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至明日月》 第2章 第一章 第一次见到尹乐,是在鄂江市实验中学的初一(4)班,她有意坐在了教室的中央,那里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也是许多人都注意的位置。尹乐是为了众人的注意还是良好的视野坐选择这里的呢?徐敏雯时常想。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14岁的徐敏雯乐于思考关于尹乐的一切事物。当然,那是后话了,12岁的徐敏雯只觉得那教室正中央的女孩漂亮极了,她的漂亮不在于五官,而在于那柔顺的短发,倾长的脖颈,瘦削的肩膀与挺直的脊摧;更有那修长洁白的十指,以标准好看的姿势握着一支没有任何花哨装饰的黑笔,刷刷地在一张格纸上疾书着什么。从动作看得出来,文段行云流水,学符撇捺舒展。在写作的过程中,她的身竟无一丝哪怕略大幅度的摆动,脊背永远挺直。她坐在那里,有如一尊大理石雕塑。“真是一幕完美的电影女主角出场。徐敏雯的目光被牢牢地粘在尹乐的身上,仔细想来,她这么立在走廊上是会被同学挤到的,只是徐敏雯并没有注意到,这点是她几年后回想与尹乐的初见时推测出来的。鬼使神差地,徐敏雯选择坐在尹乐的身后。 惊艳的初见会使徐敏雯不思茶饭为伊消得人樵粹吗?当然不会了。因为12岁的徐敏雯信奉的可是“成绩至上”教条啊!“如果我在鄂江实初中拿到年级前十,妈妈会更高兴吗?”刚刚在考上实初时被妈妈拥抱的徐敏雯这样想着。徐敏雯坚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她一定可以达到。 儿童们在一间小房间里生活三年,而后去一个稍大的房间生活六年。每一间房内都布满阶梯,谁能在倒计时结束前爬得比其他人都高呢?房间越来越高,阶梯越来越多,上一个房间的Topstudent能够坚持下去吗?在一切发生之前,每位初入房间的孩子都确信自己将笑到最后。不知道从身体哪处腺体调涌出的自信令他们血脉偾张,这便是“少年气”的源泉。天真,莽撞,他们也不想想,许多人都能爬上的山头,怎么能叫“巅峰”呢? 12岁的徐敏雯确信自己将笑到最后…吧?在内心的最深处,情感的盲区,倘存理智之地,有东西隐隐提醒她不可如此轻狂。她褪色的衣物,鲜红小学毕业证书上廉价的图案与不见经传的名称;无一不提醒她在实初中的渺小,如同汇入海洋的一条小小支流。她得紧迫起来!她渴望融入这片海洋,并成为前端的浪头,她像海绵一样饥渴地吸收知识的水分,由心灵至□□地,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如此饥饿的痛楚,她进食的**从未如此膨胀。从前“吃”是胃部疼痛的通道,现在她有了“食欲”。她热爱咀嚼时牙间松软的质感,热爱食物顺着食道滑落胃间的充盈,热爱苦思冥想之际送上一口甜点时大脑瞬间重获生机的快感。仿佛,她吃得越多、越快,她就更有名列前茅的希望。 她总是行色匆匆。时间不够,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她很少慢慢走路。她最喜欢每日中午傍晚奔饭的时刻,当她飞奔着越过一个又一个人,她都想:“真好,我又超过了一个人。即使我来自小地方,即使我资源不如他们,我也能超过他们。”她好像在飞。 头一个月就像飞一样过去了。徐敏雯终于凑近看仔细了海面下方的景象,有鱼类、珊瑚、暗流、山脉、深沟。虽说着清楚了,但她始终浮潜在海面上。她太渴望改变自己,羞于对同学坦露自己的小学,母亲的忽视,家境的窘迫。她也不想谈论自己的美术造诣与写作的爱好,因为她已决意丢下这些负重,以便爬上高峰。所以,她没有交到朋友。开学第一个月的飞逝,为这一点盖上了很好的遮羞布,不令她太难堪,太自怨。 让她不满的是尹乐。尹乐是一弯新月,沉静地挂在空中。使她远离地面的是举手投足间溢出的高雅气质——一看就不出自普通人家——,还有整洁凌厉的字迹,老师们隔三贫五的表扬;使她沉静的则是其行为,静女其姝,她从不急着干什么,更不用提奔饭这种事,她甚至极少去食堂吃饭!尹乐脸上不显喜怒,行为不露偏好;没有人知道她渴求什么,她最快的动作就是写字。12岁的徐敏雯看不起她,因为她不信一个没有**的人能取得什么成绩,更气她自己曾被这种人吸引了眼球。 徐敏雯信与不信不会影响尹乐的节节胜利,一个月内班上的同学们已经相信了她将会在期中考试夺魁。徐敏雯看着自己的分数,计算着自己在年级里的排名,耳边是老师念着此次周测的前几名,尹乐毫无疑问在其中。徐敏雯不禁抬头看向前方,尹乐的后背就在眼前,又似乎很遥远。一股黝黑的潮水猛地涌上心头,裹挟着种种不甘,汹涌冲上大脑,似是要从眼躯耳穴中渗出。不,怎么可能?像她那样的人?徐敏雯以为,激情是成功的必要条件。缺失这项条件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比自己考得好——她自认还有几分聪明。她尚未意识到,加入实验初这个斗兽场的人,谁不“有几分聪明”?何况,尹乐,决不只“有几分聪明”。没关系,小徐敏雯很快就会意识到了。 徐敏雯迫切地想要证明尹乐实质上的平凡与自大,自大到她都不肯与旁人多说一句。她开始观察尹乐,带着显微镜般观察她。严乐课上几乎不发言,也从不在做题是举手示意老师自己的进度。所以若不是徐敏雯怀着近乎仇恨的、感情注视她,真的是不会发现什么尹乐优秀之处的端倪。 尹乐的字很好看。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但仔细研究就显得更惊人了。尹乐的字大且舒展,但行列之间没有拥挤之感,干干净净,看得舒服,字体似乎是仿瘦金,瘦而不枯、笔锋恰到好处。 尹乐的笔记、作业,向来完成迅速且质量极高,并从无借鉴询问同学老师之迹。上课老师要求的思考问题,即便她不回答也会将想法写在书上。数学课老师拓展的难题,她是班上最快完成的,但从不举手,老师走近她也只推托还在思考,实际上是将可能被点起回答问题的时间用来写更难的课外题。班上还有人自我安慰说至少尹乐课外不行,现在徐敏雯亲眼证伪了他们的说辞,背后也起了一层冷汗。 无论是什么科目,尹乐都不懈怠,没见过她在课上一脸疲态的样子。课程多无聊、多简单,她都及时完成作业、背诵……如此种种,是徐敏雯先前不曾注意的。或许她在奔跑中错过了残影里的太多东西,还有其他同学像尹乐这样努力也说不定呢。及此,徐敏雯长叹一声,内心对严乐的敌视依旧存在,但是下面满了佩服的花草,像一条毯子盖住下方的黑石,等到心灵地震之时,或许它才会再露出来吧。 对仇人,往往要比对爱人更加细致。你记住他的喜好梦想,时时刻刻关注他。渴望掌控他——不是因为你爱他,而是你恨他。徐敏雯,在这样的关注中,开始真正发现尹乐是什么样的人。尹东背诵的手段是默写,练字也靠默写。她会在闲暇时拿出一个白皮本子开始练字,关于内容徐敏雯直到翻面才从一句话里看出是《诗经》。 每个中午尹乐都会午休。这项习惯雷打不动,就像她的其他习惯,作息规律地像个机器人,徐敏雯对观察尹乐这件事好像上了瘾,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耐人寻思,那么吸引人。徐敏雯想在做题时看她,看她是否先行完成了题目;徐敏雯想在早读时看她,品味她张合的嘴唇:徐敏雯想在午休时着她,看迷地欣赏她露出的小半张姣好睡颜。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偶尔对尹乐的敌视依然令占据她的内心,但若是尹乐向她搭话,她一定会深感荣幸,受宠若惊。 说的就是那个中午,尹乐回过头来,如往常一样不带表情地对她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午饭?”她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当然,我不奔饭,你没问题吧?”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我值得吗……她是借此委婉表达她希望我不要再对她探头探脑吗?”徐敏雯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塞满她能自主思考的每个角落,于是她的嘴自己做出了决定:“好……好啊。” 第3章 第二章 她像是飘到的食堂,视野中带着梦境的色彩。一路上尹乐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什么都忘了问。 尹乐买了一块食堂的奶油蛋糕,徐敏雯端着盒饭坐在她对面。理智回笼的徐敏雯迫切地想知道尹乐邀请她的原因,但左思右想起不了话头,只好扒饭以饰慌张,尹乐用塑料叉拔弄着蛋糕试图切开,低下的头掩盖着她不明的思绪。持续了约莫三分钟,尹乐有些重地吐了下鼻息:“学校食堂比之外面的还是差太多了。要说奶油蛋糕,我还是更喜欢格瑞家的。”等了一两秒钟,她抬起头,艰难地继续话题,“他们家的奶油味道有种清澈的感觉,也不是太甜。”说完,她看向徐敏雯。 “民以食为天”,哪怕是仙子也要饮琼浆食佳肴,“吃”往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时,分享自己的经验,尽力找双方共同点,最后,与对方直接对视,迫使对方做出反应。数年后徐敏雯如是总结,并且感叹这套组合的确实用。 无怪乎起先惶恐的徐敏雯,在严乐说完后很快回话了,只仍带些拘谨。并且,尹乐主语选择的不当:空气中的尬意更盛:“我……没吃过,不是很了解……我不喜欢吃蛋糕。“徐敏雯喜欢吃蛋糕,只是一直没有研究过哪家的口味更好,好在哪里;她住在城郊,格瑞在那个区里没有分店。徐敏雯那时并未想到日后如何弥补这个谎言,她正因最后过于明显的找补而羞愧难当。她下意识说出来的话令她很不满意,她不想一开始给尹乐留下死要面子的印象。 尹乐却笑了一下,只算是嘴角附近的细纹略改变了一下,又垂下眼:“或许之后可以带你去吃。” 她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二人的关系怎么突然拉得这么近了?作为一个人应该思考的问题,徐敏雯通通没想到。兴许是自己注视她太久,以至于忘记了,其实尹乐与自己的距离本是很远的。 随后徐敏雯更多地进入了尹乐的生活。她得以观赏到尹乐写字的过程。这一回,徐敏雯更关注尹乐。她的运笔是行云流水的,神态是从容不迫的,似是不单单眼前的一面字,还有往后的道路都在掌握手中了。徐敏雯多么羡慕她的自信。“她不用奔跑追寻,一切东西都合该送来她手中。”徐敏雯带着一点自弃地想。不同于尹乐,徐敏雯面上的自信来源于她的自卑,是自己无法控制的一惊一等她自以为的不成熟举动,是自六岁以来对于可能发生的欺凌的恐惧。她的“自信”与尹乐放在一起,是涂了珍珠粉的鱼目与真珠作比。 但尹乐并不在意,或是说看上去不在意,她会指导徐敏雯的作业,会在徐敏雯的找她时与地其聊聊天,会与徐敏雯一同在校园里散步……就是些同学,关系好的同学间会做的事。她还真的带徐敏雯去吃了“格瑞”。徐敏雯生平第一次审视了自己的服装,好像一件都无法穿到一间“高档”的餐厅。 在约定的时间,徐敏雯第一次在校外见到了尹庆,实验初不要求周中穿校服,所以徐敏雯是见过尹乐私服的。只是在“格瑞”的灯光下,一切都熠熠生辉。徐敏雯,你将在初中的两年里剖析那么多关于尹乐的事情,但你剖析过你自己吗?12岁的格瑞茶会,你的激动是为了尹乐,还是格瑞的灯光? 在格瑞的温暖灯光下,徐敏雯轻抿着小勺上的奶油,试图品出不同寻常的味道。看着吃蛋糕的尹乐,徐敏雯轻声说:“我刚开学的时候,还以为你从来没有‘吃’的动作呢。”说完,有些尴尬地笑了两下,尹乐愣了几秒,开口道:“怎么可能呢……我也是人。” “因为从来没见过你吃东西,也不怎么见你去食堂。” “那是你们都吃饭去了,就我一个人在教室,我就把东西拿出来吃。”尹乐又停顿一会儿,说:“说真的,你们可能对我有许多幻想,但我是货真价实、跟你们完全一样的人。我的行为、谈吐并无异于人的光环——我又不是神。” 12岁的徐敏雯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感到内心被触动了一下。16岁的徐敏雯常常想:当年的尹乐到底有没有指望过她能听懂并改变,可惜她没有想到答案,也不可能去找尹乐求证。 这次茶会里,她们还聊了许多。“你的小学是什么样的,尹乐?”徐敏雯轻声问。与尹乐在一起时,她总是轻声地,“恐惊天上人”,“你应该……是上的私立小学吧?我听说这种学校活动很多,校服也很好看呢。” “严格意义上讲,我的确上的私立。”尹乐缓缓开口,“但一年级刚开始时就有不长眼的来捉弄我。几次三番地告诫也不悔改,我就要我父母办了休学,在家里学习,每年去考个期中期末,只相当于一个挂名的学生。” “这真是太潇洒了!”徐敏雯由衷地感叹。” “你呢?”