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治愈散光[gl]》 第1章 电梯 我又在电梯里遇到了那个年轻女人。 其实单看身形,比起“女人”这个词,更合适的是“女孩”。她套着宽大的卫衣,瘦削的肩部将布料撑出好看的弧线,妹妹头短发、精致的下颌,以及脖颈锁骨的线条,都有着明显的少年气息。可她的气质中有一部分完全不像少年,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这种感觉,可那扑面而来的沉重感太过浓郁,弄得我总想看她两眼。 但我无意对陌生人探究过多,也不想把一个小姑娘往坏处想,于是草草下了定论——来源于她的黑衣服,沉甸甸抿着的嘴角,和挡眼睛的齐刘海。我迈步踏进电梯,出乎意料的是,那女孩抬了抬眼,目光穿透过长的发丝直射过来。 “……晚上好。” 若不是一直望着她,我差点没意识到是她在说话。 “啊,晚上好,”我有些尴尬地朝她点点头,掩下讶异笑起来,“抱歉我腾不出手,能不能请您帮我摁一下……” 视线落到亮着灯的按键面板,我话音戛然而止。那面板上“4”的按键已然亮着了。 可也只有“4”亮着。 我想她是知道我住四层的,因为前几次我遇见她都是早晨上班时,我一进电梯,她就在里面——不然我也不会毫无戒心地告诉她帮我摁几楼。而我虽不是什么坚定的无神论者,却也并不觉得“电梯地缚灵”这种奇闻异事会这么巧被我遇上。 ……如果这个人也住在四楼,那为何每次电梯从别处到达时,她都早就站在里面呢。 我不说话,女孩也不说话,轿厢里就这么沉默下来。我退后半步和她并肩站着,礼节性的笑容渐渐淡去,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浑身上下回想一遍,试图找出点能充当防身器具的东西。 轻微的超重感压在头顶,电梯缓缓上升,数字从“1”跳到了“2”。 我望着变动的电子屏,余光紧紧锁住身边沉默不语的女孩。四楼不高,半分钟不到就能升到,电梯门开后我走出去,一回头,她果然跟在后面,像个安静的黑色影子。 见我回头,影子开口道:“我是颜天青。” 时机也很突兀,话题也很突兀,语气更是生硬。可她却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如有实质,盯得我不明所以,只好点了点头:“您好,颜小姐。” ——总不至于是什么“报上名号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的中二剧情。 颜天青重新垂下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周身的沉重气息随着视线收回弱了下去,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刚搬来这里,就住在你的对门。”她回身指了指,对我微微颔首,“刚搬来事情比较多,改天再登门拜访……请多关照,小姐。” 只是这几句话当然不足以使我打消疑虑,但我还是礼貌回应:“颜小姐客气了,我们随时欢迎。” 寒暄几句,交换了名字,我借口家人在等,同颜天青道了别,关门时还感受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如影随形。 门板隔绝,我泄了劲儿,开了灯,迎面对上一双黄澄澄直勾勾的竖瞳,刚平复的心脏倏地一跳。 ……啊,是我的猫。 我伸手唤它过来,它喵呜叫了一声,柔软的尾巴在空中一摆,轻巧地转身跃走了。 也是,它平时在家神出鬼没大半天不见猫影,偶尔过来主动蹭蹭我就已经难得了,怎么会召之即来。 我揉了揉耳朵,起身去给猫主子添猫粮。细细的喵呜落在我耳中,奇异地微微发痒,让我想起方才颜天青说话时的声线,好似一口薄荷汽水灌入,一时间连她身上萦绕不散的沉重感都被冲淡几分。 让我耳朵发痒的并不是我的猫,而是颜天青。 次日清晨我出门等电梯,又见到了颜天青。 这次她不是影子似的安安静静站在电梯里,而是在我等待时稀里哗啦地推开门,头发都没顾上梳好,头顶翘了一撮,刘海分开,露出了她一只眼睛。 看见我在外面,她刹住急匆匆的脚步,愣怔地眨了眨眼。 那眼睛偏圆,眼角睫毛也乖巧地往下垂着,一对瞳仁黑亮清澈,漂亮至极。 除此之外,还有她望着我时的眼神——完全是小女孩式的澄澈纯净。我不敢武断,可在这样的目光里,我确实提不起戒心。 反应过来,我温和又无奈地朝她笑了笑:“早,颜小姐。” 她慢慢站到我身边,小心地打量着我:“早上好。” 有些可爱,看上去总算不那么沉重了。因此,我原谅了那漂亮眼睛里的一丝探究意味,甚至难得草率地决定:要主动一下。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对应的话立即随之浮上心头,我发自肺腑道:“颜小姐的眼睛真漂亮。” 原本小心打量的目光一下子失了掩饰,颜天青直勾勾地望了过来。 “哦,抱歉,无意冒犯,”我骤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您介意用‘漂亮’这个词吗?” “……不介意。”她低声道。 “啊,那就好。” 电梯来了,我同她并肩走入:“您的眼睛实在是很……惊艳,刚才不小心失言了,不过是真心夸您的,实在不好意思。” 颜天青终于敛回目光:“没事,没有冒犯。” 声线真好听,我的耳朵又开始微微发痒。那薄荷汽水似的嗓音又说道:“我二十岁,还在上学,或许比你小一些。” “嗯?” “……所以,叫颜小姐好像有点奇怪,”在下降带来的失重感结束之前,颜天青垂下眼,一字一句,“叫我天青就好了。”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不过正合我意,我笑起来:“……那么天青同学?明天下午我在家,欢迎你来做客。” 其实明天是周五,照理说下午我得去公司打卡——不过为了这位眼睛莫名讨人喜欢的小邻居,趁闲早点溜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讨人喜欢的颜天青微微别过脸,我期望地打量她的神色……可惜,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也看不出她抿起的唇角是害羞还是抗拒。 不过她应了我的邀约,立即开始确认具体时间段,作风干脆高效得深得我心。 简而言之,我看她更顺眼了。 我们在楼栋门口分别,颜天青说自己要去晨跑,我则照常按着那条烂熟于心的路线走去上班。很近,专心赶路的话通常只需要九分半左右就能到达。坏消息是,我走路向来专心,以至于到达后才想起应该带些零食回去招待明天来访的小邻居——这时候仔细一想,连街道两边有些什么店铺都印象模糊了。 太不应该了,我内心谴责自己,好歹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怎么能连必经之路的两侧都没注意过呢。 甚至连一个亲近一点的同事都没有,想找人问问有没有推荐也找不出人选。 回去的路上,我强逼自己留意了两侧商铺,九分半的路程拖拉到了近二十分钟,确实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店家。由于这十分钟的拖延,入睡时间也顺次推迟,钻进被子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睡着的前一刻,我还在发愁:该用什么招待我的新邻居呢? 周五下午五点,颜天青准时敲响了我的家门。 我应着声去迎接,一开门便眼前一亮——颜天青总算打理了她那过长的碍眼头帘,发丝柔软地垂至下巴尖,刘海也修短了些,露出她的漂亮眉眼,眉毛细挑、眼尾低垂,蝶翼似的遥相呼应,摄人心魂。 我被勾得心旌摇荡,直愣愣地望着她呆了几秒,最终颜天青率先终止了这场对视,偏头闭了闭眼。 “……姐姐,”她声音轻得像一缕风,“不请我进去吗?” 哎,忽然叫得好亲近,嘴这么甜吗?我不舍地将视线从她眉眼间挪开,侧身让她进来。茶水零食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我将温热的玻璃杯递给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的小邻居闲聊。 今年多大了?哦,对,二十。好年轻啊,这个年龄大概是大三?天青学的什么专业呢?真好啊,听上去很厉害,可以和我讲讲你们的比赛吗?……天哪,你还会做游戏? 颜天青喝着水,脸颊一侧变得鼓鼓的,真是讨人喜欢,连学业成绩都那么完美优异。原本我只是对她本人有兴趣,讲着讲着,对她的专业也感兴趣起来。在我想进一步询问游戏制作时,颜天青忽然话题一转,问我道:“这个软糖好吃,姐姐你在哪里买到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忘记了。”我想了想,遗憾摇头,“应该是之前囤在家里的,不知道拿什么招待你,正好找出这些——不过你放心,不是临期食品。对你口味真是太好了。” 颜天青眉梢一挑,昨天早晨那种略带探究的目光又出现了。没有发丝遮挡,我将双眼微眯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内眼角尖尖,翕动的长睫毛也愈发明显。这双眼真是怎么都漂亮,望进去就是一阵心软,即便正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也完全生不起气。 