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天青没有料到,这次的梦只是一个开始。
紧跟着的第二天夜里,她照旧累得刚合眼便沉沉睡去,若按往日经验必然一夜无梦,可她只觉得刚合眼没多久,便再次来到了那间卧室。
有时是会这样的,人会在梦里毫无理由地坚信自己在某个地方。颜天青也莫名知道自己又梦到了和昨夜一样的地方,那个被她单独修改过的demo。梦里的她仿佛一个定时定点刷新的NPC,以同样的姿势在那有着薄纱窗帘的卧室醒来。
这次,她留意了床头的时钟——早晨6:01。
虽说昨夜已经把梦里这间初始公寓摸索得差不多,颜天青还是严谨地再次一一检查。这样消磨到八点半,她再次出门,提前乘上电梯去了其她楼层。
八点四十六分,静止许久的电梯动了。颜天青戴好兜帽低下头,往角落里站了站。她还不知道今天的J能不能看见她。
……她进来了,换了另一身衣服,还是同样的干练漂亮,也同样没有对角落里的颜天青做出任何反应。
好吧。说不清到底什么滋味,不过她细品片刻,总归不是失落占上风,甚至只看着她就发自内心地勾起嘴角——事实上,与其说颜天青会为梦里的云姐看不见自己的存在而失落,倒不如说隐隐松了口气。
创建这个游戏世界时她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补给了J,却唯独没考虑过也捏一个代表自己的小人去陪“她”。取而代之的是那只猫——江云破曾一直想领养一只,独居时担心工作忙起来顾不上,后来和颜天青同居,又发现这位小女朋友猫毛过敏,到底是没养成。
这样的事情无独有偶……比如那个蓄意报复的方某。
如果没有颜天青找她做自己的律师,如果没有颜天青后来对她软磨硬泡,那个报复都不敢冲着债主来的烂人怎么会找上她。
如果她的生活里没有她……
不知不觉,颜天青面色再次冷了下来,短暂勾起过的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这样的想法不好,颜天青知道以前的自己决不可能有这么消极自厌的情绪,也知道自己这么想她决不会开心。所以这只是一闪而逝,她下意识将其压下了。
可她和她一个毛病,总是不由自主地低估感性的那部分……某些情绪一旦萌芽,又怎么强压得住呢?
繁杂的念头将她缠得密不透风。颜天青在空茫茫的“城市”里半游荡半煎熬直到傍晚,返回去等人下班,再并肩走回。J看不见她,她因此得以长久地、尽情地注视,放空大脑和思绪想些没头没尾的零碎念头……例如,如果江云破自始至终没有遇到过她,生活大概就会如此吧。
规律的工作,充裕的闲暇,不必为了女友放弃养猫的心愿,更不必被牵累得失去生机、变成白布下一具苍白碎裂的瓷器。
公寓门再次在她身后关上,颜天青隐约听见一声细细猫叫,在关严的最后一瞬从门缝里钻出来。她的声音透过门板听得不大真切,模模糊糊好像是问了句……“想我了吗”。
可以想象,她大概是蹲下来边笑边给猫顺毛。修长的手指被猫毛浅浅覆盖、勾缠,弄得旁观者心里也丝丝泛痒……颜天青轻轻一激灵,被想象勾出了一层薄汗。
谁知道她想的是不是摸猫。
这一次颜天青从梦中醒来,满脑子都是曾经被她蹭着头发叫名字的那些早晨……大多是颜天青在赖床,被叫醒也哼哼唧唧往枕头里埋,最后被云姐抱着脑袋揉搓一通,哄顺了毛再如约起床。反倒是梦里醒得规律些,进了游戏都是六点醒。
第三晚,她又入梦。
颜天青已经摸清,梦里的人不会受自己的举动影响,于是她大着胆子,在电梯停在四层时早早抬起头,获得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对视。
J目不斜视地走进来,一步一步。颜天青几乎错觉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只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逗人,走到面前才会忽然笑出来,抬手揉她的脸。
一步之遥,她忘了眨眼也忘了呼吸。可笑容当然不会出现,J原地停步转身,眼神没有一丝停留。
……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对视。颜天青摇摇头,像前两次一样陪她上班,然后去游荡——百无聊赖大半天换并肩而行二十分钟,昨天醒来她还自嘲,也就梦里才干得出这样低回报的事。
不过,还不知道这个梦要做几回,地图就这么大,每次都在未建设的虚影城市里到处游荡也太无聊了。颜天青环顾空荡荡的街道,想象自己在拼命搅动脑子,努力活跃思维试图让这个梦有声有色一些……失败了,梦境毫无变化,或许她该在入睡之前做这些尝试。
不过第四晚,颜天青睡前斟酌良久,还是尽量保持了和前几晚类似的状态。一连三夜都做同一个梦的几率本就小之又小,万一思维活跃过了头换了个梦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实,想法一旦产生就不可能对状态毫无影响,颜天青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调整好。因此当她第四次在飘着薄纱窗帘的卧室醒来时,饶是人在梦里也悄悄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到一半卡住,颜天青猛地注意到什么——有风?
