息地拉住她的手臂,“看看去呗。” 第2章 白桑夏(2) 【酷辣一夏】APP的使用人群颇为狭窄,说是省内限定也不为过。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一群穷乡僻壤的小乐队详细周密地集合起来,他们的存在对国内乐坛的影响力就好比温养源在数学界的影响力,高中三年二十三次拿到二十分的好成绩,除开选择题绝对无法拿到其他分数。周道净觉得,不理解就不用,看不惯就别看,软件藏在软件商店的最深处,不刻意检索根本探不出它的鼻息,这样的小鼻噶也不碍着他们。 省内小音乐人的人口普查还不是这个软件存在的全部意义,每半年更新一次的酷辣排名才是它被省内人关注的真正原因。自从人类进化出智慧以来,给东西排出先后次序成了他们最中意的娱乐活动。省外人常说,给小音乐人排上没多大意义的名次,如果是为了迎合“音乐之乡”美誉的话,只是做到这一步似乎有些太少了,显得形式主义,惺惺作态。 其实不少,在周道净眼里,这完全不少。 不管什么排名,含金量多么低贱,只要能够拿到第一名,那就获得了与人坐下分食的底气。如果没有第一名的前缀,白桑夏十万的出场费会缩水成五万,甚至更少,就像窦葭的乐队一样。出场费是十分私密的事,五万这个数字对于一个出道五年的乐队来说实在算不上拿得出手,可窦葭就是乐意暴露自己的脆弱,自己还没审视清楚,就能让别人来评价好坏,这让周道净很佩服。 卞阅选了个好地址,他刚入园就看中了那里的地形和视野。 水池背后不远处,有一个用来全程录制音乐节主舞台画面的高台摄影架。陡峭的爬梯架在周道净眼前,她有些头昏,但喻樵子用那双温热肉感的手掌在后方推住她的腰身。 卞阅和温养源早就猴子似的蹿了上去,温养源靠在栏杆上,与他打扮神似的摄影师就大哥手里冒烟的百金花大声攀谈饶北的烟价有多便宜,卞阅叉着腰眯着眼眺望四方,已经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脚底的摇晃声将他从陶醉中拉了回来,他的眼睫垂在周道净犹犹豫豫抓紧爬梯的手上,嘴角向外,“拉手。” 周道净愣了愣,皱起眉头,手底发力,两三步就蹬了上来,冲到温养源和吸烟大哥面前,把大哥的烟圈撞绕了个弯,回头看卞阅,“已经上来了。” 桑野负责殿后,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高度也有些忌惮,不过人家富哥惜命些也是应该的,周道净表示理解。 VCR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剪来剪去也就那么多素材,毕竟这个团队的寿命仅仅只有一年,前几天7月1日刚过完他们的一周岁生日,新生儿的记忆简单且枯燥,但卞阅剪得很用心。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登上更多酷炫的舞台,舞台效果也很少有好到能够拿得上屏幕的,许多演出场地喧嚣混乱,不适合录制影像,为了掩盖短处不露怯,卞阅将演出排练、后台故事和训练室日常作为VCR的一部分,让观众老爷能够最直观地了解他们和他们音乐制作的台前幕后。 乐队五人中,花钱最多的是桑野,花费精血最多的是周道净。她拥有的乐理知识和创作经验让她承担起队内歌曲创作的重任,他们一共有六首歌,五首歌都是周道净连着人一起签进来的,剩下那首是外包歌曲,队员们都参与了创作。而在周道净身后,无疑就站着卞阅。 温养源浑身痒痒,竭力蜷缩身体,软绵绵捅进桑野的咯吱窝,“为什么要把我吃炸鸡满嘴流油的样子放进去......” 卞阅哼哧一笑,“挺可爱的,谁让你放着手套不用非用筷子吃炸鸡,不好好夹东西还和樵子在那对着碗打鼓,筷子也用不利索,不满嘴流油才奇怪,小时候不会真是吃手抓饭长大的吧?” 那是一顿平平无奇的晚饭,楼底下买的油炸食品配上冲洗过就端上来解腻的绿色蔬菜,眼熟的宝蓝色掉漆保温杯摆在桌边,打鼓的卖力打鼓,公放DEMO做音效测试的两人举着手机茶饭不思,还有个迅速填饱肚子的盘着腿蜷在一张塑料小凳子上,张着嘴发出奇异的怪声——其实是在练习吸引乌鸦的吟唱方式。 各式各样的声音嘈杂地出现在玻璃窗外紫金色的晚霞里,只有游璧的夏天会出现那种颜色的晚霞。 后来真的有乌鸦被吸引过来,落在水泥灰的窗案上与她互相观察彼此,为了留住乌鸦,那种不成熟的吟唱一刻不敢停,最后乌鸦似乎嫌她太吵还不会正常沟通,扇扇翅膀飞走了。这段没有出现在VCR里。 “小净不是说要引进新乐器嘛,想加个大鼓,总得有人会敲吧,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是首当其冲...噗哈哈哈哈哈小净你以后再练习室开嗓真得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 周道净正在和桑野商量如何满足三天后昭园大学主办方的苛刻要求,周末的大学校园根本留不住大学生,想要在那时往音乐台台底下凑满七十五名观众,提前发传单似乎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温养源字正腔圆的哈哈笑传进耳内,她不由得顺着《速来速来》轻快的BGM匆忙抬起头。 VCR中,周道净冷面倦容地喝完一整瓶紫红色的女巫魔法水,镜头晃动着切近,她叉着腰背过身,面朝红日初升的窗口,开始长达十秒钟高亢激昂的“喵喵”叫,声音之雄浑有力,惹出地动山摇的毁灭感,让人在判断猫咪性别雌雄时陷入纠结与犹豫。 周道净微妙地“嘶”了一声,脑袋不自在地扭来扭去,“什么时候?......” 喻樵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等等,我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放什么了......” 以周道净的激情开嗓作为导入,《速来速来》特录的长笛小调前奏逐渐淡出,挂着粉红鳄鱼挂件的电音吉他率先映入眼帘,五位身着粉红黑猫猫主题的乐队成员脸上洋溢着为资本主义服务到底的热情笑容,喷漆的鼓,粉红的沙槌,干冰烟雾和彩带碎片不要钱似的喷向舞台内外。 “来者何人,叩门何意,真心几两,不答不应。” 下一秒,周道净的脸出现屏中屏的最中央,简单轻薄的妆容包裹住一张临界于成熟与稚嫩的脸庞,黑眼圈遮得有些猛,眼下铺展开大块的膨胀色高光,本就盈润的面颊显得更加年轻饱满,眼部看似妆浓实际着墨不多,只有眼尾翘起的狐狸睫毛和毫不留白的熏黑眼线,眼皮上没有打上跳跃的粉尘,自上而下洒落的光点全数聚焦在那双悲悯众生的下垂哀眼。 镜头打得很近,三面来光亮如天庭,仔细看、再经过专业镜头的变焦放大,甚至能找出她眼球的玻璃花纹。 唱完第一句歌词,身体跟随愈来愈强的音乐自由摇晃,握住话筒的手微微颤抖,有一部分紧张被施加在熟悉的麦克风上,耳边响起资本主义的教诲,惯性下垂的圆唇尽职尽责地挑起微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或许周道净自己和大多数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卞阅说不定能读懂,否则也不会把这段完整地剪进VCR,跳过开头进入**才是正确的调动现场气氛的方法—— 此时的周道净处在生命的临界点,青春期的哀伤与成年人的坦荡强烈对撞,几乎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蓬勃生命力,却有什么更加顽强的东西在她身体里一点点挤出来。 桑野看了愣愣的周道净好几眼,学老爸的动作老成地搓起下巴,“凤池海音乐节开幕式啊...这应该是我们最风光的一场表演了,不过出场费好像才一万五。” 喻樵子反驳道,“出道半年,一万五已经狠厉害了。现在不乐意了,当时在投资方跟前争宠争得最起劲的就是你。” 确实,镜头给了一圈,动作幅度最大、跳得最起劲的就是桑野。 周道净也说,“会有更风光的时候的。” 卞阅平静地解释,“这一段小净实在太漂亮了,只要开场镜头给的是小净,根本用不着带气氛场子就能自己热翻,桑哥上头快下头快,也就热闹前半段,后半场蹦累了也老实了。” 周道净觉得没什么好谦虚的,“一直都很漂亮,现在就是年纪大了。” “还是很漂亮很漂亮的!”桑野忽然怪叫出声。 周道净没看他,“谢谢桑哥。” 卞阅和周道净的年纪都比桑野大,却叫他桑哥,事实上桑野年纪最小,却是全团所有人的哥,这再一次阐述了资本主义的可怕。 周道净的镜头集中在前半段,接下来她便很少出现,通常都是充当诙谐的背景板,冷静又自然地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或许这是最真实的她。 