不过这么说好像显得我太见色心喜了,我掩饰性地整理碎发,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天青?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颜天青眼皮都没抖一下,“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总盯着我的眼睛发呆呢?” 我愣了愣:“……因为很漂亮啊。” “只是因为这个?”颜天青蹙眉歪头,“没有到这种地步吧?” 她不提还好,这么一说,我的目光愈发牢牢黏在了她眉眼之间。我不想绕弯子:“其实不光是漂亮,还很眼熟,不自觉就看了……总觉得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颜天青唇角微动,第一下没能出声,她摇摇头,轻轻地笑了出来:“那我们还挺有缘的,我看姐姐也有点面善。” 我和颜天青确实投缘。互相打量的事情解释了清楚,我感觉颜天青整个人都放松了,那种探究的注视再也没出现。她长相本就让我觉得亲切,言行举止居然也那么合心,原本只是新搬来邻居的一次拜访,到最后也变成我自然而然地留她下来共进晚餐。 所以——救命,难道之前她看我真的只是因为我盯得太明目张胆了吗,那也太不好意思了。 “姐姐,你平时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翻找围裙时,颜天青也从客厅跟了过来,似乎对我的厨房构造十分感兴趣。 “不是啊,”我随口一答,见她疑惑地歪歪头,才后知后觉解释道,“……哦,我的意思是还有我的猫。” 颜天青啊了一声:“所以你昨天说‘我们随时欢迎’,是说你和小猫一起。” 若不是她提起,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当时我是这么说的,事实上,我早忘了这么说的具体缘由,可能只是戒备未消、为了假装不是独居而顺口胡诌,也可能压根没有缘由。我胡乱点头应下,心想这孩子心也太细了。 “小猫在这里吗?”颜天青开始四下张望。 “大概在吧,”我也探头环顾了一圈,我的猫一如既往的不见猫影,遂道,“它神出鬼没的,也不黏人,不过我昨天跟它说了你要来,让躲一下——你想见的话,等今晚它钻出来吃饭吧。”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来要让小猫躲开呢?” 颜天青不到处张望了,转回头来专注地望着我,模样好像真的很不解,弄得我也愣了一下:“你不是……” 她句句紧逼:“我不是什么?” “……是我的习惯,因为有些人可能不喜欢猫。”我解释道,“忘记问你了,你害怕猫吗?” 颜天青对我展颜一笑:“怕倒是不怕,可惜我过敏——姐姐这个习惯好体贴啊。” “……呀,过敏你还要看猫!”我瞪大眼睛,“我没粘家里猫毛,赶紧看看有没有不舒服呀!” 颜天青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半圈,任由我低头认真翻看,在她身上到处拍拍掸掸。她很乖巧地拖着长音:“真的没事,姐姐家里很干净,根本没沾到毛。” 我检查完毕,身上确实干干净净,脸蛋也白里透红,没有过敏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颜天青仍是笑眯眯:“养了猫家里却没有一根猫毛,好有意思。” 我如有所感,抬眼望进颜天青黑沉沉的眸子,正想问她这么说什么意思,就听她缓声道:“姐姐,你还记得你家猫是怎么来的吗?” ………… 一个小时后,颜天青同我愉快道别。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最后在她的央求下我将剩余的所有零食软糖都送给了她,调侃她嘴馋她也不恼——不仅如此,还很会撒娇。 我目送她钻进对面的门,随后慢吞吞地回到客厅,发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嘴角一直挂着笑,肌肉都快僵了。 我的猫就在这时跳了过来。今晚大概是它难得想要亲人的时段,它伏在我腿上蹭着我卖乖,又翻开肚皮让我给它挠挠。 “今天很乖哦,委屈你躲开了。”我五指陷入猫肚子暖烘烘的软毛里,轻声细语地安抚它,“是因为这个想念我了吗……对不起,不过天青说她过敏不严重,那么我们下次试试不躲开,但是离她稍微远一点,好吗?” 提到这个,我就想起颜天青说我的猫不掉毛,不由地抬手仔细看了看——梳了这么久,指缝确实一根毛也没沾上。我把猫抱起来,举高了和它对视:“怎么回事,难道因为你是短毛?那也不至于啊。” 猫不满起来,将身一扭,轻易从我手中逃走了。 前面感觉奇怪的话可能是伏笔,请往下看,我有努力在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电梯 第2章 安抚 次日是周六,我宅在家中闲来无事,偎着我的猫躺在阳台看书。猫今天很乖,在身侧按着玩具球自娱自乐。窗外阳光也很好,只是空气质量似乎一般,远处房屋灰蒙蒙一片,这让我心中莫名焦躁,频频抬头,怎么也静不下心。 这份焦躁从昨夜睡前开始,原本只是若有若无,在一夜乱梦醒来后便爆发式地膨胀起来。仿佛一篇乍看完整的文章通篇缺笔少划,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缺了点什么。 书还没翻过几页,边角已经快被蹂躏成一张烂纸。我终于意识到这些内容压根进不了脑子,忍无可忍扔到一边,撸着猫毛心烦意乱地发呆。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时,我尚未从一片烦乱中抽离出来,抓了抓毛茸茸的猫脖子,随口指使道:“宝宝去开门。” 喵嗷一声,猫有限的乖巧在我的无礼之下去如山倒,不等我反应过来哄它,它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对我哈了口气,站起来两下蹿没影儿了。我只好扬声应了一句,自己起身去开门。 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因为门外站着清爽又漂亮的颜天青,见到我的瞬间,那对黑沉沉的眸子迅速亮起来。 ——可爱。昨晚临走时颜天青的撒娇耍赖软磨硬泡历历在目,我也笑起来:“晚上好啊天青,来吃晚饭吗。” “可以吗?”颜天青嘴上问着,身子已经迈了进来。我下意识扭头想看看猫去了哪儿,又想起颜天青说不用特意躲避,便作罢了。 就这一两秒,手臂被轻轻碰了碰——我的注意力移回面前,颜天青开口解释道:“早上出门忘带钥匙了,已经叫了人帮我开锁,在姐姐家待一会儿就好。” 微微撇嘴的表情显示她有一点懊恼,我猜沉稳早慧如颜天青很少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向我解释时也有些不自在。其实不太容易察觉,不过我看出来了,并且觉得难得尴尬的颜天青更可爱了:“没关系,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颜天青本人和她的声音一样,都像薄荷汽水,站在身边就能冲淡那股缺失似的焦躁感。可惜只是冲淡,我心里烦躁也吃不下饭,草草扒了几口就撂下筷子。指尖发痒,被碰过的小臂也发痒,很想拘着她再来一些肢体接触,看看能不能再缓解一点。 不行,这样太操之过急了,再怎么合眼缘也不好对刚认识没几天的可爱小邻居动手动脚…… “天青,”我听见自己嗓音轻柔地说,“我想……嗯,我可以拉你的手吗?” 颜天青尾音上扬着“嗯”了一声,好似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可与此同时,她筷尖一颤,在碗沿敲出一点轻微的脆音。 这反应好可爱,我一阵促狭的心痒,这下说什么也要好好逗她一逗——我伸出手,试探性地勾住了她的小指。 那只手本来是松松搭在桌沿,骤然被我勾住,惊得下意识蜷缩起来,反而将我勾得更紧了。 我望向颜天青,她整个人都僵住,目光在我们相接的地方一触即走,掩饰地抿着唇精神飘忽。我再次征询她的意见:“可以吗,天青?” 不等我象征性地抽回一些,就感到小指被她用力勾紧。颜天青没说话,细密眼睫在眼尾含蓄地低敛下来。 与此同时她慢慢将我整只手都攥进了掌心,那掌心还算温热,指尖却是凉的,用力搭着我的手背、手腕,凉意于是从皮肤表面丝丝浸入血肉,将骨子里烧灼的焦躁一点点包裹起来。 直到这顿饭吃完,我们的手再也没松开。原本说很快就走的颜天青也得以顺理成章地多留一会儿。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神态自若地牵着我收拾桌面——单手。我难免多看一眼,抽出手接过碗碟:“我来吧。” 颜天青点点头:“那我帮忙好了。” 真是有礼貌的好孩子,可好孩子却对刚认识几天的邻居女人牵着手不放。就在刚才我抽手时,她还下意识紧了一下。 我愈发觉得可爱了。她在我身边站着,余光里的身影都让人心痒,更何况松手以后那股莫名其妙的缺失感愈演愈烈。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家务活上,草草了事洗干净手,一转身就发现颜天青正盯着我,不知已经盯了多久。 那无名的沉郁气息一闪而逝,她见我回头,很快笑出一对甜丝丝的酒窝。 我只当没注意,重新去牵她的手,很顺利地挤进指缝扣住,还得便宜卖乖地摇了摇:“天青呀,一点都不躲呢。” 