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辣一夏】APP的使用人群颇为狭窄,说是省内限定也不为过。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一群穷乡僻壤的小乐队详细周密地集合起来,他们的存在对国内乐坛的影响力就好比温养源在数学界的影响力,高中三年二十三次拿到二十分的好成绩,除开选择题绝对无法拿到其他分数。周道净觉得,不理解就不用,看不惯就别看,软件藏在软件商店的最深处,不刻意检索根本探不出它的鼻息,这样的小鼻噶也不碍着他们。
省内小音乐人的人口普查还不是这个软件存在的全部意义,每半年更新一次的酷辣排名才是它被省内人关注的真正原因。自从人类进化出智慧以来,给东西排出先后次序成了他们最中意的娱乐活动。省外人常说,给小音乐人排上没多大意义的名次,如果是为了迎合“音乐之乡”美誉的话,只是做到这一步似乎有些太少了,显得形式主义,惺惺作态。
其实不少,在周道净眼里,这完全不少。
不管什么排名,含金量多么低贱,只要能够拿到第一名,那就获得了与人坐下分食的底气。如果没有第一名的前缀,白桑夏十万的出场费会缩水成五万,甚至更少,就像窦葭的乐队一样。出场费是十分私密的事,五万这个数字对于一个出道五年的乐队来说实在算不上拿得出手,可窦葭就是乐意暴露自己的脆弱,自己还没审视清楚,就能让别人来评价好坏,这让周道净很佩服。
卞阅选了个好地址,他刚入园就看中了那里的地形和视野。
水池背后不远处,有一个用来全程录制音乐节主舞台画面的高台摄影架。陡峭的爬梯架在周道净眼前,她有些头昏,但喻樵子用那双温热肉感的手掌在后方推住她的腰身。
卞阅和温养源早就猴子似的蹿了上去,温养源靠在栏杆上,与他打扮神似的摄影师就大哥手里冒烟的百金花大声攀谈饶北的烟价有多便宜,卞阅叉着腰眯着眼眺望四方,已经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脚底的摇晃声将他从陶醉中拉了回来,他的眼睫垂在周道净犹犹豫豫抓紧爬梯的手上,嘴角向外,“拉手。”
周道净愣了愣,皱起眉头,手底发力,两三步就蹬了上来,冲到温养源和吸烟大哥面前,把大哥的烟圈撞绕了个弯,回头看卞阅,“已经上来了。”
桑野负责殿后,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高度也有些忌惮,不过人家富哥惜命些也是应该的,周道净表示理解。
VCR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剪来剪去也就那么多素材,毕竟这个团队的寿命仅仅只有一年,前几天7月1日刚过完他们的一周岁生日,新生儿的记忆简单且枯燥,但卞阅剪得很用心。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登上更多酷炫的舞台,舞台效果也很少有好到能够拿得上屏幕的,许多演出场地喧嚣混乱,不适合录制影像,为了掩盖短处不露怯,卞阅将演出排练、后台故事和训练室日常作为VCR的一部分,让观众老爷能够最直观地了解他们和他们音乐制作的台前幕后。
乐队五人中,花钱最多的是桑野,花费精血最多的是周道净。她拥有的乐理知识和创作经验让她承担起队内歌曲创作的重任,他们一共有六首歌,五首歌都是周道净连着人一起签进来的,剩下那首是外包歌曲,队员们都参与了创作。而在周道净身后,无疑就站着卞阅。
温养源浑身痒痒,竭力蜷缩身体,软绵绵捅进桑野的咯吱窝,“为什么要把我吃炸鸡满嘴流油的样子放进去......”
卞阅哼哧一笑,“挺可爱的,谁让你放着手套不用非用筷子吃炸鸡,不好好夹东西还和樵子在那对着碗打鼓,筷子也用不利索,不满嘴流油才奇怪,小时候不会真是吃手抓饭长大的吧?”
那是一顿平平无奇的晚饭,楼底下买的油炸食品配上冲洗过就端上来解腻的绿色蔬菜,眼熟的宝蓝色掉漆保温杯摆在桌边,打鼓的卖力打鼓,公放DEMO做音效测试的两人举着手机茶饭不思,还有个迅速填饱肚子的盘着腿蜷在一张塑料小凳子上,张着嘴发出奇异的怪声——其实是在练习吸引乌鸦的吟唱方式。
各式各样的声音嘈杂地出现在玻璃窗外紫金色的晚霞里,只有游璧的夏天会出现那种颜色的晚霞。
后来真的有乌鸦被吸引过来,落在水泥灰的窗案上与她互相观察彼此,为了留住乌鸦,那种不成熟的吟唱一刻不敢停,最后乌鸦似乎嫌她太吵还不会正常沟通,扇扇翅膀飞走了。这段没有出现在VCR里。
“小净不是说要引进新乐器嘛,想加个大鼓,总得有人会敲吧,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是首当其冲...噗哈哈哈哈哈小净你以后再练习室开嗓真得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
周道净正在和桑野商量如何满足三天后昭园大学主办方的苛刻要求,周末的大学校园根本留不住大学生,想要在那时往音乐台台底下凑满七十五名观众,提前发传单似乎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温养源字正腔圆的哈哈笑传进耳内,她不由得顺着《速来速来》轻快的BGM匆忙抬起头。
VCR中,周道净冷面倦容地喝完一整瓶紫红色的女巫魔法水,镜头晃动着切近,她叉着腰背过身,面朝红日初升的窗口,开始长达十秒钟高亢激昂的“喵喵”叫,声音之雄浑有力,惹出地动山摇的毁灭感,让人在判断猫咪性别雌雄时陷入纠结与犹豫。
周道净微妙地“嘶”了一声,脑袋不自在地扭来扭去,“什么时候?......”