尹东反问,“公立小学又是什么样的?”“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徐敏雯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能说出口的事物。”老师们教得平平无奇,同学中有自己想法的也不多,多是些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人…当然,这只是我的学校。”徐敏雯意识到了自己语言间的不妥,“我的小学算是公立中质量中下的。” “在那里待着,你很痛苦吧?”不知何时,尹乐已经不吃茶点,转而用双手交叠撑住下巴。” “小些时候倒还好,因为只见过这么个地方,以为在其中能者得好就算历害了。”徐敏雯并没有注意到无意间自己的话题转向了成绩,”上了实验初后才……不,六年级时吧,突然发现世界很大,天外有天;不知道自己在全市学生中算什么,所以很担忧又有点急躁……这算得上痛苦么?” “对于小孩子来说,当然算。”尹乐盯着徐敏雯,姿势不改。 “尹乐竟问及了我的过去!”徐敏雯暗自激动,但她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关于“痛苦”,她是诚惶诚恐的。虽然知晓自己那点拧巴哪里比得上苦往今来多少文豪大家的切肤之伤,但是关于自己背景那点莫名的自卑和周围人似有似无的疏离一直使她煎熬,再因自己为这点儿小事难受而自我埋怨。 对于她,自小心里有套“规则”,“正确的规则”,“理应发生的事”。这些糟粕或来自电视、图书、姨婆之间的闲谈,或是某种埋在血液中的本能。她以为是单亲家的孩子是不合群的,父母未尝打骂过的孩子是在同学间少一大话题的(这点经证属实),总之,她为这点矫情把自己装成一副带刺模样,小学的同学们不解,遂以她的自傲而非她以为的原因嘲弄她了。她孤独地度过小学岁月,虽然这种“孤独,源自她自建高墙。 初中一年级的徐敏雯多少意识到了小学举动的怪异,只是能否摆脱影响犹未可知。 略微有些长的沉默引起了尹乐的注意。她不易觉察地撇了撇嘴,是在厌烦还是在考虑怎么开启话题? 二人无言对坐,服务员收走餐盘,行走间带起的微风使柠檬水泛起几圈波纹,徐敏雯低头看着水波,杯沿上映着一点尹乐的影子。她徐敏雯急得屏气,她该说些什么?都怪她,现在气氛变得如此凝重。她悄悄掐自己试图找到合适的话题,尹乐的影子望着她,晃着她,尹乐跟格瑞的灯光混在了一起,光芒越来越强,徐敏雯似回到了考场,成为了一个被审讯的犯人。她为什么要跟尹乐出来?“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已经上初中了,小学的事通通不作数。”尹乐的话语及时解救了徐敏雯,语气柔和得不像她,庆幸与喜悦一瞬间涌上了徐敏雯的心头。审讯终于结束了。 在尹乐的眼里,徐敏雯此刻像一只兔子;与兔子不同的是,她双颊潮红而且略带亢奋。这种现象是令人疑惑的,就像剧中丑角,将三分的事态反应到十二分。 关于小学的谈论只算是个小插曲:徐敏雯很快将话题引至更安全的地段。众所周知,当学生不知道聊什么时,对现在学校进行“辱骂”总是没错的。 “其实我认为实验初的时间表安排很不合理。”徐敏雯说,“住读生下午四点洗完澡,晚上**点回去不汗湿了么?洗了只起到一个心理作用。”她停下,抬眼瞄了下尹乐,发现她正喝着柠檬水,“都说’法不责众’,如果住读生们商量好,某天一起在九点回寝室后才洗,即便那天只能洗冷水澡,这样持续个几天,指不定就有热水洗了,学校总不能看着百来个学生天天这么搞…”她对于自己的结尾措辞不是很满意,太……低俗了。尹乐放下杯子:“然而并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这样也不会达成什么效果。既然实验初的时间表已经十几年没有换,那么每一届学生都忍过来了——也就是,这还能忍。既然还能忍,那么最好就不要破坏规则。”徐敏实意识到自己又开了个严肃的话题,讪讪道:“说的倒也是,并且我们都不是住读生,自然没办法替他们出头……但话又说回来,对于初中生来说,’校规’已经不是什么很神圣的东西了吧。从自习时的吵闹,到小花园里摘花…这种规则不遵守的人太多了……徐敏雯不太确定尹乐是否喜欢这个观点,她还是大着胆子开口:“对于其中有些规则,我认为要是人人都遵守,实验初简直就是个真正的天堂了。” 她也许赌对了,尹乐直勾勾盯着她,旋即发出一声轻叹似的短促笑声,用带着笑意——至少12岁的徐敏雯是这么理解的——的眼睛望着她:“真有意思,我也觉得,人人都遵守规则更好。但比你更进一步的是,我想所有人都理智到极点,连错误的规则都不会制定,也不存在你刚才说的‘某些’了。”徐敏雯不是一个经常撒谎的人,因为从小她就知道“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去圆”的道理。只怪,这次的结果太诱人,使她忘乎所以。得到尹乐的肯定是其次的,她更为自己触及到尹乐灵魂的一角而狂喜。“她的一角灵魂……”徐敏雯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要将这角碎片吃进囊胃,它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当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回忆百日的种种尴尬惊险,把头埋进被子里闷了许久。感觉好些后,她探出头来,两三秒过去又无声地大笑。尹乐真好。好,各方位的好。从前她太浅薄只见其优雅,她对与人交流也那么擅长!在自己因不快的经历而自艾时,她一句话就打破僵局!……可仔细想想,尹乐这招也没那么高明,是自己实在太胆怯。这样不行,徐敏雯想与尹乐一样大方,一样自如,一样…… “要是我能成为她就好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遂重新想道:“要是我能成为像她一样好的人就好了。” 《庄子·秋水》中曾言,战国时一燕国人因认为赵都邯郸的人走路姿势优美,而模仿他们走路的样子。 徐敏雯不用去邯郸,她模仿着属于她的“邯郸人”的一切。她用行走代替奔跑;她的食量逐渐减少,至少看上去减少,她很少再去食堂。她有时会猛然清醒一阵儿,发觉自己心中自开学始熊熊燃烧的火焰正逐渐被某种沉重的事物压灭。 第4章 第三章 她这样迎来了期中考试,没有任何意外,尹乐是全班第一。徐敏雯直到十几年后都会记得那一次考试,自己排名全班第十七。年级排名一百四十名左右。班上,第一名是尹乐,第二名是司庭月,第三名是方佳木,第四名是杨睿山,第五名是孙流云。徐敏雯牢牢记得。“妈妈也许不会感到惊喜了。”她想。但跟尹乐在一块儿待了几个月,她多少从对母亲的狂热中挣脱一些。她悲伤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乞怜是多么天真。她趴在桌上哭了,为成绩而伤心是正大光明的理由。 回到家里,褚白沙给她留了份夜宵,但本人并不在家。当那盛着小馄饨的白纸碗映入眼帘时,徐敏雯差点惊叫出声,白天意识到的事实及时给她拉了闸。她怀着与白天如出一辙的悲伤吃完了冷掉的馄饨——应该是下午七点左右褚白沙拿回家的。随后她得赶去加班。 徐敏雯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盯着尹乐与她的私聊界面。放学路上严乐帮她复盘了得失,尹乐人真好,只是她希冀着从尹乐那儿得到多一点点…… 她瞪得眼睛发干,巨大的悲痛一定使她出现了幻觉。她仿佛看见界面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不到五秒种就消失了。徐敏要收回灼热的目光,哑声自嘲:“如果是尹乐,一定不会为这种小事伤心到出幻觉吧!” 她有多么想成为尹乐啊!成为全班第一名的喜悦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痕迹,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平常不过的事。如果正是尹乐的冷静与从容让她取得高分,那徐敏雯乐意浇灭自己的一切激情火焰,只要自己能得偿所愿。她奔跑的次数日益少了,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不再见了。当身旁有同学讲个笑话,她只在心里笑笑,旋即打心眼儿里鄙视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这种事情上的行为。 徐敏雯不知道尹乐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模仿,如果她们之间的距离再近些,她或许能搞清楚。可惜事与愿违。期中考试之后就换了座位,徐敏雯被换到最后一排,她现在只能遥望尹乐的背影。每次与尹乐走在一起时她偷偷观察总觉心虚,好像二人之间的隔膜愈厚。 她的观察力面对尹乐是失灵的,对其他人却灵敏。她觉察出班上哪些人对她怀有讥讽——对她的行为方式——哪些人又对她没多少恶意。这项能力在之后的十年里了她不少忙,只是12岁的徐敏雯浑然不觉。 还有一件事是她当时不知道的,那就是随着人的成长,记忆会进行压缩。在浩如烟海的记忆文件中,偶尔会闪过一两件有着鲜明标签的。十年后徐敏雯只能抽出这些带标签的。 除去无趣的期末成绩排名,便是暑假里去尹乐家了。 那时徐敏雯初得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逃避。不可避免地提一嘴成绩,尹乐持续了全班第一的排名。望着老师贴出的前十成绩表,徐敏雯无心观注第十名的分数从后计自己还要在各科提升多少分。尹乐榜首的大名灼伤着她的眼睛,她也不管,依旧注视着。她略带惊恐地意识到:她现在不在意自己具体多少名,只要尹乐能从榜首掉下来,只要她们的距离减少一点——哪怕是这种方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理智回笼,徐敏雯还是想成为尹乐。但这种想法到底在她的脑海里凿出一道裂缝,不时就有东西从缝中渗透过来。 所以,尹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告知她暑假可以约着去自己家玩时,徐敏雯有点抗拒,却没有拒绝。 从“玩”这个字似乎不符合尹乐身份,到自己去尹乐家里又要面临极大压力——徐敏雯在心里把这件事不合理的地方想了个遍。可是说到底,她并没有拒绝。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到了尹乐家小区门口。小区位于市中心,是一所知名私立小学的学区房,尹乐在小区门口接她,领她到家。户型为复式,装修现代,只是二楼有一间书房带有古朴的味道。书房分为两个部分,中间由一道帘门挡着。一侧放着一台大电脑桌,还有整面书墙,上面放满各式书籍,从学术论文到史书、小说,不一而足。徐敏雯没敢多看,匆匆扫了几眼就随尹乐到门帘另侧去了。这侧便是书房古朴风格的来源。墙纸是米黄色,与颜色稍浅的窗帘相得益彰。窗前摆着一方实木桌,中式传统风格,其上摆着笔墨纸砚。不同于上间房的嵌入式书柜,这里的书柜是木制的,其上大多为文献参考与拓印碑文。屋子明亮、通透、素净,就像它的主人,若广寒有宫大抵与此相似。 她们似乎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主要活动就在尹乐的书房里。尹东给她看写字。当尹乐俯身运笔时,她就默默注视着,注视着这轮看了一年的月亮。 是的,尹乐是月亮。徐敏雯认为自己的比喻好极了。月亮是冷明亮的,比太阳少炽热,比星星多光芒。婵娟何清何冷,徐敏雯也想住进这宫殿里。可是这里的主人让吗?自己又能否飞得那么高呢?想到这里,她看着尹乐的眼神暗了几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注定在地上做望月者。 愤恨是无能者不易宣之于口的隐秘宣泄。“凭什么她可以拥有这些?”徐敏雯看看尹乐将笔伸入洗笔池,乌黑的墨水一下散开,如云雾般布满了那小碗,其间隐有丝缕的稍深的墨痕游离。她自笔台上取下一支新笔,饱蘸墨汁,滴入洗笔池。新来的墨滴突兀地闯入了原本已经相对均匀的洗笔水,她内心升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感。 黑色的水与灰色的水在搏斗。“我不该恨她,她的确努力而优秀,而且对我这么好……”“可是为什么,凭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天资,我没有这样的家底,我有一技之长然而我对它感到羞耻——如果我有那样的从容!”