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仙桐村如何暂且不表。只说眼下的仙桐村,乃至整个河源县,都地处古徽州山区腹地。
从仙桐村到河源县城约莫十来里的路,中间不曾隔山,若脚程快些,一个时辰便能走到。可若想出河源县,便是要翻山越岭,淌河跨江。因此,河源县内消息闭塞,百姓们一直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曾未想过外出闯荡,成就一代徽商。
再说姜家。
老姜家往上数八代,都是地里刨食的主儿,真可谓是“八犁世家。”
往前人丁还算兴旺,到了曾祖那一辈,人丁逐渐凋零。如今,村里姓姜的,只有姜老头和二爷爷一家。
姜老头,也就是姜璃的爷爷与刘氏育有三子一女。其中姜老三与姜春兰是龙凤胎。去岁时,姜春兰嫁去了梅花坞。倒是姜老三十七的年纪,依旧打着光棍,连个说亲的都没有。
实在是姜家太穷,又有个跛脚的大哥和痴傻的侄女。在外人看来,这两人都是拖累。
想着姜家的事,姜璃的肚子响起了“咕噜”。
饿……
在这个时节的这个家,吃饱是奢望。
姜璃翻了个身,闭上眼,希望自己能快点儿睡过去。
睡着了,便不觉得饿了。
意外的,这一觉姜璃睡得很香。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姜璃趿着破了洞的布鞋来到院里打水洗漱,见姜老大正坐在院里编篮子,小跑着过去蹲下唤了声:“爹。”
“哎~”姜老大编篮子的手一顿,看着满脸堆笑的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声“爹”,他整整盼了十二年。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饿了吧?去,先去洗脸,爹去给你端粥。”
昨日熬粥时,刘氏特地嘱咐余香莲将那块肉留了出来,又留了些汤,放在陶罐里。今早做过早饭,借着灶洞里剩下的余烬,将陶罐煨在里面,等姜璃起来吃。
姜璃洗过脸坐到堂屋时,豁了口的破瓷碗里装了满满一碗的肉汤粥,是白米粥,没掺任何杂粮。
“不烫,大丫快吃!”姜老大伸出手,想摸摸闺女的头。
可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
姜璃鼻子发酸,舀起一勺子粥喂到姜老大嘴边:“爹吃。”
“爹不吃,爹吃过了的,大丫自个儿吃。”
“爹吃!”姜璃的眼里透着倔强,举着的手就是不肯放下。
姜老大眼眶一湿,哽咽道:“爹只吃这一口,剩下的大丫都自己吃好不好。”
“嗯!”
精米肉汤粥划过喉咙,肉香与米香交织,从口腔蔓延至心里。明明是咸味的,可对姜大而言是甜的。
这一口,也不是肉汤粥,而是闺女的健康,和闺女对他的孝心。
“吃完碗放到桌上,一会爹来洗。”
姜老大说罢,又坐到院子里去编篮子。姜璃大口大口的吃粥,眼泪不知觉的就掉了下来。
她何德何能,让这个家的人如此疼爱她。不止爹娘与祖父母,就连那个嚷嚷着要分家的二婶,也只偶尔说些浑话,在生活上倒不曾苛待与她。
看来,得想点法子搞些钱才是。
不说大鱼大肉,饭总归是吃饱的。不然哪来的力气干活。
一碗粥喝完,姜璃将碗拿到井边洗了。刚洗好,就见刘氏挎着篮子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堂弟。
“大丫起了?”
“大姐!”
“大姐~”
姜光姜远跑到姜璃跟前,左看右看后歪着脑袋问:“大姐,你认得我是谁不?”
姜璃发笑,不愧是她奶的亲孙子,连问出来的话都如出一辙。
“你是小光,你是小远!”
“哇,大姐是真的好了!”
姜光拍着手,转身跑到刘氏身边,在篮子里扒拉着。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野蔷薇的嫩芽杆。
姜光拿出一根将外皮剥去,露出里面嫩绿的肉秆儿,递给姜璃道:“大姐,吃,甜!”
脆嫩的芽秆儿,咬在嘴里发出嘎嘣脆的声响。蹦出的汁液满是植物的清新,甘甜中带着一丝丝苦涩。
是久违的味道。
前世里,野蔷薇的嫩秆儿就是她童年的零食。
一根嚼完,姜远又递过来一根。
姜璃摆摆手,让他自个儿吃。低头瞥见他裤腿上的泥,“你掉田里了?”
“他呀,跟人打架了!”
“打架?赢了吗?”
“当然赢了!”姜远叉着腰,像只骄傲的大公鸡。
然后他便讲述了陈家小胖子是如何骂姜璃是傻子,姜光姜远又是如何反驳,最后又是如何扭打起来的。
“陈胖子不讲武德,竟然偷袭我。幸好大哥手快,把他推到田里了。大姐你是没看到,那陈胖子摔得满身都是泥,跟个泥娃娃似的。”
“他都九岁了,打输了还哭,嗷嗷哭。他奶听到他哭跑过来骂我跟我哥,被咱奶给骂回去了。”
姜远说得绘声绘色,姜璃听得咯咯直笑,竖着大拇指夸两个堂弟厉害。
那画面,温馨又和谐。
是啊,她本就是姜大丫。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与他们血脉相连。所以即便是才清醒过来,也能立马融入这个家,没有半点的不适应。
姜远还要讲述他的战绩,被刘氏赶回屋子去换裤子。姜璃很自然的屋檐下搬来小马扎,帮着刘氏摘菜。
山区回暖晚,暮春时节正是吃野菜的时候。嫩生生的荠菜,抱着拳头的蕨菜,还有一小把的香椿头。
这几样野菜里,姜璃最喜香椿炒鸡蛋。可惜如今姜家入不敷出,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吃得上鸡蛋。
突然,姜璃想到什么,朝着刘氏问到:“奶,山里香椿多么?”
