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那场要命的宴席,日头都西斜了。千雪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挪一步都疼到后腰。她撑着酸麻的腰,看着冷清下来的厨房,心里第一次涌上浓烈的悔恨。
这国公府的粗使丫鬟,真不是人干的!
更气人的还在后头!厨房管事赵妈妈和主厨的婆子们得了厚厚一沓赏钱,眉开眼笑地分发给厨房的老人和得力丫头。张嫂子、李婆子乐呵呵接过铜钱,连柳叶、荷香都得了几个!
只有她们四个新来的,傻站在最后,手心空空,连个油腥味儿都没闻到!
“凭什么啊……”梅子喘着粗气嘟囔,她扛蒸笼扛得最多,力气出的最大,到头来啥也没摸到。
顺心只敢搓自己那通红起皱的手,王春花也累够呛,脸上却没啥意外,好像“就该这样”。
千雪累瘫在通铺上,手指头都不想动,可脑子转得飞快:不能耗在粗使堆里了!干到死也没钱没脸!今天这赏钱凭什么没我的?就因为我新来的、没靠山?
“呸!狗眼看人低!”王春花嗓门扯得老高,眼珠子黏在别人钱袋上,“等我进了厨房,赏钱拿到手软!”
梅子祥林嫂上身一样,又喃喃道:“凭、凭什么没我们的……”
千雪没吭声,她抓住了王春花话里的关键,等我进了厨房!千雪看着王春花,没多久荷香正冲王春花使眼色,王春花便立刻跟了出去。
果然有鬼。
第二日一早赵妈妈身边的小管事婆子张嫂子直接找上珍珠:“珍珠姑娘,王春花手脚麻利会看眼色,梅子力大顶用,赵妈妈开口了,要留她们在大厨房听差。”
珍珠头都没抬:“行,人合用就留着。”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人定了。
王春花和梅子立刻欢天喜地跟着张嫂子去了厨房,临走,王春花还特意斜了千雪和顺心一眼,下巴抬得老高,满眼“瞧,我混出头了!”的得意。梅子倒有点懵,但也高兴——厨房管饱!
屋子里瞬间少了两个人,只剩千雪和顺心。顺心明显慌了神,往千雪身边蹭了蹭,压低声音:“千雪姐……我看见王春花偷偷给荷香塞东西了!还叫‘干姐姐’呢!”她声音更小了,“她……她说每个月月例分荷香一半……”
千雪心道:果然,无利不起早!
王春花和梅子虽然还睡这儿,但身份不同了!不用天天倒恭桶扫大院子。再看千雪和顺心,依旧刷马桶、洗衣裳、扫院子,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计。
王春花这下子尾巴翘上了天!回屋时趾高气扬,故意把几个铜钱晃得叮当响,扯着嗓子说厨房油水多足、赵妈妈多稀罕她能干。句句都冲着千雪和顺心来,眼神扫过千雪时,全是看不起!
“哎呀,厨房这点油星子衣裳真难洗!”王春花捏着鼻子怪叫,“哪像有些人啊,浑身一股子怪味儿,腌入味喽!”她斜着眼瞧千雪晾手巾。
千雪眼皮都没撩一下,手上的活没停,晾得稳稳当当。像是压根没听见王春花放屁。大厨房的忙碌她之前是见识到了,属实是把她累到了。
王春花没撩动,扭着腰走了。
冷清的下人院没几天又被打破了。一个精干妈妈领着**个新买的小丫鬟鱼贯而入。
正在晾粗布的千雪瞥了一眼,心头顿时一沉!
这几个新来的丫头,完全不同!一样十三四岁,可皮肤白嫩,好几个眉眼清秀,身段匀称,站在灰扑扑的院子里格外扎眼!尤其打头两三个,柳眉杏眼,唇红齿白,走路还带着点天然娇怯,粗布衣服都盖不住那份水灵劲儿!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好颜色!
连珍珠都被惊动,亲自出来安排了几句。
千雪默默看着她们被分去别的房间,新丫头们清脆好奇的低语飘来。她心里那点不甘和警惕,瞬间涨成了大浪!
她想起当初人牙子高婶子的话:她们几个,是别人面子人情塞进来的“搭头”!压根算不上数!
现在国公府突然买进这么多年轻、漂亮的丫头……绝不是添粗使那么简单!内院?还是别的特殊用途?机会!这两个字猛地砸在她心尖上!
王春花、梅子算各自找到了窝,顺心怯懦也只能在下人院打转。可她千雪?绝不认命!
不能再在这最底层熬油灯了!
升职!必须升职!她垂下眼,掩住所有算计。这不起眼的角落,千雪关于未来的棋,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布局。
千雪刚扫完一片空地,眼角瞥见厨房库房门口,管事全婶子正对着一个破箩筐和一本油腻发黑的旧册子发愁。
“这鬼画符……认不出啊……‘炭’?不像……‘五斤’?‘三斤’?”全婶子急得直拍大腿,“发少了挨骂,发多了亏库!要命!”
千雪心中一跳!那潦草的墨迹在她眼中无比清晰:腊月十二,领炭五斤……登记人刘三;交回破损陶壶……登记人陈五。
机会!
她深吸气,脸上迅速换上怯生生的表情,抱着扫帚往前蹭了两步,声音细弱:“嬷嬷……那个……我在乡下……好像见过……”
冻僵的手指点了点模糊的字迹:“尾巴有点像‘炭’……旁边……有点像‘斤’……前面两个墨点……是‘五’吗?”她只挑最容易辨认的磕磕巴巴说出来,毫无威胁感,就是个碰巧有点模糊印象的乡下丫头。
全婶子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她反复对照,一拍大腿:“哎哟老天爷!是了是了!炭!五斤!破陶壶!对上了!”困扰半天的难题迎刃而解,她喜出望外,直接塞给千雪一块温热的烤红薯:“好丫头,眼力不错!拿着,暖暖!”