脑中的裂缝开得大了,徐敏雯向尹乐的字转过头,试图清醒一些。“你要不要也来写写?”尹乐抬头道与徐敏雯的视线撞在一处。她看向徐敏雯手中的笔:“就用这支吧。”徐敏雯凑至桌前,起手写起来。 她幼时兴趣使然,学过几节国画,后来因褚白沙无力接送放弃了。之后小学开书法课,她于是买了毛笔,偶尔在家里画上几回。所以现在拿笔来写倒知道大概的方法,奈何上初中以来她便没碰过这些东西,难免生疏。看着自己的字,她突然有点后悔当初“丢掉累赘”的决定。字倒不丑,但结构间总有点歪斜,像要塌的高楼;转折笔画的“体”也太过刻意,力用得太大,一天坨墨汁就这样糊了上去。乍一看上去有几分娟秀可爱,与尹乐的字放在一起就看上去劣质了。 “对于第一次写字的人来说,你简直是天才。”尹乐评论道:“但你显然不是。实话说,你练过毛笔吧?”“是……”徐敏雯有种被看穿的惊慌。“所以你的控笔不错——尤其是对于一个一年没有练习的人来说。” 徐敏雯脸有点发烧。尹乐很会赞赏别人,能中肯而准确地指出他人优势——这样别人在接受到善意的同时更多一层开心:他们知道这夸赞是真的,自己真的有这种优点。 尹乐是怎么知道我一年没有写画了?她是也留心了我的生活吗!徐敏雯被月光照耀到了。 “哈哈…因为要学习啊……”“徐敏雯感觉自己还是要接句话的。 “学习不意味着你就不写字了。你每天看上去都很忙碌——当然现在不像以前那么风风火火——但你做的很大一部分努力都是无意义的。”许是徐敏雯表情太过惊愕,尹乐缓和了一点表情,”你现在排十几名,但你前面的人是什么水平呢?他们中有的已经把初高中的单科甚至多科学完了。你当然可以有考得更好的野心,但一味地想去追赶并且一定要追上,可能只会让你失去更多的东西,还不如发展自己的特长。” “可是……现在我只能学习啊,我家里供不起我当特长生。而且,家长们不也只认纸面成绩?” “这个世界上总需要处在各个位置的人——这与家长认不认你的成绩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许多人“成绩本位”的思想是错误且不理智的:为了一时的好看数字而放弃更多的发展方式——甚至最后因为成绩不够还得回归本来的特长,这真的是对自身才能利用的最大化吗?况且你也不是必定要当艺考生。现在网络逐渐发达,每个人都能成名五分钟,你的技能是有很大可能在这一平台上带来成功的。” 徐敏雯无话可说。她有多久没有拿起画笔了?她毫无疑问怀念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拉开窗帘,坐在书桌前,铺开画纸;在诗集中选一首喜欢的诗,在纸上将诗中的情景画下来。自从上了实验初,她就一直抑制重拾旧好的冲动,经过近一年的努力,她像个瘾君子一样艰难地取得了所段性胜利。而现在她在尹乐家里,被尹乐的话语刺激着碰了画笔。我真该如尹乐所说,牺牲一部分学习的时间去发展我的专长?” 这样的思忖她不敢持续很久,不敢就那样晾着尹乐。她们围着那张书桌鼓捣了很长时间。在尹乐的询问下,徐敏雯不无骄傲地展示了画花卉与山川的技巧。她感觉这是一年从来过得最轻松的下午。书桌正背对着落地窗户,下午的阳光透进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恬静的气息。徐敏雯看着尹乐睫毛上的闪动的微光;看着二人的影子落在桌上地上不断被拉长;看着日光前移一寸又一寸。在尹乐精心布置的书房里,徐敏雯感到被柔软的东西包裹,不愿离开。二人阳光下的影子渐淡了,尹乐点起灯——先前全靠日光——提议下楼吃饭。徐敏雯心有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书房,穿越时空般到现代的房外。 “你要出去吃吗?——或是叫外卖?你决定吧。”尹乐站在台阶下,仰头对徐敏雯说。 “我?我…怎么方便怎么来吧。” “哦,那就点外卖。”尹乐掏出手机,“非常抱歉,我是第一次请客忘了事先问你。”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屏幕,“没事。”徐敏雯放松下来,轻快地走下台阶,尹乐领她到客厅。徐敏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站了快一个下午,沙发显得如此舒适。尹乐瞟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尹乐也会犯错,是了,她说的,她也不是神。”徐敏雯暗笑。”如果我待客,我一定会事无巨细地问好——尹乐也是普通人!”她们中间的隔膜在徐敏雯看来,消饵了一些。她朝尹乐看去,尹乐正皱着眉头,“她怎么了?”徐敏雯从没见过尹乐这样表情——她的神色里似乎带着一丝痛苦。 徐敏雯希望自己是过于敏感了。 然而尹乐很快开口:“你是约的七点半回去对吧。” “是……但我妈妈肯定还不在家,所以晚些回去也不打紧。”尹乐看上去更烦躁了。 “你是还有安排吗?”徐敏雯忍不住问。 “不……不。”只是…算了。” “她一定有事情瞒着我,会不会是要见我不能知道的人? 也许是家事吧…那为什么不用‘家事’两个字搪塞过去?这样欲言又止反而容易惹麻烦——这很不尹乐。” 门铃聘然响起,打破了各怀鬼胎的二人思绪。“我去开门。”尹乐走向门口,是晚饭到了。下午和睦的交流显得那么遥远。徐敏雯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喉间盘旋的全是尹乐要在七点半后干什么。“尹乐?”徐敏雯反复衡量了她与尹乐半年来的交情,如果这种情形下她什么都不做,她算交了个什么朋友?她从未认为自己与尹乐在精神上完全平视,但也绝不至于连这个问题都问不出口。 于是她鼓足勇气,继续了:“我们是朋友,对吗?” “尹乐舀饭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原本专注地盯着一个很遥包的地方,此时重新聚焦:“我在找你吃午饭那天就想到了。” “好,那么,你有什么……很重要的事,不应该瞒着我…无意冒犯。” “你……”尹乐的语气起先称得上凶狠,”我是说,我会告诉你你能知道的。” “这算什么意思……算了,你有你的私事。”徐敏雯埋头进饭碗里,飞快地咬着嘴唇。 当晚,躺在自己的床上,徐敏雯为晚饭时的表现直打滚。奇怪的是这件事的冲击不像上次出去对她的冲击那么大了。尹乐是一个人。虽然她在半年前就受过告诫,但到今天才真正意识到。尹乐,会劝自己不要放弃爱好,会忘记待客的细节,会在吃饭时走神…她是一个比自己幸运很多的,人。这样的意识,让尹乐的高度显得更好达到了。现在回忆起格瑞的灯光,不再显得那么耀眼。 “这是否说明我也长大了一点呢?”徐敏雯咧开嘴笑道。至于尹乐藏起了什么,她会用尽全力从蛛丝马迹里寻找的。探究尹乐的秘密倒底没有占据她太多精力——她要把画画捡起来了。徐敏雯觉得自己比之前快乐许多,比小时练画时也快乐许多。她有一个幻想:等她画一幅好画,要请尹乐题字。她决定开学后,就跟尹乐讲。 第5章 第四章 她每天都在构思这幅画。在练基础和练画时,她总不自觉在一旁纸上试起构图。她要将尹乐藏在这幅画里——那么最好就是画月亮了。出于私心,她想把自己也藏进这幅画里——那么月亮周围需得有布满花纹的云彩。再于画纸右侧横伸一枝桂花来——啊,她简直没法儿不一睁眼就想这个。她的第一幅“作品”,这会成为她们友谊的最好见证! 等到开学的时候,她就将这想法与尹乐说了。“你是要认真对待这幅画吗?”尹乐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说:“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画?有计划每天画多少吗?什么时候画完?”仿佛在谈一桩商业合作。 “呃啊……心里我有数。”徐敏雯旋即意识到尹乐是会帮她这个忙的,否则不会问这么多。于是她笑着加了一句:“你也练字啊,万一哪天手感不好画毁了怎么办?这种时间不好界定范围。” “你心里最好有数。”尹乐低头把桌上书本摆齐,随后起身,“走了,体育课要迟到了。”那天的太阳很亮。徐敏雯感受着背上的热量,眼前的道路颜色发白。她知道尹乐没有生气。 体育老师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们二十五分钟自由活动。尹乐与徐敏雯找体育馆窗边一处有风的位置坐下,如果司庭月没有过来,徐敏雯会跟严乐描述她脑海里的构图。 “尹乐,我喜欢你。”司庭月就在此时跑过来,唇边带着他标致性的笑容。 徐敏雯的血液都凝固了。鄂江九月三十五度的高温里,她浑身发凉,似是回到了格瑞里面对严乐的审问时刻。乐会回答什么?她曾听尹乐提过一两次这个家伙。尹乐似的乎很敬重这个家伙。尹乐对她一直都是俯视姿态,徐敏雯太明白仰慕比自己优秀的人是什么情况了。平心而论,司庭月是尹乐会有可能仰视的人——所以,尹乐会如何回答? “哈哈!时间到!是真心话大冒险!”司庭月指着不远处一群“吃吃”笑着看向这儿的同学们高声说道,“他们让我向我的小青梅表白,五秒之后才能说实话!非常抱歉哈,但是仇要记他们身上。” “这么冒犯的话,尹乐,你怎么能给他好脸色呢?”徐敏雯愤愤地想,“还有,他怎么敢自称你的竹马?!” “你真是在同学间混得如鱼得水,司庭月。”尹乐轻蔑地说。 “承让,你也有很在乎的朋友嘛!”我看她比你着急多了—徐敏雯?”司庭月恢复正常的语气,丢下这句话,像来时一样不受欢迎地离开了。 “我本以为这对你来讲很冒昧了。”徐敏雯扭头说。 “司庭月是我一直以来还算尊重的人,但他的观点与我很不同——他选择浪费一部分自己的才能,或着说,他宁可活得轻松愉快。不过他心里估计从没觉得自己真属于那帮人。”尹乐望着司庭月所在的方向,“就这样他也是全班第二,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大约几个星期后,一直到一年之后间的时间里,徐敏雯将反复回想这段话。因为尹乐首次在她面着展露了焦虑。此时此刻的徐敏雯脑子里没这回事。她的心随尹乐的话语一点点沉重下去:尹乐没有否认司庭月是她的竹马,尹乐没有对司庭月的行径展开批判,尹乐对他抱有好感——更致命的是,尹乐从没对她说过她有个青梅竹马在班上的事。 回家之后,徐敏雯在尹乐的社交软件空间里焦急地翻我:天啊,她之前都没注意到,尹乐的好友不多,发的博客也不多,但司庭月每条都有点赞!徐敏雯的赞有时比司庭月的赞晚一位。徐敏雯注视着这该死的“尹乐博客一徐敏雯赞过一司庭月赞过“三角构图,眼前浮现出自己画的终版草图——她要骂脏话了,司庭月的名字里也有“月”! 无论如何,徐敏雯大声告诉自己:‘尹乐是‘我’的月亮!” 她忽然住了口。 这算什么,自己现在这算什么?尹乐是她的朋友,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她不能阻拦尹乐有其他朋友。但现在这算什么? 她心里,还当尹乐是“朋友”吗? 徐敏雯害怕地转移注意力——尹乐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她不是要尽力模仿尹乐吗?只是现在又不大提得起兴趣。尹乐可能会喜欢司庭月的,一想到这儿她就不那么想学习尹乐了。 她缓慢地从书架上取下草图,用手指轻轻勾勒着她画出的月亮。逐渐地,一圈又一圈地勾勒之下,她平静下来。或许尹乐早就认识司庭月,甚至他们两个也一起画过画。但司庭月绝对没有跟尹乐合作过这一幅。徐敏雯想起尹乐在她失落时略带冰冷的安慰,她们一起吃饭,散步,午后树叶间满下阳光,洒金的地面……她喜欢尹乐,不只是普通朋友。她愿这是一种,极度强烈的,美好憧憬。 手机响了。是尹乐发来的消息。徐敏雯点开。 “我很抱歉之前没跟你说过司庭月和我的关系。我们自小是对门,邻居,所以相熟,如果你很在意的话。” 徐敏雯把手机放在胸口,仰起头,笑了。 第6章 第五章 在徐敏雯的印象里,司庭月的闯入只有短短一瞬,在当日却造成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令徐敏雯欣慰的是,尹乐与司庭月事实上走得并不近。她几次试探地询问她对司庭月的看法,尹乐均表示只是熟人。“或许算是朋友,但你也看得出来,我们不太可能很合得来。”说这句话时,她们正走向食堂。一群初一的新生从她们两侧飞驰而过,还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虽怪,倒能感受出来他们内心的无限喜悦。 “又一届新生来了啊,我们竟然成为学姐了,真是没有实感!”徐敏雯侧身躲过一个冲向食堂的新生,失笑道,“似乎过于有活力了呢。” “时间总是就这么快地过去了,怪不得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尹乐感叹,“如果不是偶尔来食堂吃一次饭,还不知道新生们狂热成这样——不过去年我们年级也这样——他们过不了几周就会厌倦的。” “一想到初一这么一瞬间就过去了,就感觉初二也会很快过去,毕业也是眼前的事——尹乐,毕业之后你我还会联系吗?