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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长夜(11)

作者:张鹊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章长夜 (11)


    车厢里沉默了半晌,冯斯疾才道:“没可能。”


    又是意料之中的强硬拒绝,李绮笑了一下。


    冯斯疾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干裂的嘴唇裂出了血,两片睫毛扇子一般向下垂覆,盖住了她灰蒙蒙的眼睛。


    她突然吸了吸鼻子,才发现她下巴上汇聚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啪嗒地掉下来,重重砸在她的镣铐上。


    “以前在黔州,你不是问我为何一直带着那串多宝璎珞吗?”


    冯斯疾的目光因为她这句话扫过她空荡荡的胸前。记忆里她戴着那串璎珞,哪怕夜里都不离身。昨日见她时,都还戴着,今日…


    不知她为何突然摘下,冯斯疾没说话。


    她叹息的哽咽响在耳边:“我从没对你说过璎珞的来历。其实,那是我在黔州遇见的一个贵人赠予。”


    她将给董明容找人治病的那件事告诉他,没有遗漏任何的细枝末节,那串璎珞的来历,以及她这些年一直在等那个人。


    冯斯疾沉默很久。


    他慢慢握紧了双拳。有些不甘,曾经的自己帮不了她,如今的自己不能帮她。


    他的嗓子发苦:“你竟会把希望寄托给一个没见过的、只说过几句话的人?”


    “为了收复云洲,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泪盈盈地看他:“我知道我不该把希望寄托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可世道如此,我走得太艰难了,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心里还总是忍不住地期盼,希望能有一个人帮扶,可以让我的路平坦一点。


    “可为什么那个人给了希望,却一直都没有出现?冯斯疾,我从云洲到黔州再来京都,好不容易走了这一路,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只徇私这一件成吗?”


    冯斯疾藏在广袖里的手指慢慢收紧。


    多年来她杳无音讯,他在找她的无数个日夜里幻想再见会是什么光景,他幻想过许多模样,但唯独没想到是现在这样——


    她戴着镣铐泪流满面,被全京都城的人厌恶,成为即将在他手中伏法的罪人。


    他衣包里就揣着决定她生死的案件呈辞,竹简恰好硌在他的心口处,明明隔着衣物和皮肉,他却觉得竹简捅穿了一切,直直把他心口硌出一块儿凹陷来,那块凹陷血流不止,血淋淋、空荡荡,无论如何都填不上、愈不合。


    以前他想,要是再见到李绮,倘若她过得不好,他一定会拍手称快。


    现在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沉思间,镣铐牵动发出咯吱吱的响,袖子猛然被她抓住,他低头,对上她泪眼朦胧的双眼:“冯斯疾…你不要不说话…”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他沉默。


    冯斯疾怔忡片刻,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指尖的滚烫让他怔了怔,忘了原本想说什么,他连忙将手贴在她的额头。


    一样的滚烫。


    冯斯疾捧起她的脸,这才注意到,她惨白的脸不知何时晕出了不正常的红,呼吸也变得绵长无力。


    “怎么回事?”冯斯疾问。


    李绮的眼睛要睁不睁,仿似下一秒就要睡着了,“就是觉得很难受。”


    嗓音嘶哑,犹如风沙滚过枯树树皮。


    却还紧紧抓住他的袖口,低声道:“冯斯疾,你答应我吧…昨天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我亲你。以后我可以每天都那样亲你。”


    话音才落,她突然被人拥住,怀抱温暖宽厚,清冽的檀香扑入鼻息。


    她贪恋地往深处拱了拱,便感觉被他抱得更紧,几乎要把她溺毙。


    他湿热的呼吸洒在耳畔,一起一伏的听起来很安心,她迷迷糊糊的,就那么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她呼吸绵长地睡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冯斯疾忍不住探手,轻轻描摹她的眉,她似乎被碰得不舒服,皱起眉扭捏。


