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回为屏翳设下的第一世劫难,便是这“贪”字关。劫眼,本应藏在这支队伍中。然而,她不动声色地以神识扫过每一个面孔,竟未发现屏翳转世的丝毫气息。
她故作好奇地看向身旁的少年,“此行终点是何处?”
少年与缑回并肩而行,答道:“这是周天子西征的先遣开道之队,要去寻那传说中的西王母国。”
缑回轻笑:“周天子……也渴求长生不死之方么?”
少年眨了眨眼,笑容坦荡:“旁人求不求我不知,但我嘛……倒觉得做个人,看遍这人间烟火,比神仙逍遥快活多了。”
“哦?”缑回挑眉,罕见地生出一丝兴趣,“世人皆慕长生,你这想法,倒是少见。”
“生老病死,春华秋实,本就是天地轮转的道理。”少年望着远处劳作的农人,眼神通透,“在其位,谋其事,尽己责,活得痛快明白,便不枉此生了。何苦求那缥缈无尽?”
“若人人皆如你这般通透,”缑回由衷赞道,“这世间倒少了许多无谓的纷争。”
“姐姐过奖了。”少年笑容爽朗,“我叫阿满。姐姐如何称呼?”
“阿回。”缑回报以微笑。
——阿满,周天子姬满吗……
缑回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周穆王瑶池谒见西王母的故事,没想到这一转世还真的让她碰上了。
缑回对这个自在潇洒的少年君王很有好感,她毕竟是个丹修,在这一世的早期,她就已经能通过炼丹炉制造出香醇的美酒了,缑回解下腰间看似普通的青皮葫芦向着少年递了过去,“尝尝看。”
阿满好奇地拔开塞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醇厚异香瞬间逸散开来,引得附近士卒都忍不住侧目,“好香的酒!”
凭着这一手酿酒的绝技,缑回很快融入了队伍,然而,她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深——屏翳的转世,究竟在何处,这第一劫的“贪”,为何迟迟不见端倪?是轮回出了岔子,还是……她遗漏了什么?
岁月静好,一派祥和,午间歇息时,队伍散坐河畔。缑回倚在水边一方青石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清澈的流水。墨色长发如瀑垂落,发梢浸入水中,随波轻漾。花瓣顺流而下,被她搅动出圈圈涟漪。
她抬眸望去,春耕夏耘,阡陌纵横,凡俗的生机与秩序让她心中微动。这周天子治下,倒也称得上清明。这时士卒殷勤地送来干粮清水,皆被缑回含笑婉拒。
行至一处农忙之地,队伍竟自发停下帮忙。令缑回意外的是,那看似惫懒的少年阿满,竟毫不犹豫地跳下驴车,挽起裤脚便踏入泥泞的田地,弯腰仔细查看禾苗,动作熟稔而专注,丝毫不顾脸上沾染的泥点。
缑回想了想,于是也下到田地中,阿满接过缑回递过去的锄头,“我来就好。”
缑回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有了来到凡间的机会,她虽然不能用仙力干扰凡间的因果,可是这点儿小忙她还是能帮的,她干脆利落地下地帮忙,换来对方惊讶的视线。
看到姬满脸上沾染了泥土,缑回自然而然地举起衣袖,替他擦拭。
温软的布料带着清幽冷香拂过脸颊,阿满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正对上缑回近在咫尺的、毫无杂念的眼眸。少年瞬间涨红了脸,心跳如擂鼓,脚下竟一个趔趄,“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坐进了泥水里。
缑回失笑,伸手将他拉起。阿满手忙脚乱,眼神飘忽,再不敢直视她,只盯着脚下的泥巴,恨不得把头埋进去。
田间传来悠扬的采桑歌谣:“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①
队伍重新启程,沿洛水继续西行。阿满坐在牛车上,不时在竹简上刻写着什么。
缑回走近,目光扫过简上字迹:“……君为民所用,民为君所治……”
阿满下意识遮盖起书简,急于掩盖自己的身份,手忙脚乱间,一枚玉佩“叮当”坠地。缑回俯身拾起,是枚精巧的双鱼佩,两鱼相衔,浑然一体。鱼身以温润的青玉琢成,玉质细腻,在阳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缑回拂去玉佩上沾染的尘埃,正准备还给阿满,可他却主动拿过了其中之一的鱼形玉佩,留下了另一半在缑回手中,接着解释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说是让我将来交给心仪的女子。”
他垂眸看着留在缑回手中的另一半,一边不敢看她,好似在期待些什么。
缑回伸出手把另一半认真放回阿满手中,“既然是给心仪的女子,可要好好保存才是。”
阿满垂下头,好像升起了微妙的失落。这时,从路边突然传来浓重的的血腥味,缑回侧头看去,原来是四只羊倒在路边,站在一边的屠户正在为了祭祀宰杀羊,正在取下羊头。
缑回看出了那唯一还活着的那只小羊似乎有些不寻常,那只羊毫无灵气地望着天空,对周围伙伴的尸体没有丝毫难过,也不在乎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队伍中看着这怪异一幕的人有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缑回叫住了那个屠夫,“稍等。”
她随手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玉镯,塞给了他,“我能用这个换那只羊吗?”