五分钟的VCR因为中途两次卡顿闪退整整放了十三分钟,然而用十三分钟来打打闹闹,其实时间过得很快。总的来说这是一部生活化气息很重的影像,周道净一度觉得自己在看回忆录。 脑袋里出现这个想法的瞬间,胸口传来并不清晰的阵痛。 疼痛是隐晦的,但恐惧来势凶猛。 夏天的诅咒会再次降临吗?直到登上舞台握住麦克风的前一秒,她不停在心中叩问自己,近乎急切地想要否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净姐。”身后的喻樵子叫住她。 周道净听到的那一声,已经是第三遍。 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怎么了吗?” 队友们正皱着眉担忧地注视她,而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可能有点中暑,不过傍晚天气也凉快了,我没问题的。” “小净姐,”喻樵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那种意思,“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相信你能唱好。” 左护法温养源给自己装上透气的废土风面罩,鼻孔呼出粗气,朝她眨眨眼,“十万块钱,我们得完整拿到手。” 右护法卞阅调整着耳返,向着她的方向点头,下巴碰到金属项链,“我们队里最没问题的就是你。” “小净姐,俺信你,但是你别掉链子...就算你掉链子我也会原谅你的!” 桑野嘴笨,但桑野心诚。 周道净的眼角闪了闪,撵起嘴角的小沟壑,扭转过身,双脚分开些,站得更加挺拔。 暑热半褪的入夜风捎来水面不好闻的人肉咸腥味,静悄悄地吹动夹在耳后凌乱光亮的黑发,全头烫染痕迹寥寥无几,唯独搞特殊待遇的一绺深蓝色卷毛在发胶作用下弹性十足地翘在头顶左上角,像是一只蓝色的细角,被手指刮向脑后,腾空浮动,好像要同身后的人们挥手说些什么,“别担心,其实我状态还不错。” 还是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同伴鼓励的话语不仅没有消减她的困厄,反而让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什么要从胸口钻出来,难道心脏也会生虫? 但音乐已经响起。 其实不用他们四个激励,只要身体接触到音乐,她就能立即进入状态。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能干出来最标准的职业素养。 正如卞阅所说,她是最没有问题的那一个。 “第一首歌《**派生词》,希望大家喜欢。” 摄影大哥和他的伙伴们在一旁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有商有量地做出最优判断。 第一个大屏镜头由远及近地向特定方向缓慢拉动,最终完美定格在周道净那张在音乐声中快速恢复了气色的脸庞。 此时唇齿撬动,正是开唱的时机。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理犹如当场沸腾如锅炉的油煎池水,噼里啪啦炸响在台上人耳边—— 卞阅的最优判断不愧为最优。 窦葭说的保守了,水池里不止有水枪,还有人们矫健的四肢,长度直逼半米的纯天然螺旋桨泼出一道道惊天巨浪,尖叫声、尖叫过度的咳嗽声、咳嗽咳出异物的呵忒声、清除异物后强忍喉咙瘙痒继续尖叫的嘶哑声... 超出鉴别能力的声音、一丈更比一丈高的巨浪,所有一切化作实体形态的狼锤敲打在周道净高度紧绷的脑壳上,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和麦克风,周道净扑闪着眼睛左右躲闪,滑出两个流畅的舞步,差点错过进拍的时机。 “**罩住高楼,骆驼淹死绿洲。” 唱“洲”的低音压到难受的喉咙里,保护机制全开的身体带动麦克风东躲西藏,声音听起来像是飘进了云端。 这样下去不行,她的专业素养不容置喙。 撩开四散的长发,决定如松树般长在原地,任由惊涛骇浪将她的世界淹没,只要握紧麦克风,保护好它不受潮就行。 歌声总管恢复正常,然而新的危机正在靠近。 鲨鱼一样游潜在舞台正下方的三位成熟男性看准时机发动螺旋桨攻击,惊悚的笑声和热情非常的玩水邀请把舞台上的两位左右护法吓得步步直退。 “帅哥下来玩水吧!” “帅哥你腿好白呀!” 温养源退了几步觉得很不爽快,折返回去一脚把正准备爬上岸的男人踹回水中。好在音乐节的安保不是白拿钱的,那几个海鲜男很快就被穿着制服的壮汉制服押送出池子。 《**派生词》得以正常演奏。 《**派生词》起头,出道名曲《速来速来》压中,最新热单《食肉植物》收场,三首歌曲总共十分四十八秒,在周道净狗血淋头的人生中算作排得上号的漫长。 焦躁不减的晚风越来越清凉,原来是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遍,五人成功解锁落汤鸡新造型。温养源洒水车一样快速甩动脑袋,和嫌麻烦没再穿衣服卞阅竟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喻樵子鼓着腮帮挺动身板用力敲下最后一道音符,桑野空口的呼麦伴随落日沉入地平线,周道净半沉浸半逃避的双眼艰难地挤开一道缝隙,抬头看到悬挂在天边的乳白色月牙。晚霞里的月亮,她还是第一次见,真要说起来,她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虽然那月亮只有圆盘的五分之一大小。 却皎洁得发腻。 他们这个乐队打娘胎里出来就习惯了在最吵嚷的地方专心演出,因此初次听说有观众使用水枪攻击时,大多数人还能保持镇定。 然而这个特殊副本中出现的人造巨浪确实前所未见,温养源说他去过水上乐园,通常不会这么激烈,可能因为他们的形象实在帅气逼人,让那些人心生嫉妒,忍不住想用水花糟践。卞阅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吃了教训,下次就能有所预判了,接到水上演出就和主办方提议使用雨衣主题,护目镜和雨衣一戴,必要时候两脚上去踹,谁也伤不了他们。 温养源和卞阅一人一句好不热闹,在退场过程中笑眯眯地揉推着脸色黑臭难看的周道净、喻樵子和桑野三人向前走,还不忘和周围捂着鼻子刻意绕开他们的工作人员热情地道别、道谢。 不管怎么样,轻舟已过万重山! 十万金币哐啷啷落入口袋! 第3章 白桑夏(3) 舞台后遗症并不是谁都有,□□包不住灵魂的人通常会出现与周道净相似的症状。每次拼尽全力地完成演出结束后都会身体都会产生心率过高,背后发汗,精神恍惚的情况,通常喝几口保温杯里的温开水就能立刻好转,这次调整的时间有些长,还多了眼球发痒的症状。 演出结束后回到活动房收拾装备,每个人保养音乐设备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周道净的方法很简单,采用的道具仅有水龙头里的清水、可以用来卸妆的棉柔巾和浓度85%的酒精喷瓶,干湿并用,深度消毒,主打的是慢工出细活。 吹干头发,简单擦一遍裸露在外吃苦的皮肤,周道净强忍头晕目眩的不适,抱着麦克风蹲坐在角落一声不吭。 在外人眼里,她在颇为耐心地给自己的爱麦做深层焕肤保养,容不得打搅。其实她很乐意同其他乐队的姑娘们交流受害心得,闹哄哄但颇有集体力量地围成一圈,点开交流群里的链接当场下单打六折的游泳护目镜。 她只是难受得提不上气了,眼前一片模糊,长时间注视一个地方就会忍不住流出干泪。落泪是出洋相的事,她总不能在这群姑娘面前脆弱得这么无理取闹。 半小时后,周道净左手搂着麦克风包右手拉着自带的备用音响,与等待在银鹭小破车前热聊聚餐点的四人汇合,商量了一处价格偏贵的私汤温泉店,打算在那里收拾一下战损的身体。 三排座的商务车,桑野挤走喻樵子坐在周道净身旁,想找她说说话,问问她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但周道净刚坐下就沉默地闭上眼,脑袋牢固地靠在椅背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轻微摇摆,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喻樵子扒住椅背撑起膝盖,朝后头眼巴巴地望去,与桑野对起口型。 喻樵子:她怎么样啦? 桑野:舞台后遗症吧。 喻樵子:唉,后面空调冷吗?给她盖条毯子。 喻樵子从脚边的包里抽出一条空调毯,朝后方递过去。 桑野:不太冷。 