会……分开吗?”这个问题在徐敏雯心里已积压许久。 “绝大部分实验初的同学都会去实验高,说不定我们连班都一样呢。” “哈哈,别开玩笑了,你成绩比我们好那么多。”13岁的徐敏雯以为尹乐开了一个略显拙劣的玩笑,并欣喜于她的小玩笑拉近了二人距离。一年多之后,她才将意识到,尹乐怎么可能会注意不到这个谎言多么假。 在食堂门口,一个初一的女孩儿差点撞到她们。她匆匆道:“抱歉!”随后又觉不妥,转身略微欠身。“啊,没事。”徐敏雯摆摆手。尹乐原本只是站着皱眉,见此表情缓和了一些——是徐敏雯转身时瞥见的。她心中轻笑一瞬,因为看着这个小妹妹,她想到从前的自己。 兴许是年龄稍大一岁,她愈发喜欢回忆过去的事。就是从这开始,她想起与尹乐初见时自己的惊愕,想起那带着恨的敬意与追赶,想起“格瑞”餐厅里亮眼的灯光……在回忆的锈色滤境下,那灯光不再显得那么亮眼,不让她意乱神迷。 十年后的徐敏雯将惊奇地发现,印象中自己的初二是在玩耍中度过的。是啊,她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尹乐,许诺的画——这些就要耗费她许多精力了,可在做完基本的学习任务之余,她还爱干的就是回忆与尹乐之间的每一点滴。正是这时她想到初一她见尹乐时应该是会被同学挤到过的。她现在不愿把尹乐的出场比作电影中女主角的出场,因为导演们许多都乐意给女主角安个爱慕者。不,她不要。就算她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尹乐也只能是她的月亮。就算她唯能抓到的是月光,她也不允许别人染指。她敢妄言自己很了解尹乐吗?她不敢。但是别人就更不能了,因为别人不会把尹乐当成高挂的月亮,更不会满足于抓住月光;他们会用肮脏的手去污染她,洁白无瑕的月亮。 徐敏雯是无比矛盾的。她欣喜于发现了尹乐常人的一面;然而时不时地,她会不由自主地又将尹乐想得完美。月亮固然高悬而美丽,但人类是能涉足此地的。月亮不过是块巨大的石头,人们发挥了无穷的想象力才为它赋予众多朦胧的光环,朦胧之间一切缺撼都不重要了。 徐敏雯,14岁的徐敏雯哪能意识到呢?她只知道自己一会儿跟尹乐开心地聊天散步,一会儿又感叹尹乐之好。尹乐确实很好。徐敏雯确信,跟刚上学比起来,尹乐待她越来越温和了。有时,她能见到尹乐微笑的样子。对于自己那些傻气的问题,她有时只是笑着轻拍她自己的额头,并不严肃解释。 一个傍晚,春寒料峭,风静静在校园树木建筑间流动。教学楼前的土地上有星星点点的绿草萌发了,徐敏雯心中暗流开始涌动。野草于春日吹而复生,她觉得有个过去的自己叫唤自己的名字,使心里的灰烬复燃了。她又有了改变一切的**,想去争抢,争抢的对象里,多了一个尹乐。她想让尹乐与自己,至少在生活方式的两圆里有小小的一片交叉。 于是她开口了,决意打破风的静静流动。 “你有在体育课之外跑过吗,尹乐?” “我想,我一直将时间规划到不用奔跑的地步—所以没有。” “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这种感觉很有趣的。奔跑不一定是为了追赶时间,也可以是单纯的享受。” “’单纯享受’的位置,在我这儿已经有东西占了。”尹乐笑道,“但是好吧,你是我的朋友。” 天地归于寂静,尹乐才是打破风儿静流的人。 徐敏雯抓起尹乐的手,向前跑去。凛冽的空气充斥着她们的鼻腔,灌进肺里,冰得浑身透凉。风吹得耳朵生疼。但至少此刻。徐敏雯确信尹乐的血液热的,和自己的一样。尹乐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她的,苍白的皮肤上逐渐晕出红雾。徐敏雯听得见她的喘息,自己也在喘息。周围不可能没有其他人吧,他们看到自己与尹乐在校园里狂奔会如何想呢?徐敏雯不想管了。尹乐是一个在地上奔跑的人,亦是在空中飞行的月亮。现在徐敏雯拉着她,她们在那一个下午飞向玫瑰色的青春,稍稍触及了其中一角。她们没有考虑过这将是永恒的一个下午,因为此后再没有接替。 徐敏雯最终停了下来,二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半跑的一半笑的。“这太刺激了……我想我不太适合。”尹乐倚靠在身旁的一棵树上”……好吧。”徐敏雯不觉得这有什么。她认为自己成功地把尹乐拉入了自己的圆圈一次。 或许是太累了,在回去的路上尹乐频频走神,露出暑假徐敏雯去她家玩的一样痛苦神情。 学习,社交,吃饭,回家之后画上几笔画……这些都没什么好写的。就像每天步行的大街的平板道路,像每个早上与夜晚乘坐地铁时耳边载具运行的轰鸣声。 也只有徐敏雯会记得,期中、期末、过分短暂的寒假,将他们的生活分割成一块块小格子。他们再用时间把格子涂完。 班上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几声口哨从不同方位传出,打断了徐敏雯的填格子游戏。她抬起头,看见司庭月夸张地站了起来,模仿大领导,对同学们挥手致意。“同学们的确特别激动啊,是的,在两年之长的时间后,尹乐同学的第一地位被打破了,也代表着我们班的良性竞争是愈演愈烈了啊!来,让我们为尹乐和司庭月两位同学共同鼓掌!”班主任话毕,班上又开始响起掌声。班主任又说了些什么,大意是鼓励更多同学角定第一的位置,打造良好的班级学习氛围……徐敏雯望着尹乐,她面无表情地坐着;刚才是在机械地鼓掌,现在是机械地盯着桌面。 “她需不需要安慰呢?”徐敏雯不太确定,“她到底也没有掉得太厉害,而且她应该会只想着总结错因来日再战吧。”可是尹乐这几个月来的状态一直都不好,她似乎有某种偶发性的头痛,时不时就走神、表情痛苦。自初二开始她就是这样,问了也只说熬夜太多没有睡好,且不准备改。 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徐敏雯脑子里浮现出来,“会不会是因为我?因为我拉着她玩,所以她成绩下滑了?”她摇了摇头,暂且搁置这个猜想。 伴随下课铃的响起,初二的暑假正式开始。她与尹乐在教室门口会合,无言地并肩向校外走。 从教室走到校门口有十分钟的时间。她们花了一分钟进行如下对话: “你没事吧?下次司庭月肯定考不过你。” “没事,这次实在是错了太多不应该的错误。” 九分钟的缄默后,徐敏雯终于在校门口问出一句:“是因为我吗?” 尹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很快转过头去。她们要分开走了。尹乐朝她的方向走几步后,又回头看着徐敏雯。她说了句什么,然而人潮很快将话语吹教。徐敏雯回首望去,她已走远了。徐敏雯有点想追上去问问,却没有跨出去一步。算了吧,万一她的答案是肯定的,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就此减少与她的活动吗?她办不到。继续影响?在自知不恰当的情况下仍做出这种事,她将无法原谅自己。于是,徐敏雯朝地铁——她每天回家的方向——走去。 oioi,情况急转直下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章 第7章 第六章 人们逃避去问,因为他们有不想听到的答案。同时他们也确信自己会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并且当真相揭晓后,于道德教化上他们必须做出牺牲,所以,为了避免自身利益和道德的缺失,他们假装不知道。无知者无罪嘛,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能不能连自己都骗进去,只有天知道了。徐敏雯当天夜里就梦到尹乐,她回头的悲戚目光,“是的……是的……”不绝于耳。徐敏雯第二天早上六点就起床,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梦中自己的诘问。她当然爱尹乐成绩好。如果乐就此掉下去,她在徐敏心中的形象当然会打折扣。可她怎么能丢掉与尹乐的一部分亲密关系呢?这是她废了多大力气才得来的?不,她不要做出改变,尹乐那么为厉害,她一定能自己找到解决方法的。她不是天才么?她的成绩自是不会差的。满腹心事的苍白脸色和双眼下的黑眼圈把刚起的褚白沙吓了一跳,以为女儿要死了,赶忙上前询问。母女俩都忽然意识到,这是几个月来二人第一次超过两个来回的对话。褚白沙眼里闪过一丝懊悔,之后却没有改变对女儿关怀的次数。徐敏雯心思全然不在母亲身上,更不谈改正。 多年后,徐敏雯才会意识到,自己初一初二就知道母亲对自己有关怀的心,只是没有实践多少(得益于她敏锐的观察能力)。然而这一切都被徐敏雯潜意识望的抗拒雪藏了。她赌气般地认定自己与母亲形同陌路,索性完全放弃修复关系的可能。例如好好谈一次心,她从来没试过。她拿几次成绩给褚白沙看,褚白沙反应不太激烈,她便认为自己试过了,是妈妈不领情。这与她逃避尹乐的回答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与她妈妈逃避“对女儿不负责”的事实又有什么别呢?“不愧是亲生母女。”成年的徐敏雯自嘲。那时她的母亲褚白沙,已经于六尺黄土下安息。 十四岁的徐敏雯知道自己在逃避,因而对自己感到恼火。这份窝囊的恼火蔓延到了对许多事物上。那几天,徐敏雯的枕头日子不太好过。她烦躁、不安、多疑。她想,她还是应面对尹乐。去尹乐家吧,亲眼验证:尹乐没事。她发送消息给声乐。几天后得到回复、要学习,没时间。八月份吧。 徐敏雯狠狠捶了下枕头,突然愣住了。她有什么资格对尹乐发火?她们是朋友。对,自己不发火,表现激动一点总行吧?她胸里这口闷气着,得放出来才不至于把自己撑裂。这样的情况下,“你真的还好吗?” “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好吗?” “一直感觉你有事瞒着,有问题一定要跟我说好吗?”几段话连珠炮似的发去出去了。 “我还不能有点私事了。” 尹乐的对话框上显示出这一句,就此没了下文。 一件事已经彻底生出了另一桩事,这种情况常有,而几乎无解,屏幕上的宋体字硬邦邦的,使原本就锋利的话语更加刺眼。这是尹乐话最冲的一次。 徐敏雯倒在床上,被愧疚感折磨得呼吸困难。但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成绩陷入负面情绪的怀抱,就要去体谅一个比自己成绩高太多的人,顿觉荒谬。整个七月,她都没有去碰为自己和尹乐作的画。颜色差不多上完了,仅剩一轮圆月还没想好该怎么处里。现在它只是在墨色天空中的一块白斑,一个孤零零的洞。 徐敏雯在八月一号“准时”收到了尹乐的信息,下周三,来不来?徐敏雯放下手机,将额头埋在双手间。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尹乐。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充满愧疚时,双方最好要么完全不见面,要么把话痛快明白地讲出来。现在,对于无法及时安慰乐的愧疚,可能误其学习的愧疚,甚至是没有完成画的愧疚通通杂在一块儿。这个世界上,徐敏雯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尹乐。 无论如何,徐敏雯没有白活十四年。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去面对尹乐。她想等二人见面,自己要把一切切都说明白,毫无保留地说明白。从司庭月开始,直到一个月没有动笔的画——全部说开就好了。 “纸上谈兵终觉浅,决知此事要先行。”古人千年前写下,徐敏雯十年前背下,然而十年过去也没参悟。 第8章 第七章 又一次来到尹乐家门口。徐敏雯感忽有些恍惚,去年与今年的景象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自己亦都是焦躁不安。 尹乐带她进屋。上楼,进书房,穿过门帘。地板的花纹没有不同,架上的卷轴没有不同,连透过窗帘的阳光都没什么不同!徐敏雯感到一阵可怕的战栗:尹乐机械一般准确而工整的生活,与自己的出现与否没有关系的生活。这样一成不变的情形使她催眠自己:看吧,尹乐不会因为你听改变什么,更遑论对前者成绩的影响呢?但这又使徐敏雯酸涩:看吧,你对她留不下任何印记。 如果有人负责维护徐敏雯的情绪,那么他会就此陷入进退维谷的局面——因为他的客户是一个别扭而幼稚的小孩。 “我最近新看了一部记录片,你应该会喜欢的,要不要一起看看?” 徐敏雯两年来从未改变的,就是把尹乐拉出后者的舒适圈。尹乐从来不置可否,这次也一样。徐敏雯走下楼,在电视上搜索。她在电视上打字不太熟练,好几分钟后才找到正确的影片。她正转过视线想看看尹乐,才发觉尹乐根本不在客厅。