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飘到的食堂,视野中带着梦境的色彩。一路上尹乐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什么都忘了问。
尹乐买了一块食堂的奶油蛋糕,徐敏雯端着盒饭坐在她对面。理智回笼的徐敏雯迫切地想知道尹乐邀请她的原因,但左思右想起不了话头,只好扒饭以饰慌张,尹乐用塑料叉拔弄着蛋糕试图切开,低下的头掩盖着她不明的思绪。持续了约莫三分钟,尹乐有些重地吐了下鼻息:“学校食堂比之外面的还是差太多了。要说奶油蛋糕,我还是更喜欢格瑞家的。”等了一两秒钟,她抬起头,艰难地继续话题,“他们家的奶油味道有种清澈的感觉,也不是太甜。”说完,她看向徐敏雯。
“民以食为天”,哪怕是仙子也要饮琼浆食佳肴,“吃”往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时,分享自己的经验,尽力找双方共同点,最后,与对方直接对视,迫使对方做出反应。数年后徐敏雯如是总结,并且感叹这套组合的确实用。
无怪乎起先惶恐的徐敏雯,在严乐说完后很快回话了,只仍带些拘谨。并且,尹乐主语选择的不当:空气中的尬意更盛:“我……没吃过,不是很了解……我不喜欢吃蛋糕。“徐敏雯喜欢吃蛋糕,只是一直没有研究过哪家的口味更好,好在哪里;她住在城郊,格瑞在那个区里没有分店。徐敏雯那时并未想到日后如何弥补这个谎言,她正因最后过于明显的找补而羞愧难当。她下意识说出来的话令她很不满意,她不想一开始给尹乐留下死要面子的印象。
尹乐却笑了一下,只算是嘴角附近的细纹略改变了一下,又垂下眼:“或许之后可以带你去吃。”
她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二人的关系怎么突然拉得这么近了?作为一个人应该思考的问题,徐敏雯通通没想到。兴许是自己注视她太久,以至于忘记了,其实尹乐与自己的距离本是很远的。
随后徐敏雯更多地进入了尹乐的生活。她得以观赏到尹乐写字的过程。这一回,徐敏雯更关注尹乐。她的运笔是行云流水的,神态是从容不迫的,似是不单单眼前的一面字,还有往后的道路都在掌握手中了。徐敏雯多么羡慕她的自信。“她不用奔跑追寻,一切东西都合该送来她手中。”徐敏雯带着一点自弃地想。不同于尹乐,徐敏雯面上的自信来源于她的自卑,是自己无法控制的一惊一等她自以为的不成熟举动,是自六岁以来对于可能发生的欺凌的恐惧。她的“自信”与尹乐放在一起,是涂了珍珠粉的鱼目与真珠作比。
但尹乐并不在意,或是说看上去不在意,她会指导徐敏雯的作业,会在徐敏雯的找她时与地其聊聊天,会与徐敏雯一同在校园里散步……就是些同学,关系好的同学间会做的事。她还真的带徐敏雯去吃了“格瑞”。徐敏雯生平第一次审视了自己的服装,好像一件都无法穿到一间“高档”的餐厅。
在约定的时间,徐敏雯第一次在校外见到了尹庆,实验初不要求周中穿校服,所以徐敏雯是见过尹乐私服的。只是在“格瑞”的灯光下,一切都熠熠生辉。徐敏雯,你将在初中的两年里剖析那么多关于尹乐的事情,但你剖析过你自己吗?12岁的格瑞茶会,你的激动是为了尹乐,还是格瑞的灯光?
在格瑞的温暖灯光下,徐敏雯轻抿着小勺上的奶油,试图品出不同寻常的味道。看着吃蛋糕的尹乐,徐敏雯轻声说:“我刚开学的时候,还以为你从来没有‘吃’的动作呢。”说完,有些尴尬地笑了两下,尹乐愣了几秒,开口道:“怎么可能呢……我也是人。”
“因为从来没见过你吃东西,也不怎么见你去食堂。”
“那是你们都吃饭去了,就我一个人在教室,我就把东西拿出来吃。”尹乐又停顿一会儿,说:“说真的,你们可能对我有许多幻想,但我是货真价实、跟你们完全一样的人。我的行为、谈吐并无异于人的光环——我又不是神。”
12岁的徐敏雯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感到内心被触动了一下。16岁的徐敏雯常常想:当年的尹乐到底有没有指望过她能听懂并改变,可惜她没有想到答案,也不可能去找尹乐求证。
这次茶会里,她们还聊了许多。“你的小学是什么样的,尹乐?”徐敏雯轻声问。与尹乐在一起时,她总是轻声地,“恐惊天上人”,“你应该……是上的私立小学吧?我听说这种学校活动很多,校服也很好看呢。”
“严格意义上讲,我的确上的私立。”尹乐缓缓开口,“但一年级刚开始时就有不长眼的来捉弄我。几次三番地告诫也不悔改,我就要我父母办了休学,在家里学习,每年去考个期中期末,只相当于一个挂名的学生。”
“这真是太潇洒了!”徐敏雯由衷地感叹。”
“你呢?”尹东反问,“公立小学又是什么样的?”“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徐敏雯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能说出口的事物。”老师们教得平平无奇,同学中有自己想法的也不多,多是些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人…当然,这只是我的学校。”徐敏雯意识到了自己语言间的不妥,“我的小学算是公立中质量中下的。”
“在那里待着,你很痛苦吧?”不知何时,尹乐已经不吃茶点,转而用双手交叠撑住下巴。”
“小些时候倒还好,因为只见过这么个地方,以为在其中能者得好就算历害了。”徐敏雯并没有注意到无意间自己的话题转向了成绩,”上了实验初后才……不,六年级时吧,突然发现世界很大,天外有天;不知道自己在全市学生中算什么,所以很担忧又有点急躁……这算得上痛苦么?”