虽然不太冷,他还是接过毯子,折叠成正方块到毯子在他手里缓缓松展开,变成长方体时,轻手轻脚地给周道净盖上。 周道净轻微哆嗦了一下,没有睁开眼。 车轮接触到靠近入园口的潮湿黏土地时打了次滑,毯子落在地面,半梦半醒的人用手罩住蹙起的眉头和发皱的眼皮,等待毯子被重新捡起。 这回毯子盖到鼻息下方,里头全是她一个人的气味,绝对不好闻的气味。她调整了姿势,将身体朝向映射晚霞的车窗,舞台上惊心动魄那一眼重上心头,慢慢地,背弓成新月形状。 心想水上公园这地方真可怕,再也不想来。 ......给十万的话另说。 到达目的地的停车场后,车辆没有熄火,空调继续运作。司机卞阅给醒着的三人各发了两颗薄荷味的口香糖,嚼完口香糖,恰好周道净醒来。 进入单间浴室洗澡前,周道净将污染严重没法再用的隐形眼镜摘下丢进垃圾桶,拿出装有黑框眼镜的眼镜盒包进洗浴袋。滴了几滴眼药水,眼球的不适没有缓和。 从单人浴室里蒸满四十分钟出来的脸颊混杂了熟透的红、肤底的白、憔悴的黄还有眼下的黑。 脸干嘴更干,周道净跌跌撞撞找到一块落脚的雨花石,仰起头没几口就把保温杯里的温开水喝得一干二净,肚子咕噜噜响起来,有点想上厕所。但比起厕所**,更加需要解决的是她不妙的身体状况。 她打开蓝色浏览器里的线上就医平台,把自己的问题一五一十地输入进SVIP用户的粉蓝色条纹聊天框。 饶北的浴场做得很有名气,出发之前就有了泡汤的计划,所以自带了浴巾和浴衣。 在浴室里已经将生姜花味的宝宝精油抹在夏天仍然相对干燥的关节部位,此时从背包里掏出同样香味的保湿身体喷雾,喷头向上,眼睛紧紧盯着屏幕,细密的水雾落在脖颈,一部分不甚飞进鼻子,放下喷雾竖起手掌同时捂住眼睛和嘴巴,大声打了个喷嚏。 穿着薄浴衣正在泡汤的喻樵子揭下罩在眼睛上的热毛巾,小细嗓听着像撒娇,其实是礼貌的抱怨,“小净姐......我都要睡着了的。” 周道净扇动手掌将香雾散开,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抱歉抱歉,你继续睡吧,时间还早。” 等待与她通过网线和她的十五块问诊费交心三年的蒋医生上线问诊时,窦葭忽然给她发来消息。 豆荚炒肉吃不吃:Tipsy的小情侣前两天领证了,今天是他们领证之后的第一场演出,晚上想请咱们一起吃顿庆功宴,还请了敏慧和桦彩他们乐队,不到二十个都是熟人,地点在虎弛路锦苑楼,帮你问过了,八点半点菜上桌。 豆荚炒肉吃不吃:要不要来? JING:家里几个一起。 豆荚炒肉吃不吃:当然,都是一起来的,人在外地抱团行动才安全。 JING:我问问去。 周道净点进名为【看到就点进来翻翻有没有错过最新消息,你净姐点你呢】的群聊。 JING:【JING与豆荚炒肉吃不吃的聊天记录】 JING:事情就是这样。 神秘美男子:去。 一坨卞:去。 巧了么这不是:刚醒,走你。 AAA荒野孤狼在线捉羊(上午10:30-12:00在线):呜呜呜呜可是我刚点了店里的红豆年糕汤和温泉蛋拉面。 神秘美男子:你还没离开柜台几步吧?面还没下锅呢,现在返回去和人家说不吃了麻烦退单还来得及。 AAA荒野孤狼在线捉羊(上午10:30-12:00在线):明白!我现在就去退单! AAA荒野孤狼在线捉羊(上午10:30-12:00在线):那我也去。 JING:好得,八点半开吃,我们提前十分钟到就行了吧? 神秘美男子:现在去也行。 JING:有没有人还想睡觉? 温养源听出来是周道净想睡觉。 神秘美男子:我想睡觉。 巧了么这不是:?你的睡意和尿意都比较荒诞的。 一坨卞:大家散了吧,他已经睡着了,八点楼底集合,订七点四十的闹钟。到时候都收拾整齐了别太松散,还有其他乐队看着呢。 JING:表情包【晚安月亮】 AAA荒野孤狼在线捉羊(上午10:30-12:00在线):表情包【晚安星星】 巧了么这不是:表情包【晚安卤蛋】 神秘美男子:表情包【晚安五常大米】 JING:做梦都能回周道净消息的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神秘美男子:表情包【亲亲我的宝贝】 周道净滑动手指,转回和窦葭的聊天界面。 JING:久等了,都去。 豆荚炒肉吃不吃:太好啦!你要来陪我喝酒! JING:好得,趁我没来自己剥点砂糖橘吃。 维生素C能够预防酒精中毒,同周道净上桌喝酒前做这种准备工作是必要的、明智的、一点也不丢人的。周道净的酒量天生就很好,牛趴下了她还叉腰站着。 眼睛酸胀得厉害,手机果然不能多看。和窦葭简单絮叨了几句就快速下线,举起镜框,背对着喻樵子又滴了两滴眼药水。 闭上眼缓冲了一下焦躁的情绪,发现长在心口的摇摇欲坠感骤然减轻不少,得到这样的感知回馈通常有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危险已经被妥善处理,顾虑的事情烟消云散;第二种,她已经来到事件发生的传送带上,没有办法回头做出反应,预警机制在这时解除,因为预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次会是哪种情况呢?周道净忽然觉得很荒唐,摸着嘴唇笑了起来。她研究自己的精神世界似乎研究得太狠了,神神道道,就跟徐绘似的。 可自己终究不是徐绘那个把视天地日月为己出、距离瞎眼断舌只有一步之遥的神婆,想破脑袋都不能把两种情况分出个“绝对”和“可能”出来。 想不出来就先睡觉,改变不了的东西就大大方方接在怀里。深谙此道的周道净立刻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她打哈欠时通常都会唱一段高音来赶跑自己和身边其他人的困倦,不过喻樵子似乎睡着了,场景也不对,这么做要惹小姑娘生气。 厕所**不知什么时候感受不到了,可能膀胱也知道她急迫想要迈入汤池睡个好觉。 周道净眯瞪着眼摘下黑框眼镜,剥落外头的浴袍,薄若无物的浴衣飘在汗毛表面,凉飕飕的,起了阵鸡皮疙瘩。她观察着喻樵子的动静,蹑手蹑脚踏进温泉池,池面泛出的超小涟漪完全是国家队级别。 周道净和喻樵子一个在最西边,一个在最东面,订好闹钟,还能睡四十五分钟。在上下眼皮吻得难舍难分之前,周道净执着地点开蓝色浏览器,查看蒋医生的问诊界面——还是没有上线。 这是第一次在自己这么需要他的时候对方不在,如果蒋医生迟迟不来告慰她的身体,而她的身体还继续向外吐冷汗,眼睛仍然酸痛难忍,恐怕她真得老老实实去趟医院了。 因为蒋医生的存在,周道净已经有三年没有踏进过医院的大门。说不好是蒋医生的技术硬还是她的命硬。 周道净学着对岸喻樵子的样子在眼睛上放了块热毛巾,内底冒出的冷被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绵柔暖意冲散,最后的意识将手机推送到岸上,失去控制的手臂落进水里,水花不小。 就这样陷入了慌乱的梦境。 周道净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是在那位喜欢蓬头垢面的红头发疯女人拉着她的手带她离开地球时。他们头上套着有水有金鱼的金鱼缸,说话时嘴里吐出密集的泡泡。 周道净张开嘴,嘴里没有牙齿和舌头,金鱼很容易就跑进她的嘴里,可她的口腔是一片空白地,金鱼在她说话间又慢悠悠游了出来。金鱼在她嘴里跑来跑去时,她问疯女人,“我们为什么非得走?” 疯女人的玻璃鱼缸里装着红黑两种颜色的金鱼,周道净想要看清自己的鱼缸里的金鱼是什么颜色,然而鱼缸太紧太小,金鱼只对她的嘴巴和耳朵感兴趣,直到她变成斗鸡眼都没能做到。 听了她的问题,疯女人发出阵阵冷笑,泡泡不断从她嘴里冒上来,冷铁一样残酷的眼神隔着玻璃鱼缸无情击穿她的身体,“永远都不要再提这种蠢问题!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地球人根本就不欢迎我们!” “是吗?”周道净想说自己现在没有那种感觉,曾经肯定有过,但想法总是变化莫测,善待自己的人不会计较过去。觉得她的说辞有些极端,但和疯女人计较这些没有客观答案的问题没有意义,“那我们为什么要来地球生活?” “蠢货!你怎么好意思问我?!”疯女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裹在弧形玻璃里的畸变面容忽然狰狞起来,利用竟然还存在的太空引力,猛地朝她扑来,没有温度的胸脯亲密无间地贴在她的鱼缸上,那一瞬间,所有的金鱼都游进了那块弧面。 周道净看到,她鱼缸里那两条金鱼是蓝色的,一深一浅。 “当然是因为我们脑子进水了!现在我们离开了,但是脑袋里的水还没排干净,我替你把鱼缸砸烂,你很快就能想起来自己是谁,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茫茫宇宙只对地球说非来不可!