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还在袅袅升腾,萧青青盯着案上那封泛黄的休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墨迹晕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个字,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光,仿佛又看见李银河挥毫时轻蔑的神色
——那时他刚中状元,眼中再无昔日寒窗相伴的情意。
"公主,可要奴婢..."
贴身侍女春桃捧着茶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主子握着螭纹玉扳指的手青筋暴起,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
"烧了。"
萧青青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廊下摇晃的宫灯,听着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春桃捧着休书的手有些发抖,火苗凑近边缘的瞬间,墨迹突然在热气中晕开,仿佛那字字句句都在挣扎。
火焰顺着纸边攀爬,"休妻书"三个大字率先蜷曲变形。
萧青青听见自己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记忆却不受控地翻涌。
成亲那日李银河掀起红盖头时眼底的惊艳,新婚夜他握着她的手教写毛笔字的温柔,都在这火光中扭曲成锋利的刺。
原来所谓情意,不过是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公主,您的手..."
春桃的惊呼让萧青青回过神。不知何时她已攥紧窗棂,指尖被木刺扎出血珠。
火苗舔舐着纸张中央,李银河的落款处腾起青烟,那曾让无数女子倾慕的状元笔迹,此刻正化作灰烬。
萧青青突然想起宫宴上他缩在角落啃馒头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火势渐旺,休书中间裂成两半。
萧青青看着火焰中翻飞的纸片,最后一块残片化作飞灰时,萧青青转身走向案几。
铜镜里映出她冷厉的眉眼,再不见当初被休时的仓皇。
春桃小心翼翼地收拾纸灰,余光瞥见主子从袖中取出块碎玉——那是成亲时李银河送的定情信物,此刻边角已经缺了个口。
"把这个也扔了。"萧青青将碎玉扔进香炉,看着它坠入香灰深处。
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不过是累赘。
她拿起案上的军报,目光扫过边疆军情,突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寒冰开始消融。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一阵寒鸦。
萧青青走到门口,望着漫天星斗。过去的伤痛就像这寒夜,再漫长也终将迎来黎明。
她握紧腰间的匕首,那是去年随父出征时斩获的战利品,刀柄上还残留着敌人的血迹。
从今往后,她的命运不再由一纸休书决定,而是握在自己沾满鲜血与荣耀的手中。
火光中,那些刻薄的字句渐渐化为灰烬。萧青青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坚定。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路,她要自己走下去,谁也别想再欺负她,再利用她。
李银河回到破旧的租屋,将油纸包狠狠扔在地上。
信件散落一地,像他破碎的梦想。
他瘫坐在墙角,看着屋顶的破洞,秋风灌进来,带着寒意。
"呸!萧青青...你个毒妇..."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怨恨,"你以为你当了公主就了不起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好看..."
然而他知道,这只是空想。
萧青青现在是长公主,深受皇帝信任,手里又有兵权,他一个落魄的前朝状元,拿什么和她斗?
几天后,李银河卖掉了最后一件值钱的玉佩,换了些银两,离开了京城。
他不敢回故乡,怕被人笑话,只能去南方一个小城,做了个教书先生。
日子过得清贫,但也安稳。
只是每当有人提起长公主,他都会默默走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而萧青青,依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长公主。
她忙着处理朝政,跟着父亲操练军队,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偶尔想起李银河,也只是淡淡一笑,那段不堪的过去,早已被她抛在脑后。
这日,萧青青正在校场练兵,沈浪跑来禀报:"公主,李银河在南方犯了事,被当地官府抓了。"
"犯了什么事?"萧青青挥退士兵,问道。
"他喝醉了酒,在酒楼里胡说八道,说公主的坏话,还说...还说有通敌的证据。"沈浪道。
萧青青皱眉:"证据?他还有什么证据?"
"好像是他自己瞎编的,想吓唬人。"沈浪道,"当地官府把他关起来了,问要不要押解回京?"
萧青青想了想,道:"不必了。让当地官府看着办吧,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祸从口出。"
"是。"沈浪应道。
萧青青望着校场上来回奔跑的士兵,心中感慨万千。
一年前,她还是个被休的弃妇,如今却成了手握兵权的长公主。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让她成长了许多。
"沈浪,"她突然道,"你说,人为什么会变?"
沈浪愣了一下,道:"公主,人总是会变的。像李银河,他为了官位可以休妻,也可以出卖旧主,这种人,不值得同情。"
萧青青点点头:"你说得对。有些人,天生就是自私自利的,不管怎么变,都改不了本性。"
她不再想李银河的事,转身投入到练兵中。
对她来说,过去的人和事,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辅佐父亲,稳固新朝的江山,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狱卒的皮鞭划破牢房顶的蛛网时,李银河正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里啃干硬的窝头。
门闩哐当抽开的声响让他瑟缩了一下,却在看见来人时眼睛发亮——不是送饭的狱卒,而是三个蒙着黑布的汉子,腰间悬着明晃晃的短刀。
"李状元,有人请你出去逛逛。"
为首的汉子嗓音沙哑,靴底碾过他的手指时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
李银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用麻袋装了拖出牢房,粗糙的地面磨得他后背生疼,透过麻袋缝隙,他看见狱卒们在一旁喝酒赌钱,没人看他们一眼。
城郊乱葬岗的风带着腐臭味,李银河被扔在枯井边时,牙齿还在不停打颤。
"谁...谁派你们来的?"