“咱家屋后的山上都是没多少,西边的牛头山上倒是不少。你要是喜欢吃,奶明天再去给你摘!”
“不过眼下暖的快,这玩意儿长得快,过不了几天就老了成树叶了,吃不得了”
听到刘氏如此话,姜璃一双眼睛泛出精光,赚钱的营生这不就来了?
“奶,明天我跟你一道上山去摘,多摘些拿到城里去卖。”
“卖?这玩意儿多处都是,想吃去树上摘了就是,谁还会花钱买这玩意儿?再说了,这东西一股子味儿,要不是没得吃,谁要吃这个呀。”
刘氏的一番话,姜璃并不觉得意外。
在她印象里,刘氏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镇上。而他们所在的花溪镇,只有零星几个店铺,四周都是田地,跟下辖的村子差不了多少。
是以除了一些难得的物件和粮食,很少有人拿野菜去卖。再者,比起其他野菜,香椿有股特殊且浓郁的气味。
喜欢的人,每年都盼着这口。不喜欢的人,闻着都泛恶心。真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姜璃不信偌大的河源县,就没爱好香椿的。
“奶,我们去县城卖,不去镇上!”
“您看啊,城里人可不像咱们这儿,他们没田又没地,想吃点啥都要买。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若是得了几样野菜换换口味,他们定是不会吝啬那几个大钱。”
见姜璃说得一本正经,刘氏竟觉得有些道理,问到:“大丫,这……真行?”
“我觉得行,反正这东西牛头山上多的是。咱们不用本钱,顶多费些力气。若是能卖出去最好,卖不出去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听到粮食,刘氏不再犹豫。满是皱纹的脸笑出了一道道褶子:“你这丫头,这脑子是怎么长得,竟能想出这等好法子。”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可比起之前,如今的姜璃显得格外灵气。一双杏眼滴溜溜的转着,一看就是个精明的。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几天前她还是个痴儿。
“啧,也不知道你随了谁。你爹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你娘也是个懦弱的,遇着事了只晓得哭。”刘氏咂巴嘴,心道真是歹竹出好笋,她家大丫可比那两夫妻有能耐。
一直安静编筐的姜老大听到自家老娘当着闺女的面嫌弃他,抿着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祖孙俩边拣菜边说着卖香椿的章程,完全没发现姜老大的异样。
午饭是姜璃帮着刘氏做的。
说是帮,不过是往灶洞里添了几把柴火。其实姜璃是有手好厨艺的,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厨艺,没有食材与调味品也做不出珍馐。
香椿焯过水,只撒了少许盐拌上一拌,连油都不舍得放一滴。嫩荠菜则是直接下到杂粮粥里,煮了一锅野菜粥。
待粥煮好,姜光飞奔到田间,喊姜老头几人回来吃饭。
饭间,刘氏说起了卖香椿一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充满了不确定。但最后,都点头答应一试。
实在是这个家太穷,太需要钱了。
决定好卖香椿的事,刘氏点名小儿子姜老三下晌去牛头山。其余的人则是继续下田插秧。
毕竟是没影的营生,不能为此耽误了田地里的活计。
姜璃提议要跟着姜老三一道去牛头山。
一开始刘氏与余香莲都不赞成。身子还未好透,若在出了意外,他们真是哭都哭不来。
可姜璃是谁啊?前世二十几年不是白活的,对付这种事简直就是手拿把掐。
姜璃先是撒娇,表示身子已经大好。又说这些年一直拘在屋子,不曾出过姜家院子。如今清醒过来,自是想出去瞧一瞧看一看。
见余香莲要张嘴,姜璃立马又说自己曾跟老道士身后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山里的菌子野菜,比如药材。她跟着姜老三一道上山,还能帮着掌掌眼。
最后又说,她之所以提议要去卖香椿,就是跟老道士云游时,曾见过乡下的庄户进城去卖菜。
如此一套组合拳下来,刘氏竟然真松了口。
“你可得跟紧了你三叔,切莫乱跑。”
“奶放心,我会跟紧三叔的。”姜璃一个劲的点头。
“奶,我也要去。”
“我也去!”
姜光姜远大声请求,岂料刘氏大声斥道:“一个个草上飞的玩意儿,你们去干嘛?”
刘氏声音之大,吼的两兄弟一哆嗦。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姐能去,他们不能去。他们是男孩子,去了还能保护大姐。
刘氏不答应,兄弟二人却是不肯放弃,瘪着嘴委屈巴巴的看着爷爷。
接受到孙子们哀求的目光,姜老头终于发话:“去吧!就他两那调皮捣蛋的劲,你拘也拘不住。”
得到首肯,兄弟两立马换了笑脸:“爷,奶。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跟好三叔,保护好大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