白色半透的薄纱被风轻轻鼓起,随着颜天青视线的投射,一角纱帘愈发翻飞不停,发出轻微的扑打声。
颜天青翻身下床,按下不安分的窗帘,将半开的窗扇彻底推开,朝窗外探出手。微弱的气流流经她的指缝,确实是风。
她收回手四下打量着房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前面两天探索公寓时还觉得这儿规矩得像个样板间,现在却像是真的有人生活过,各处都微妙地鲜活起来……难道还是受了影响?
那J还会出现吗?
这念头丝线似的,缠住她轻轻一提,心就险伶伶地悬起来。还没到她上班的时间,不过颜天青怕有变故,还是急着出门查看。
对面还是四层401,电梯也还正常运行。NPC随机装扮腕上有自带的手表,颜天青在电梯里等了许久,眼睁睁看着时间跳过了八点五十,九点,九点半……J依然没有出现。
颜天青摘了表握在手心,背靠厢壁蹲下来,忍着声长出一口气。说实在的,梦到demo只是意外之喜,不算“得”,又何来什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她确实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可胸口沉甸甸的闷堵做不得假,她久违地体会到那种呼吸都在发颤的感觉,不由抬手压住心口,坚硬的表盘硌得胸骨生疼。
离九点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这个梦头一次没有遵循现实里的游戏设定。颜天青不知道梦境会走向何方。希望堪称渺茫,她好不容易压下那阵失控的心慌,骤然冒出来的念头竟是想去J的门口蹲人。
——虽然是梦里,颜天青也着实打了个激灵。
江云破确实曾被一些人蹲过家门,甚至同居后颜天青也一起经历过一次,对这类行为深恶痛绝。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把自己的角色放到J身边,即便做梦也时时自警要做个单方面的陌生人,连陪人上班都怕被误会尾随……哪个正常的陌生人会蹲守别人家门口?
可目光不受控地移向门边,呼吸急促得发抖,手表砸落在地上也不知碎没碎……都是杂音,颜天青只能看见自己缓慢抬起的指尖,开门的按钮在眼前无限放大,随后亮起一圈蓝光。
金属门上倒影分开,向来敏捷的颜天青完全没反应过来,被快步走进来的女人迎面撞上半边肩膀——她从着魔似的状态中被扯出,堪称错愕地睁大了眼。
女人撞了人也毫无反应,按下关门键后就在电梯中央一下下踮着脚,不时张望楼层和时间。
涣散的视线慢半拍地聚上焦,颜天青后知后觉背上已浸了一片薄汗。短时间内大起大落的情绪扰动了激素分泌,令她直至此时仍狼狈地指尖发抖,她压着颤抖的手指捡起那块表,看了眼时间——9:44。
她看上去像是……迟到了?可是这么简单吗?
方才那种炙热专注到可怕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再次出现,死死黏在了J身上。有那么一瞬,颜天青仿佛看到她踮脚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可不待细看,转隙间又一切如常了。
她魇住似的一路跟着她,回过神时已经跟进了工作地段。不过略一迟疑,她身影又不见了。粗糙简略的大厅里,淡淡的人形虚影不时从她身边、面前经过,肉眼效果诡异得和外面那些建筑如出一辙。
颜天青第一次进里面来看,所以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受了影响。她循着直觉找到了楼梯,往二楼走就更加虚化了,目之所及全是雾蒙蒙的一片。颜天青随着憧憧的虚影走了几步,看见她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所谓空荡荡,就是除了她这个人鲜明以外,其余桌椅、纸笔,或是可能存在的同事,一概无影无踪。
而颜天青眼睁睁地看着她双手悬空,机械地打字、转动头颅、朝空荡处微笑说话,眼里一片空茫。
颜天青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拖动脚步离开时才发觉两腿麻木难当。她从工作地段出来,又去城市里探索游荡,二楼怪异的景象始终挥之不去,她看哪都觉得哪蒙了一层薄雾,一道轮廓晃出无数重影子,整个梦境都头晕目眩。
这样下去不行,颜天青直觉自己急需一些实体来稳定自己的世界观,于是回到住宅区一头扎进狭小的电梯厢。她筋疲力尽地靠墙滑坐下去,视线缓缓聚焦时,看清地面上有一点碎光——一根小金属条。
她那只手表表带上的。大概是砸在地上砸断了,一直留到现在。
这一点关联让颜天青艰难地喘上一口气,眼前重叠不散的虚影终于散去了。
断了表钩的手表还在她卫衣兜里揣着,她朝着地上的表钩发呆,坐了一会儿,拿出表来看了看,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
……她不会下班也迟到吧。
颜天青起身整理衣服,想苦中作乐也笑不出来,靠着厢壁叹了口气。亲眼看见“江云破”置身之处全是虚假还是太……这个梦做得太累了,她希望明天醒来时不要没劲出门。
想是这么想。可电梯门一开见到J本人,那种眩晕感卷土重来。颜天青忍着那瞬间的心悸抬眼对视,伴着眼前重叠的晕影和耳边血液的轰鸣声注视着她走进电梯。
颜天青喃喃自语:“……晚上好。”
变化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极生动地露出“愣了愣”的神情,以此为起点,仿佛被激活一般,她整个人骤然——尴尬起来,点了点头:“啊,晚上好。”
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理智已经毫不留情地占领了高处:这分明是对陌生人说话的语气。
…………
颜天青仰躺在双人床上发怔半晌,闹铃响了四回,难得毫无起床洗漱之意。
梦境的变化令她心烦意乱又毫无头绪。在电梯里共处的全程她都头脑混乱,后来察觉到J因陌生人而起了戒心,这才勉强调动思维正式打招呼展示善意——就这么半推半就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改日登门拜访”这样的话。
而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很鲜明,连吊顶一角攒下的几粒灰尘都清晰可辨。没有虚影,没有雾蒙蒙,没有怪异的空茫。沉寂的空气中,机器运作的低低嗡鸣自某处缓缓铺开,接着,冷光突兀亮起。
……昨晚她没关电脑吗?