说起来,当年还是你拉着我求我让我陪你一起来地球坐牢的,我都说了吸点违禁品根本不算什么,你非要坐牢!你果然是蠢货!善良的蠢货,害人害己!” 如同钢铁般坚硬且没有热量的胸脯死死抱住她的鱼缸,缸内的金鱼焦躁地到处打转,明明她挤压的是鱼缸,周道净却觉得即将被捏爆的是自己的脑袋。 咕噜噜咕噜噜......金鱼花朵一样绚烂的鱼尾在眼皮底下进进出出,终于在鱼缸出现裂痕时,它们飞快地钻进她的口腔寻找庇护。 梦里的周道净消极又迟钝,就算快要窒息也没有做反抗,除了眼球和脑袋在动,全身上下没有第三处能够听从她指挥的器官。 哗啦啦—— 鱼缸碎裂居然是这种声音,周道净无神地想,好像暴雨砸在铁皮房顶上。 不出意外,周道净被扎得头破血流,玻璃碎片胡渣一样插满她的嘴唇边缘,本该进嘴的渣子转头刺进她的眼睛,梦里没有痛觉,只看到眼前施施地降下一片鲜红色水帘洞。 疯女人累得满头大汗,单手叉腰喘起粗气,看了眼一脸呆滞正用鲜血洗脸的周道净,伸出一只手来,“吐出来。” 周道净下意识闭紧嘴巴。 “给我吐......给我吐出来!那东西是地球留给你的纪念品,只要带着它们,不管逃得多远都会被地球找到,你难道还想回去坐牢吗?!” “快吐出来!你已经被拔了舌头和牙齿,你拦不住它们,它们会游进去!” “给我吐啊!!” ............ 第4章 白桑夏(4) “哇”地一声,两根湿漉漉的烟卷落进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掌。 周道净咂了咂嘴,没有鱼腥,是淡淡的烟草味。太好了,本来她也不爱吃鱼。 “就这?” 沾着她口水的烟卷被那只手掌毫不嫌弃地卷在眼前,手掌的主人有些失落地笑笑,“还以为你为了我能做到用嘴□□的地步。” “抽烟又不犯法,女爱豆私底下抽烟的多的是,压力大的时候抽几根再正常不过了,爱豆也是人,你用不着有心理负担。觉得有所顾虑的话就看看我,我不仅吸烟,我还吸......行了,我不在外头嚷嚷,我只想告诉你,这点小事一点都不值得你感到抱歉。” 愤怒,周道净有多久没有真切地感受到愤怒,那种无用的情绪原来没有在那场手术中彻底离开她的身体。 只有当这个女人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梦中出现,不厌其烦地用烟卷点燃她怒意的导火线,用最直接的手段让她体验到生命的另一种形态—— 喉咙以下填满了心脏奋力拉扯动脉、拼命挣脱房室、想要撞到女人脸上将她淋得满头狗血的迫切的声音,震耳欲聋,无法平息。 黑发唇钉女人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潮湿的香烟如何能点燃? 拍开女人正打算往嘴里送烟的手,将她手心的打火机和烟卷全部甩落在地,顺势擒住那段毫无气力的苍白手腕,逼迫她靠近自己,这是愤怒但不愿意伤人的窝囊废做出最有勇气的举动——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气,通过最近距离的视觉与听觉,直观地感受她的愤怒。 女人无耻地笑了笑,好像在笑她的天真可爱,低下猩红眼线挑起的凤眼,慢条斯理地抹上她不住颤抖的唇珠。 周道净轻易咬住了那根葱段一样松脆的手指,鲜血在她的虎牙里快速渗出,只是尝到一点腥甜的味道,她立刻将牙齿和唇面全部收了回来。 见状,女人哈哈大笑,“嫌我脏还来咬我?” 那根手指强行撬开周道净并不冷硬的唇瓣,尝试伸进她温暖的口腔,不成功,于是黑血里长出不停蠕动的全新生命体,顺着那点缝隙迫不及待地挤兑进来,这回成功了。 女人的眼睛弯成镰刀,唇角咧得将要把面部撕裂——裂口女等恐怖元素不会在周道净的梦里出现,只是看起来分外狂野放肆——笑声响彻整个洗手间,“我的脏血好喝吗?” 女人唇钉长在下唇的黑痣旁,两点孪生的黑色犹如吞噬万物的黑洞,强大的引力吸收着周道净源源不断的怒火。 暴力没有任何意义,暴力只能给自己带来痛苦,打人的时候拳头很痛,事后悔悟的时候身心都很痛—— 直到周道净的手掌死死攥住她脆弱的脖颈,女人才露出真正算得上生动的表情。 不过那瞬间的讶然很快被无所谓的狞笑代替,女人喉咙里发出不明不白的音节。周道净被她唬住,觉得她比疯女人还要危险,疯女人只是疯了点,对她的好却是真心的,而这女人是真变态。 杀死一个变态不会让她有为民除害的成就感,祸害死前害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把手放在她喉咙上的的人。 这么想着,潜意识里驻扎待命的理智警察使出神力一脚踹倒心门,前来缉拿被疯女人勾起的捣蛋因子。 周道净快速眨动双眼,不由得松懈了手底的力道。 下一秒,随时可能被掐断脖子窒息而死的女人自投罗网,将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拥入怀抱,蛇一样冰冷滑腻的肌肤贴上周道净用力到青筋凸起的手掌和不受控开始发红的耳尖。 “昨晚要是你来了,我就不喊那些臭男人了,我说过,要是你在,我就只跟你......你的手和你人一样,那么漂亮、干净、还有力量,你一出现,我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周道净觉得这个梦有些太真实了,这才是真正的回忆录。 有些话听第一遍的时候会觉得恶心,但随着人的阅历不断累加,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变得更加成熟理性,再次亲耳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语—— 更恶心了。 他们的距离过近,反咬耳朵是轻而易举的事,周道净松了松嘴唇,送出舌头,将嘴里的毒虫吐在女人肩头,回应的发音却格外清晰,“滚远点,毒虫。” 不用感到害怕,这里是梦境,梦想事成的梦。 她死了,夏天的悲剧就能少一桩,命中注定的悲剧无法改变,那就推迟。 除了夏天,任何一个季节都能容纳悲剧的发生。 只要她死了,是不是只要她死了...... “砰——” 凭空乍现的防护罩犹如跳进油锅的爆米花,向四面八方声势浩大地爆炸开。 蓝色的降落伞,支撑她的心跳声平稳落地;巨人花裙一样不合身的装束,温暖地罩住她的身体。 身体不断向上漂浮,她是被拴在电线杆上的气球,而电线杆则是瞪着眼睛不断被拖着往前走的女人,两人的连接点完全是周道净一厢情愿,由整只手掌的拧、到指甲的抓、再到半个胳膊死死的环绕,她现在变成了想要缠死敌人的毒蛇。 后背撞击在紧锁的厕所大门上,门板不安地晃动,即将倒塌,女人的嘴角流下神志不清的唾液,嘴角嘲讽的笑意未减半分,爽翻的呻吟声和窒息的呼救声间隔着从她嘴里飘出。 不要听,不要看,把这个毒虫掐死,然后塞进马桶里用水冲走,夏天结束了,悲剧演完了,完美的计划! 门板不堪重负,最终向后倾覆在地,距离这只毒虫被塞进马桶只有一臂之力,距离她在梦里完成年少时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眼底露出不可挽回的贪婪的光芒—— 就在这时,不知是否已经失去气息的毒虫化作黑色的烟雾,门板落地扬起的风与尘呼啸着吹散了这团黑雾。 漂浮在半空的周道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消失的毒虫,暧昧的空气,难舍难分的两片唇瓣的主人,被门板包庇的小小世界里站着的,正是那两位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好的彼此的纯爱姐们。 周道净拉了拉贴得太紧有些喇喉咙的气球衣,“别亲了。” 姐们俩从正负离子纠缠状态中分开,惊讶、难堪、羞恼的神情五花八门地在他们脸上跑过。真见外,好像她是什么不知情的陌生人似的。 她才不是陌生人,她是他们最伟大的挡箭牌。钢铁一样直得令人发指的女人为了给两位姐们的爱情做掩护,愣是在姬圈排行榜上做了两年的榜首。 没有她就没有她们的爱情,忘了谁都不能忘了她。 “不记得我了?”周道净冷静地看着眼前手臂紧紧揽在一起,打算好同心协力共御外敌的两人。从他们的眼神判断,的确已经忘了她在拉圈辉煌一时的人名与伟大的历史功绩。 有够过分的。 “那就当我不存在吧。下次别在厕所约会了,气味不好闻,还有也没人替你们拦住喜欢在门缝下面塞摄像头的狗仔,在外头做得这么肆无忌惮,早晚要出事的。”说罢,在空中划动快速手臂,调转气球衣的方向想要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借着快速跳动的恶劣心脏最后刺激他们一下。 那话听起来像碎碎念,“迟早要分手的,没有我分得更早了。” 屁股后面弹出来一道怒吼,“什么叫迟早分手!