“对于小孩子来说,当然算。”尹乐盯着徐敏雯,姿势不改。
“尹乐竟问及了我的过去!”徐敏雯暗自激动,但她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关于“痛苦”,她是诚惶诚恐的。虽然知晓自己那点拧巴哪里比得上苦往今来多少文豪大家的切肤之伤,但是关于自己背景那点莫名的自卑和周围人似有似无的疏离一直使她煎熬,再因自己为这点儿小事难受而自我埋怨。
对于她,自小心里有套“规则”,“正确的规则”,“理应发生的事”。这些糟粕或来自电视、图书、姨婆之间的闲谈,或是某种埋在血液中的本能。她以为是单亲家的孩子是不合群的,父母未尝打骂过的孩子是在同学间少一大话题的(这点经证属实),总之,她为这点矫情把自己装成一副带刺模样,小学的同学们不解,遂以她的自傲而非她以为的原因嘲弄她了。她孤独地度过小学岁月,虽然这种“孤独,源自她自建高墙。
初中一年级的徐敏雯多少意识到了小学举动的怪异,只是能否摆脱影响犹未可知。
略微有些长的沉默引起了尹乐的注意。她不易觉察地撇了撇嘴,是在厌烦还是在考虑怎么开启话题?
二人无言对坐,服务员收走餐盘,行走间带起的微风使柠檬水泛起几圈波纹,徐敏雯低头看着水波,杯沿上映着一点尹乐的影子。她徐敏雯急得屏气,她该说些什么?都怪她,现在气氛变得如此凝重。她悄悄掐自己试图找到合适的话题,尹乐的影子望着她,晃着她,尹乐跟格瑞的灯光混在了一起,光芒越来越强,徐敏雯似回到了考场,成为了一个被审讯的犯人。她为什么要跟尹乐出来?“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已经上初中了,小学的事通通不作数。”尹乐的话语及时解救了徐敏雯,语气柔和得不像她,庆幸与喜悦一瞬间涌上了徐敏雯的心头。审讯终于结束了。
在尹乐的眼里,徐敏雯此刻像一只兔子;与兔子不同的是,她双颊潮红而且略带亢奋。这种现象是令人疑惑的,就像剧中丑角,将三分的事态反应到十二分。
关于小学的谈论只算是个小插曲:徐敏雯很快将话题引至更安全的地段。众所周知,当学生不知道聊什么时,对现在学校进行“辱骂”总是没错的。
“其实我认为实验初的时间表安排很不合理。”徐敏雯说,“住读生下午四点洗完澡,晚上**点回去不汗湿了么?洗了只起到一个心理作用。”她停下,抬眼瞄了下尹乐,发现她正喝着柠檬水,“都说’法不责众’,如果住读生们商量好,某天一起在九点回寝室后才洗,即便那天只能洗冷水澡,这样持续个几天,指不定就有热水洗了,学校总不能看着百来个学生天天这么搞…”她对于自己的结尾措辞不是很满意,太……低俗了。尹乐放下杯子:“然而并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这样也不会达成什么效果。既然实验初的时间表已经十几年没有换,那么每一届学生都忍过来了——也就是,这还能忍。既然还能忍,那么最好就不要破坏规则。”徐敏实意识到自己又开了个严肃的话题,讪讪道:“说的倒也是,并且我们都不是住读生,自然没办法替他们出头……但话又说回来,对于初中生来说,’校规’已经不是什么很神圣的东西了吧。从自习时的吵闹,到小花园里摘花…这种规则不遵守的人太多了……徐敏雯不太确定尹乐是否喜欢这个观点,她还是大着胆子开口:“对于其中有些规则,我认为要是人人都遵守,实验初简直就是个真正的天堂了。”
她也许赌对了,尹乐直勾勾盯着她,旋即发出一声轻叹似的短促笑声,用带着笑意——至少12岁的徐敏雯是这么理解的——的眼睛望着她:“真有意思,我也觉得,人人都遵守规则更好。但比你更进一步的是,我想所有人都理智到极点,连错误的规则都不会制定,也不存在你刚才说的‘某些’了。”徐敏雯不是一个经常撒谎的人,因为从小她就知道“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去圆”的道理。只怪,这次的结果太诱人,使她忘乎所以。得到尹乐的肯定是其次的,她更为自己触及到尹乐灵魂的一角而狂喜。“她的一角灵魂……”徐敏雯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要将这角碎片吃进囊胃,它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当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回忆百日的种种尴尬惊险,把头埋进被子里闷了许久。感觉好些后,她探出头来,两三秒过去又无声地大笑。尹乐真好。好,各方位的好。从前她太浅薄只见其优雅,她对与人交流也那么擅长!在自己因不快的经历而自艾时,她一句话就打破僵局!……可仔细想想,尹乐这招也没那么高明,是自己实在太胆怯。这样不行,徐敏雯想与尹乐一样大方,一样自如,一样……
“要是我能成为她就好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遂重新想道:“要是我能成为像她一样好的人就好了。”
《庄子·秋水》中曾言,战国时一燕国人因认为赵都邯郸的人走路姿势优美,而模仿他们走路的样子。
徐敏雯不用去邯郸,她模仿着属于她的“邯郸人”的一切。她用行走代替奔跑;她的食量逐渐减少,至少看上去减少,她很少再去食堂。她有时会猛然清醒一阵儿,发觉自己心中自开学始熊熊燃烧的火焰正逐渐被某种沉重的事物压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