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J的邀请,颜天青应邀在下一夜拜访了她的家——当然,不是空手。
入睡前她登入游戏时,心绪栏显示着“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可爱的新邻居,「J」为此感到苦恼”的字样。黑衣小人的存在再次得到了承认。颜天青据此改动游戏,在「J」家的储物柜里放入了她们曾经常吃的一款零食。
她甚至给黑衣小人又添了几件衣服,省得每天只能穿那身紧巴巴的初始黑卫衣去J跟前晃。那件卡袖筒的外套就是她上次试验时随便添的,做到这点并不难。
等到她在熟悉的房间醒来,打开衣柜,睡前新添加的衣服果然出现在里面。颜天青将自己打理齐整,尤其刻意露全了一双眼睛,然后按照约定时间敲响了J的家门。
再一次,J站在门边就对她的眼睛盯得出了神;接下来邀她入座,拿出的软糖正是她刚刚添进储物柜的,连数量都一点不差。
颜天青一面回答着J笑吟吟的寒暄问话,一面保守地想:衣物和软糖,由这些只能得出对demo的编辑能够影响到“这里”,考虑到心理暗示的可能性,并不能仅凭此判断“这里”不是梦。
那更进一步该如何证实呢?
软糖是在哪里买的?——J说不太清楚,可能是之前就囤着昨天正好翻出来。为什么总盯着我的眼睛?——J说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且眼熟。姐姐昨天说“我们”欢迎,是和谁一起住吗?——J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啊,我的意思是我和我的猫,你来我让它躲一下。
尽管知道这里可能是梦,如果是梦到的江云破,那当然会记得她猫毛过敏,可颜天青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缩。
不过想当然不可取。她追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我来了就要让小猫躲开?”
她问对了。原本理所当然逻辑通顺的J忽然卡了壳,好几秒才给出解释圆回逻辑——至少如J所说,她事先根本不知道颜天青对猫毛过敏,也根本没有特地处理猫毛。可是从进门到现在,颜天青确实毫无感觉。
这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猫毛,再仔细一点,甚至没有女性家中常见的落发。
颜天青保留疑问,默默记下了这点细节。
“姐姐,”然后她问,“你还记得你家猫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问题直到最后也没能得到回答。J陷入怪异的空白,许久一动不动,颜天青屏息半观察半等待,憋得自己都有点头晕目眩了,也没得到任何反应。硬要描述的话,她呆立原地的模样简直像加载出错卡死的游戏角色。
她只好尝试换个话题。一换别的J就反应过来,神态语气堪称无缝衔接。颜天青又往猫上引导,这次更过分,只是相关话题也引发了同等程度的呆滞。
没办法了。告别时,在颜天青的主动请求下,剩下的软糖被全部送给了她。在十二点到来以前,颜天青早早将其中一包攥在手里。视野渐渐陷入黑暗,再次醒来时,她感受到了掌心硌着的一小粒硬物。
是一颗软糖。
颜天青扑到一夜没关的电脑前查看游戏,「J」家储物柜里的软糖不翼而飞,而对门床边地上散落着被她带走的那些软糖……只少了睡前被她紧攥在手心的那包。
继黑衣小人莫名出现以后,“梦里”发生的事再次影响到了demo。那不只是一串受到现实暗示的巧合的梦,排除其它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可以肯定她确实进入了demo,而且身处其中改变了它的存档……甚至波及现实。
这算什么?她见到的那个「J」又算什么?只是游戏角色「J」?