    冯斯疾惊得急忙收手,深怕自己让她难受。


    她的手腕被镣铐摩红,冯斯疾于心不忍,轻柔地为她摘去镣铐。


    他把镣铐放到一边,不自觉的把她抱得更紧,对马车外的页书开口:“回府。”


    页书啊了声:“不是要送她去大理寺狱——”


    “我说了,回府。”


    极冷的一声打断,压迫肃穆。


    外面不不敢再多言。


    一回府,冯斯疾脱下身披的雪绒氅袄,把李绮裹得吹不到一点儿冷风,才抱她下马车。


    页书目瞪口呆地站在车边:“主主主子……”


    “去请大夫。”


    冯斯疾丢下这话,抱着李绮大步迈入府中。


    他暗藏私心,没有把李绮送回县主府。


    这样有些龌龊,连他都讨厌自己。


    但无法克制,因为他对李绮还抱有期待。


    -


    李绮服过药睡下,冯斯疾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府上都是长随,照顾她不方便,已经派人去接夜阑和生香,但还没有到。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火炉时不时爆出两三颗火星,噼啪噼啪的。紧闭的窗棂被大雪砸出簌簌的声响。


    嘎吱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随即一盘饭菜摆到面前,页书在身侧道:“吃点东西吧,主子一整天都没吃什么。”


    冯斯疾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握着李绮冰冰凉凉的手,什么都没说。


    页书见状叹了口气,放下菜盘,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冯斯疾,他感受着掌心里冷冰冰的手,看着李绮苍白无血的脸,开始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在黔州时他能帮她太少,如今有了能力足以帮她,却又不伸以援手?


    漆黑门外,响起叩叩两声。


    冯斯疾扭过头,盯着紧闭的房门被推开,页书走了进来:“大人,是宫里来人了。”


    页书悻悻看了眼病榻上的李绮,垂下头道:“说是,陛下有请。”


    冯斯疾拧眉,李绮只是不沾朝廷的女子,梁帝却在这么晚的时辰召见她?


    页书又补充道:“是李恪公公亲自来接的,不会有错。他说,往年里陛下也常常这样召见县主,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何况县主很快就是宫妃了,朝廷似乎也没人说什么。”


    冯斯疾冷笑一声,到底是没说什么,还是不敢说。他还记得何暮说过的,陛下和张洲竹都在护着她。


    身侧有窸窣的动静,他侧过头,李绮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撑住床面起身,开口的声音嘶哑:“麻烦你告诉李公公,我这就来。”


    她掀被要下床,凄白着脸,看了冯斯疾一眼。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到底没言语,摇摇晃晃地整理好衣裳,往门外走去。


    冯斯疾提醒:“你还病着。”


    李绮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将要迈出门槛时,身后的冯斯疾声色发冷:“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李绮顿住脚。


    “你还未嫁入宫廷,三番五次这么晚去见梁帝,都做了些什么?”


    李绮的手死死抠住门框,发白的指甲微微颤抖。她很想什么都不顾转身就去抱冯斯疾,跟他诉说这些年来的苦和甜,跟他不计前嫌的和好。


    可陛下的诏令在前,她用力咬紧牙关,感受着身体没有节奏的发抖。她从云洲城破的时候就知道了,人在很难过的时候会发抖,她总与董明容和董临澈蜷缩在街头瑟瑟发抖。


    “县主,时间不多了。”一直在院子里等待的李恪出声提醒。


    李绮抓紧门框的手一松,终究是什么话也没有,走入隆冬的黑夜。


    鲜红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被夜色尽数吞没,冯斯疾讥笑了一声。房间里静的可怕,他甚至能听见雪花坠下的声音。


    耳畔仿似又回荡起她昏睡前的那句话:“我走得太艰难了,明明知道没有希望,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期盼。冯斯疾,我从云洲到黔州再来京都,好不容易走了这一路,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只徇私这一件成吗?”


