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另外三个新买的丫头,踩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住处走。崔婆子的话像刺,扎得人脸上火辣辣,却也带点劫后余生的暗喜:好歹进了国公府的门,比落在那“转手”的不测里强上许多。
一个圆润白净的年轻丫鬟等在廊下,脸上带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正是珍珠。崔婆子把人交过去,话干脆利落:“这几人交给你了,紧着点教规矩。”
“放心吧崔妈妈。”珍珠声音也透着股子甜脆劲儿,目光在四人身上溜了一圈,笑容不变。“新来的,先跟我走。”
她没带人去安顿,径直引到了西院角落一处小杂院。里头热气蒸腾,灶上两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滚着沸水。珍珠下巴一扬:“自个儿烧水,把自个儿洗干净!尤其是头发,里头的虱子跳蚤,一个也不能带进府里。搓三遍,水得清亮!什么时候我瞧着水不黑了才算完。”
冷水烧热,再兑凉调温,一桶桶提进旁边临时收拾出来的小隔间。没有澡盆,只有几个破旧的木桶和粗糙的胰子。冬日里洗澡不是享受,冻得人牙齿打颤,四个女孩挤在一起互相搓背,热水浇上去,搓掉一层层黑垢,冷水一浇,又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皮肤搓洗到泛红发痛才停下。
“行了,”珍珠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看着最后一桶倒掉的水,颜色勉强算是灰白,“换衣服,你们原先带来的那些破烂,烧了干净。”
塞了棉花的粗布袄子和两件薄棉衬里递到手里,粗糙但厚重保暖。千雪只觉得身上每一根骨头缝里都透出松懈的疲惫,又被这点实实在在的暖意压下去几分。
还不错,工装get!
珍珠领着她们穿过几道回廊,在一排低矮的青砖房前停下,推开了尽头一间。“往后你们四个就住这儿。南边那铺已经住了两人,你们分北边。”她没多说,“里头空着,自个儿拾掇拾掇。离晚饭还有点工夫,歪会儿吧,记得到时辰去饭堂。我先回了。”
门一关,屋内气氛陡然松弛。一间房,南北两铺大炕,北铺刚空出来。抢位置几乎是瞬间的事。
千雪动作最快,眼皮一掀就扫见北铺靠墙那位置——冬天避风,夏天凉快,最要紧的是靠着墙根更隐蔽些。她几乎是蹿过去的,利落地往炕沿一坐。
完美工位get!安全、私密、干扰少!
王春花、梅子、顺心也迅速跟上。王春花稍慢一步,目光扫过——最好那个靠墙角窝被千雪占了,另一个靠墙的边角被顺心占了。梅子人壮,选了个中间位置,倒像根定海神针。王春花细长的眼睛不满地剜了一眼千雪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和她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目标立刻转向旁边最怯生生、年纪最小的顺心。
“喂!”王春花的声音拔得尖利,手指直戳顺心,“你!睡里面去!这地方归我了!”
顺心浑身一抖,像只受惊的兔子,抬头看看王春花那张不善的脸,再求救似的看向千雪和梅子。千雪眼皮都没抬,仿佛在专心研究自己那份破铺盖。梅子也闷着头,自顾自收拾。
千雪扯了扯炕上铺着的薄被,灰扑扑的,好歹干燥。初来乍到,谁也不熟。王春花那点霸道写在脸上,顺心的懦弱也一目了然。管闲事?
别看我,职场法则第一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尤其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
她没那份多余的心力。能顾好自己,在这国公府里喘下这口气,已是万幸。她拢紧棉袄,侧身面向墙壁,闭目假寐。
顺心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吭声,低低“嗯”了一下,抱着自己那点可怜家当,认命地挪到里面的位置去了。王春花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如获至宝地占据了顺心原本那块相对宽敞、又靠墙的位置。
啧啧,新人期就暴露獠牙抢软柿子的地盘?这生存策略……真是有够短视。
其他三人也很快窸窸窣窣躺下,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连着几日的颠簸、惊吓、寒冷,加上刚才一通狠搓狠洗,骨子里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没人说话,气氛粘稠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然而,千雪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睡?这当口躺下是松快了,可在这深宅大院,机会是抢出来的,安稳是搏出来的。刚来就躺平,等着被别人踩到泥里去么?卷,必须得卷!但得悄无声息地卷。
她估算着时间,听旁边呼吸声渐渐变得沉长平稳,夹杂着细微的鼾声。王春花睡熟了,顺心和梅子也悄无声息。千雪这才慢慢睁开眼,眼神清亮,哪有半分睡意?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套上那双厚实的棉鞋——这也是新发的,鞋底比草鞋硬实多了。一点声响也无地推开门,溜了出去。
院子里的雪被踩实了,光秃秃的树枝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寒意依旧刺骨。她四下张望,看见廊下靠着一把用秃了的竹扫帚,便走了过去。拿起来,也不看地干不干净,就在自己住处门前的空地上,慢悠悠地挥动起来。
动作懒洋洋的,地上的浮雪被她故意扫得东一撮西一撮。磨洋工是真,等机会也是真。她那对耳朵时刻捕捉着院门口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珍珠拎着一个小布包,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正要回房。一进院门,就看见新来的那个叫千雪的丫头,正笨拙地挥着扫帚。
“哟,”珍珠脸上浮起一点真实的惊讶,“你这丫头,大冷天的,倒是勤快。怎么不多歇会儿?”