颜天青丝毫不慌:“我还想问姐姐,怎么忽然要和我拉手呢。” 嘴上叫着姐姐,可显然她并不是那种一逗就害羞的被动的小女孩,可惜我也不是,遂毫不避讳地靠近了去:“想和你多亲近一点,不好吗?” 话音未落,我余光便捕捉到她喉间情不自禁的轻微滑动。颜天青比我矮一些,我不由微微垂首凑近,她衣领处洗衣液残留的清香,被体温捂热后也依然清爽。柔软的卫衣也逐渐被温度浸透,直至衣料与皮肤同温,我几乎错觉成肌肤相贴,心里熨帖得直想叹息。 “怎么还是绷着这种表情呢……”我叹了口气,“可是脉搏都变快了,你明明很喜欢。” 我的手略做停留,待她目光软下来默许才继续上行,抚过温热柔软的面颊——我克制了抚摸那双漂亮眼睛的念头,转而落到领口,往近处勾了勾。 “不喜欢就推开。”抚平焦躁的渴望蚕食掉我的耐心,我最后叮嘱了一句,然后捏着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 她果然没躲,顺从地任我拉扯。将触未触的瞬间电流窜过周身。颜天青嘴唇的触感像水,微凉软滑,无形的水流于是将我缠绕,严丝合缝地填上了那些缺失之处。 好听话,好舒服。我满意了,松开下巴去捧她的脸,目眩神迷间眯着眼瞥她,发现颜天青睁着她那双圆圆的漂亮眼睛,即便近距离之下微微失焦,目光也要执拗地望过来。 直勾勾的,她到底在看些什么,不会是第一次和别人接吻吧。我还是觉得可爱,便暂且停下,抬手顺了顺她的短发:“……你不会吗?要闭眼啊,天青。” 闻言,颜天青睫毛一颤,如梦初醒,视线重新聚焦在我唇畔。我又情不自禁被她那双眼吸走了心神,放轻了声音询问:“知道了吗?” 颜天青泛红的唇瓣动了动,她偏过脸掩盖了暗处闪动的点点眸光。 “……知道了。” 颜天青闭了眼,我便将她拉回来,再次沉溺进涓涓细流略带凉意的冲刷。她反应生涩得近乎于无,不过这一点点接触还是养贪了我的胃口,持续一天的缺失感很快卷土重来。顾虑到对方的感受,我试图压下,未果,难耐地皱了皱眉,孰料颜天青似有所觉,抬手替我抚平了眉心。 我因此分神,这才意识到我们最初交握的那只手此时仍未松开。 ………… 好不容易等我亲够时,我们已经从厨房转移到了客厅的沙发。我的缺失感暂时缓解,舒服得浑身懒洋洋发软。颜天青倒是坐得还端正,不过也没缓过来似的出着神。 她的唇瓣被我磨咬成艳红的颜色,想来不太好受。 于是我起身去倒了两杯凉水,甫一动作,视线就黏了过来,我任她瞧,迎着注视将杯沿在她唇角贴了贴:“冰一下,嘴巴舒服点。” 颜天青恢复大半的镇定神色碎了一角,她道谢接过,方才亲吻时被我蹭乱的头发互相勾缠着翘起,落在我眼里就更可爱了。 我忽然意识到她确实只是个刚满20岁的学生,而我竟一时脑热拿人家来缓解我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实在是…… 可确实是太喜欢了。 我抵着冰凉的杯沿喝水,有点想为自己的荒唐之举道歉,可一想到颜天青就觉得喜欢得不行,身心都对她又亲近又渴望,这歉便又不想道了——只是不知道颜天青愿不愿意让我为此负责呢。 我侧身替她整理头发,柔软的发丝自我指间绸缎般滑下,十指连心,只这一点点接触也让我愉悦之极。 颜天青任我摆弄,安静望过来,捕回了我神游天外的思绪。 “天青,”整理发丝的指尖落到后颈,我无意识地轻按那枚凸起的清瘦骨骼,“今晚留下吧。” 凉水在手中晃荡着撞上杯壁,颜天青咔哒一声将杯子放下。我还未做出反应,她从颈后摘下我不安分的手,连同安分的那只一起攥着腕子,牢牢按在了她腿上。 我意思意思挣了一下,发现她力道大得惊人,便无所谓地放弃了挣扎:“怎么了?” “为什么要让我留下?”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一歪头笑起来:“哎呀,那难道要我亲完就把人赶走?” 说实话,和颜天青的肢体接触总是让我很舒服,就连现在她加重紧握的力道也无损于此。不过脉搏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终归不太好,我短暂从她眼中抽回心神,耐着性子提醒道:“天青,手松一点。” 颜天青松开手,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方才锐利逼人的气息在一垂目间隐匿,后知后觉表现出一点腼腆的不甘:“那姐姐为什么要……亲我。” ……更突兀了,比刚才咄咄逼人的样子还要让人奇怪。我上下打量她:“当然是喜欢才亲你……哎呀,别跟我装可怜呀。” 颜天青神色一顿,径自忽略了我的话:“……你喜欢我?为什么?” “好多问题啊天青。”我抬手在她额上贴了贴,挺正常的,便转而去摸了一把后脑勺。她这么问,我总不好挑明我字面意义上馋她身子的那部分,便只能拐着弯说真话:“……不太清楚,可一见你就喜欢,可能是上辈子有缘?” 颜天青垂眸,半晌才哦一声,总算不再追问了。 于是现在轮到我乘胜追击:“所以,天青今晚留下吗?” 她不动声色,将脑袋往我手心里靠了靠。 ………… 次日上午,我终于洗漱完毕坐下吃早饭时,颜天青已经整装等在门外了。她不好好敲门,动静活像挠门的猫,弄得我哭笑不得,只好先开门把她放进来。 昨晚睡前搂着她闲聊时,我们就说好了今天的约会,只不过:“来得太早啦,天青。” “只是想和姐姐多待一会儿,”颜天青镇定自若地望过来,**的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不可以吗?姐姐不喜欢吗?” 我舔了舔牙,真被她勾出一点心痒来。反正食物还没入口,我索性拉着她先吃开胃甜点——颜天青恢复力惊人,昨天红肿的唇瓣今天完好如初,徒留我一人嘴唇隐隐作痛——不公平,我先咬她两口。 甜点吃完,我心满意足开始吃早饭。颜天青镇定的神色却再也绷不住了,以一种微妙的面无表情坐在我身边。 真可爱啊,我伸手去拍拍她作为安慰,她反过来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你是……” 前几个字脱口而出,还能听清,可惜颜天青冲动也只有那半秒,后面便及时收声含糊过去。我不确定该不该追问,毕竟某一瞬她看上去莫名的迷茫不解,弄得我心尖一揪,困兽无门似的烦躁感趁机又冒了头。 这烦躁当然不是冲她,也正因如此显得格外莫名其妙。记忆里我向来心宽,什么事情也不能让我烦躁超过半天,像这样长久不消又找不到原因的负面情绪,实在是头一回。 于是我倾身靠近颜天青,柔声道:“什么?” 可颜天青动也不动,那对漂亮眼睛便在咫尺之外轻轻眨了眨:“刚刚,我觉得这样好得有点不太真实,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是没道理的话,”她牵我的手,软了语气,“姐姐不要在意这个了。” 她说不要在意,我那一丝微弱的疑问就自然被摁灭了。 第3章 蛋糕 周末总是被安排得很慵懒,连早餐时间也推迟到十点。我照常花半小时用餐完毕,或许今天拖延一会儿:只要颜天青坐在身边,我就一刻不停地心痒想贴她。 不过这么说显得很变态,我自行将其美化为猫见到猫薄荷,好歹可爱一些。 颜天青主动牵了我的手:“姐姐,我们走吧。” “啊……好的。”我后知后觉问,“我们今天去哪?” “是姐姐没去过的地方——”顿了顿,颜天青回头望我,“星梦,是个游乐园,或许有听说过吗?” “有点耳熟。”我几年如一日地两点一线,娱乐活动也少得可怜,闻言兴奋起来,“很大吗?好玩吗?可是周末会不会人多?” 仿佛忘了考虑人流量的问题,颜天青愣了一下,无奈笑起来:“好玩是肯定的,很多人都想去……碰碰运气吧。” 我挽上她,捏了捏脸颊肉调笑:“哇怎么回事,成了女朋友才发现天青居然是这样碰运气随遇而安的类型?” 她看上去有点想把我扒开,最后还是作罢了,被捏得咧着嘴角,撑起一副平静如常的神色任我揉搓。 很幸运,今天的游乐园人不多。一进园区我就眼尖地直奔商店,先给颜天青挑了一对毛绒绒的耳朵发箍,殷切地举给她看。 “……狐狸耳朵吗?还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白白的毛绒绒的好可爱,感觉会适合你。”我好声好气道,“你就试一试嘛,天青——” 她倒没什么不情愿,很顺从地戴上了,甚至低头用耳朵的绒毛扫我的脸。我拼命压制上扬的嘴角,捧了下心口:“……好看,有没有人说过天青的眼睛像小猫?” “嗯。”颜天青点头。 我立马撇了嘴:“竟然不是第一个……那第一个给你戴猫耳朵的总是我了吧!” 她又点头,我满意极了。颜天青是很容易就能让我开心的,现在得再加一个星梦游乐园,这样雀跃的情绪在颜天青给我也戴上猫耳发箍后更上一层。 不过可爱的猫耳发箍很快就得摘下来了。我很喜欢过山车,而据颜天青介绍,星梦有这个城市最刺激的螺旋过山车,为免在最欢乐的时候把发箍弄掉,由颜天青将两只发箍收好。 冲向圆圈最高点的瞬间世界全部颠倒,我被离心力牢牢甩在座位里,悬在十几米的高空仰望地面,被交错轨道切分成数块的绿地。随后车厢向那绿地俯冲而下,眼看快撞上去,还来不及反应,下一个圆圈便接踵而至,于是我又仰望见到天空,同样被轨道切分划开的天空。 俯冲的风再次从我耳边呼啸掠过时,压在胸腔的气终于散去,我痛快地大笑尖叫出声,被风托着驶回平缓的直轨。 这时候我才动了动被颜天青愈攥愈紧的右手,扭头安抚:“不怕呀,这种全民焦点的大型游乐场,不敢出什么事故的。” 颜天青短促地笑了声,我没有听清,不过力道松了些,手骨终于不再发痛了。 过山车结束后是大摆锤,然后是跳楼机……海盗船和飞椅类比佐餐甜酒,属于闲情调剂。当然情侣约会少不了摩天轮,我自然不会矜持,什么顶点不顶点,我只管拉着颜天青接吻,这属于怎么也不嫌多的事。 “不过这种游乐园居然没有碰碰车,太不应该了,哪里能给它提个建议。” 颜天青重新给我戴上发箍:“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项目,比它好玩的多着,没有也行。” 她按着我的肩转了小半圈,话音带笑:“烟花要来了。” 我对烟花没有太大兴趣。于我而言,身侧的美景更胜一筹。夜幕彩光悉数映入颜天青水潭般黑而清透的眸子里,烟火盛大,可她一张面容平静得堪称肃穆,漫天绚烂溅不起一丝波澜。 是一开始吸引了我的那若有若无又无比沉重的气息。可颜天青眸光一转,望向我弯眼微笑时,烟花骤然融了进去,死水一潭便顺应时景地流光溢彩起来。我又忘了言语。 ………… 回家时已是夜幕低垂了。 考虑到明天还有工作,我放颜天青回了对门。难得的疯玩抽空了我的体力,我困得要命,不过还记得向她约明天的晚餐——哇怎么回事,我跟颜天青在一起不是吃就是玩,没一点营养含量。 不过这样也很好,一直待在一起就很好。 生活短暂恢复常态,十二点入睡,七点半起床,慢悠悠磨蹭到八点一刻,出门等电梯——今天没有碰到颜天青,这也正常,本就不是每天都能偶遇她——再步行去上班。 有所不同的是,今天的办公室比平时热闹些,人声、键盘声、打印机的嗡嗡声。我在工位上坐下,邻桌头一次来找我搭话。 “哎,你知道这片有哪家蛋糕房不错吗?”邻桌做出愁眉不展的表情,“我侄儿生日,我自己又不爱甜食,现在的食品质量……” 可惜,我也不知道。不过身后路过的另一位同事插话应了一句:“万福路认得吗?东口往里不远有一家,店面特别小,不起眼,不过确实好吃,我家小孩喜欢。” “那太好了!”邻桌于是扭过去和她寒暄起来,家里有孩子的人似乎总是更容易与人打开话匣子,以各式各样的儿童话题。场面一时鲜活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但下班后我还是决定绕路,和邻桌的女孩搭伙去万福路找那家神神秘秘的蛋糕房。露在外面的只有一扇不大的双开玻璃门,也没有任何艺术字招牌,门上用纸贴了营业时间,抬头印着“遇见烘焙”,低调得很。 还在营业时间,我走进去,里面坐着位面善的女人,三十左右的模样。同事径自上前沟通,我朝店主笑了笑,转头被柜台里码着的可爱小蛋糕勾走了。 有小猫形状的诶。 保险起见,我拿了小猫蛋糕后又拿了块最基本的水果千层,和预约好的同事一起结了帐。 “您看着有些面善,”店主将打包的纸袋递给我,笑盈盈寒暄了一句,“路上小心,爱吃的话下次再来啊。” 好生亲切,我自然回以笑脸,只是有些疑惑:最能揽客的招牌门脸都不花心思,这样的店家估计只是出于兴趣开店,在我看来没必要说这些揽客的话术。 不过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说不定人家家教良好,习惯性地礼节周到;又或者体验生活就要体验彻底,几句话也并不难背。 我无意对陌生人多加揣测,遂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看时间已经不早,匆匆与同事道别,回到原路往家里赶去。 七点十分,比平时晚了足足半个钟头。我老远看见颜天青等在楼下,歉意地一路小跑过去:“啊天青……抱歉我绕路去买了点吃的,久等。” 颜天青似乎松了口气,倒是没有愠色,接过我手上的纸袋掂了掂:“姐姐绕路了?买了什么?” “是小蛋糕。”我说,“你喜欢小蛋糕吗?有水果的和白奶油的,用这个给你赔罪好不好?” 她掂纸袋的动作一僵:“什么……蛋糕。” 我察觉到不对,那轻飘飘的牛皮纸袋仿佛忽然重逾千钧,坠得她手臂僵直。颜天青没有回头,嗓音干涩如砂,艰难地挤出喉咙。她试探似的,轻声问:“……你绕路,去哪里?” “万福路,有一家蛋糕房,据说很……” 我没再说下去。片刻,我听见颜天青极尽嘲讽的一声冷笑,僵直的肩背骤然坍塌。我急忙绕到她身前察看,被那对黑眸中怪异而凄楚的凌厉痛色劈了个对半。 “我没想到。是我没想到。” 她反复念着这几个字,话音缠绕,有如梦魇。 ………… 不知是不是因为颜天青那过于怪异的表现,我在床上烦闷地翻来覆去,有生以来头一次失了眠。将近凌晨一点时,我终于受不了了,索性起身去阳台,打算坐着发呆等待睡意。 夜空黑而空茫,看不见星星。街道的轮廓在月辉下模糊不清,房子和树都是一团团虚影。我临窗眺望,总觉得自己望见了万福路那家很不错的蛋糕房。 所以颜天青到底为什么反应那么剧烈…?她后来冷静下来,说是没想到我也喜欢,怎么可能,傻子都能看出来她那不是惊讶,而是难以抑制的悲痛和愤怒——她在我面前一直隐约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稳,这样明显外露的负面情绪实在是太罕见,也不符合她的性格。 今天……哦不,昨天,有了昨天这件事作引,这几天之内一个个不太对劲却被我有意无意忽略掉的插曲陆续浮现眼前:那些探究的眼神,零食的来历,猫的来历,她为什么要对那么多事那么刨根问底? 更不对劲的是我自己:为什么我下意识就认为她和猫不能共处一室?为什么我会被她的眼睛吸引到痴迷?为什么没来由地烦躁空虚,又为什么一碰到她就能缓解?就连在此基础上的进展神速也十分反常:我自觉作风并不算开放,至少在此前没开放到戒心全无地跟刚认识几天的邻居女人约会接吻。 我忽然回想起最初我们相互介绍时——人们习惯在认识陌生事物时用“叫”,将已知概念与名称对应时才会用“是”。通俗来说,如果让我对某个不了解建模的人介绍软件,我会说这个“叫*lender”,而“是”则会用于告诉借用电脑的同事桌面那个被我改了图标的软件“是*lender”。 那么普通的、没什么名气的大学生,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自我介绍,会习惯用“我是xxx”吗?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人家随口一句,并非所有人都会像我一样习惯细抠一个字眼的含义——不过所有这些综合起来,我很难不怀疑,我和颜天青的相识是否真的只是萍水相逢。 她似乎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比如猫,我确实不知道我的猫从哪里来,它和那些同样被刨根问底的零食一样,都是理所当然就出现在我家、并被我欣然接受的东西。由此看来,颜天青所知道的甚至可能是一些在我认知之上的东西。 ……我的认知之上?我是什么认知? 我悚然一惊,散乱的视线重新聚焦,然而下方的建筑物还是一片模糊,只在茫茫夜色里挣扎着露出一点轮廓。 万福路,不,准确说来是那家蛋糕房,是视野所及唯一的清晰。 然后那清晰闪了闪。 我骤然撇开视线,焦躁地来回踱步,可回避无用,惶恐如浓雾自所有模糊不清之处朝我漫涌而来,淹没头顶。我如鲠在喉快要窒息,抬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弯下腰拼命干呕……我在哪儿,这里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最最混乱的那一刻,突然尖锐的耳鸣声刺透鼓膜、刺穿颅骨,大脑仿佛被这尖针似的声音剧烈搅动,瞬间如遭重击。我眼前一白,额角重重跳动一下,仅存的意识被尽数吞入虚无。 第4章 瓷偶 严格来说,颜天青其实并没有目睹江云破出事的现场。在认领遗体的那一面之前,她足足几个星期没有见过她了。 所以再见面才那么陌生吗?白布下是毫无血色的躯体,苍白微绽的裂口清洗得干净而干涸,较大的已被修补缝起,然而存在感依然强烈,狰狞地横亘了半个脖颈。这使江云破看起来更像一具坏掉的人偶,或是一尊碎裂的陶瓷……而并不像她。 由于颜天青表现得还算情绪稳定,她被允许察看了现场照片。当然,为免刺激到家属,现场照片并没有人,有的只是散落一地的碎玻璃,一半溅着暗红干涸的血,一半浸着粉红流淌的粘腻奶油。 哦。颜天青心想,姐姐果然买了白奶油蛋糕。 她返回万福路,碎玻璃和狼藉血迹也被清扫干净,描出来的人体轮廓倚靠在碎掉一半的柜台边。警戒线阻拦了她靠近的脚步。 也许正因为始终没能亲眼看到那个场景,对于她的死亡,颜天青起初并没有实感。她以朋友身份将一应事务揽了过来,把葬礼办得有条不紊,在她母亲恸哭不已时一直陪伴左右,周到而细心。 可世界与她隔了一层,别人的悲痛欲绝传不到她心里,只有望着她的相框才会油然而生一股荒谬感。 她明明还笑着呢。 送走所有宾客后,颜天青独自回到她们共同居住的家中,游荡一圈,总觉得她会从哪个地方钻出来,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腾出空坐下来聊聊。 对,出差之前她们正好闹了点矛盾。她和颜天青各自性情深处都有点说一不二的意思,习惯强势的双方碰到一起难免摩擦。不过也都是理智的人,总有一方会先冷静下来开始讲理。可惜,颜天青第二天一早就因事离开了,现在又轮到她不在家,因此至今还没有机会解决。 有问题还是当面才说得清楚,倒不必急于一时。于是颜天青终于有空收拾带回的行李,将给她捎的几盒手信在桌上码好。这时窗外已是天色熹微,连日的奔波忙碌令她身心俱疲,窗帘一拉,很快倒头睡着了。 叫醒她的是一通电话,傍晚,来自警局。 “颜小姐认识方xx吗?我们怀疑这不是简单的酒驾肇事,而是蓄意报复。” 悲伤浓郁但茫然,只能在隔障外弥漫徘徊;可愤怒尖锐、愧疚刺人,简单粗暴地揪着衣领将她拖拽回现实——击穿那层浑浑噩噩的障壁,其实只需要这一句话。 被报复的明明应该是她自己。 ………… 由于江云破的职业,她其实很早就找颜天青谈过类似死于寻仇的话题:无论如何希望她能够恢复清醒冷静,不许冲动,如果真的考虑清楚,选择接着生活也好、活不下去也罢,她绝不强求。只是决定了生活就要好好生活,法治社会不要想什么以牙还牙,也不要再过分留恋她了。 考虑到人之常情,姐姐已经贴心地给了放量,只强调“不要过分”。可她们这类人有时会高估自己对情感的控制力——亦有可能是低估了自己的感情。 那个电话唤醒了一片混沌的颜天青,可萌芽的愤恨又被她的叮嘱死死压了回去。颜天青很快收拾好自己回到正常生活。半个月后,那项大赛的组委会发来贺电,她们成功获得了青睐,资金支持也接踵而至,颜天青马不停蹄地领着团队推进着开发进程,几乎废寝忘食。 有人钦佩她的拼搏敬业,也有人对她的冷漠颇有微词。颜天青偶然听到一些,一笑置之罢了——除她以外还有人记得她、怀念她,这是很好的事。 流言逐渐平息,游戏项目也渐渐步入内测阶段。颜天青终于被组员赶回去休息,久违地踏入那间屋子,冷清沉寂,只觉得恍如隔世。 久无人居的房子,人气消散很快,鞋架上的系带凉鞋没有遮挡,鞋里已经落了层薄薄的灰。那几盒手信也还整整齐齐垒在桌上,没有人来拆开。颜天青不喜欢这样满是灰尘的环境,花半天时间彻底打扫一遍,这才回房间洗漱休息。 躺下不过五分钟,她又坐起来,焦躁地抓了把头发——床单上的味道散了。 她没动手信,没动换下的鞋,没动那只同款牙杯,没动阳台上的藤编躺椅……可留住气味是不可能的,就算将被褥抽成真空分别封存,气味也会在启封的瞬间散掉。 颜天青困兽似的来回踱步,几度经过桌前时抬手又压下,指尖悬停到颤抖,终于落到电脑的开机键。 屏幕亮起。 开机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颜天青每一步都动得缓慢,电子的冷光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庞,细微的机器运作声铺开在沉寂的空气里。 她打开游戏demo,欢迎界面结束后出现了一个建模小人,颜天青拉开面板,将参数一一调至合适的水平。动作不快,可她对数据毫不迟疑,显然是烂熟于心。 那小人渐渐变成她熟悉的样子,眉眼、身形,乃至被她特意调整过的一颦一笑……它将自己打量一番,满意地抬头,朝着屏幕之外微微躬身行礼。 颜天青猛然甩开鼠标,可她根本挪不开视线,死死盯着屏幕里虚假又栩栩如生的建模。那当然不是她,她明明比谁都清楚的,可是…… “对不起。” 颜天青按下enter键,她仿佛精疲力尽,不知对着谁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环形图标不可逆转地转动起来。 事实上,自她离开后,颜天青没有一刻敢保证自己头脑清醒。 ………… 游戏里的数据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浪漫派说爱让它变得独一无二,无机质也能被赋予生命;现实派说只是数字,不必将它抬上高位,更不必沉溺快感难以自拔;折中派则谈论“情绪价值”,数据确实是数据,爱也确实是爱,能让人开心一切好说。 颜天青虽然干了游戏开发这一行,本人却是典型的现实派想法,最多考虑目标用户需求时算折中。她喜欢开发制作的过程,对玩游戏并无太大兴趣,偶尔出于测评考察目的玩一玩,也并不沉迷……不过,那都是以前。 内测,公测,上市,后续维护更新……她被忙碌的行程塞满每一天,仍然坚持每日回家过夜。“她”的小人则在游戏里朝九晚五、一周三休,闲下来做饭、读书,偶尔铺开画纸散发点艺术细菌,是她以前最想要的生活。 颜天青只是看着,并不干涉,生活节奏被短暂地同化成悠闲模式,连呼吸都静下来……然后闹铃声响起,十分钟到了。她需要关掉电脑,回归现实。 起初还会感到愧对了云姐的叮咛,可时间久了,不出所料还是变得麻木。这间屋子里属于她的那部分在消散,不是简单的保持陈设就能留住,她的气息正从挽留的指缝间漏走。意识到这点让她难以自抑地恐慌,而数据捏造的“江云破”能带来安心,尽管短暂、尽管虚无缥缈——她清楚地知道,但偶尔也会不想那么清楚。 所以才为自己设置了十分钟的界限,不至于太过沉迷。 高强度的工作和短暂的休息,颜天青堪堪保持了自己精神的稳定——这样微妙的平衡竟也维持下去,直到那一天夜里。 两眼一闭一睁,闭上时是疲惫的深夜,睁眼却是清晨,晨光透过薄纱窗帘照得一室透亮。颜天青翻身坐起,无声而谨慎地将房子巡视一圈,总算敢确信这里同她游戏里的那间布局一模一样。 再看自己身上,是设定里NPC最常见的黑衣黑裤。颜天青扯了扯,手感很真实,她不由笑了一声,心想自己这是沉迷工作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既然如此不如顺便体验一下玩家视角,怎么不算一种做梦都在市场调研。颜天青抱着探索地图的心思将房子里角角落落都摸索一遍,甚至在洗漱做饭时默数计时试了试时间流速,好笑地发现此梦做得真是严谨,时间还真比现实略快一些,和现实中的游戏几乎毫无差别。 屋内探索结束,她接着出门,先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参观了楼内,也和游戏中的普通居民楼别无二致。她还想看看大地图,于是按了一层下楼。 早上七八点照理说是NPC上班上学的高峰期,颜天青上上下下近半小时却没有被任何楼层打断——看来梦严谨也严谨得有限,毕竟这方面人脑比不过计算机,没法同时运行那么多NPC。 电梯轿厢自顶楼下降,缓缓停在了四层。颜天青回过神来,余光里开门键亮起,她不由精神一振。 都说梦里想什么有什么,刚刚还吐槽自己脑子性能不行,这不就来了? 颜天青饶有兴趣,如果按照NPC初始服装那几个设定,会不会恰好梦到那个致敬套,那个印第安帽子、星型墨镜配大紫长筒袜和黄色草编鞋……… 然后她看见了她。 拢在左肩、发尾微卷的黑色长发,耳垂上小巧的珍珠耳坠,藤编细腰带束着及膝衬衫裙,以及略显突兀的厚底凉鞋。 这身是颜天青照着云姐平日的喜好搭好的。事实上她后来陆陆续续把云姐所有的衣服首饰都往自家电脑的demo里复刻了一份。 来不及思考,她猛地将卫衣兜帽拉到最低,低头藏住半脸,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余光里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那双鞋缓步迈入、转身、站定,随后门又合上,她们短暂地被关在了同一方狭小领域。 说来也是奇怪。事实上自她离开,有一阵颜天青想尽了办法希望能在梦里看她一眼,可无论是听语音还是看相片,她将想到的所有方法都试了个遍,她依然没有降临梦中。 有意栽花花不发。等到颜天青无计可施被迫放弃的现在,她却毫无预兆地入了她的梦。 电梯下行,空气中逐渐浮动起她常用的淡淡果香,久违了……梦境也会这么真实吗。 这里是梦吗? 颜天青一扯嘴角,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太不现实,便暂且将其延后,转而思索:这样看来她梦得不光严谨还很精准,就是那个demo。 正式版游戏已经推向市场,她自己的电脑上却单独保留了最初的demo版——设定成没有任何NPC,地图上也只粗略划分了街区,明确标注的只有居民楼和工作地段,唯一精细的是江云破的角色和家。 电梯停住,身边女人毫不停顿地走出去。颜天青没挪步子,克制着闭了闭眼。 现在她该做的是趁机返回四层看看她家里是否符合布局;然后去探索大地图,确认这个城市的细节,根据这些关键点继续验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金属门彻底关严的前一瞬,她下意识往前一步,抬手按住了开门键……方才心慌意乱没敢抬头,还没看清她的样子。 起先两步还动得艰难,出了轿厢还是越走越快,最终小跑起来,直到追着转过弯望见那个背影才渐渐缓下步子,远远缀在身后。 游戏里的云姐不认识自己,颜天青不知道梦会不会严谨到这个地步,不过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尾随”——那就不于了。颜天青打算放肆一回,在这样难得的梦里。 离那个背影越近,心脏越是跳得快从喉咙里钻出来,欣喜、忐忑、委屈、倾诉欲,百感交集。女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颜天青深吸口气,越过她侧身回头:“早上好,我……” 话音落了空,女人毫无反应,经过空气似的径直略过她向前走去。颜天青短暂捕捉到她的眼睛,愣了愣:那双眼里倒影空无一人。 好吧,确实严谨……颜天青愣怔片刻,不由失笑,再次跟上去就不再试图打招呼了,只同她并肩走着,偏着头目不转睛。 好久不见,按捺下的想念都在这场梦里被勾了出来。如果不能打扰,看着也足够了。 九点零一分,J踩着点走进工作地段的写字楼。 当初她一时冲动创建了那个角色,既不想让它冠以其他名字,也不愿意在姓名栏输入江云破的名字,最终只在其中留下个含糊其辞的J——既然梦到的是这个demo,颜天青决定暂且就在梦里这么称呼她。 颜天青目送J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身继续她探索地图的计划,可一路过来她越探索越觉得不对——路边建筑稀少,有也只是模糊的影子,肉眼看去视觉效果堪称诡异,说实话,某种程度上十分符合她那张建设潦草的大地图。 