屏幕从休眠转亮,其上赫然是一间同这里一模一样的卧室,「J」独自占了一张大床,没有开灯,身形隐约。颜天青静静看了一会儿,移动视角缩小画面,忽然察觉不对。
同一层的对门,一墙之隔那间卧室,黑衣小人蜷缩在对称的位置,身体按节律一起一伏,面目藏在兜帽里,看不清长相。
首次入梦时的念头在此刻再次破土。颜天青悚然打了个寒颤:那真的是梦么?
……
满打满算,这版demo已经在颜天青电脑里运行了大半年,比对外的普通demo多出的当然不会只有那一柜子的衣服。
颜天青本人在这方面颇有点追求完美的意思,聊作慰藉也要弄得方方面面力求真实——“心绪”就是这版独一份的功能。
这功能并不复杂,就是模拟日记本的形式记下角色每天的三条心情。例如最常出现的几种:人际交往,环境或食物令人愉悦,又或者未来式的,希望下次休假能好好读一本书之类。当然,本质上这些记录也只是按照最初的性格设定随机生成的,确实只能聊作慰籍。
变数出现之时,它误打误撞成了重要的判断依据。因此颜天青第一反应就是查看游戏当天的心绪日记:
「J」审视卧室的挂画许久,对自己的品味感到满意。
睡前在纸上随意涂抹让「J」心情舒畅;
和公司的同事很聊得来,「J」希望能与她成为朋友。
这一天的“心绪”毫无异常,颜天青不死心地往前翻了三四天,总算找到一条沾边的。
「J」喜欢去工作的那条路线,她喜欢和朋友在此并肩漫步。
这条心绪,往玄机或是往平常解释,都解释得通。可一夜之间出现的黑衣小人总作不得假。现实里的游戏居然被她的“梦”改变了。
唯物主义颜天青扔下鼠标,去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对自己狠掐一把,返回来坐在电脑前盯「J」安静的睡眠。胳膊大腿上的指印还隐隐作痛,她心里已经先一步缴械,破罐破摔地把底线往后退了一大步。
无论是梦还是真的游戏,有一点无法否认:即使只是一个能够在游戏里见到虚假的江云破的可能性,她也完全无法拒绝。
所以,她还能再见到吗?
——颜天青猛地推开门。这次在游戏里醒来没有风,她生怕出门见不到她,顾不上整理就夺门而出。电梯门前静立等待的J闻声侧目,正撞进她眼里。
“早,”她好似无奈地朝她笑了笑,“颜小姐。”
颜天青被她笑得差点心跳停摆。只可惜她临时套上的外套下摆还窝了一角在袖筒里,她站到J身边,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侧脸,一面悄悄别着手腕往外扯。
她的脸和前几晚完全不同,那种机械的面无表情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颜天青十分熟悉的各种小表情——譬如现在,J眼睫微眨,神色间有种隐秘的愉悦——颜天青猝不及防被她转过头的视线捕捉到,还未及掩饰,便听她由衷地笑着夸了一句。
“颜小姐的眼睛真漂亮。”
颜天青瞳孔骤缩,瞬间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目光直勾勾地锁住了她。
江云破生前,在犹豫的最后、彻底接纳她成为恋人的那一天,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颜颜,”她越过了向来严守的社交距离,指尖抚上来,掺着克制又欣赏的复杂语气叹道,“你的眼睛真漂亮啊。”
至于同居后,她对她眼睛的偏爱更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连某些特殊的时间里,她的吻落在她眼睛上的数量也能占一大半。
……这到底是不是梦?如果这里真是demo,那么身边从未有过颜天青的游戏角色「J」哪来的现实中关于她的细节?如果这只是梦,demo里凭空出现的那个黑衣小人又该如何解释?
她需要更多信息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