“尹乐?你人呢?”徐敏雯有些害怕。她的神经紧绷了那么久,不太经得起任何事情的拨动。”我在这儿。”尹乐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几分怒气,使徐敏心头一紧。几秒后,尹乐那张苍白的脸出现了客厅。“你…没事吧?”徐敏雯试探。“没事。”尹乐疾步走向沙发,坐下。 其实这部记录片乏善可陈,不过这不是更好吗?徐敏雯可以随时找机会问清尹乐的想法了。徐敏雯在自己脑海里将问句排得清清楚楚,又至少做了三次意图转头的动作。然而看着尹乐可怕的神态,话在嘴边她也不敢说了。 荧幕上一只青蛇正在死盯着一只鸟。旁白磁性的声音讲述着青蛇几天没吃饭的悲惨经历,让青蛇盯着那只鸟的眼神更加饥渴难耐。 “尹乐!”徐敏雯闭上眼睛,格外大声地说了出来。“如果是因为我,扰乱了你的学习计划……非常抱歉。” “就算你有打扰也是我默许的。”尹乐揉了揉眉心,没有给徐敏雯眼神,像是对茶几上的玻璃果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更何况你没有。” 青蛇缓慢地向树枝尖端上的鸟爬行。 “没有就好……对了,你状态真的好吗?我觉得从放学开始你的状态就不太对劲……我希望,作为你的朋友,是你……是你难受时可以倾诉的人。”尹乐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所以徐敏雯接着讲,不要命地讲: “好像从去年开始你就有时候头痛一样,最近愈发重了,你真的没问题吗?我……我很担心你,真的。”深吸一口气,“你从初一就开始一直照顾我,我感觉在你的影响下我也越来越好,所以我很感激你,你就像我的月亮一样。所以,我希望也能帮到你。请你让我感到有帮到忙吧……!“不,这完全不是自己原本准备说的,还有司庭月的部分呢?待会儿要怎么说才能合适…… “你?我可从来没觉得帮到你是什么困难的事……你关心我我很高兴,但头疼什么的的确是我的私事。我以为一个月前我就说清楚了。我的状态倒底好不好连我自己都没研究明白,呈现在成绩上的就更不可信了。司庭月那家伙超过我是早晚的事,与我的状态无关。”尹乐话里带刺,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什么都没得到解答,这样的结果徐敏雯从未设想。青蛇刚刚弓起身子瞄准目标,鸟儿就飞走了。旁白的解说,屏幕闪烁的LED灯光,玻璃果盘中水果的诱人光泽——都刺激不了徐敏雯的任何感官。 静默的室内,电视机里的声音也像不存在。 这不是徐敏雯设想的样子。她本应该解开心结;她本应该开心地和尹乐聊天,同以前一样亲密——怎么会是这样?黝黑的潮水灌满她的身体,从她的嘴里渗出。“所以你的确不把我当你亲密的朋友。”徐敏雯直视尹乐的眼睛。 “我没有,听我说……” “从你的’病’,还有司庭月,还有什么?对于你,我除了你爱吃格瑞的蛋糕外一无所知吧!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连你和司庭月的关系,如果不是他贱兮兮地冒出来你也不会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既然你从来只是俯视我就像三维人看二维人——你只是想身边有个人不如你,又崇拜你罢了吧!”好了,全坦白了。尽管不是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徐敏雯竟感到了几分轻松。 尹乐几乎是在颤抖。她的双手死死扣着膝盖,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所以才极力抓住阀门。 “好喽,月球要炸开了。”徐敏雯冷冷地想。 月球并没有炸开,尹乐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从鼻孔里吐出“你才是那个不听话的人吧。”她的语气回到了最开始那种跟傻子说话的语气,“如果我要的是一个崇拜者,我又为何费尽心思教你‘我只是个凡人’?我又为什么鼓励你追逐你真正热爱的事物?我为什么会任你开玩笑,为什么开始奔跑?我已经做到我能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大家都是成熟人,不跟小毛毛一样什么事儿都得共享。你我可能都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我为什么要把早八百年不连系了的竹马和说出来只是徒增烦恼的私事告诉你?”尹乐站了起来。面目因痛苦而扭曲。徐敏雯才意识到她这是发病了。刚想关心,忽而想起二人的对峙局面,于是什么都没表示。 “不好意思…今天你先回吧…不相送。”尹乐扶着楼梯扶手上楼去了。徐敏雯听到关门声,悄悄跟上去,在尹乐房门口听到一声尖厉的嘶吼和几声低低的请求。那就是尹乐发病时的样子了。 徐敏雯暂时产生不了任何情绪。她慢慢走下楼,玻璃果盘折射的灯光打到她的眼睛。她闷吼一声,上前抓住一只苹果,狠狠咬了上去。 2021年夏天的不愉快会面,以徐敏雯愤怒的关门结束。 好啊好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七章 第9章 第八章 不到一个小时,徐敏雯就后悔了。方才自己话说得太重……虽然尹乐话也不轻,但自己的确有问题。尹乐的情况是可以体谅的,她第一次跌落神坛,以她的高傲性格耿耿于怀几个月很正常,她还是个“病人么……徐敏雯竟然可怜起尹乐了。 等等,可怜?徐敏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可怜尹乐了。所谓怜悯,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在徐敏雯看来,自己永远是仰视尹乐的那个人,现在让她陡然来到这么高的地位,她不能不诚惶诚恐。不,这太不习惯了。 徐敏雯的卧室里,灯光昏暗,阳光经过厚重窗帘的阻隔很难对室内亮度产生什么影响。这是一间,沉闷、苍白的房间。逼仄的空间称不上明亮,然而这是徐敏雯内心安全感滋生的温床。只有在这里,她才能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 此刻,她决定好好弄清楚:自己对尹乐的喜欢究竟是出于什么?如果本质上这不过是一种慕强,那自己现在对尹乐“高度”看法的改变是否预示着情感的消散?嗬!是尹乐不断告诉徐敏雯: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却导致,可能导致,徐敏雯对她仰慕的消失。 14岁的徐敏雯不知道,自己当时想到这些更多是出于刚刚吵架的愤感而非自己卧室带来的安全感,更不知道,如果一段感情仅仅以一方的仰视作为支撑,那么它注定脆弱。14岁的徐敏雯与10岁的徐敏雯本质上区别不大,都执着于把自己规定在一个圈子里面,后者因为单亲家庭子女的身份抗拒所有交友;前者在将“喜欢”定义为单调的“慕强”的一瞬间,忽视了所有尹乐普通一面的可爱之处。何其傲慢。 “尹乐傲慢又可悲。”14岁的徐敏雯气愤地想,“她连做朋友都不合格。她看似理智清高实际上则是个疯子!”一个,病人。一个,需要自己这样低微的人可怜的病人。这层名为“可怜”的纽带像树根一样扎进徐敏雯的心里——一是被园艺人种植的树根,那样猛然地接触、融合在了泥土中。徐敏雯与尹乐之间割舍不下的纽带已经蔚然成森了,如今又添一条。 心里批判也好。言语攻击也罢,徐敏雯怎么能放下尹乐呢?客观地讲,是她的出现转移了自己对母爱的狂热,转从而看明白现实的情形。是尹乐让自己挖出心底的勇气,直面自己爱好的勇气。是尹乐让自己的初中前两年多姿多彩;是尹乐,让自己从一开始在高档餐厅吃饭都会不安的女孩成长为一个有自己傲气乃至于敢俯视当初“人生导师”的人。 如果徐敏雯对尹乐的感情源于慕强而并无其他,那么徐敏雯现在要与“恩人”割席也是合理的。因为她两年来的不断摄取力量已经让她在精神上强于尹乐。 “这多么公平啊。”徐敏雯自嘲,“尹乐像个黑洞一样吸收他人的情绪价值,我不也一直在与她的相处中获得勇气吗?”山里挖的矿,铸成利刃,砍山上的树去喽!心理的割席,难道不要一把好刀吗? 徐敏雯带着新打的虚拟武器睡去,然后在与假想敌不见一面的情况下度过八月,没有一刻不是想着给脑子里的武器开开刃的。 第10章 第九章 8月31日,返校。暑假后返校最常规的操作就是抢占新教室里的座位。很不幸,那天徐敏雯晚起了二十分钟。她狂奔到教室门口时,最看见的是最惊悚的场面:除尹乐的同桌外,没有其他地方有位置了。这简直比坐在司庭月身边更难办。徐敏雯思及此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司庭月的身影:怎么?你不坐你小青梅身边了? 更惊悚的画面出现了:司庭月跟方楚笙坐在一起,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敏雯,嘴角扬起,挤出一堆褶子,如同两位坐在村口注视往来行人的闲妇。 司庭月这种人,哪怕徐敏雯从不认识尹乐也不会喜欢司庭月的个性。 方楚笙,去年司庭月假表白时他身后那帮“吃吃”笑的人的首领,班上最大的谣言供应商。造谣者恒被造之,她与班上大半男生都有CP,但最火的是她与司庭月的。正主二人从不否认,两位的外貌条件也使他们真似一对璧人。是的,方楚笙最大的运气用在投胎上,托生在一具好皮囊里。她日常行往与美剧高中meangirls没有大区别(幸好她还不怎么霸凌别人),把年级里长得还行的男生都结交了个遍;然后她以此为跳板又认识了不少外班爱嚼舌根的人;最后掌握最宽信息渠道和最快信息更新,将八卦的温暖送至千万同学身边——如果他们不是被传谣的对象就更暖心了。做出如此天怒人怨之事,方楚笙的优秀外表仍然让她在每次被吐嘈后被追赠这一评价:但是她太好看了,真让人恨不起来。 那么司庭月与方楚笙坐在一起能有好事吗?徐敏雯捏紧书包带子,不行,她已年满十四周岁且精神正常,在课堂上攻击同学是不会免受制裁的。她咬牙切齿地坐在椅子上。 “初三刚开学,这段时间我的确很暴躁。”之后几年,徐敏雯每每想起这股难受,都在心里如是评判。 徐敏雯说不清自己对尹乐是怎样的态度。很不想承认,但是她的确对后者还存有幻想,任凭脑子中的理性如何毁坏——是烧、挖还是捣,都阻止不了那份幻想的希望像野草一一样在心灵的土壤里吹又复生。 当尹乐就在她身旁,记笔记、写作业、吃午饭的三明治,她无法抑制自己心脏狂跳。她在激动什么?她渴望尹乐能给她一个解释。不,她想要更多,尹乐要向她道歉。 可是尹乐什么多余的举动都没有。她好像没有任何障碍地恢复了认识徐敏雯之前的生活。 一个星期过去了,徐敏雯被两种念头撕扯。一种说:不要管尹乐了;一种说:必须要尹乐给个说法。看似有两种选择,实际上没得选。因为尹乐离徐敏雯那么近,徐敏雯没办法理智啊!徐敏雯回到初一时候的样子了,注视尹乐且不能自拔。 “怪物,她一定是怪物。她的气场把我都吃掉了,除非我融入进去。”徐敏雯恨自己,恨自己意志薄弱。徐敏雯恨尹乐,她也不知道恨什么,也许是恨自己赔了两年好时光吧。 再恨,徐敏雯也得打通与怪物沟通的路。她不能直接去问尹乐:“我要跟你谈谈。”一来是自尊心作祟:二来是,她胆怯地认为自己插不进尹乐规律的作息里。如此作茧自缚的心理,14岁的徐敏来不及想。因为她处在飓风中。 看不见的飓风卷走了她手里的件件武器:正常的自尊心,待人接物的从容,还有最重要的——理智。用不了多时,她整个人也会被吹走的。 当尹乐看向黑板,余光能瞅见徐敏雯的桌子,徐敏雯忙低头画画,使画面被尹乐尽收眼底。当尹乐被人请教问题,徐敏雯故意大声喊某其他同学的名字,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成年的徐敏雯来当事后诸葛了。“有其母必有其女。”褚白沙不计代价地打官司,她的女儿不计代价地打找说法。当褚白沙不断地问自己曾爱过的男人“为什么”时,她心里想着什么呢?是悲伤吗,还是像徐敏雯一样的不甘呢? 14岁的徐敏雯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动机:不甘。她放不下,因为尹乐那么轻易地放下了。她放不下,因为她曾天真地以为让尹乐稍稍理解过自己的世界,她以为这样尹乐可以更在乎她、认真对待她。不管尹乐有没有认真过,初三开学时她都表现地那么冷漠。徐敏雯深深感到,自己在尹乐的世界里那么微不足道——笑话。 徐敏雯如同那位三百年前被拿破仑使枪指着的那位儿童。她任自己挣扎着沉在水底,不肯站起来看看池子究竟多深——连她的腰也不到。更糟的是,她的事迹动静太大,反而容易为自己引来另外的祸端。 风起于青萍之末。徐敏雯一开始只是发现,当她不自觉看向回答问题的乐时,会听见一些人窃窃私语。然后,当老师请两位同学朗读课文时,教室里三三两两地响起“让尹乐和徐敏雯来”的声音。