你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她也想说清楚,可她们小两口的事情她哪里说得清楚。 “算了算了,她看起来不像坏人,她都会飞的,会飞的都是天使啊,你和天使较什么劲呀?” 真不愧是全世界最甜美的女人,她算什么天使呀,宝贝你才是天使...... 如愿以偿飘出女团事故圣地排行第一名的舞台幕后女厕所,抬头看到正在冲她俏皮眨眼的电子摄像头,周道净眉头一锁,挺起胸膛抡起拳头,一个鲤鱼打挺,擦出火星的勇毅之拳往摄像头上狠狠砸去。 梦里的周道净力大无穷,还不觉疼痛,简直是人形杀器,两拳下去,讨人厌的东西在沿着她睫毛生长的方向发生爆炸,胜利者眉毛起火,勾起嘴角正准备回到太空与疯女人漫游星际。 然而在胜利者看不到的地方,金属残骸内部迸射出来的火花飞溅在气球衣上—— 失去天使身份的周道净下意识捂住眼睛,“嗷”得跌落凡尘,地板是否是厕所水的味道尚且没有尝出来,两串同时响起的闹钟铃声顺着左右耳道横冲直撞地闯进耳朵。 “巴啦啦巴巴......” “嘟噜噜嘟嘟......” 周道净猛地揭下已经冷却的眼罩,直直对上喻樵子危险眯起的深邃大眼。 “我醒了。”周道净闭上眼咧开嘴,尽量掩藏眼睛的情况。还没有照镜子,但变本加厉的酸痛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就将眼睛的真实情况转告给了她。 喻樵子撑在池边观察着周道净不太自然的小表情,不开心地抓了抓她没包进干发帽里因而湿漉漉的发尾,起身上岸,翻涌起阵阵水声,“又梦到她们了?人格分裂症疯女人,黄毒姐,还有那两个一心搞对象的。” “她们可能又想我了。”周道净握住池子边缘想要跟随喻樵子离开汤池,但手臂失去原本的力量,接连拖出三场小水花,才成功爬起。 她站着挠挠手臂,一顿,“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说了,但不是什么奇怪的话,是你经常说的话,听得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了,一直听不到才会感到奇怪。” 喻瞧子正在收拾汤池边的沐浴包,低头做事,说话声音忽大忽小,拉上沐浴包的拉链,忽然抬头看她,“奇怪的是你现在这幅模样。” 周道净的腿在打颤,还自以为没有明显到一看便知的地步。 她沉重地吐了口气,来到睡前歇脚的雨花石边弯腰收拾自己的东西,双腿折叠一半,身体开始晃动,摸到湿滑的石面才镇定下来,觉得这样子确实很奇怪,但身体难受和心理惊吓完全是两回事,“我没多想,就是身体不太舒服,回游璧之后去趟人民医院看看。” 盯着喻樵子欲言又止的脸,知道她想说什么,周道净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能现在去,我也没有不舒服到吃不下饭的地步,快要饿死了,必须先吃饭再去医院,这个步骤不能变。” 喻樵子的眉峰皱成两团小龙角,“又是舞台后遗症?” 周道净追在鸡蛋一样绕着石头外缘滚来滚去的超大碗洗护用品身后,迟钝地挪动身体,闻言撇撇嘴,“真的有这个词吗?” 喻樵子点头,“从你开始有也行。” “一周最多两场,还都是在省内,我们的工作强度也不大呀,和你年轻风光的时候比起来肯定是小菜一碟,说到底是你现在身体跟不上。你真得好好补补了......桑野舅妈送你的红参口服液现在还藏在床底下没动呢吧?回去就开封喝了。” 年轻时也曾有过音乐梦但最后嫁入小豪门的桑野舅妈今年二月份来练习室给小朋友们拜年,给所有人都带了年货和礼物,周道净的礼物是两箱进口红参口服液和商场里288一盒的手工阿胶糕,也不知道桑野在她舅妈那里说了什么,小野乐队里那个主唱的虚弱无补在桑家成为常识性知识点。 “不喝,我浑身上下加起来就半个麻袋的家当,只有那么点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我自己喝了,逢年过节送礼我送啥?” 阿胶糕和喻樵子分食完了,那段时间喻樵子和她的夜宵小零食就是又甜又苦的阿胶糕和喻樵子收到的古法养雌米糊糊,足足五公斤重的麻袋装,功效毋庸置疑,但味道并不好。喻樵子把那糊糊当药吃,说能吃到她孩子出生,生的是女孩还能接力吃下去。 喻樵子觉得她在开玩笑,“你管别人做什么?你是这么好面子的人吗?” 周道净突然不回话了,喻樵子朝她那瞥一眼,看来是收拾好了。 周道净扶着石头晃悠悠站起来,抱着装有练习室楼底超市半价洗浴三件套礼盒的洗浴包,扔下句“以前不是”,绷着脑袋顶开帘子就往外头走。 喻樵子顿在原地,嘴里忽然发苦,浑身吐出懊恼的泡泡。 光忙着抽别人的烂嘴,忘记抽自己的了。 喻樵子和周道净是室友,他们的房间在练习室楼上,游璧开发区汇凤小区12栋四楼。 楼前没有树荫遮挡,旧晨练公园的器材架上笼罩在花多树折的杏花阴影下,阳光能从初升一直晒到日落,被子和衣服没有霉味,头发也亮汪汪。 她和喻樵子同吃同住,平常生活很便捷,走下楼梯吃饭、练习,唯一接触到陌生人的机会就只有走安全通道的那不到半分钟,周道净对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常生命活动感到满意。 三楼的空间不宽敞,一室一厅一卫,小书房是周道净进行音乐创作的私人场所,偶尔喻樵子会进来送点零食水果,靠在桌角和周道净腿上讲些突然冒出来的音乐灵感,站得累了就搬出桌底下安置一只已去世的流浪小狗的纸箱里的干净毯子,垫在屁股下面,坐下来再把话说得久一些。 厨房不开火,改装成图书角,周道净读不进书,但喻樵子喜欢。周道净推开小书房的门走出来,发现睡在书堆里的喻樵子,将她手里的书抽在自己怀里,盘腿坐下来时制造一些动静把她吵醒,然后端着书背过身,把她看停的地方折起小角,自己再向后多翻几页,假装自己已经坐着陪了她很久。喻樵子想同她讨论书本情节的时候,周道净已经伸着懒腰离开书堆,逃不过的时候,干脆说不记得了。 不到二十平的卧室容纳两张舒展得开四肢的床铺,喻左周右,中间的过道细且窄,只有绷紧腿上的肉横着挤过,才能抵达两床前的矮窗,窗子上贴着紫金色的窗纸,晚霞照进来是窗纸的颜色,打开窗户又是另一种颜色。 周道净打记事启就是闭眼即入梦的多梦患者,多梦算不上毛病,梦境给了她很多创作灵感,她喜欢做梦。只是最近几年的梦境越来越贴近现实,曾经云游四海、化云降雨、遍阅众生的绮丽梦境只留下一副华丽的空壳子。只要脑袋没有落地,这副壳子就会一直带给她失真的奇遇,让壳子里的东西变味的是被现实折腾得直不起腰来的做梦人。 现实入侵梦境,梦境出让一部分自主意志,不再是独立的世界。 周道净开始思索生活,思索别人犯下的错误,但更多的是自己犯下的错误。梦境成了读档过去时空的游戏空间,读档的时间点她无法决定,出现的人物大差不差——总共就那么几件破事,那么几个烂人,全部来梦里走一遍也用不了几天。 所有读档隧道开启一遍又一遍,相似的梦话临床的喻樵子听了一遍又一遍,醒来后脸上尴尬的痕迹周道净用手背刮掉一遍又一遍,假扮成听不见婴儿哭闹声的熟睡丈夫的喻樵子背过身思索了一遍又一遍。 喻樵子背着登山包走出私汤店时仍然在阴沉地思索,麻雀小脑快要撞到地上。 “嗳,头皮要吻上右视镜了,走路就不要想事情了——要不要吃口香糖?” 副驾驶伸出来的手上提着一盒薄荷味口香糖,将喻樵子不曾抬起的脑袋朝远离车皮和右视镜的方向隔空推了推。 糖盒在喻樵子眼前甩来甩去,好像游乐园里向小朋友推销临期糖果的移动糖果车员工。 周道净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嘴里吹出浅绿色泡泡,“吃吧,最后两颗了。” “她不吃给我吃。”驾驶座的卞阅说。 周道净收回绿泡泡,回头看他,“一天最多两颗,多吃胰岛素白打了。” “我吃。”喻樵子接过口香糖盒,在周道净的注视下将口香糖放进嘴里,空掉的糖盒塞进口袋,“我来扔。” 周道净看着她笑笑,缓慢摇上车窗的过程中对她说,“上车吧,空调已经很凉快了。” 温养源作为最先上车的一批人,竟然没有吃到最后两颗口香糖,不开心的酸劲密密麻麻写满脸上。 喻樵子坐下比温养源矮一整颗大白菜的高度。她觉得男人长得高大也没什么用,矫情起来还是很可怕,喻樵子白了他一眼,不去看他。 “她就是想让你扔糖盒才给你吃最后的两粒的。”温养源撅着嘴故意说。 才不是偏袒你、不待见我。 “我知道啊。”喻樵子呵呵一笑,“她就是知道我愿意帮她扔糖盒才把糖给我的,我说我愿意,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你的事,你听懂没?” 喻樵子像能把兔子咬断脖子从洞口里拖上来的小体恶犬,一面对温养源露出锋利的獠牙,一面死死握住防晒衣口袋下的空糖盒。 这可不是简单的糖盒,这是她的台阶。 温养源就是那只有性命之忧的高壮野兔,还是耳朵被剪得破破烂烂、在骂不过的人面前耷拉耳朵放弃抵抗的怂兔蛋子。 “.......听懂啦听懂啦!凶死你算了!我又不还嘴,我什么时候还过嘴,你喊什么喊啊!” 周道净和卞阅在前面听得哭笑不得。 温养源身上的混混气质越来越微弱,和喻樵子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要闻不到了。首先这肯定是件好事,其次周道净希望他离了自己和喻樵子也能保持这样圆滑的做人态度。 半年前的秋天,具体时间是8月12-19日,没见过大世面的街头混混听说乐队要在白天、地上开展第一场大型商演,习惯于在暗无天日的深夜地下硬着头皮扮演摇滚男孩的温养源提前一周看了场地,跟在桑野父亲身后听完了演出流程。 回去之后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掉,卞阅起床上厕所以为宿舍里有人在接受化疗。 演出前两天的夜里主动被保安大爷锁在场馆里,没盖被子,抱着臂膀睡在冰凉的舞台上做了一晚上噩梦。 第二天下定决心:他要当逃兵,这场面太大他吃不消。 连夜设计逃跑路线,脸面也不要了,情谊也顾不得了,虽然那两天抬头看人的时候瞳孔都在发抖,但他努力说服自己,人要有自知之明,早点滚蛋对他自己的身体好,对小伙伴们的前途也好。他本来就是小混混,滚回街头继续卖唱,抓猫逗狗睡桥洞,活不下去了回去啃两口老母的退休工资,这样的生活才是温养源的舒适区。 这点小诡计在喻樵子眼里根本就不够看。她同样紧张,内分泌紊乱,经期推迟,腹痛到爬不起床,每次上厕所都和生孩子似的血腥恐怖。卧室的空调只能制冷不能制热,周道净提议和她睡一张床给她捂肚子,但喻樵子觉得太麻烦人家,自己睡不着就算了还搭上另一个的好梦,尽管那个人不怎么做好梦。 虽然紧张,但喻樵子从没有想过放弃乐队,这是责任心的问题,她是一旦扛上责任就会上瘾的人。 8月19日演出当天,温养计划好了一切,早一点收拾铺盖滚蛋,给小伙伴们缓冲的时间,不能真上台了才发现他人不在,这太突然了,周道净和卞阅就是再神机妙算都不能立刻想出解决的路子。 上午九点,贼眉鼠眼的男人来到场馆侧门,跟着给殡葬馆送花束的黑西装大人们离开场馆,顺利溜回街头。刚到地方就发现,原本卖唱的老地方被修鞋的老爷爷和他的狗挤占了,这才意识到这条街道早就已经没有他温养源的容身之处,傻愣愣站在那想了半天,刚打算掉头回去,就被两双力大无穷的神秘左右手拉进巷子。 喻樵子:“想掉头回去?你还能回哪?我们乐队不是垃圾处理厂,你要早说自己朽木不可雕我们干什么花那么多钱培养你?想想真是肉疼。” 周道净:“游璧最不缺的就是吉他手,招新广告今天中午贴出来,最多半个小时就能找到替补,第一场商演不能搞砸,作为吉他手,你的去留和我们无关。” 喻樵子:“但作为欠债人,你和我们乐队的关系就大了。你现在跟我们回去把花在你身上的钱结清楚,三天内连着违约金一起还给桑野,还不清钱你也别走了,给我们乐队打杂吧,一小时五十块。” 周道净开始咳嗽,表示这报忒高了,喻樵子嘴一张,立刻改口,“一小时三十五块,你也就这个价了,毕竟你和卞阅桑野住在一起从来不主动打扫卫生,饭也不会做,杀虫剂还能买成空气清新剂,天哪?真不敢想象你在外面真打起杂来有哪个东家会看得上你,你这辈子也就弹弹吉他住住桥洞了。” 温养源比想象中不禁骂,把孩子带回去的过程也比想象中顺利。 真以为自己要回去当乐队编外人员,开始打杂后半生的温养源在车上把周道净准备的纸巾全哭没了,周道净被秋天的风冻得流鼻涕都没纸吹,一路上两个人都在狠命吸鼻子。 来到场馆,眼睛红通通的吉他手被等候多时的化妆师小姐姐们按在皮椅上开始捣鼓,后台乱糟糟全是人,温养愿哭得脑袋晕乎,挂满泪痕的漂亮脸蛋被对此喜欢得不得了的姐姐们搓揉来去。 直到怀里被看到自己的形象后哈哈大笑的卞阅塞进熟悉的吉他,刚才在巷子里用狠毒话语狠扇他五分钟耳光的喻樵子幽幽地对他说,“怂货,都到这儿了不会还不敢上吧?弹毁了再说,再差我们也认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主办方要是觉得你太烂不值当那钱,你就等着真的给咱们乐队打杂吧。” 她说“咱们”乐队,不是“你和我们”乐队。 温养源觉得自己又被耍了,从小到大不论小男孩还是小女孩都喜欢拿他当猴耍,看他那双倔驴一样的三角形小眼睛变得红通通、湿漉漉。让驴变成兔子,这让他们产生成就感。 不过面对这次的戏耍,他一点也不恼火,他甚至很开心,抱紧吉他,拨开人群,先于所有人跳上舞台,提前适应腿软和发虚汗的恐惧感。 不用打不擅长的杂,街头混混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有一群人看到了他惨不忍睹的劣根性,一五一十地掌握住他贫穷的软肋,然后用看待白粥咸菜的眼光平淡地审视他的一切,居然说是不在乎,这显然是谎言。对待不在乎的人,像白粥咸菜一样随时可以倒进垃圾桶的人,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将他留在身边? 插电吉他连接上音响时发出第一声电鸣,温养源稳住身形对自己说,他要给这群人弹一辈子的吉他。 顺便一提,那场商演温养源弹得真的很烂,耳返里传来惨不忍睹的坏吉他声让周道净拧起眉毛,不得不气沉丹田,将嗓门喊到最大。但主办方是桑野老爸高中同学,答应的钱还是一分不少地给了。温养源有了第一次的商演经验,脑袋也不是全昏的,后来几次越弹越好。 经此819事变,温养源对两位分别大他3个月、6个月的姐姐们产生了敬畏之心。但他究竟能不能对其他人也产生这样可贵的情感呢?也许还需要多历练历练。 桑野拉开车门,刚想说嗨哟这空调真嘚劲啊,透过座椅的空隙看到温养源埋在靠背上垮烂的小脸,轻轻一弹就能挤出眼泪的样子。 喻樵子很少在桑野在场的时候露出爪牙,因此大多情况下桑野只能看到战损后委屈不说话,趴在一边自我调理的温养源,这次也不例外。 他只当这哥们又和自己闹别扭,不过只要不伤害自己的身体,心里怎么别扭都行,两者都犯那就成小净姐几年前遇人不淑遇到的那女疯子了。 为不惊扰温养源,桑野安静地爬上车座,瞄到副驾驶上露出的蓝色手机边,一拍大腿反应过来,“小净姐是不是又晕车了?有没有吃晕车药?” 副驾驶的座位常年空着,就是给晕车人留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卞阅比较能聊,聊起来容易开不稳车,总之不是一个能一心分作两用的男人。为了保障车辆行驶安全,一般不考虑在卞阅身边安插熟人。 “吃了,吃了两颗。”卞阅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点火,提高声音替周道净回答,好让最后排像小鸡仔一样仰着脖子的桑野放心,“人都到齐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咱们这一走可就不回来了,确定没有的话我们出发。” 四人熟练地打开背包掏来掏去,再顺着裤袋一路向上摸遍全身,最后纷纷表示除了钱落在店里拿不回来,其他能带走的应该都带走了。 周道净的手闸刀一样高高举起,“预备备——” 低头一看发现腰上没挂东西,“等下安全带没系。” 脑袋昏昏,扶住额头靠在一边,懒得再来一遍,“好了出发吧。” 周道净一声令下,公共停车场D区334号停车位瞬间驶离一道银色鬼影,饿死鬼的身姿飘逸卓绝。 第5章 白桑夏(5) 虎弛路的构造很奇怪,不像是一个街道,更像是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这团乱得纯粹、只能用剪刀来开解的毛线团只有一点能与理性与文明搭上边—— 但凡把车开进虎弛路认真找道的外地游客,不超过五分钟必然失去理性与作为人类积攒了千百年的文明造诣。 然而卞阅并非一般人类,他的怒气阈值在人类这个种族里算得上顶尖。即使在后排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应激性指挥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车开进了一个四面八方貌似只能挤进半个人的苍蝇小道,一路开来老旧房屋上脚皮一样的石灰和青皮源源不断剐蹭在他心爱的银鹭表面,导航系统崩溃得像是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老父亲,他还是笑眯眯地安抚一旁不停冒汗的周道净,让她把手机取下充会儿电。反正这导航自从绕进这条街道以来就没有正常运转过,这里卫星信号差得令人发指。 周道净是车里其他人焦虑的来源,只因邀请他们聚餐的新婚女主人是周道净在游璧声乐教室教学期间的好朋友,如果没有准时报道,会给周道净和她的朋友之间造成不愉快。 