可她自己创建的角色,自己清楚什么细节设定了什么细节没设定——对游戏角色「J」来说,“女友”是一开始就不会存在的东西,更不可能向上打破次元壁先一步认识颜天青本人,又怎么会初次见面就盯着眼睛出神呢?连看不见掉下的猫毛都可以解释为游戏做不了那么详细,可「J」明明不知道过敏却还是让猫躲开她,这确实难以给出合理解释。
往深了想,这是怪力乱神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
夜晚再次降临。颜天青上一夜随口给自己立了个会晨跑的人设,原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在电梯口等着J一同下去。结果她等了半小时不见人影,差点以为那天的情景又要重现,强逼自己冷静了一会儿,终于哭笑不得地想起,游戏里的今天是周六,工作双休的J不上班。
江云破原来就不爱出门,但凡有一点假期,都是窝在沙发或床上翻书睡觉度日。设定「J」性格特征时颜天青加上了这项,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她大概见不到她了。
颜天青无所事事捱到傍晚,梳了四回头发,洗了七次脸,她还没纠结清楚见到的人究竟是什么,不过渴望亲近的心情却很难骗过自己——不是成为恋人的亲近,大概,比普通邻居更近一点就好。
既然当初是颜天青软磨硬泡才被允许从朋友转正,那如果她不越界,想来云姐也不会先一步产生什么深交的想法——傍晚时分,颜天青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她噌地站起来,冲到卫生间洗了把凉水脸还是冷静不了,于是顺从本心地又冲出去,敲响了对门。
压根没有留给她后悔的时间,门很快打开,门内的人一见她就笑出来:“晚上好啊天青,来吃晚饭吗?”
颜天青忍不住雀跃一小下:“可以吗!”
她将早就编好的借口故作自然地说出来,略有些懊恼自己没再花心思圆一圆,还好对方没有生疑……只是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焦躁不安?
她正胡思乱想,J忽然温温柔柔笑着问了句什么,拉住了她的手。
……颜天青看上去还算冷静,其实大脑已经彻底罢工,只剩下本能驱使她越握越紧。吃完她出于习惯起身收拾碗筷,J顺势抽出手,她一个没留住,这才堪堪冷静下来。
怎么回事,她什么也没做……以云姐为原型的、照理说只是刻板程序的「J」为什么会这样?她牵她手时态度熟稔得过分,几乎让她有种壳子里就是江云破本人的错觉。
女人的背影就在面前晃来晃去,颜天青死死盯着,险些绷不住神色,还要在她回头时牵起嘴角,若无其事地笑出酒窝。她又来牵她的手,这次是十指相扣,温柔地垂眼看她,说着什么“想和你多亲近一点不好吗”之类的话。颜天青晕晕乎乎地绷着面无表情,在她偏头吻过来时彻底破功,眉心颤着蹙了几回,眼泪差点掉下来。
怎么什么都和云姐一样……
当晚,颜天青被留在了这里没回402室。J……该称呼什么?总之不再烦躁的J搂着她心满意足地睡了,徒留颜天青自己心烦意乱地睁着眼梳理信息。然而一到十二点,四周忽然一黑,人、房间与身下的床一并消失在黑暗里,颜天青猛地向下坠落又急停,身体颠了颠,在自己的卧室睁开了眼。
……还搞强制退出这一套?
思绪被迫中断,颜天青审视情境,差点没因为这个灰姑娘似的情节而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不知道「J」次日早上起来,会不会以为她是半夜自己溜回去。
不过灰姑娘是躲着王子不肯见,颜天青却是迫不及待想再次入梦的。
既然可以确认她梦中进入的是她那个demo,那么demo里唯一的角色一定是她创建、设定好的那个「J」。总结几天的试探,很多让「J」忽然卡壳的话题都是超出游戏角色理解能力的:例如那句“猫是怎么来的”——猫是颜天青最初就和「J」一起设置在家庭里的,设置的时候隐隐怀着代替自己的念头,便没有关于猫的背景故事,角色「J」当然不会知道猫从哪里来。
在此前提之下,她见到的那个「J」又拥有不少多出角色设定的部分。其中有些是江云破拥有的习惯和特质,例如知道颜天青的过敏;也有些看似不像江云破的部分,例如云姐最初明明毫不主动,「J」却对颜天青极尽亲近大胆。
梦和demo能相互影响,那就不是纯粹的梦境,也就排除了自我暗示造梦的可能——梦里的一切都是切实且有逻辑的,不会有受她主观意志影响的部分。
……或许是某些念头迫切到丧失了理智,颜天青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原因会使游戏角色「J」表现出这样的行为——除非那不止是「J」。
可是游戏角色会生出……灵魂吗?