等徐敏雯终于意识到,这些起哄不只在方楚笙那帮人中传播时,连班级里对八卦兴趣最小的几位,也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同情和戏谑。“不要管这些。”徐敏雯想,”等座位换开,等我与尹乐彻底断了,他们会失去兴趣的。”在当事人双方的不管不顾下,谣言愈演愈烈。徐敏雯不去问谣言的内容,她大概能猜到事关她与尹乐的纠葛。大致内容一目了然。可她无法从事中抽离,既如此,她被找上是迟早的事。某天的体育课,她独自坐在操场边缘。方楚笙找上她:“我说,你真不对班上那些事儿做点反应?”脸上挂着标志性笑容。 “做反应有什么用?”徐敏雯反问。 “……好吧,也是。毕竟你那么可怜。”方楚笙笑得更开心了。 “什么……你怎么……?”徐敏雯站了起来。 “你真是……唉,司庭月跟尹乐青梅竹马,他俩互相欣赏。你呢,从初一开始就一直跟定尹乐,那个着迷呀……你都快跟她长一块儿了,结果现在一看:自己的女神更看好一个男的!估计就因为这个你俩冷战吧。没事儿,加把劲儿,尹乐八成也不会真把你当女朋友哈哈……你的确很惨。”看着徐敏雯过于恐怖的表情,方楚笙有些犹疑地追问一句:“你不知道?” 徐敏雯不清楚自己现在算什么。她是想与尹乐一刀两断的,但尹乐的磁场将她的全部感情牢牢吸在身边,所以她能做出的最大分割,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情侣冷战。 羞愤与迷茫一下涌上徐敏雯的心头。她愤怒于同学们将她看作那副可怜样子,更愤怒于自己不争气:她才意识到,在这种传言下产生的羞赧,说明,她潜意识里还为自己与尹乐的捆绑有一丝高兴。“真是废物啊。”徐敏雯哀叹。 方楚笙一头雾水地走了,她也许会告诉朋友们:徐敏认为自己很废物,因为自己追不上尹乐。是啊,没有徐敏雯自个儿跟方楚笙解释,后者怎么可能明白前者的心理呢?人们的行为由其复杂的心理导致,可是他人往往将行为成因附会到最简单吸睛的结论上去。任凭本人怎么解释,也像是被戳破心事后的挽尊。 徐敏雯很快想到这点。如何能正住流言、保护自尊的方法很明了了:让同学们明白,徐敏雯和尹乐之间,无私。说来简单然而第一步就很困难了:她必须跟尹乐谈谈。只有直面尹乐,徐敏因她而起的所有不甘,恼恨,难以忘怀、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情愫才可能得到解决。 可笑,只有当个人名声与尊严的危机迫在眉睫,徐敏雯才有了足够动力去做这件事,这件她一直以来都知道是正确的事。种种说辞很快想好了。第一,班上流言甚广,于徐敏要是侮辱。即使这曾经的密友在尹乐心中没什么分量,作为班级一员尹乐也该在乎。第二,两人的友谊必须有个结尾。即既然尹乐不可能把徐敏雯拉入前者的核心位置,尹乐至少也该让徐敏雪确认一下。“两个理由都很窝囊。”徐敏雯想,“但这不是我该死的自尊过剩作用的时候,我只要结束一切。” 第11章 第十章 她深思熟虑地挑在晚自习前作为时机。这时候班上人几乎全齐,现在算是“风云人物”的二人必将吸引大量注意——这是徐敏雯要想要的,所有人都得看见,她和尹乐,割席。 2021年10月28日,是那天。 上午第二节课下后的大课间,徐敏雯久违地跟尹乐起身,瞅准机会向她邀约。时间定在下午5点45分。 徐敏雯突然一阵反胃——她已经开始紧张了。从刚才开始然后,她找到方楚笙——这不费什么力气,因为她一直盯着尹乐和徐敏爱——方楚笙听徐敏雯说明了与严乐交谈的内容。在徐敏雯的故作担忧下,方楚空的胃口被吊得老高,很快,她的朋友们也知道了这件事。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七个小时后的五点四十五分到来。 这种感觉就像等待一科科考试的结束,迎接的路不知通向何处。 考试总会结束的,什么都会结束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徐敏雯几个月来第一次,以堂堂正正的姿态直视产乐。 很紧张,很轻松。双手、指尖似乎都要麻痹了,大脑却运转得缓慢起来。 “尹乐,我想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跟你这样谈话。”方楚笙和司庭月的视线在这儿,很好。 “我明白。只是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方、司二人座位不远,闻此脸上不无惊讶。坐得更近的同学们自然也都留了只耳朵吃瓜,有胆大的甚至凑近事件中心,毫不避讳。 “毕竟我们暑假……吵成那样,你也不是傻子,应该懂了我们之间的最大分歧才是对,所以,你开学后不理我,我认为很正常。”尹乐斟酌几秒后开口,用的是一贯的冷漠语气。尹乐,2021年的尹乐和2019年的尹乐,没有区别。一切人物和事件的影响,或许曾经有过,现在也消失了。徐敏雯的确对这一点特别在意——天哪,她还在意,一想到这儿,徐敏雯心中窝火又添一把柴。 “是的,没错,”徐敏雯压下情绪,“所以我才要跟你谈谈。我们当了两年的朋友,终于我不用掩饰了,我在其中的投入已经太多。”徐敏雯用余光扫视一下周围同学,在听,很好。她将音调提高一些,“现在,也因为我的投入,我遭受了非议。”司庭月,很显然是事流言的始作俑者,向来淡定的微笑出现了一丝皲裂。方楚笙有些心虚地看向其他人,为了掩饰心虚她也笑了。 徐敏雯没有继续向下说,她想花个几秒好好看看尹乐。 尹乐眉头微皱,应该是方才徐敏零突然高声了的缘故。出于肌肉记忆,徐敏雯一阵愧疚,但很快理智就驱散了愧疚。她必须克服这个毛病,尹乐现在不能在她心里占这么重了。尹乐眼里有些真切的慌乱,使她看上去是普通人了。两年来徐敏雯为尹乐的凡人一面或喜或恼不知多少次了,现在可没时间想这个。啊,这也是要克服的毛病,徐敏雯的精力不能全花在就尹乐的人格展开思辨上。 既然看清了尹乐的反应,徐敏雯可以继续了:“这种流言啊八卦啊,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所以我才认为我们应该这样正式结束。”当这两个字真正说出口时,心还是不免抽痛一下,“给他们看看,我心里也好有个了结。”发表完毕,徐敏雯紧张地等尹乐接下一句话。 “就因为这?好吧……的确。我也认为一个了结是必要的。既然你说得这么充分了,我就不补充什么了。”尹乐几乎是立刻接话。 这么云淡风轻,甚至有点不耐烦,更别提尹乐无时无刻没有的傲慢。徐敏雯受这段关系的结尾折磨多么久,尹乐她怎么敢这么轻松?”就当我的世界太小吧,芝麻绿豆大的事我也必须给它闹上去了。”先前压下的火一齐窜上,火势更旺。徐敏雯管不了许多,几近喊道:“完了?你就这么完了?”底下同学们互相挤眉弄眼。 “你……冷静。”尹乐也被吓了一跳,她本以为已结了。“呵!你倒冷静,因为你从来没有将我这个‘朋友’当作什么。我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我拼命地想感染你,我几乎是在乞讨你给我一指甲盖大小的反馈。结果你,固执地油盐不进,将亲近的人挡在你领地的外头,一切正常来讲要跟朋友透露的事你都称‘私事不便多说’,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才不说。不,你心里任何人都没分量,除了你那好竹马——那还是因为他成绩好,因为她对你有威胁!”司庭月突然被提及,短暂的疑惑后恢复好整以暇的姿势。方楚笙双眼简直在发光,激动得直拉司月袖子。 尹乐朝他二人投去一眼,看回徐敏雯时明显神色不悦。“是因为我说中了吗?”徐敏雯又气又高兴。 “我即便如你所说……就当你是对的好了。那么现在你满意了?”尹乐略微仰头,以俯视的眼神盯着徐敏雯,“为了这种八卦,你先是拉着我当众决裂,又开始一个劲儿地批判我……你认为这值吗?” “这很值。正好,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诩理智冷静,然而这都建立在你的傲慢上。你自顾自地建立一套规则,自己死守不算还硬拉着别人遵守……” “我什么时候要你遵守过?你是自发的,而且可乐意了。况且你也是‘守序’的人。我守的序,一部分与条例重合,一部分是我思考后建立的,你守的序,是没由来的、荒唐的;你自立高墙,将一切事实都想当然地硬套进某件你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成例里。如果不是我,从打破我在你心里的滤镜开始,把你从可笑的自卑和幻想中拉出来,你之后能想那么多?你现在敢和我这样说话吗?”尹乐从没有这么高声且激动地说话。不仅围观的同学,徐敏雯也愣住了。 随即响起的是窃窃私语声,徐敏雯第一反应是:尹乐说的对。一时间,她忘记了“与尹乐割席”的迫切使命,陷入巨大的混乱中。 “……我想,包括刚才的争论,一切现象都表明我们应该结束,我们不是一路人。”尹乐打破沉闷的气氛。她看向司庭月,又道:“如果这是你想看到的,现在你可满意了?”司庭月又一次成为视线中心,这次他脸上没有丝毫慌张。 无论如何,结束了。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所有人都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 徐敏雯将自己从混乱中拉出来,她感到一阵轻松。晚自习开始了,老师走进教室,徐敏雯的初三开始了。 第12章 第十一章 虽说苦日子永远在后头,但初三的徐敏雯认为当下才是最苦的时候。没过几天,十月月考的分数公布,徐敏雯在时隔一年之后又开始了日日奔跑、估算成绩的日子。与初一时的唯一不同,是她学会有时停下来。她往往会思考尹乐在绝交的结尾抛出的质问:如果不是我,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吗? 人的成长是不断拨乱反正的过程。我们犯错,然后矫枉过正,然后再拔回来。每个人都像不合格的司机,学不会在拐弯后反打方向盘。但每个人的人生路上总会看见其他的车辆,我们可以学习他人的驾驶路线。只是有一点必要记住:自己的车上只会有自己一个司机。是正常沿着公路走也好,是打歪方向盘冲到栏杆外也好;路都是你的车辙印过的。 14岁的徐敏雯开始一次轮回般的矫正。她为了不回避自己的良心,一次次思考尹乐的质问。她为了不使自己内疚,一次次放弃得出答案——尽管这是那么显而易见——最终还是回避了自己的良心。 十月月考出分之后不久,徐、尹二人的座位就换开了。尹乐完全离开了徐敏雯的生活。徐敏雯平淡地辛苦学习,平淡地参加中考,平淡地升入实验高中。 在一次次的回避良心中,她发现对于自己来说,回避是一切问题的最好解决方式。当她为某些问题气愤时,她回避;当她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应当表态时,她回避;当她又想起严乐时,她回避。她还回避掉了她的母亲,这或许是上述所有回避中最不费力的,因为这层关系唯有血脉和法律维系。 8年后的徐敏雯。当然知道回避不能解决问题了。在对于过往自身的反复审视中,她明白当年的自己其实想回避的唯有一件:尹乐的方式。“尹乐从不会回避问题。”14岁的徐敏雯以为。然而她忘记了,尹乐一直在回避最重要的问题,:与她亲近的人。之所以14岁的徐敏雯错想,是因为尹乐总表现得像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可以理性分析解决,一如当年为徐敏零分析错题。 徐敏雯逃不掉,她身上带着那么多尹乐的遗产。高中她选择文科,尹乐自不在班内。初中班上比她画得好的人高中去了华美附高,初二时拾起的绘画技能在高一为徐敏雯赢得不少赞誉。此时她避无可避:是尹乐影响她捡起绘画的。 那么很难不想起曾满心欢喜想与尹乐合作的画了,没有上色的月亮在泛黄的纸上显得破败而可怜。徐敏雯不会否认自己对尹乐的比喻:月亮”。现在的乐就正是烂纸上勾勒出的铅笔月亮,画就塞在书架深处,让它烂掉最好。徐敏雯几年前喜欢的,是明月般的尹乐,还是脆弱的倒影呢?她决定不去深究这个问题了。月亮不会因为有人搅碎它的倒影而坠落,她永远恬静地发着光——前提是她的确是月亮——徐敏雯迄今一年半做出的努力都是为了不去看似真似假的月亮,让尹乐在前者的心里当个纸糊月亮吧! 徐敏雯,高中一年级的徐敏雯,没有遇见初一时的窘境。同体系的高中环境与初中类似,有绘画技能傍身总有人找她聊天,风风火火的她学会了在停下时回应别人的好意。偶尔她会听说,“理科创新班的尹乐真厉害,又是理科第一呢!”“但是第二的司庭月只比她低两分。”“唉呀学霸们的战争我们就别管了。”“诶你说他们有点好磕吧?”徐敏雯沉默,不是出于汹涌的情感,因为初中早见惯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 在日复一日的只言片语中,尹乐的身影逐渐消散,留给徐敏雯的更像是一种概念。