喻樵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等等,我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放什么了......”
以周道净的激情开嗓作为导入,《速来速来》特录的长笛小调前奏逐渐淡出,挂着粉红鳄鱼挂件的电音吉他率先映入眼帘,五位身着粉红黑猫猫主题的乐队成员脸上洋溢着为资本主义服务到底的热情笑容,喷漆的鼓,粉红的沙槌,干冰烟雾和彩带碎片不要钱似的喷向舞台内外。
“来者何人,叩门何意,真心几两,不答不应。”
下一秒,周道净的脸出现屏中屏的最中央,简单轻薄的妆容包裹住一张临界于成熟与稚嫩的脸庞,黑眼圈遮得有些猛,眼下铺展开大块的膨胀色高光,本就盈润的面颊显得更加年轻饱满,眼部看似妆浓实际着墨不多,只有眼尾翘起的狐狸睫毛和毫不留白的熏黑眼线,眼皮上没有打上跳跃的粉尘,自上而下洒落的光点全数聚焦在那双悲悯众生的下垂哀眼。
镜头打得很近,三面来光亮如天庭,仔细看、再经过专业镜头的变焦放大,甚至能找出她眼球的玻璃花纹。
唱完第一句歌词,身体跟随愈来愈强的音乐自由摇晃,握住话筒的手微微颤抖,有一部分紧张被施加在熟悉的麦克风上,耳边响起资本主义的教诲,惯性下垂的圆唇尽职尽责地挑起微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或许周道净自己和大多数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卞阅说不定能读懂,否则也不会把这段完整地剪进VCR,跳过开头进入**才是正确的调动现场气氛的方法——
此时的周道净处在生命的临界点,青春期的哀伤与成年人的坦荡强烈对撞,几乎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蓬勃生命力,却有什么更加顽强的东西在她身体里一点点挤出来。
桑野看了愣愣的周道净好几眼,学老爸的动作老成地搓起下巴,“凤池海音乐节开幕式啊...这应该是我们最风光的一场表演了,不过出场费好像才一万五。”
喻樵子反驳道,“出道半年,一万五已经狠厉害了。现在不乐意了,当时在投资方跟前争宠争得最起劲的就是你。”
确实,镜头给了一圈,动作幅度最大、跳得最起劲的就是桑野。
周道净也说,“会有更风光的时候的。”
卞阅平静地解释,“这一段小净实在太漂亮了,只要开场镜头给的是小净,根本用不着带气氛场子就能自己热翻,桑哥上头快下头快,也就热闹前半段,后半场蹦累了也老实了。”
周道净觉得没什么好谦虚的,“一直都很漂亮,现在就是年纪大了。”
“还是很漂亮很漂亮的!”桑野忽然怪叫出声。
周道净没看他,“谢谢桑哥。”
卞阅和周道净的年纪都比桑野大,却叫他桑哥,事实上桑野年纪最小,却是全团所有人的哥,这再一次阐述了资本主义的可怕。
周道净的镜头集中在前半段,接下来她便很少出现,通常都是充当诙谐的背景板,冷静又自然地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或许这是最真实的她。
五分钟的VCR因为中途两次卡顿闪退整整放了十三分钟,然而用十三分钟来打打闹闹,其实时间过得很快。总的来说这是一部生活化气息很重的影像,周道净一度觉得自己在看回忆录。
脑袋里出现这个想法的瞬间,胸口传来并不清晰的阵痛。
疼痛是隐晦的,但恐惧来势凶猛。
夏天的诅咒会再次降临吗?直到登上舞台握住麦克风的前一秒,她不停在心中叩问自己,近乎急切地想要否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净姐。”身后的喻樵子叫住她。
周道净听到的那一声,已经是第三遍。
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怎么了吗?”
队友们正皱着眉担忧地注视她,而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可能有点中暑,不过傍晚天气也凉快了,我没问题的。”
“小净姐,”喻樵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那种意思,“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相信你能唱好。”
左护法温养源给自己装上透气的废土风面罩,鼻孔呼出粗气,朝她眨眨眼,“十万块钱,我们得完整拿到手。”
右护法卞阅调整着耳返,向着她的方向点头,下巴碰到金属项链,“我们队里最没问题的就是你。”
“小净姐,俺信你,但是你别掉链子...就算你掉链子我也会原谅你的!”