千雪立刻停手,转过身,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羞涩和“被抓包”的不安,忙把扫帚靠墙放好:“回珍珠姐姐,刚躺下又想起浑身是劲儿,不敢偷懒……看院子里有点脏,就想扫扫干净。”说话间,目光飞快地扫过珍珠要走向的房间——就在院角另一头。
她顿了顿,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声音压低了点:“姐姐刚回来辛苦了,您住哪间呀?这扫帚……我拿进去给您靠墙?”试探着问。
珍珠扬了扬下巴,下巴正指向千雪看的那间房:“喏,那间。”显然是默许了。
千雪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两步,殷勤地替珍珠推开房门。门一开,暖意裹着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通铺格局,但瞧着只铺了两三副铺盖,明显宽敞许多,被褥料子也更好些。靠墙有个小小的木柜子,上头还搁着个缺口的描花瓷瓶。虽是下人房,但跟她们八人挤的大通铺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姐姐这屋子瞧着真亮堂。”千雪状似无意地赞了一句,便手脚麻利地拿起门边的鸡毛掸子,也不等珍珠吩咐,就开始掸桌椅柜面上的浮尘。动作干净利索,绝不四处乱摸乱看,显出几分利落劲儿。
珍珠解下围脖,把那小布包放在自己铺位上,回头瞧了一眼,没出声阻止。她倒了杯热水捧着暖手,看千雪忙而不乱地拂拭着灰尘,还把有些歪斜的小物件扶正,动作透着股子熟练劲儿。这丫头,看着比那几个伶俐些。
“你倒是挺利索,”珍珠随口道,“乡下哪个地方来的?能进咱们成国公府,也算你们命里有几分运道了。”
千雪心头一喜,面上依旧恭敬:“回姐姐话,老家在青州府下面的穷村。家里遭了灾,实在活不下去了,爹娘才……”她语带凄凉地停顿了一下,转而带出感激,“如今能托庇在国公府里,有口安稳饭吃,有暖和地方睡,就是老天爷赏饭了。”
“青州……”珍珠抿了口热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不近。咱们府上是勋贵之家,规矩虽多,但也自有体面。”
接下来,珍珠的话便带了点指点提点的意味,她大概觉得眼前这个有点眼力见又显得老实本分的新人值得多说两句,好让她安分守己,少惹麻烦。
“府里主子统共就这些位:最尊贵的老夫人、国公爷、夫人。再往下,大小姐早几年入了宫,如今是贵人主子了;府里有三位小姐待字闺中,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还小;大少爷在军前效力,等闲不回来;二少爷在国子监读圣贤书,更是难得回府一趟;还有个小三爷,才七八岁,住在外院由先生们管着。其他……就是几房姨娘了。”
千雪仔细听着,手下动作不停,偶尔点点头以示明白。信息简明扼要,排除了她们日常可能接触不到的小姐少爷们,重点是点出了府里的层级脉络——老夫人、国公夫妇、几位小姐是内院的核心。
珍珠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更像是在点拨:“咱们府上,做事的除了外头采买的,还有不少家生子,几辈子都在这府里过活,根深脉广,关系都是盘根错节的。你们这样的,底子倒干净。”
千雪手下微顿,旋即恢复正常力道。这话里的机锋她听懂了:家生子势力大,但也可能因盘根错节难上位;外来采买的虽无根基,却也意味着少了掣肘。珍珠这是在变相告诉她,别妄自菲薄,想往上爬并非全无缝隙。这“干净”二字,是提醒,也像是一丝微弱的鼓励。
清扫干净,珍珠那小布包里的东西露了面,是一包还温乎的炒瓜子。她看着千雪手脚利落地干完活,顺嘴道:“好了,弄得挺像样。喏,拿着。”她捏了一小把瓜子,塞到千雪微凉的手心。“快回去歇着吧,等会我去叫你们吃饭。”
千雪忙不迭小心地收好那珍贵的一小把瓜子,贴身放进棉袄内袋里,口中连声道谢:“谢谢珍珠姐姐!”这赏赐分量虽轻,却是个好的开始,意味着她这“勤快”入了眼。
她快步回到住处,推开门。屋里另外三人已经醒了,正各自坐在铺上发呆或整理那点可怜的行头。门一响,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王春花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诧异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顺心是茫然;敦实的梅子则有些好奇。
“千雪?你怎么……”王春花没忍住,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在嗓子眼打了个转——怎么是你回来叫我们?刚才干什么去了?满腹狐疑全写在了脸上。
千雪无视她探究的目光,只作平常:“珍珠姐姐说歇好了,叫我们准备下去饭堂呢。大家动身吧?”语气自然,仿佛刚才出去“活动筋骨”只是寻常小事一桩。她率先走到门口,准备引路。那刚得的一小把瓜子隔着棉布贴在胸口,还带着点暖意,像一枚小小的、带着甜头的筹码,落在了这国公府生存棋盘的第一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