问题就在于太符合、太严谨了,即便理性如颜天青也从未做过这样和现实一分不差的梦。 还有一种可能,人在梦里是无法察觉不对的,常常是醒来回忆才发现梦境荒谬得可笑。颜天青保留了这个猜想,换了条路往回走,竟真的打算凭记忆把整个图走一遍。 傍晚,按照自己当初设定好的下班时间,颜天青提前回到那栋写字楼下,果然迎到了按时下班的J。 于是再一次并肩而行,安安静静地陪她原路走回。 天空是基础设定,随时间自动变化,梦里也同样。橘色晖光沾染了J的发丝和小半面庞,柔和却灿烂,令她整个人生动起来。颜天青不由屏息,很想把这一幕印刻在脑中,梦醒了也不要忘掉。 …… 相识之初,她们的交集仅限于颜天青的委托。那时候颜天青见的多是江云破工作时的模样。她一面温和引导一面飞快地敲键盘记录,她紧皱眉心翻看厚厚一沓资料,她从容地立在身侧,三言两语就将全场调动得义愤填膺。 事件得以顺利解决,她们将近三年没再见面。三年后颜天青为了游戏项目跑去某个画室取经,意外见到了非工作状态的江律师——画室老板是她的好友,单给了她一角摆开阵仗。 原来她私下不穿那些优雅正装,高跟鞋换成舒适的凉拖,背心外随意套着件深蓝的牛仔衬衫,颜料溅上去几点,坐姿散漫,看上去画得颇为投入。颜天青假装不经意绕过去看,被一大张纸的乱涂乱画惊回来了。 江律这才注意到好友领进来的这个小姑娘,瞥了一眼又一眼,终于想起她是谁,尴尬地压了压帽檐,于是颜料又被抹在帽顶上。 有的人即便散漫也散漫得动人心弦。心动卷土重来,颜天青千方百计在她生活中得到了“知交好友”的一席之地。可江云破似乎察觉什么,又附加一句提醒。 “我们这行没那么看重多重关系……天青,我的意思是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都可以为你提供帮助——当然,没有希望你遇上事的意思。” 这话其实更像是为双方留有余地的婉拒。时隔三年,颜天青早就不算幼稚了,可当时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解这个人意:“不是依赖,也不是移情或者别的什么……姐姐,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 银灰色的金属壁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她依旧站在轿厢正中,颜天青也依旧站在她的斜后方,抬眼便是熟悉的角度熟悉的侧脸。只是装束休闲许多。她……J的工作不像她那么忙碌。 电梯在四层停住,打断了思绪飘游。颜天青不再从厢壁上看J的倒影,重新低下头。那双一看就很舒服的凉鞋在原地略一停顿,离开的步伐与今早、傍晚、与所有时候都别无二致。 颜天青到底没趁开门的时候进她家求证,只独自在电梯里回味许久,待关门声彻底散进空气,这才回了四层的另一间——就是她醒来时在的那间。 这间屋子的卧室与她仅一墙之隔。时间似是过得很快,沙粒般从指缝间流泻,被呼吸轻飘飘带走,两眼一闭一睁,醒时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她们自己的卧室。 一年了,颜天青本该早已习惯了身边的空荡,可幻梦一遭,这空荡又变得难以忍受。她尚未从梦中缓过来,失神地直愣愣望着天花板——即便这会儿回想,那个梦的细节也没有任何不妥,太严丝合缝,也太不合常理。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梦。 还有机会看看她就很好了。 第5章 心绪 颜天青没有料到,这次的梦只是一个开始。 紧跟着的第二天夜里,她照旧累得刚合眼便沉沉睡去,若按往日经验必然一夜无梦,可她只觉得刚合眼没多久,便再次来到了那间卧室。 有时是会这样的,人会在梦里毫无理由地坚信自己在某个地方。颜天青也莫名知道自己又梦到了和昨夜一样的地方,那个被她单独修改过的demo。梦里的她仿佛一个定时定点刷新的NPC,以同样的姿势在那有着薄纱窗帘的卧室醒来。 这次,她留意了床头的时钟——早晨6:01。 虽说昨夜已经把梦里这间初始公寓摸索得差不多,颜天青还是严谨地再次一一检查。这样消磨到八点半,她再次出门,提前乘上电梯去了其她楼层。 八点四十六分,静止许久的电梯动了。颜天青戴好兜帽低下头,往角落里站了站。她还不知道今天的J能不能看见她。 ……她进来了,换了另一身衣服,还是同样的干练漂亮,也同样没有对角落里的颜天青做出任何反应。 好吧。说不清到底什么滋味,不过她细品片刻,总归不是失落占上风,甚至只看着她就发自内心地勾起嘴角——事实上,与其说颜天青会为梦里的云姐看不见自己的存在而失落,倒不如说隐隐松了口气。 创建这个游戏世界时她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补给了J,却唯独没考虑过也捏一个代表自己的小人去陪“她”。取而代之的是那只猫——江云破曾一直想领养一只,独居时担心工作忙起来顾不上,后来和颜天青同居,又发现这位小女朋友猫毛过敏,到底是没养成。 这样的事情无独有偶……比如那个蓄意报复的方某。 如果没有颜天青找她做自己的律师,如果没有颜天青后来对她软磨硬泡,那个报复都不敢冲着债主来的烂人怎么会找上她。 如果她的生活里没有她…… 不知不觉,颜天青面色再次冷了下来,短暂勾起过的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这样的想法不好,颜天青知道以前的自己决不可能有这么消极自厌的情绪,也知道自己这么想她决不会开心。所以这只是一闪而逝,她下意识将其压下了。 可她和她一个毛病,总是不由自主地低估感性的那部分……某些情绪一旦萌芽,又怎么强压得住呢? 繁杂的念头将她缠得密不透风。颜天青在空茫茫的“城市”里半游荡半煎熬直到傍晚,返回去等人下班,再并肩走回。J看不见她,她因此得以长久地、尽情地注视,放空大脑和思绪想些没头没尾的零碎念头……例如,如果江云破自始至终没有遇到过她,生活大概就会如此吧。 规律的工作,充裕的闲暇,不必为了女友放弃养猫的心愿,更不必被牵累得失去生机、变成白布下一具苍白碎裂的瓷器。 公寓门再次在她身后关上,颜天青隐约听见一声细细猫叫,在关严的最后一瞬从门缝里钻出来。她的声音透过门板听得不大真切,模模糊糊好像是问了句……“想我了吗”。 可以想象,她大概是蹲下来边笑边给猫顺毛。修长的手指被猫毛浅浅覆盖、勾缠,弄得旁观者心里也丝丝泛痒……颜天青轻轻一激灵,被想象勾出了一层薄汗。 谁知道她想的是不是摸猫。 这一次颜天青从梦中醒来,满脑子都是曾经被她蹭着头发叫名字的那些早晨……大多是颜天青在赖床,被叫醒也哼哼唧唧往枕头里埋,最后被云姐抱着脑袋揉搓一通,哄顺了毛再如约起床。反倒是梦里醒得规律些,进了游戏都是六点醒。 第三晚,她又入梦。 颜天青已经摸清,梦里的人不会受自己的举动影响,于是她大着胆子,在电梯停在四层时早早抬起头,获得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对视。 J目不斜视地走进来,一步一步。颜天青几乎错觉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只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逗人,走到面前才会忽然笑出来,抬手揉她的脸。 一步之遥,她忘了眨眼也忘了呼吸。可笑容当然不会出现,J原地停步转身,眼神没有一丝停留。 ……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对视。颜天青摇摇头,像前两次一样陪她上班,然后去游荡——百无聊赖大半天换并肩而行二十分钟,昨天醒来她还自嘲,也就梦里才干得出这样低回报的事。 不过,还不知道这个梦要做几回,地图就这么大,每次都在未建设的虚影城市里到处游荡也太无聊了。颜天青环顾空荡荡的街道,想象自己在拼命搅动脑子,努力活跃思维试图让这个梦有声有色一些……失败了,梦境毫无变化,或许她该在入睡之前做这些尝试。 不过第四晚,颜天青睡前斟酌良久,还是尽量保持了和前几晚类似的状态。一连三夜都做同一个梦的几率本就小之又小,万一思维活跃过了头换了个梦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实,想法一旦产生就不可能对状态毫无影响,颜天青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调整好。因此当她第四次在飘着薄纱窗帘的卧室醒来时,饶是人在梦里也悄悄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到一半卡住,颜天青猛地注意到什么——有风? 白色半透的薄纱被风轻轻鼓起,随着颜天青视线的投射,一角纱帘愈发翻飞不停,发出轻微的扑打声。 颜天青翻身下床,按下不安分的窗帘,将半开的窗扇彻底推开,朝窗外探出手。微弱的气流流经她的指缝,确实是风。 她收回手四下打量着房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前面两天探索公寓时还觉得这儿规矩得像个样板间,现在却像是真的有人生活过,各处都微妙地鲜活起来……难道还是受了影响? 那J还会出现吗? 这念头丝线似的,缠住她轻轻一提,心就险伶伶地悬起来。还没到她上班的时间,不过颜天青怕有变故,还是急着出门查看。 对面还是四层401,电梯也还正常运行。