或许,尹乐还在教学楼的某处,以她自己的规则生活;又或者她改变了自己的思想;甚至她跟司庭月谈上了——这也与徐敏雯无关了。实验高对文科生万分优待,保送名额不少,徐敏雯已经在欣喜她考虑心仪院校了——此时她高一。 紧张的学习生活填满少年们的日常,但这才正常,不是吗? “正常”的生活令徐敏雯满意。 八年后的徐敏雯早忘了高一上期末考试的成绩,她也忘了寒假干了什么。 下学期开学后不久,徐敏雯迎来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学校里,她接受了大半个班的祝福,巨大的幸福感使她在回家路上有些飘然。她在学校旁的文具店逛了半天,踏着夜色向家走去。 她如往常一样打开手机。她点开聊天软件。 她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盯住屏幕。 “联系人”界面赫然摆着“尹乐”二字在首位,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这种结果可以有很多种解释,绝大部分都说明这是场意外。徐敏雯不是两年前的自己,她不由尹乐可能主动联系自己而激动。 她只是猛然发现,一位故人重新与自己产生瞬间的交集,那段疯狂的时光,撞击一下现在的自己,而后迅速逃逸了。 然而,页面顶部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大字。 徐敏雯的内心不再平静。 两秒钟后,她找到了理由:尹乐想解释刚才的误发。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页面顶端的字消失了。 徐敏雯把小插曲赶出脑海。她离家不远了,早点回家为上。心里隐有不安——徐敏雯安慰自己是因为学业压力。 良夜如水,洗涤世界。 次日清晨,徐敏雯发现褚白沙没有出门上班,而是站在客厅里用略带疲惫的担忧眼神望着女儿。徐敏雯以为妈妈又在试图关怀自己,难办地揉起眉心。 但是今天不一样。 褚白沙认真地观察着女儿。 “雯雯,昨天尹乐死了,是自杀…你们初中时,好像是朋友?” 尹乐?自杀?两个词是不可能这样组合的。“我们很久不联系了,妈妈。我去过早去了。”徐敏雯拎起书包走开。 也许尹乐是失足,受了重伤。也许尹乐生病住院。不可能,像她那样傲慢又严苛的人,不可能允许“自杀”。妈妈一定搞错了。 徐敏雯走进教室。同学们异样地安静。 一位同学凑近徐敏雯:“……你知道吗?理科班那个年级第一的尹乐,昨天自杀了。” “怎么可能?会不会是搞错了?”徐敏雯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惊奇的急切。 “不会,她在学校待到半夜,然后在科技楼跳楼了。我住读嘛,今天清晨我来教学楼途中发现不对劲,科技楼那边一堆人,我去附近看了,地上血都没擦干净。说是半夜跳的,早上五点半才被发现,尸体都硬了。” “她不是走读生么?她父母都没发现女儿没回家?” “我去她们班打听了,她好像跟家里关系不好。父母也忙,昨天都在出差,现在应该还在往回赶呢。” 徐敏雯毫不怀疑,以尹乐家里的冷清程度,尹乐的父母一年有三百天都在外地。徐敏雯更不怀疑,学校能干出不在科技楼排夜巡人手的事。 **裸的真相摆在眼前,徐敏零很快接受了。接受了,才能回避。 可是她避无可避。 即使校方严令封锁消息,同学们也很快拼凑出了事件过程。尹乐让家长给班主任发消息,说明昨天尹乐要留在学校上完第二个(住读生)晚自习(对于一个独居此城市的女孩,想待在学校上晚自习的理由不少)。尹乐跟着住读生在下二晚后离开教室,随后在学校的某个角落藏起来——或者直接去了科技楼,那里有扇门常年不锁。她在楼顶待至凌晨,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关于为什么不在家里自杀,据说消息来源是司庭月,尹乐所住的小区全楼封窗,楼顶上锁,所有窗口能打开的角度极小,没人能爬出去。 “真可惜啊,成绩那么好。”“那么好的成绩不要可以给我。”“你说,我们会放假吗?”“她是为了报复学校才自杀的吗?”……学校太无聊了,尹乐的死很快成为全体同学的谈资。不对,这个“全体”中,不包括徐敏雯。 都说“盖棺定论”,尹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如果她还活着徐敏雯绝不承认,但是尹乐死了——所以徐敏雯必须直面一点:哪怕尹乐有那么多令人难忍的毛病,她的确帮过徐敏雯。哪怕尹乐是个情绪黑洞,她也给过徐敏雯一丝的慰藉。哪怕她简直像个机器人一样执行自己的代码,她也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哪怕她似乎有难言的隐疾,她本也可以有灿烂的人生…… 徐敏雯报复性地列出好多条尹乐的优缺点,将死者血淋淋地剖开,将自己也千刀万刚。徐敏雯认为自己理论上要有更强烈的悲痛,现实却并没有。负罪感油然而生。 她甚至不敢去尹乐的吊唁现场,她不敢面对尹乐的尸体,她想让尹乐在她脑中烂掉,而不是在地球的土地上被打填充防腐剂放置几天,被火焰吞噬。 就如同一根在风中飞舞的丝带,徐敏雯想让它自然从视野消失,而不是被人一把抓走,给她留下不期的遗憾和满肚子窝火。 如果尹乐一直活着,当徐敏雯心情不好时,可以去怪罪尹乐,是那个女人在自己身心上留下巨大的缺口。现在尹乐死了,让徐敏雯拿满腔的幽怨怎么办呢? 六年后的徐敏雯也不会知道该怎么办,得又过几年,她才将在时光的打磨下悟出与尹乐的幽灵相处的方式——尹乐死了,但名为“尹乐”的幽灵永远徘徊在徐敏雯身侧。 这里没有怪力乱神,徐敏雯身侧没有什么幽灵,但是,尹乐的遗产愈发明显。 当徐敏雯因画而受誉,她会想到尹乐;当她用尹乐教她的方法整理错题,她会想起尹乐;当她走进科技楼,看见再不开锁的角门和如监狱般的封窗措施,她会想起尹乐。尹乐是一切的开端,她的遗产“衣被后世”,校园中甚至出现了“科技楼女鬼”的传说——无论是在徐敏雯一方还是其余同学,尹乐死后比活着更有影响。 综上,徐敏雯尽管很愿意忽略尹乐的一切,这整个学校也在与她作对,徐敏雯已经拼尽全力地妥协:她好歹正视了尹乐给她带来过好处。可她不可能承认,尹东死后自己日益想念她,尹乐的身姿回到初中一年级的初见,美好高洁,是不灭的月亮。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死去的白月光是无敌的。活人拼不过死人,死人会在他者的回忆里越来越美好。 不要,徐敏雯不要这样。于是新的回避开始。 第14章 第十三章 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让枯燥的字符填满大脑,迫使自己不去想那具尸体。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悲痛万分。或身陷泥沼时,他应该去全身心投入另一件事。徐敏雯奔跑着穿过校园、快速解决午餐,回到教室立刻开始刷题。她好像回到初一时:整日奔跑。唯一区别是,她不仅在与时间赛跑,也在与对尹乐的念想赛跑。 她跑过一切风景,不是因为享受风吹过耳畔的感觉,而是不敢在这段时间里停下。褚白沙经常试着安慰她:褚女士的官司打完了,她为自己过去受过的苦难讨了一个公道。徐敏雯16岁时还不知道母亲遭遇过什么。有几次,母亲曾想谈谈心,将一切告知女儿;但在当年的女儿看来,七八年陌生的母亲突然很亲近。徐敏雯知道母亲有苦哀,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自己也正心如乱麻。她不想伤母亲的心——可是,谢谢,这份关心来得不是时候。 察觉到女儿的冷淡,褚白沙放弃了再去关心女儿。徐敏雯在与母亲关系的处理上投入不多,因此没什么感想。她毕竟一直在奔跑啊。 走马观花地进行日常的重复,多年后徐敏雯几乎只记得一种氛围:灰调的、雾气弥漫的、浑光掠影的。 高一下即将结束的时候,徐敏雯的努力开始起效了。她的成绩好了不少。期末考试她在班级前十了。自然,她更没时间去想尹乐,某种意义上,离目标更近。 高二开学。徐敏雯在去食堂的路上停下,凝望高一新生们,忽然有些恍惚。三年前,她与尹乐也这样看着新生们,徐敏雯还问过尹乐她们未来会怎样, 未来就是这样啊。 “一定是既视感太强了。该死,别去想了。”徐敏要暗骂一声,起步向食堂奔去。尽管她与现在的朋友们还没有完全失联,她依旧保持独自吃饭的习惯。不得不说,她很不会做朋友。在徐敏雯生命的前十五年,她只有尹乐一个正经朋友,这唯一的朋友也不太正常。 高二下学期,她凭借稳步上升的优秀成绩成为了文科班第一批拿到保送资格的人。她决定去平京的一所大学,那儿离家很远。 然后,她没出什么意外地去了。 是的,在故事的尾声,几年的时光是如此飞快地被带过。因为此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的大事。徐敏零的初中三年一直围绕尹乐;高中三年是靠惯性在跟人相处,主题是‘忘记尹乐’——怎么可能有多少深刻记忆?尹乐或许会由于她的遗产给徐敏带来一世潮湿,那难道能比得过徐敏雯自己降下暴雨?18岁的徐敏雯要离开家了。在车站,褚白沙与徐敏雯进行了简单的告别。徐敏雯走进车厢,找到座位。她所靠的窗户不对着站台,正好给了徐敏雯不看母亲几眼的借口。 大学,也很平凡。许是初中被尹乐冲击太过,徐敏雯对其他事件的抗性极强。青春期的本身结束得差不多了,但她还记得情绪的强烈。这样的强烈越来越少了。 数学很难,人际关系很复杂,专业课有点意思——徐敏雯只记得这么多了。日近年关,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第15章 第十四章 比新年先来的是褚白沙的死讯。搭上徐敏雯以更快的速度收拾东西,在舍友同情的目光里搭上回家的飞机。 不同于尹乐的死,妈妈的死早有预兆,所以徐敏雯略快地接受了。褚白沙从24岁起就在医院兢兢业业,自打与前夫离婚后,她更是不含昼夜地工作。才48岁,她的身子就跨了。2025年1月5日,褚白沙在值夜班时瘁死。 徐敏雯面无表情地走进灵堂,里面已经有很多来吊唁的亲戚。很明显,在做女儿的回来前,那些人主持了大局,徐敏雯连声道谢,给他们准备食物和谢礼。 医院公司的领导来了,对褚医生的医德和技术进行了高度赞扬。 死者生前的好友走上棺材前,对亡友的生平进行总结和评价——主要是好话。徐敏雯第一次知道,母亲生前与生父打的官司,是为了一场医闹。徐悟那边的亲戚生病手术,经褚白沙介绍就医,然而不治身亡。家属悲愤之下对主治医生和徐悟的妻子——褚白沙一进行疯狂的攻击,褚白沙轻伤,主治医生却落下残疾。在整起医闹事件中,徐悟一直领导家属攻击。褚白沙与徐悟后来的官司,远不止离婚那么简单。 徐敏雯没有立刻反应,她的大脑一时无法产生任何感情。第三天,葬礼的最后一天,徐悟短暂地出现,又仓皇地离去。据说走前曾说想见见女儿,被赶走了。想见女儿什么时候不能见?挑这时候,恐怕只是想借机重燃父女亲情,从遗产中分一杯羹。徐敏雯没看见父亲,她那时正在里间礼节性地接受安慰。就算见了她也认不出来。生父岁就离开了家,她对徐悟只不过有个勉强的影子聊作印象。 工作人员告诉她,是时候让母亲上路了。 “孝女捧碑——”是拉长的喊叫。徐敏雯依指示手捧遗照,面向抬棺队伍、倒退着走在他们前面。四面是亲人的哭泣声,徐敏雯每走三步,面棺一跪。 作为死者的亲女儿,徐敏雯在三天里不需要做什么。从被安慰到现在的下跪,都是机械完成的。 这队人走进火葬场。徐敏雯被拉在内馆的门口。作为直系后代,别人担心她在面对至亲消散时会承受不住。徐敏雯,这个做女儿的,为他人的同情而有些许尴尬。 她目送母亲被抬进内馆,母亲的遗体将在那里被焚烧殆尽。“这多奇怪啊。”她想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过,母亲死去我会怎么样。我……我以为这不会有什么影响……”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想完,一股参天的悲痛从心底迸发出,要将她撕裂开来。这股力量从内脏扯住她的气管,把她向下拉、向下拉……她忍受不住,弯下腰大叫起来,从声带发出的是本人也未料想过的哭号。身旁的人早有预料,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徐敏雯却仍在向下跌,她跪坐在石板地上。她用手像爪子一样死死扣住下半张脸,这种出于本能的动作不能减轻分毫痛苦。泪水开始涌出,滴在地面上,形成可怜的斑点。 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妈妈死了!她真的死了!”这两句话几乎是被她干呕出来的。她一直大口喘着气。 眼前的画面被闪烁着,不时陷入全黑。与尹乐的离去不同,妈妈的离去是暴雨;是每每回想,那腐化泥土的芬芳就会混杂氤氲水汽扑面而来;是雨下了整夜后全城残破的行道树和塌毁的蚁穴。 