周道净反而没有那种忧虑,她只是缺乏耐心,在同一个地方绕不出去让她心生烦躁。她给手机充上电,重新连接车载蓝牙,在车里放起《**派生词》。在练习室和舞台以外的地方放乐队的歌会让躁动的成员迅速安静下来,低下头开始若有其事地各自忙碌。 车里的氛围逐渐冷静,卞阅觉得是时候了,现在打开车门应该不会被判扰民。 卞阅同周道净说了一声,下车向居民房路边的老住民问路。他运气很好,刚下车就看到屋口亮起的一盏暗灯,瘦蛾绕着霉迹斑斑的灯罩有气无力地扇动翅膀,端着瓷碗木筷正在屋口聊天吃饭的老人们停下交谈,屁股从红色长板凳上颤颤巍巍挪起来,拢共四五个人,篱笆一样矮矮密密地围在卞阅身前,眼睛瞪得圆圆亮亮,从卞阅没有本地口音的陌生话语里艰难地判断出关键信息。 好在其中一个老人的文化素养高出大伙一截,很快就明白了卞阅的问题。 “要去锦苑楼是吧?锦苑楼啊,锦苑楼不就在那吗?” 大爷手指朝左上方一指,几乎要指到天上。 卞阅眼角上拉,“啊?您说哪......” 卞阅和身后一车子里的四双眼睛就这样跟着大爷在夜空中的手指渐缓移动,移过一桩又一桩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建筑物,最终,那根手指落定在一个从没有被卞阅关注过的地方。 那是一座高塔,笔直地刺向天顶,无星无月的黑夜像泼了油漆一样黏腻浓稠,从塔尖到塔腰蔓延着别具一格的熏黑仍然清晰可见。 直觉告诉周道净,那是空气里焦味的来源。塔的最高处有只能住得下麻雀的窗口,雨水只能洗刷掉表面的碳迹,内底的黑色来源于它漫长的生命,哪怕最终分崩离析成一块块板砖,也只是回到最初的模样,根本没有褪色的可能。砖块紧密相接,还可以停靠大量麻雀,看来这座塔的起来废弃的时间还不够长,比这里大多数的建筑保养得都要好。也就在几年前,烧煤发电还是虎弛路用电的主流。 大爷问,“看到那塔了吧?” 卞阅的下唇包住上唇,不做声。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那塔,发电站怎么能是吃饭的地方?锦苑楼就在塔后面,那里才是新街区,是你们年轻人该去的地方。你是开错地方了,从南街口开进来应该朝北走,朝南走的话就开进咱们这个老街区了。” 卞阅挠挠脸,“可是导航......” 大爷轻蔑一笑,“又是个只看导航不堪路牌的。” 卞阅羞愧难当,对大爷承诺,“下次上路一定看路牌......实在太谢谢大爷你了,没有你我们就要错过和朋友约好的时间了。” 其他几位围在周边仔细聆听的老人们终于等到听得懂的词汇,这帅小伙说“谢谢”,在对他们道谢呢。 于是老人们豪爽地笑起来,用本地乡音闹哄哄地说着什么,嘴里的菜饭碎屑不小心喷出来。 年长者视力衰退不如从前,看不清这其中细节,只是开心,露出卡满米饭的宽松牙齿对卞阅憨笑。 卞阅再次弯下背脊请教大爷,“他们说啥呀大爷?” “哦,和你说不客气,年轻人总会犯错,冒冒失失才是年轻人的本色。”大爷听了会儿又说,“他们喜欢年轻人冒冒失失的,隔三差五闯进来几个没头脑的小年轻,汽车尾气管呜呜呜地排气,巷子里的空气流得更快了,都把老人味冲淡了,特别好的,还说你车不错,副驾驶的女朋友更是漂亮得不得了。” 周道净把与黑夜一样遮挡视线的碎发利落地撩上去,不在意地笑笑,对大爷大妈招手示意。 卞阅真情实感地敞牙欢笑起来,然而耳边很快响起周道净睨着眼睛的那句真女人从不逞口头之快,很快收嘴,与大爷大婶们告别,回到车内,追着塔的方向缓慢开去。 锦苑楼位于新街区,所谓新街区,只是占用了一个新字,竟然真的与过去的阴霾毫无关联,宽敞整洁,灯火通明。 周道净十分自然地联想全新的画面:被猫挠了一下午的毛线团被老人粗糙的手指整理齐整,创造出这块新世界。 草丛里没有焦炭、腐烂或是骚臭任何一种味道,只有定期处理的草皮的清香。周道净打开车窗指挥卞阅停车,闻到这股来之不易的清香时惊讶地小声“喔”了一嘴。 锦苑楼正好被塔挡住,高度与塔相当,成为新街区地标性的建筑,也是虎弛路的第二座塔。 桑野很熟悉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自觉带路走在最前头,步子大摇大摆,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结果是从周道净嘴里报出的包厢号,桑野一点不觉尴尬,笑盈盈地挤在周道净身边说自己忘问了,马上又被面无表情的喻樵子膈应走。喻樵子成了在最前面带头的人,她的身姿瞧着肉嘟嘟,动作却像麻雀一样轻盈。 众人在穿得古色古香的小姐姐的带领下爬上陡窄的楼,似乎爬了很久,来到第五层时,包厢的数字牌号就写在楼梯截断处的屏风上。 周道净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包厢是要包整层的。 她脆弱的眼球在鹅黄色灯光下一刻不停地转动。 超级大圆桌自动旋转,中间摆着冒仙气的花瓶。露天阳台上的鹅卵石路荡漾着月色的盈辉,看上去就很好踩,如果是脱了鞋踩,或许更舒服。 往里走去,周道净敢说这里一定是厕所,因为翠绿色的两米大屏风上喷了不少有些刻意的熏香,再走几步,果不其然。 厕所里飘出蚊香的味道,从里头走来的保洁阿姨捧着小百合来到她面前。 人物和道具全部到位,就连灯光也调到了舒适的亮度,差点她就接过了,然而转眼间,累得满头大汗的阿姨就绕开那家伙浑圆的眼珠子和伸出半截的霸王龙手臂。 原来只是路过,真是万幸。 这层就要走到尽头了,却不见其他半个人影。周道净不敢问,唯一敢问的桑野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周道净也朝前方望去。 原来是两盆不知道是不是古董的大花瓶,里面插着鲜活翠绿的名贵盆景,周道净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因为是路边见不到的品种。 此时小姐姐的碧绿发簪戳在眼前,她轻轻掀开隐匿在墙角的珠帘,热情地引他们上包厢内的楼梯,“距离开宴时间还有半小时,客人们都在楼上看电视打麻将,我就不再陪同了,私人场合我们不宜打扰,诸位快上去吧!” 震惊于同行雄厚的经济实力,同时也察觉到一处不对劲。 温养源打开手机一看时间,刚好八点半,这是窦葭说要上菜的时间。意识到被耍了的小刺头在后头把结实雪亮的楼梯跺得梆梆响,嘴里犯起嘀咕,“早知道慢慢来,卞阅不用闯红灯,也不用担惊受怕银哥变成通缉犯,我还能多睡会儿,从行李箱里把我那皮衣抠出来。” 桑野咯咯笑,“你疯了?那不得热死。” 喻樵子在前头留下酸溜溜的背影,“刚分开俩小时就忍不住黏上来,她可真想你。” 被前后夹击的周道净步履艰难地迈着楼梯,心中并不觉得这是窦葭故意说的谎,她没有说谎,报错时间的另有其人。 楼上果然都是能喊上名字的熟人面孔,配合着楼梯下方迎宾小姐姐的一嗓子“贵客五位到!”五颗干爽的脑袋从楼梯缝隙里接二连三地冒上来。 麻将桌、皮沙发还有石头路上的人们立刻扔下手里的活、堵上嘴里的话,男少女多的两拨人迅速分散开。 乐队里男孩儿们的人缘很不错,尤其是温养源,他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任何事情的狂野精神深受广大男同志的爱戴。 心眼细的爱和没心眼的做朋友,至于没心眼的旁边那两个略害羞的、深不可测的,既然能和没心眼的玩到一处,那自然也是他们的爱戴对象。 至于女孩这一波,周道净的人气就显得十分可怖。不论真实年龄孰高孰低,一声声“小净姐”很快将她包围,周道净在银哥的副驾驶上出了身热汗,早也恢复了和姑娘们叽叽喳喳的精气神,搂着喻樵子绷得笔直的窄肩嘻嘻哈哈地往金碧辉煌的屋里头走。 走着走着,闻到他们身上冲刷过但仍没有完全消散的味道,和自己相同的气味。 还有和自己相同的衣服,那些衣服热情地贴在她的手臂上,在烈日下蒸出过一层盐水,像福尔马林里泡过的牛胃、像老人手皮,皱皱巴巴。 这些东西让她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实际上,周道净和同行们生活的交集不算多,乐队以外的私人社交活动于她而言是超纲题,她又和那些活得毫无**的男孩们不一样,真要聊起来,姑娘们或许会觉得她的生活很无聊。不过至少她这个人不无聊,只要亲身经历的事情她都能说上两嘴。 聊到几分钟前自己在楼下的心情,就和当年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模一个样。 “谁说不是啊!” “我一路走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富姐的日子我过着真是心里紧吧,可能我就是没有赚大钱的命吧。” “谁要你赚钱啊,老公有钱也是一样的,你看人家萧姐......” “小净姐长得这么漂亮,嫁个有钱老公肯定没问题呀!” 