    那时她泪眼朦胧,抖抖索索,却字字有力,不见卑微。


    页书小心翼翼凑个脑袋进来:“主子?县主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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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趁现在用饭吧。”


    “不必。”冯斯疾从太师椅上站起,高大的身形晃了晃,他一把扶助椅背才不至于跌倒。


    他如魂不附体,跌跌撞撞跨过门槛,“备马,我要入宫。”


    页书啊了声,“您去做什么?”他该不会是想进宫,把县主抢回来吧?看他今日这样不正常,说不定真有可能。


    页书吓破了胆,急忙追上他,跟了一路,也劝了一路,什么冲动是魔鬼之类的话翻来覆去地讲,可他一点儿回应也不给,只闷着头往前走。


    眼前的身影忽地一顿,页书也跟着停下来,却见他去的是书房。


    页书跟了进去,看见他重新铺陈笔墨,笔走龙蛇飞速写着什么,之后,他将原来写好的案件呈辞,丢进了火盆里。


    页书立即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只觉一阵胆寒,坚声提醒:“才写好的呈辞就这么烧了,主子当真想好了?李绮的心肠,您还信得过吗?”


    冯斯疾怔在原地,藏在暗处的手,紧紧捏住新的呈辞。


    新的呈辞上,他包庇了李绮。


    视线被燃烧的火光遮挡,冯斯疾又想起了那年冬天,父亲的尸体随着霜雪一起运回京来。他跪在雪地里,对着亡父的灵牌起誓:


    “父亲在天之灵为证,我冯斯疾在此立誓,此生做官绝不徇私、受贿、包庇。定要身正心正,做个百姓爱戴的清官。如有违背,叫我身受极刑、不得好死。”


    火盆里的光灭了,冯斯疾的神思回到现实,觉得新的呈辞比之前更要烫手,像是握了一根烧红的烙铁,皮被烫破,血肉模糊地滚出来,痛得他的呼吸几欲消失。


    他拿呈辞的那只手,用力到青筋暴起,静默良久,才沙哑地开口:“信得过是这样,信不过也是那样。”


    页书急了:“主子,为什么?”


    “因为不管怎么做,其实结果都一样。”


    就算真的押她入狱,他能做到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他看见了清绮庙的香火有多旺盛,听见了那些恶语有多难入耳。


    全京都上下,几乎都想让她死。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却又把自己过得很憔悴——要穿戴鲜亮张扬的红衣来掩盖住她的憔悴。


    冯斯疾望向庭院里的那一方青竹,道:“我没有压下案子,只是为她拖延时间——”


    页书心急地打断:“如果暴露了,你考虑过你的后果吗?你在冯老大人灵牌前发过的誓,民间对你的赞颂爱戴,都不要了?”


    “是我对不住父亲在天之灵。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像是着魔了,页书急得团团转:“可是纸包不住火,李绮有一天总会受刑的——”


    冯斯疾打断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到那时,我会陪她一起上刑台。”


    他拂袖而去:“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玄黑色的披风摇曳过积白雪地,留下一片沉闷的暗影。


    -


    摇晃前往宫中的马车里,李恪为李绮披上厚厚的斗篷,说:“县主,都计划好了。明日清绮庙,取何暮的性命。”


    李绮拢斗篷的手指一顿,片刻后问:“行得通吗?”


    李恪弯腰说:“都是以前明娘娘招买的死士,不会出问题。就算真失败,他们也会自取性命,不会败露您。”


    李绮握紧手指:“不,既然行动,我就一定要成功。明日我亲自带人前去。”


    车里的蜡烛跳了一跳,似有阴风吹来。


    马车已经抵达宫门外,李绮直起身,吹灭那盏蜡烛:“绊脚石太多了,我想多杀一个冯斯疾。”


    准备下车的李恪愣住,扶住车门回头:“冯大人?为何?”


    “他不愿意包庇徇私,是比何暮还要大的绊脚石。我只能除掉他。”


    “可…我听京都人都说,他是个好官、好人。”


    “那又怎样?”李绮一边走下马车,一边平静如死水的说:


    “古往今来,好人都没有好下场。你就当是他太善良了,所以在这世道活不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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