他挣扎着坐起,却被一脚踹在胸口。
为首的汉子蹲下来,扯掉他头上的破帽:
"长公主殿下有令,让你长长记性。"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李银河抱着头蜷缩成球,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响。
他想喊救命,却被人捂住嘴,咸腥的血水涌进喉咙。
恍惚间,他看见萧青青穿着凤袍的模样,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滚吧,别再让我们看见你。"
汉子们踹了他最后一脚,将一个破碗扔在他身边,"以后就靠这个活吧。"
李银河趴在地上,直到脚步声消失才敢抬头。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破碗里映出他血肉模糊的脸。
曾经的状元郎,如今成了断了肋骨的乞丐。
他挣扎着爬起来,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却不敢回头看那座巍峨的京城。
三个月后,京城街头多了个断了两根肋骨的乞丐。
李银河用破布缠着胸口,每天蹲在城隍庙门口,举着那个破碗喃喃自语。
路过的孩童会向他扔石子,喊着"疯状元",而他只是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老狗。
这日,萧青青的马车路过城隍庙,车帘被风吹起一角。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几个泼皮按在地上抢馒头。
断了肋骨的人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馒头被踩进泥里。
"公主,那不是...?"沈浪勒住马缰,皱眉看着下方。
萧青青放下车帘,声音平淡无波:"嗯。"
"要属下..."沈浪作势要下车。
"不必。"
萧青青打断他,"这种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她重新拿起奏折,仿佛刚才看见的只是路边的石子。
沈浪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公主不是不痛,只是把那份痛碾成了铺路的石,踩在脚下。
李银河被泼皮打完后,捡起泥里的馒头,坐在墙角慢慢啃。
他看见那辆华丽的马车,看见车帘后一闪而过的凤纹,手指猛地攥紧馒头,指甲嵌进掌心。
曾经,他也有这样的马车,也有那样的风光,可现在,他连一个馒头都保不住。
冬天来得格外早,李银河用讨来的破棉絮裹着断骨,在街头卖炭。
他的手被冻得裂开血口,每搬一块炭都牵扯着肋骨,疼得直冒冷汗。
路过的达官贵人嫌他脏,平民百姓嫌他炭湿,一天下来,连买个窝头的钱都没有。
那日下大雪,他缩在酒楼屋檐下,看见沈浪陪着萧青青从里面出来。
她穿着雪白的狐裘,裙摆上的金线在雪中闪烁,而他穿着露棉的破袄,像一团被人丢弃的垃圾。
"公主,下雪路滑,小心脚下。"沈浪扶着萧青青,语气恭敬。
萧青青点点头,目光扫过屋檐下的李银河,却像没看见一样,径直上了马车。
李银河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雪花落在他破碗里,很快积了一层白。
马车上,萧青青掀起车帘一角,看着那个在风雪中瑟缩的身影,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沈浪轻声道:"公主,要不要...给他点钱?"
"不必。"萧青青放下车帘,"他的路,是自己选的。"
沈浪看着公主平静的脸,突然明白,有些伤口不是不痛,而是结痂后,成了保护自己的铠甲。
李银河的存在,不过是这块铠甲上一道早已愈合的疤,提醒着她曾经的软弱,也证明着她如今的坚强。
“状元郎,赏口饭吃呗?”
顽童的石子砸在他后颈时,李银河正对着酒楼橱窗里的烧鹅流口水。
他没回头,只是把破碗攥得更紧——碗沿的豁口硌着掌心老茧,那是卖炭时被炭块磨出来的。
去年此刻,他还在状元府里用象牙筷子夹水晶肘子,如今却要为半块馊馒头跟野狗争食。
雪粒子钻进露棉的袖管,李银河缩在城隍庙墙根下数着过往马车。
第三辆青呢小轿经过时,轿帘缝隙漏出半幅凤纹锦缎,他突然想起休书递出那日,萧青青攥着和离书的指节泛白,却还强撑着说:“李银河,你会后悔的”。
当时他只觉得妇人痴语,如今才懂那话里淬着冰——她何止让他后悔,是把他的骨头都碾碎了扔在泥里。
「咳...咳咳...」胸腔的旧伤突然发作,李银河弯着腰咳出几口血沫。
旁边算命先生的幡旗被风吹得哗啦响,上面「未卜先知」四个金字刺得他眼疼。
他曾是天子门生,是琼林宴上赋诗的状元郎,如今却连自己下顿能不能吃上热饭都算不准。
街角传来马蹄声,李银河下意识躲进阴影。
沈浪扶着萧青青下马车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她身上雪白的狐裘晃得人眼晕,哪还有半分当年在将军府穿旧布裙的模样。
他想冲出去质问,想抓住她的裙摆问问为何如此狠心,可断骨处的剧痛和破碗里的积雪让他动弹不得。
如今她成了长公主,而他是连名字都不敢让人知道的乞丐。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他破烂的草鞋。
李银河把冻僵的手指塞进嘴里哈气,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断骨生疼,笑得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
他后悔吗?当然后悔。
后悔不该为了攀附宰相千金休了萧青青,后悔不该在新朝建立后还想投机取巧。
可后悔有什么用呢?那个曾经在他面前的女子,如今能让他像条狗一样被打被扔,连死都死不了。
破碗里的雪化成冰水,李银河用冻裂的手指在掌心画着状元牌匾的形状。
曾经的风光像场荒唐的梦,醒来后只剩下断骨和乞丐的破碗。
他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城楼,萧青青此刻大概正陪着皇帝赏雪吧,而他只能在这街角,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风雪一点点掩埋。
萧青青...他对着漫天飞雪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你赢了..赢到他连恨都没力气,只能像块路边的石头,任人践踏,任风雪侵蚀,直到彻底变成这京城里,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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