周道净对自己现下和未来的人生企划明确,下意识哈哈反驳,“漂亮还真能当饭吃,我再吃几年漂亮饭,直到观众看腻我为止。还是自己赚钱比较好吧,我这个家庭背景真傍上有钱人,那和卖身做奴隶有什么区别啊哈哈哈哈哈......” ............ 仇富的声音在男女主人没有到来之前还能再响一会儿。 三台麻将桌其中一台三缺一,周道净只是晃了个神的功夫被按在麻将桌前。 来都来了,周道净撸开袖子干脆利落地赢了一把,距离第二把胡牌只差推牌叫胡这一扫尾动作时,被姑娘们以“玩得太好不准你玩”撵下盘桌,转战到沙发。 聊到下午的音乐节,作为重度受害者的周道净藏了一肚子的苦水,正好有处可洒。她挠挠藏在脖颈里发黄的枯草,挤开阵阵发痒的眼皮,不过才没说几分钟,一直没见着的窦葭和女主人萧愿出现在阳台上。 萧愿喊了一声周道净的名字,姑娘们立刻安静下来盯着周道净瞧,看她三分严谨七分憋笑,慢慢悠悠晃进阳台。 周道净在萧愿面前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卷起袖口的胳膊轻轻搭在女主人价值不菲的小披风上,两具身体靠得极近。也不知道周道净同她和窦葭说了什么,两人立刻对她露出脆弱的牙花子。 那人全身沐浴在只有郊外才有的纯粹无遮拦的月光下,银辉给予人褪去锋芒的柔软,不可与旁人相较的脸庞像暖玉一样细腻周庄。有人举起手机拍照,有人讪讪地收回视线,当然有翻白眼的。 萧愿斜着眼睛注视周道净,“第一次来这种好地方吧?” “不是。”周道净也斜着眼睛,眼睛有点痛,也有点想笑,“你订婚的那地方可比这儿风光多了。” 萧愿伸出手摸摸她的眼睛,手上的大戒指闪着光,“那就是第二次。” 周道净没躲,闭上眼睛给她摸眼皮上的青筋,又听她说,“眼睛发炎了,我这里没有眼药,吃完饭送你去医院。” “我陪你去吧。”窦葭很想和周道净单独说说话,但萧愿在场,她自然也不能抢了人去。 “不了不了,这安排就免了。我吃完饭就得回游璧,找附近加油站加个油,和成员们一起开车回去。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医院看病,眼科和神经科一起看了,就是前后脚的事。” 窦葭认可她的计划,“确实,大半夜的和成员们一起行动会比较安全。” 萧愿也就作罢,终于不再斜着眼,担忧的视线检查她脸上的其他部位,没找出其他伤口,只觉得越看越顺眼,于是叹了口气,提醒她,“最近的加油站就在红珊路,别跑远了。” 周道净点点头,“来的路上在地图上看到了。” 她忽然伸手握住萧愿的戒指,钻石剖面磨在手皮上硌得难受,摸来摸去感受了半天,萧愿的护手霜都快被她蹭干净了,小声说了句,“玛德怎么这么大啊。” 萧愿和窦葭被她的直白逗笑了。 萧愿轻轻地从她手心抽出大戒指和无名指,摊开手掌,照在月光下细细看了看,声音有些自豪,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好看吧?下半辈子自由换的。” 周道净哈哈笑了两声。 “要你你换不换?” 这话是窦葭问的。 周道净瞪大眼睛,一是惊讶于窦葭还能和她聊这么深刻的问题,二是发现自己竟然从没想过类似的事情。 虽然没想过,也没时间想,但答案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也是显而易见的。 “换啊,当然换,好日子都送到眼前了,我又不缺心眼,没道理不换。”周道净答得飞快。 窦葭戳戳她的脑袋,想骂她不清醒,但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和她的经历,觉得不清醒的人是自己才对。 “你不着急嫁人,你这张脸五十岁再嫁也只能是大多数男的高攀你,我说真的,你可以找我帮忙,不管什么忙我都会帮。”萧愿的表情严肃起来。 周道净嘴边有想了很久的答案,如今总算派上用场。她望向萧愿,面皮似玉,表情更是千载难逢得贵重,不搀有一丝杂质,“我挺满意我的现状,收入稳定,精神正常,好像逐渐也有能力收拾那些衰人衰事,总之情况良好,暂时不用你来替我做改善。再说,我们之间应该简单一点,越简单越长久,你想不想和我长长久久?——不过我以后真要活不下去了还是得指望你的,到时候你再嘲笑我嘴硬还死装,现在我只允许你说我独立自强,是个完美的华夏女人。” 萧愿没有像周道净准备得那样周全,她张开嘴,眼睛眨得飞快,又张开嘴。 这件事他们始终无法达成共识,给予好朋友力所能及的帮助在萧愿看来就是应该的。现在既然她有能力了,长出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翅膀,那就拉周道净一把,她和妹妹的日子也能过得轻松一点。至于那个随时跑路根本不管周道净死活的姨妈,萧愿想,等哪天自己手里有了道上的途径,立刻找人把她的手脚打断,绑在家里哪都不许去。总得来说一句话,只要周道净开心,她也就开心。 问题是周道净不会因为她的付出而感到开心。她说萧愿这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钱,手里还有了些小权力,很想证明自己对这些陌生的事物有十足的支配权,回过神就会发现,自己把钱借给了不该借的人,把势力用在错误的地方,她不想她犯错。周道净总是这样,只会为她考虑,而不在意自己,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不感动、不喜欢? 萧愿盯着周道净说不出话。他们很久没见,订婚宴上还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次架,吵架过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今晚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时机。 思来想去,萧愿先用手臂轻轻环住眼前人,“婚礼在国庆后,10月16日,挑了好久的日子,地点在阆京,你一定要来——” “做伴娘。”窦葭着急说出关键词。 周道净在心里盘了把时间,应该是空出来的。 她想去阆京看看好朋友的大场面,但又觉得自己的姿态和那种场面有些违和,心里绕来绕去,最后说出来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行啊,那时候我要没结婚,我就来给你当伴娘。” 结过婚的人当不了伴娘,但谁都知道周道净处在历劫期,一门心思搞生活搞事业,身边除了那几个乐队的同事,根本没有其他半个男人的影子。 这句话和直接答应没有任何区别。 萧愿还怕她心里纠结想不通,虽然有些自私,不太考虑周道净的感受,但她想要好朋友送她进入新生活的心情怎样都抑制不了,而自己作为周道净周围仅有的渡劫成功案例,也希望好朋友能在婚礼上沾到她的喜气。周道净的回复超出萧愿的的预料,省下不少准备好的台词,童真狡黠的样子很快暴露出来,一下抱紧周道净,“那就说定了!” 周道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呼吸急促地承受住她格外热情的拥抱,腰间像是拴上了给狼狗用的狗链一样不堪重负,偏过脑袋,在看到窦葭用看白痴小孩的眼神看待萧愿后,抖动着上半身哈哈大笑。 锦苑楼的露天阳台是一个宽阔的整圆形,从电视沙发前的细门槛跨出去,不适应长时间沐浴在其他人的目光下洗冷水澡,周道净一手一个,拉萧愿和窦葭围着阳台绕圈。 最后定在月亮从云层里涤荡出来的时机,隐隐听到身后有脚步的踢踏声,周道净觉得该开饭了,喊萧愿绕回去看看什么情况。 窦葭翘首以待的二人世界总算到来。 站在鹅卵石路面俯瞰脚底五光十色的世界,那面世界刚好背对烧煤塔和旧街区,搭建房址的地方无一处按灭灯火。 长时间盯着低处花花绿绿的场景,第六楼的高度和视觉神经的刺激让大脑产生刹那的眩晕,周道净笑容爽朗地与窦葭同时收回视线,又觉得那种感觉很过瘾,忍不住步步逼近更加危悬的阳台边缘,还没来得及摸清栏杆上灰白色的鸟屎,脖子一热,被窦葭的手臂揽了回来,长臂的主人眼神警告她别瞎玩。 窦葭尖尖的下巴上长了颗不起眼的痣,周道净很喜欢那颗痣,盯着痣和窦葭的神情,眯起眼睛小声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窦葭:“没有,没有啊?......” 身后的木门“刺啦”一声被用力拉开,喻樵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两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