桑野嘴笨,但桑野心诚。
周道净的眼角闪了闪,撵起嘴角的小沟壑,扭转过身,双脚分开些,站得更加挺拔。
暑热半褪的入夜风捎来水面不好闻的人肉咸腥味,静悄悄地吹动夹在耳后凌乱光亮的黑发,全头烫染痕迹寥寥无几,唯独搞特殊待遇的一绺深蓝色卷毛在发胶作用下弹性十足地翘在头顶左上角,像是一只蓝色的细角,被手指刮向脑后,腾空浮动,好像要同身后的人们挥手说些什么,“别担心,其实我状态还不错。”
还是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同伴鼓励的话语不仅没有消减她的困厄,反而让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什么要从胸口钻出来,难道心脏也会生虫?
但音乐已经响起。
其实不用他们四个激励,只要身体接触到音乐,她就能立即进入状态。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能干出来最标准的职业素养。
正如卞阅所说,她是最没有问题的那一个。
“第一首歌《**派生词》,希望大家喜欢。”
摄影大哥和他的伙伴们在一旁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有商有量地做出最优判断。
第一个大屏镜头由远及近地向特定方向缓慢拉动,最终完美定格在周道净那张在音乐声中快速恢复了气色的脸庞。
此时唇齿撬动,正是开唱的时机。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理犹如当场沸腾如锅炉的油煎池水,噼里啪啦炸响在台上人耳边——
卞阅的最优判断不愧为最优。
窦葭说的保守了,水池里不止有水枪,还有人们矫健的四肢,长度直逼半米的纯天然螺旋桨泼出一道道惊天巨浪,尖叫声、尖叫过度的咳嗽声、咳嗽咳出异物的呵忒声、清除异物后强忍喉咙瘙痒继续尖叫的嘶哑声...
超出鉴别能力的声音、一丈更比一丈高的巨浪,所有一切化作实体形态的狼锤敲打在周道净高度紧绷的脑壳上,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和麦克风,周道净扑闪着眼睛左右躲闪,滑出两个流畅的舞步,差点错过进拍的时机。
“**罩住高楼,骆驼淹死绿洲。”
唱“洲”的低音压到难受的喉咙里,保护机制全开的身体带动麦克风东躲西藏,声音听起来像是飘进了云端。
这样下去不行,她的专业素养不容置喙。
撩开四散的长发,决定如松树般长在原地,任由惊涛骇浪将她的世界淹没,只要握紧麦克风,保护好它不受潮就行。
歌声总管恢复正常,然而新的危机正在靠近。
鲨鱼一样游潜在舞台正下方的三位成熟男性看准时机发动螺旋桨攻击,惊悚的笑声和热情非常的玩水邀请把舞台上的两位左右护法吓得步步直退。
“帅哥下来玩水吧!”
“帅哥你腿好白呀!”
温养源退了几步觉得很不爽快,折返回去一脚把正准备爬上岸的男人踹回水中。好在音乐节的安保不是白拿钱的,那几个海鲜男很快就被穿着制服的壮汉制服押送出池子。
《**派生词》得以正常演奏。
《**派生词》起头,出道名曲《速来速来》压中,最新热单《食肉植物》收场,三首歌曲总共十分四十八秒,在周道净狗血淋头的人生中算作排得上号的漫长。
焦躁不减的晚风越来越清凉,原来是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遍,五人成功解锁落汤鸡新造型。温养源洒水车一样快速甩动脑袋,和嫌麻烦没再穿衣服卞阅竟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喻樵子鼓着腮帮挺动身板用力敲下最后一道音符,桑野空口的呼麦伴随落日沉入地平线,周道净半沉浸半逃避的双眼艰难地挤开一道缝隙,抬头看到悬挂在天边的乳白色月牙。晚霞里的月亮,她还是第一次见,真要说起来,她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虽然那月亮只有圆盘的五分之一大小。
却皎洁得发腻。
他们这个乐队打娘胎里出来就习惯了在最吵嚷的地方专心演出,因此初次听说有观众使用水枪攻击时,大多数人还能保持镇定。
然而这个特殊副本中出现的人造巨浪确实前所未见,温养源说他去过水上乐园,通常不会这么激烈,可能因为他们的形象实在帅气逼人,让那些人心生嫉妒,忍不住想用水花糟践。卞阅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吃了教训,下次就能有所预判了,接到水上演出就和主办方提议使用雨衣主题,护目镜和雨衣一戴,必要时候两脚上去踹,谁也伤不了他们。
温养源和卞阅一人一句好不热闹,在退场过程中笑眯眯地揉推着脸色黑臭难看的周道净、喻樵子和桑野三人向前走,还不忘和周围捂着鼻子刻意绕开他们的工作人员热情地道别、道谢。
不管怎么样,轻舟已过万重山!
十万金币哐啷啷落入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