颜天青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摇摇欲坠地提醒着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这天晚上入睡前,打开demo肝出了一个游乐园。
在现实里,它叫星梦。颜天青出差去比赛前它已经声势浩大地宣传了一年多,她早就和江云破约定好回来就去玩,可惜没能成行。游戏里的今晚应该是周日,正好里面没有其他NPC,她们可以尽情补上这个约会。
当夜颜天青在401见到「J」时,她表现得对昨夜她忽然消失一事毫不知情。颜天青没来及细想游戏该怎么将事情修复成角色可理解的情节,就被「J」拉过去抱着亲亲——用对方的话说,这是餐前甜点。
连这个逗人的劲儿都和江云破一样。
黏黏糊糊到中午,颜天青提出去“新开的游乐园”,对方也欣然同意。一切都很美好,「J」甚至脱口叫了她一句女朋友,直到她坐上了过山车。
向地面俯冲的时候,颜天青被风扑了满脸,即将撞上地面的错觉让她四肢僵硬,更何况身边坐着个和本人一模一样、甚至可能有江云破几分意识在里面的人。颜天青满脑子都是当初查阅监控时那辆车撞碎玻璃冲进店里的画面,控制不住地心惊肉跳,不断攥紧她的手。
大意了,应该像删除碰碰车一样把过山车删除掉的。
或许是压力太大需要释放,江云破本人确实热衷刺激项目,游戏里这位「J」也一样。颜天青不想扫兴,后续的一声不吭,也就过去了。摩天轮上倒是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她只需要朝她弯眼一笑,颜天青就只能晕乎乎任她摆布,出厢门时唇瓣耳垂都红得滴血。
她幸福得快要飘飘然,临分别还被预订好次日的晚餐,脸上装得还算沉稳,事实上一醒来就开始翻阅各种志怪异闻传说看有没有什么类似的情形可以参考。如果「J」壳子里真有江云破本人的意识,她怎么也得找到办法把她带出来。
那颗被她带出的独立包装的软糖就是依据。
只是同样据此来看,把东西带出游戏的削弱作用实在太大又太不可控,谨慎起见,不能贸然尝试。
怪力乱神的事情颜天青以前从未涉猎,连类似主题的游戏都碰巧没做过。没有内行领路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想要触及什么核心秘密更不可能。翻了一个白天,发热轰鸣的头脑总算冷却下来,颜天青随便塞些外卖填填肚子,强逼自己静下心,进入了又一夜的梦境。
还是照常的六点醒来,只是今天她浑身充斥着过度热情消退后的疲惫,大脑先一步清醒四肢却还不受控制,一醒就是动弹不得的鬼压床。颜天青眼花得睁不开眼,只好闭目养神,再次醒来时,已经快要中午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游戏里睡过。颜天青留了疑心,又将屋内转悠了一遍,发现得不多,便出门去看。
居住区一切正常,街道上仍是一片虚影憧憧,工作地段外观也无大变化。颜天青如上次一样上了二楼,办公室内多了几盆植物的轮廓,其余仍是影子,「J」则时不时扭头微笑,朝身边的虚影方向说话。
改变?是有一点的,可是不多。颜天青沿走过好几次的老路将城市转了一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了。可越是没找到变化她就越不安——前几天在游戏里从未感到过身体不适,冷热饥饱皆无感觉;可今天不止早晨的鬼压床,走太多路腿脚的酸痛也第一次泛上来。
时间已经快来不及返回去接她下班,颜天青在居民楼下徘徊,上次的念头一念成谶,「J」真的连下班也迟到,足足半个钟头不见人影。颜天青又不可抑制地心慌起来,即将出去找人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及时定住她。
可她一回头,熟悉的却不止那个人那道声音,还有手上那个牛皮纸袋。
……她听着“万福路”三个字被「J」清晰地吐出,每个字音砸落都令她颅腔嗡鸣,五脏渐渐痛如焚烧……哈,这人用云姐的声音在说些什么?
她想否认事实又觉推脱毫无必要,在这完全无法思考反应的时刻,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
方寸大乱,咎由自取,还推脱什么?是她没想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