NPC随机装扮腕上有自带的手表,颜天青在电梯里等了许久,眼睁睁看着时间跳过了八点五十,九点,九点半……J依然没有出现。 颜天青摘了表握在手心,背靠厢壁蹲下来,忍着声长出一口气。说实在的,梦到demo只是意外之喜,不算“得”,又何来什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她确实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可胸口沉甸甸的闷堵做不得假,她久违地体会到那种呼吸都在发颤的感觉,不由抬手压住心口,坚硬的表盘硌得胸骨生疼。 离九点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这个梦头一次没有遵循现实里的游戏设定。颜天青不知道梦境会走向何方。希望堪称渺茫,她好不容易压下那阵失控的心慌,骤然冒出来的念头竟是想去J的门口蹲人。 ——虽然是梦里,颜天青也着实打了个激灵。 江云破确实曾被一些人蹲过家门,甚至同居后颜天青也一起经历过一次,对这类行为深恶痛绝。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把自己的角色放到J身边,即便做梦也时时自警要做个单方面的陌生人,连陪人上班都怕被误会尾随……哪个正常的陌生人会蹲守别人家门口? 可目光不受控地移向门边,呼吸急促得发抖,手表砸落在地上也不知碎没碎……都是杂音,颜天青只能看见自己缓慢抬起的指尖,开门的按钮在眼前无限放大,随后亮起一圈蓝光。 金属门上倒影分开,向来敏捷的颜天青完全没反应过来,被快步走进来的女人迎面撞上半边肩膀——她从着魔似的状态中被扯出,堪称错愕地睁大了眼。 女人撞了人也毫无反应,按下关门键后就在电梯中央一下下踮着脚,不时张望楼层和时间。 涣散的视线慢半拍地聚上焦,颜天青后知后觉背上已浸了一片薄汗。短时间内大起大落的情绪扰动了激素分泌,令她直至此时仍狼狈地指尖发抖,她压着颤抖的手指捡起那块表,看了眼时间——9:44。 她看上去像是……迟到了?可是这么简单吗? 方才那种炙热专注到可怕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再次出现,死死黏在了J身上。有那么一瞬,颜天青仿佛看到她踮脚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可不待细看,转隙间又一切如常了。 她魇住似的一路跟着她,回过神时已经跟进了工作地段。不过略一迟疑,她身影又不见了。粗糙简略的大厅里,淡淡的人形虚影不时从她身边、面前经过,肉眼效果诡异得和外面那些建筑如出一辙。 颜天青第一次进里面来看,所以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受了影响。她循着直觉找到了楼梯,往二楼走就更加虚化了,目之所及全是雾蒙蒙的一片。颜天青随着憧憧的虚影走了几步,看见她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所谓空荡荡,就是除了她这个人鲜明以外,其余桌椅、纸笔,或是可能存在的同事,一概无影无踪。 而颜天青眼睁睁地看着她双手悬空,机械地打字、转动头颅、朝空荡处微笑说话,眼里一片空茫。 颜天青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拖动脚步离开时才发觉两腿麻木难当。她从工作地段出来,又去城市里探索游荡,二楼怪异的景象始终挥之不去,她看哪都觉得哪蒙了一层薄雾,一道轮廓晃出无数重影子,整个梦境都头晕目眩。 这样下去不行,颜天青直觉自己急需一些实体来稳定自己的世界观,于是回到住宅区一头扎进狭小的电梯厢。她筋疲力尽地靠墙滑坐下去,视线缓缓聚焦时,看清地面上有一点碎光——一根小金属条。 她那只手表表带上的。大概是砸在地上砸断了,一直留到现在。 这一点关联让颜天青艰难地喘上一口气,眼前重叠不散的虚影终于散去了。 断了表钩的手表还在她卫衣兜里揣着,她朝着地上的表钩发呆,坐了一会儿,拿出表来看了看,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 ……她不会下班也迟到吧。 颜天青起身整理衣服,想苦中作乐也笑不出来,靠着厢壁叹了口气。亲眼看见“江云破”置身之处全是虚假还是太……这个梦做得太累了,她希望明天醒来时不要没劲出门。 想是这么想。可电梯门一开见到J本人,那种眩晕感卷土重来。颜天青忍着那瞬间的心悸抬眼对视,伴着眼前重叠的晕影和耳边血液的轰鸣声注视着她走进电梯。 颜天青喃喃自语:“……晚上好。” 变化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极生动地露出“愣了愣”的神情,以此为起点,仿佛被激活一般,她整个人骤然——尴尬起来,点了点头:“啊,晚上好。” 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理智已经毫不留情地占领了高处:这分明是对陌生人说话的语气。 ………… 颜天青仰躺在双人床上发怔半晌,闹铃响了四回,难得毫无起床洗漱之意。 梦境的变化令她心烦意乱又毫无头绪。在电梯里共处的全程她都头脑混乱,后来察觉到J因陌生人而起了戒心,这才勉强调动思维正式打招呼展示善意——就这么半推半就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改日登门拜访”这样的话。 而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很鲜明,连吊顶一角攒下的几粒灰尘都清晰可辨。没有虚影,没有雾蒙蒙,没有怪异的空茫。沉寂的空气中,机器运作的低低嗡鸣自某处缓缓铺开,接着,冷光突兀亮起。 ……昨晚她没关电脑吗? 屏幕从休眠转亮,其上赫然是一间同这里一模一样的卧室,「J」独自占了一张大床,没有开灯,身形隐约。颜天青静静看了一会儿,移动视角缩小画面,忽然察觉不对。 同一层的对门,一墙之隔那间卧室,黑衣小人蜷缩在对称的位置,身体按节律一起一伏,面目藏在兜帽里,看不清长相。 首次入梦时的念头在此刻再次破土。颜天青悚然打了个寒颤:那真的是梦么? …… 满打满算,这版demo已经在颜天青电脑里运行了大半年,比对外的普通demo多出的当然不会只有那一柜子的衣服。 颜天青本人在这方面颇有点追求完美的意思,聊作慰藉也要弄得方方面面力求真实——“心绪”就是这版独一份的功能。 这功能并不复杂,就是模拟日记本的形式记下角色每天的三条心情。例如最常出现的几种:人际交往,环境或食物令人愉悦,又或者未来式的,希望下次休假能好好读一本书之类。当然,本质上这些记录也只是按照最初的性格设定随机生成的,确实只能聊作慰籍。 变数出现之时,它误打误撞成了重要的判断依据。因此颜天青第一反应就是查看游戏当天的心绪日记: 「J」审视卧室的挂画许久,对自己的品味感到满意。 睡前在纸上随意涂抹让「J」心情舒畅; 和公司的同事很聊得来,「J」希望能与她成为朋友。 这一天的“心绪”毫无异常,颜天青不死心地往前翻了三四天,总算找到一条沾边的。 「J」喜欢去工作的那条路线,她喜欢和朋友在此并肩漫步。 这条心绪,往玄机或是往平常解释,都解释得通。可一夜之间出现的黑衣小人总作不得假。现实里的游戏居然被她的“梦”改变了。 唯物主义颜天青扔下鼠标,去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对自己狠掐一把,返回来坐在电脑前盯「J」安静的睡眠。胳膊大腿上的指印还隐隐作痛,她心里已经先一步缴械,破罐破摔地把底线往后退了一大步。 无论是梦还是真的游戏,有一点无法否认:即使只是一个能够在游戏里见到虚假的江云破的可能性,她也完全无法拒绝。 所以,她还能再见到吗? ——颜天青猛地推开门。这次在游戏里醒来没有风,她生怕出门见不到她,顾不上整理就夺门而出。电梯门前静立等待的J闻声侧目,正撞进她眼里。 “早,”她好似无奈地朝她笑了笑,“颜小姐。” 颜天青被她笑得差点心跳停摆。只可惜她临时套上的外套下摆还窝了一角在袖筒里,她站到J身边,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侧脸,一面悄悄别着手腕往外扯。 她的脸和前几晚完全不同,那种机械的面无表情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颜天青十分熟悉的各种小表情——譬如现在,J眼睫微眨,神色间有种隐秘的愉悦——颜天青猝不及防被她转过头的视线捕捉到,还未及掩饰,便听她由衷地笑着夸了一句。 “颜小姐的眼睛真漂亮。” 颜天青瞳孔骤缩,瞬间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目光直勾勾地锁住了她。 江云破生前,在犹豫的最后、彻底接纳她成为恋人的那一天,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颜颜,”她越过了向来严守的社交距离,指尖抚上来,掺着克制又欣赏的复杂语气叹道,“你的眼睛真漂亮啊。” 至于同居后,她对她眼睛的偏爱更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连某些特殊的时间里,她的吻落在她眼睛上的数量也能占一大半。 ……这到底是不是梦?如果这里真是demo,那么身边从未有过颜天青的游戏角色「J」哪来的现实中关于她的细节?