红薯入手带着温热,千雪强压狂喜,只受宠若惊地缩手:“谢谢嬷嬷!”这口吃的,在这冰天雪地里就是天大的犒赏。
没过两天,全婶子惦记上千雪这点“眼力”。她自己认字少,府里领东西的牌子字迹潦草磨损,总有人浑水摸鱼,吵吵嚷嚷,烦得很。她琢磨着,要把这小丫头调来库房边帮忙认牌子,活儿轻省还能避风雪。
她找到厨房管事赵妈妈商量:“赵管事,我那库房门口事儿杂,那些领物的牌子字看不清总闹误会……您看扫地的千雪那丫头,好像能认几个字,手脚也麻利,能不能调来搭把手?主要认认字跑跑腿,也省得她在外面冻坏了……”
赵妈妈正指挥人,闻言眉头紧锁。她对千雪印象本就一般,加上新来的王春花总在她耳边嚼舌根,说千雪“心眼多”、“不安分”。赵妈妈脾气大,新来的丫头敢不安分?下意识就想刁难。
“认字?哼,乡下丫头认几个扁担长的大字就显摆?”赵妈妈声音冷硬,“厨房要的是踏实干活的苦力,不是请先生!”
全婶子心一沉,知道难办,但她是老人儿,赶紧陪笑递梯子:“您说的是!就帮个忙认认牌,认不出也不怪她。主要是府里万一发个新章程、新单子下来,咱厨房也得有个人能瞄一眼不是?多个认字的,您也省心啊!”
这话戳到了点子上。赵妈妈虽然不喜千雪,但厨房留个能认字的备用,总没错。她脸色稍缓,不耐烦地挥手:“行行行,老姐姐你开口……让她先去你那几天帮衬,但粗活不能少干!”
全婶子刚喜滋滋转身要去找千雪——
“慢着!”一声带着尖利嗓门的声音插进来!
只见府里管采买的冯娘子叉腰堵在后门边,旁边跟着她的小厮虎头。全婶心道坏了,这虎头刚才在给厨房送东西,定是听到了什么,给冯娘子报信去了。
冯娘子眼珠一转,脸上全是精明算计,几步冲到赵妈妈跟前:
“哟!赵管事!你这厨房还能飞金凤凰?会认字的丫头?”她嗓门拔高,转头就对虎头吼,“去!告诉珍珠,这丫头我要了!调采买处!”
“冯管事!你什么意思?”赵妈妈脸黑了,“这是我的人!老全才要用,还没定呢!你就来抢?”
“哈?你的人?她能认得米糠袋子就不错了!认字不干采买难道留你厨房数白菜叶子?”冯娘子嘴皮子更利索,声音也更高,“采买处才是正经要看单子的地方!你问问全婶子,”她一指,“丫头在你这还不是扫地?浪费人才!”
全婶子缩在中间不敢吭声。
“老娘说了算!不给也得给!”两人直接吵了起来,越吵越凶,眼看就要在厨房动手。周围下人吓得屏住呼吸,看热闹的王春花眼中闪着幸灾乐祸的光。
珍珠闻声赶来,一见是赵妈妈和冯娘子——一个是国公爷府的老人,一个是国公夫人的陪房!——两边都得罪不起,急得冷汗直冒。她脑子一转,赶紧赔笑:“二位妈妈消消气!我这就去请郑妈妈做主!”
珍珠一溜烟跑了。不多时,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神情严肃的郑妈妈被请了来。她锐利的目光一扫,厨房瞬间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郑妈妈声音不高,却压住全场。
冯娘子抢先叭叭一通,突出采买的“急需”和“不能浪费人才”。赵妈妈紧跟反驳,强调人归她管,对方强抢不合规矩。
郑妈妈目光掠过神色惶恐的千雪(装的),又扫过不远处看热闹的王春花——那脸上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扭曲的快意,尽收眼底。她略一沉吟,开口,一锤定音:
“一个粗使丫头罢了。”她先定调,然后话锋一转,“但识得几个字,扔在雪地里扫大街,确有些……可惜。”
赵妈妈心直往下坠,冯娘子脸上喜色难掩,她和郑妈妈都是大夫人的人,郑妈妈必会向着她?
郑妈妈看向赵妈妈,语气软中带硬:“府里采买事杂,单子账目多,更需人手。赵管事,你厨房杂役不少,何必争这一个?以后若有识字的粗使丫头,再给你留着。”路彻底堵死。
赵妈妈脸色红了又白。她心知肚明:冯娘子是国公夫人陪房,掌中馈的是国公夫人,郑妈妈是夫人奶娘心腹!这偏袒显而易见!她再憋屈,也只能咬牙低头:“是……郑妈妈说的是。”
郑妈妈转向冯娘子:“人调给你,好好调教。别埋没,也别生事。”
“哎哟您放心!”冯娘子喜笑颜开,连声保证,“我准保把她调教出来!”她得意地斜了赵妈妈一眼,朝千雪一招手:“丫头!跟我走!以后你就在府里最重要的采买处当差了!”
油水最肥!几乎写在脸上。
千雪按捺住狂跳的心,低头快步走到冯娘子身后。她没看王春花那张嫉妒到扭曲的脸,也无暇顾及珍珠或全婶子。
她跟着趾高气昂的冯娘子,在赵妈妈铁青的脸色和众杂役各异的目光中尤其是背后那道像要烧穿她的王春花的视线,一步步走出了油烟和苦役的厨房。
脚下的路,通往传闻中油水丰厚、但也必定更加风浪险恶的——成国公府采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