“当然可以。”屠夫接过玉镯打量片刻,喜滋滋地离开了。
缑回安静打量了那只半大的小羊片刻,“变回来吧。”
在队伍其他人的惊呼当中,那只小羊逐渐变为了一个少年,他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慢慢聚焦在缑回身上,他的眼睛是一双羊一般的金色横瞳,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无情和诡异。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过缑回。
缑回认出来眼前的羊并不是一般的精怪,而是源于部落对于原始图腾的崇拜中产生的。这样的来历,会使得极易修行,凡是从图腾中化为人形的,个个都是千载难逢的修炼天才,这倒是个好苗子,不过,最终修炼成什么样,那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本打算救下他就继续跟随着队伍离开的缑回扭头,却发现那只小羊不知为何一直紧紧地跟随在她的身后。
缑回耐心地解释道:“我救下你,并不是要求你为我做些什么,你自行前去修行便是了。”
小羊少年歪着脑袋看她,置若未闻,浑身上下充满了执拗的味道。缑回叹了口气,不再理睬他,继续跟着队伍行进。
队伍因为前一段行程慢了些许,于是接下来便开始披星戴月地赶路,不知经过了多少个白天与黑夜,在一天夜里,在其他人都各自熟睡时,缑回静静地睁开了眼。
——来了。
她为屏翳设置的劫难开始了。
虽然现在屏翳还不知所踪,但是设定好的劫难竟然还在推进当中,至于为何是这样,缑回也拿不定主意。她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皱眉看着下方的情景。
夜幕中点亮了几个火把,传来几道压低了的声音:”快搜!”
“解决掉他们,然后再扮成这些人西行,西王母长生不老的丹药迟早就是我们的。”
既然是错误的劫难,那她就帮屏翳渡过了吧。还未等缑回有所动作,一个身影迅速闪身进入营地,直直闯入原本缑回休息的地方。
是那个羊所化成的少年?他还跟着她?可是他来做什么?缑回及时停住了脚步。
没想到的是,那些因贪欲而来的人们几下子就被少年打倒在地,他没在营帐中找到缑回的身影,于是迷茫地开始四处嗅着。
缑回微叹出一口气,接着现出身影,那个少年表情虽没有丝毫变化,却上前几步,继续跟紧了缑回。
这时,阿满身上披着外套,急匆匆跑过来,拉过缑回的手,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缑回摇了摇头,为首的中年男人好像害怕别人追究一般,迅速处理完这些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阿满。
队伍终于重新上路了,待到行至到下一个村落,正在原地休整时,队伍中的一个孩子悄悄跑过来对缑回耳语道:“那个人还在跟着姐姐呢。”
缑回扭头看去,她其实也留意到了,那个少年这一路上一直远远跟在队尾,任凭风吹雨打,也没有掉过队。缑回想了想主动走近了他,那个少年还是用他没有任何神采的横瞳盯着缑回看。
没想到的是,过去后,那个少年竟然主动开口说话了,“名字……我还没有名字。”
缑回沉吟片刻:“星言夙驾,说于桑田。②就叫星言吧。”
“我……该去哪找你?”星言说话的语调也和他的目光一样平平,没有任何起伏。
缑回只是望着西方,笑而不语。星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青翠的鸟儿盘旋而至,轻盈地落在缑回抬起的手指上,发出几声急促的低鸣——是阿青派来的信使,天庭有要务急召。
短暂的凡尘之旅,该结束了,缑回心中轻叹,还是未能寻到屏翳的踪迹。
“阿满,”她对斜靠在一旁树干上的阿满轻声开口,“我该走了。”
少年猛地抬头,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与失落。
“看来弟弟不在此处。家中尚有要事,就不久留了。”
阿满几乎是下意识地拦在了缑回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能等我吗?待我……待我们寻到西王母国,完成使命后,我就去找你,然后……”
缑回莞尔,轻轻摇头:“前路迢迢,各有所归。”她目光深远,意有所指,“不过……或许很快,我们便能再见了。”
少年久久伫立,手中紧握着那枚尚带余温的青皮酒葫芦。
……
昆仑瑶池,仙乐隐隐。
阿青化作人形,快步走入殿中禀报:“娘娘,周天子一行已至昆仑山下,求见西王母。”
缑回端坐于云台之上,微微颔首。
山下,旌旗招展,队伍肃然。曾经懒散躺在牛车上的少年阿满,此刻已换上一身庄重的诸侯冕服,立于队伍最前方。他深吸一口气,整肃衣冠,对着云雾缭绕的仙山,郑重地行下大礼,声音清朗,穿透云层:
“周天子姬满,奉天命,率众西巡,特来拜谒西王母娘娘!”
礼毕,他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缭绕的仙雾,望向那高高云台之上的身影——
云台之上,青衣戴胜的女子单手托腮,正笑盈盈地俯视着他,那熟悉的眉眼,那洞悉一切的笑意,与洛水河畔的采桑女阿回,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少年天子,周穆王姬满,脸上所有的庄重瞬间凝固,化作一片空白,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愕。良久,他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笑,叹息声低得如同自语:
“阿回……西王母缑回?原来如此……”
一路的念念回响,百转千回的疑惑与悸动,终究在这一刻,化为那云台之上的一眼万年。
①出自诗经,在一片很大的桑园里,采桑的人悠闲自在。走,与你一起回家。
②同样出自诗经,在星空之下,天还未亮就驾车出发,到达桑田之地。
本章出自很有名的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与子还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