尹乐被抬进火葬场时,她的父母也会这样哭号吗?他们是否时至今日,仍在想起女儿遗容时掩面哭泣?尹乐的书房,是否保持在主人仍在时的模样?现在女儿去了,尹乐的父母在出差时,家里就该一个人也没有了… 徐敏雯真觉得自己该死,明明是妈妈死了,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尹乐!但她赶不走这种联想。她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在三年内先后离世。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流出来,这次减轻到低低的鸣咽。最汹涌的浪打过去了。徐敏雯想到她回家后仍得面对母亲生前住的房屋,幸好前两天自己情绪尚且稳定。整理好了母亲的大部分遗物。她只怕,这会儿回去,自己就是看到褚白沙生前的床也会哭出来。她又想到,尹乐留给她最具体的一份遗物:画完成的画。这幅画仍然安静地躺在书架里。 快三年了,母亲的死亡才唤起徐敏雯对“死亡”一事的实感。“死亡”不以从不以尸体的产生而结束,它缓慢地将自己挥洒在每一位关心死者的人头上。徐敏雯奇怪自己怎么在尹乐死去的地方生活了两年,还无动于衷。可能16岁对于理解此事还是太早了。为死去一人流的泪,哭的不仅是死的那一个人,更是活下来的人。迟到近三年的眼泪,连同母亲的一份,掉在火葬场门口的地板上,盖住先前留下的水渍。工作人员将骨灰盒带出来了,之后便是些收尾工作。亲戚们很尽责地陪徐敏雯完善手续。不管他们心理怎么想的,徐敏雯由衷感谢这些十几年来被她忽视的亲人们。 第16章 第十五章 然后,是回家,去面对一切。 经过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徐敏雯勇敢地站在了自己家门口。尽管丧仪期间回过家,在母亲彻底变成手里的一捧灰后还是头一回。 徐敏雯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门锁,转动,打开了门。门廊缓缓延伸进室内,房间布局尽收眼底,徐敏雯站在门口,出神地望着屋内。她什么也不想,任由自己浸润在过去来自过去的气息中。 这所房子不是她自小待的那所。在父母离婚后,褚白沙带她搬到了这儿。比起上一个家,这里更靠近市中心,实验高和实验初都可以很方便地来往——地铁3号线,一站路。地铁站就在家门口。啊,又想到妈妈了,妈妈搬到这儿后每天通勤来回近2小时。 徐敏雯低头看向手里的骨灰盒,就如同幼时注视妈妈的双眸。但这回不会有任何回应。她鼻头又一酸。短暂地闭上双眼又睁开后,她平复好心绪。 “进去吧,总要进去的。”她轻声对自己和妈妈说。 一进门,过于熟息的味道就包裹住她。她回身关门,走进自己的卧室。很好,进来了的一小会儿里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崩溃,看来她的内心真的比想象中坚强一些。徐敏雯放松下来,轻抚骨灰的盖顶。对,她要把这件物品先安置好。她出了房门。 徐敏雯在整理一处橱柜时,发现了一张照片。是她和尹乐的合照。她记得自己没有的过这张。照片上自己笑得很开心,尹乐也微笑着,应该是二人十四岁时。或许,拍下这张照片后徐敏雯拿它她发了说说,被妈妈保存了。徐敏雯长大后没多少照片。可以想见,褚白沙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女儿开心时的相片——上面还有女儿的朋友——于是母亲也开心地印出来。照片面上的两张笑容灿烂,时光被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候。照片背后的笑容温暖,在很久后才被想到。徐敏雯将照片放在胸口的口袋里两位已逝的、重要的人,都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们身后的种种。 安置好骨灰盒后,徐敏雯躺在褚白沙生前的床上,试图回忆母亲怀抱该是什么样。在人死后,她才明白母亲的对她有多大的影响;她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太多母亲的爱;她才了解,母亲在“失职的母亲”之外,做过一番抗争——她才了解“褚白沙”这一个体的形象。 一切都晚了。 不过,活下来的人能凭借这份爱活下去。 这是褚白沙的爱,是给女儿留下的最后一滴遗产。 死亡是一堂很好的课。尹乐的死让徐敏雯学会面对前者复杂的影响;褚白沙的死让徐敏雯学会发现爱的能力是多重要。 徐敏雯合上眼,她要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不管会不会感冒。而到了明早,从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要重生般地活下去。不能像小时候面对尹乐那样举棋不定,她要从一开始就果断地改变。 徐敏雯立下誓言后,安心地睡了。 第17章 第十六章 尾声 她确乎做到了。偶尔,一两件物品会勾起她对母亲或尹乐的回忆。但她总能顺畅地离开这股情绪。她已与二人和解。她还像以前一样,感觉低落时会拼命做另一件事转移注意,只是不如之前狂热。总体来讲,她的生活驶上正轨。 “生者应从死者身上汲取力量,好好生活。”这种态度令她逼迫自己再度剖析了尹乐。很可惜,她对对方的精神实在知之甚少。她唯一确定的,是尹乐会死死遵守自己的规则,而且轻视感情。 莫要重蹈覆辙。 徐敏雯在之后的人生中遭受过很多困难,但她最终都化解了。时至今日,她已经22岁,大学即将毕业。面对未来,她很迷茫。她还是没什么朋友,尹乐显然不可能从地下探出来听她诉说并给出建议;褚白沙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告诉女儿“大学毕业”应如何应对。这使得徐敏雯压力很大。 她决定用老办法:转移注意力。她开始在网上连载小说,有几本短篇反响不错。有一天,她决定将自己的故事写下来,成为了这本书,是她的第一部中篇小说。 她的小说还有很多缺点:她写作期间正准备考研,所以是零星连载,有些开头写的东西她自己都忘了,导致仍有些问题没能挤出篇幅解释。她试图用第三人称的方式,使叙述更加客观,然而未能成功,她的文字仍具有一定倾向性。 无论如何,她尽力了。面对尹乐,面对妈妈的死,面对大学生活,面对她的小说,面对考研试卷——她尽力了。 让我们回扣一下开头。我时常感觉一切都毫无意义——好友绝交,然后死了;忽视母亲,然后也死了——留下我一人,独存世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过好这一生,两位逝者都没有作出榜样。写了这么多字,我正视了我的内心。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至少尹乐过去的方式是错误的。精神崩溃也好,对手竞争也好,生理病痛也好——我都不会放弃我的人生。这将是尹乐留下最宝贵的财富。看,过去天边的月亮,我也在平常地议论它了,甚至在摘取它桂树上的花果。如倘若她们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都会感到骄傲的。 徐敏雯 至高至明日月,完。 2025.2.4 第18章 后记 《至高至明明》后记 “后记写于正文完结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我不知道正不正常。其实刚写完正文就有写后记的想法了,但是受制于精力无法实现,今天才有时间动笔。 有很多话想说,从《日月》的正文内容说起吧。小说的情节、篇幅等都经过作者删改,唯一不变的是尹乐的结局——死亡。由于全文是徐的自述,而尹乐从未对前者完整地敞开心扉,所以不方便细讲(也是受制于作者笔力),在后记中可以详解一下:尹乐的本性其实从未改变——守序。她一直守自己内心的序,并且严格至极。她完美主义,希望自己呈现的外在是绝对完美的;她希望自己是理性到极致的(这是她缺乏人文关怀的原因),理想是扼杀情感情绪。她对徐敏雯的种种要求(例如让她重拾画笔)都源自“完美主义”和“最优方案”的思维。在与徐敏雯相处的过程中,尹乐惊恐地发现她的感情日益不受控制。在长年的自我压抑中,尹乐全部的情绪已经形成了几乎是另一种人格的“东西”,是尹乐疯狂一面的代表。当尹乐发现徐让前者的情绪有增多的时候,她的疯狂一面便出来的逼问她。这导致了她成绩下滑和与徐敏雯的多次冷战、争吵(至少是这些矛盾中尹乐的问题)。之后,徐敏雯成长了,徐敏雯发现二者不合适;再就是争吵(again)、分手。期间尹乐是下定决心不让情绪再影响自己的。上高中后,尹乐的思维也没有丝毫变化。她进的是最优班,她的身边围绕着很多优秀的同学。她反对与人的所有交流(因为这必然带来情感链接),更不谈这些人中有她看不上的发小司庭月。这样一来她失去了很多与同学交谈的机会、提升的机会。尹乐的固步自封无疑不可持续,自己也模糊地感受到了这点,然而她潜意识里不想改变,因此陷入迷茫。与此同时,司庭月开始努力并在某些科目上对尹乐形成压制,令尹乐压力信增。于是尹乐疯狂的一面又“实力大增”(?好中二)。尹乐开始恐惧,恐惧哪天她真的疯狂了,那么她此前的完美形象将直接报废多种相互纠缠又相互助推地强烈情感最终将尹乐逼到了科技楼——多么讽刺啊,她因为拒绝一切情感,被情感逼死了。易见,尹乐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成长的人;她原有的病态思维模式害死了她,她放手不管的父母害死了她……(故事很多,在此不述),相比之下,徐敏雯作为女主是真正成长了的(至少我是这么写的)。 再说说“生死”的部分吧!关于葬礼的部分取材自我姨父的葬礼,我看见他的母亲在三天的仪式里都很冷静,在看见儿子被推进火葬场时却骤然崩溃大哭,站也站不住了。我想这样的情节在徐敏雯身上是合适的。她一直自以为与母亲断得只剩利益关系,实则二人还是有点感情在的(心都有亲近的想法么)。她面对火葬室大门再避无可避,脑子里一下闪回有关母亲的回忆,多日因回避带来的麻木神经活动起来,“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顺带一提,尹乐和徐敏雯和褚白沙是三个对照。 内容的部分讲得差不多了,再多就该开DLC了。现在开讲幕后的故事 尹乐和徐敏雯是我最早的两个OC,她们的性格取自我个人的两部分。六年级(她们刚出现时)那会儿,我很推崇机器人一样的毫无感情(即尹乐)。随着时间流逝,我意识到了尹乐性格的不可取,而徐敏雯开始最早作为尹乐的跟班被创造出来。那时二人的形象都很单薄,严乐最早有了死亡的结局。又过了几年,初三上学期的一个晚自习,我决定写点什么,由于我初二的成绩太过幻灭以至于我不想努力、充满迷茫,我不自觉地选择了这唯二身上带有我恪印的角色,之后就有了你们看到的故事。 直到写下第一笔之前,徐敏雯还只知怯懦,尹乐还只顾冷漠。但我一气呵成地写完第一段后,我意识到我必须给她们完整的形象,好让她们有支撑在世上的能力,她们于是顺着我笔来到世间。我为了讲清楚她们的故事,有了开长篇的想法。这么说,那如有神助的第一段救了我。 初三上的上半学期我一直被自杀的阴影笼罩,暑假里,我原想发愤图强一个月,考进前五十(月考),向自己证明“我可以”,然后自杀了事,阻止我的是返校日LLX同学坐在倒数第二排朝我招手时的灿烂笑容。暂时放弃后,就有了这部长篇稿来阻止我,随后是我想去画二人同人的**……《日月》连载小半年间,我有过几次未遂的自杀、更多次的自残,恒河沙次的崩溃……是画画和写作救了我。正因为我身处漩涡中,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只有发自肺腑的文章才能打动人心,无病呻吟、堆砌修饰的是不行的。 以上是我个人和这篇文章的关系。 接着写点现实灵感来源。实验初就是外初,科技楼就是我校科技楼(尹乐死后实验初也把科技楼封成了监狱),住读生洗澡时间的吐嘈来自我云前住读时的吐嘈,司庭月考全班第一时班主任的说辞来自现实中我班主任的说辞(老师人很好,非常抱歉我的几次发疯把他吓惨了)…… 感谢LLX、LLF和我的父母,没有他们我应该话不到现在。感谢我自己,我选择了“写故事”。 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但过去的路或许是错的,我至少不能按它来走。 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有人喜欢,很开心。 2025.3.18是霞霭/Sunny. 不是徐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