如果这只是梦,demo里凭空出现的那个黑衣小人又该如何解释? 她需要更多信息求证。 第6章 灵魂 借着J的邀请,颜天青应邀在下一夜拜访了她的家——当然,不是空手。 入睡前她登入游戏时,心绪栏显示着“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可爱的新邻居,「J」为此感到苦恼”的字样。黑衣小人的存在再次得到了承认。颜天青据此改动游戏,在「J」家的储物柜里放入了她们曾经常吃的一款零食。 她甚至给黑衣小人又添了几件衣服,省得每天只能穿那身紧巴巴的初始黑卫衣去J跟前晃。那件卡袖筒的外套就是她上次试验时随便添的,做到这点并不难。 等到她在熟悉的房间醒来,打开衣柜,睡前新添加的衣服果然出现在里面。颜天青将自己打理齐整,尤其刻意露全了一双眼睛,然后按照约定时间敲响了J的家门。 再一次,J站在门边就对她的眼睛盯得出了神;接下来邀她入座,拿出的软糖正是她刚刚添进储物柜的,连数量都一点不差。 颜天青一面回答着J笑吟吟的寒暄问话,一面保守地想:衣物和软糖,由这些只能得出对demo的编辑能够影响到“这里”,考虑到心理暗示的可能性,并不能仅凭此判断“这里”不是梦。 那更进一步该如何证实呢? 软糖是在哪里买的?——J说不太清楚,可能是之前就囤着昨天正好翻出来。为什么总盯着我的眼睛?——J说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且眼熟。姐姐昨天说“我们”欢迎,是和谁一起住吗?——J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啊,我的意思是我和我的猫,你来我让它躲一下。 尽管知道这里可能是梦,如果是梦到的江云破,那当然会记得她猫毛过敏,可颜天青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缩。 不过想当然不可取。她追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我来了就要让小猫躲开?” 她问对了。原本理所当然逻辑通顺的J忽然卡了壳,好几秒才给出解释圆回逻辑——至少如J所说,她事先根本不知道颜天青对猫毛过敏,也根本没有特地处理猫毛。可是从进门到现在,颜天青确实毫无感觉。 这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猫毛,再仔细一点,甚至没有女性家中常见的落发。 颜天青保留疑问,默默记下了这点细节。 “姐姐,”然后她问,“你还记得你家猫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问题直到最后也没能得到回答。J陷入怪异的空白,许久一动不动,颜天青屏息半观察半等待,憋得自己都有点头晕目眩了,也没得到任何反应。硬要描述的话,她呆立原地的模样简直像加载出错卡死的游戏角色。 她只好尝试换个话题。一换别的J就反应过来,神态语气堪称无缝衔接。颜天青又往猫上引导,这次更过分,只是相关话题也引发了同等程度的呆滞。 没办法了。告别时,在颜天青的主动请求下,剩下的软糖被全部送给了她。在十二点到来以前,颜天青早早将其中一包攥在手里。视野渐渐陷入黑暗,再次醒来时,她感受到了掌心硌着的一小粒硬物。 是一颗软糖。 颜天青扑到一夜没关的电脑前查看游戏,「J」家储物柜里的软糖不翼而飞,而对门床边地上散落着被她带走的那些软糖……只少了睡前被她紧攥在手心的那包。 继黑衣小人莫名出现以后,“梦里”发生的事再次影响到了demo。那不只是一串受到现实暗示的巧合的梦,排除其它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可以肯定她确实进入了demo,而且身处其中改变了它的存档……甚至波及现实。 这算什么?她见到的那个「J」又算什么?只是游戏角色「J」? 可她自己创建的角色,自己清楚什么细节设定了什么细节没设定——对游戏角色「J」来说,“女友”是一开始就不会存在的东西,更不可能向上打破次元壁先一步认识颜天青本人,又怎么会初次见面就盯着眼睛出神呢?连看不见掉下的猫毛都可以解释为游戏做不了那么详细,可「J」明明不知道过敏却还是让猫躲开她,这确实难以给出合理解释。 往深了想,这是怪力乱神的事情,这就涉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 夜晚再次降临。颜天青上一夜随口给自己立了个会晨跑的人设,原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在电梯口等着J一同下去。结果她等了半小时不见人影,差点以为那天的情景又要重现,强逼自己冷静了一会儿,终于哭笑不得地想起,游戏里的今天是周六,工作双休的J不上班。 江云破原来就不爱出门,但凡有一点假期,都是窝在沙发或床上翻书睡觉度日。设定「J」性格特征时颜天青加上了这项,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她大概见不到她了。 颜天青无所事事捱到傍晚,梳了四回头发,洗了七次脸,她还没纠结清楚见到的人究竟是什么,不过渴望亲近的心情却很难骗过自己——不是成为恋人的亲近,大概,比普通邻居更近一点就好。 既然当初是颜天青软磨硬泡才被允许从朋友转正,那如果她不越界,想来云姐也不会先一步产生什么深交的想法——傍晚时分,颜天青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她噌地站起来,冲到卫生间洗了把凉水脸还是冷静不了,于是顺从本心地又冲出去,敲响了对门。 压根没有留给她后悔的时间,门很快打开,门内的人一见她就笑出来:“晚上好啊天青,来吃晚饭吗?” 颜天青忍不住雀跃一小下:“可以吗!” 她将早就编好的借口故作自然地说出来,略有些懊恼自己没再花心思圆一圆,还好对方没有生疑……只是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焦躁不安? 她正胡思乱想,J忽然温温柔柔笑着问了句什么,拉住了她的手。 ……颜天青看上去还算冷静,其实大脑已经彻底罢工,只剩下本能驱使她越握越紧。吃完她出于习惯起身收拾碗筷,J顺势抽出手,她一个没留住,这才堪堪冷静下来。 怎么回事,她什么也没做……以云姐为原型的、照理说只是刻板程序的「J」为什么会这样?她牵她手时态度熟稔得过分,几乎让她有种壳子里就是江云破本人的错觉。 女人的背影就在面前晃来晃去,颜天青死死盯着,险些绷不住神色,还要在她回头时牵起嘴角,若无其事地笑出酒窝。她又来牵她的手,这次是十指相扣,温柔地垂眼看她,说着什么“想和你多亲近一点不好吗”之类的话。颜天青晕晕乎乎地绷着面无表情,在她偏头吻过来时彻底破功,眉心颤着蹙了几回,眼泪差点掉下来。 怎么什么都和云姐一样…… 当晚,颜天青被留在了这里没回402室。J……该称呼什么?总之不再烦躁的J搂着她心满意足地睡了,徒留颜天青自己心烦意乱地睁着眼梳理信息。然而一到十二点,四周忽然一黑,人、房间与身下的床一并消失在黑暗里,颜天青猛地向下坠落又急停,身体颠了颠,在自己的卧室睁开了眼。 ……还搞强制退出这一套? 思绪被迫中断,颜天青审视情境,差点没因为这个灰姑娘似的情节而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不知道「J」次日早上起来,会不会以为她是半夜自己溜回去。 不过灰姑娘是躲着王子不肯见,颜天青却是迫不及待想再次入梦的。 既然可以确认她梦中进入的是她那个demo,那么demo里唯一的角色一定是她创建、设定好的那个「J」。总结几天的试探,很多让「J」忽然卡壳的话题都是超出游戏角色理解能力的:例如那句“猫是怎么来的”——猫是颜天青最初就和「J」一起设置在家庭里的,设置的时候隐隐怀着代替自己的念头,便没有关于猫的背景故事,角色「J」当然不会知道猫从哪里来。 在此前提之下,她见到的那个「J」又拥有不少多出角色设定的部分。其中有些是江云破拥有的习惯和特质,例如知道颜天青的过敏;也有些看似不像江云破的部分,例如云姐最初明明毫不主动,「J」却对颜天青极尽亲近大胆。 梦和demo能相互影响,那就不是纯粹的梦境,也就排除了自我暗示造梦的可能——梦里的一切都是切实且有逻辑的,不会有受她主观意志影响的部分。 ……或许是某些念头迫切到丧失了理智,颜天青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原因会使游戏角色「J」表现出这样的行为——除非那不止是「J」。 可是游戏角色会生出……灵魂吗? 颜天青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摇摇欲坠地提醒着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这天晚上入睡前,打开demo肝出了一个游乐园。 在现实里,它叫星梦。颜天青出差去比赛前它已经声势浩大地宣传了一年多,她早就和江云破约定好回来就去玩,可惜没能成行。游戏里的今晚应该是周日,正好里面没有其他NPC,她们可以尽情补上这个约会。 当夜颜天青在401见到「J」时,她表现得对昨夜她忽然消失一事毫不知情。颜天青没来及细想游戏该怎么将事情修复成角色可理解的情节,就被「J」拉过去抱着亲亲——用对方的话说,这是餐前甜点。 连这个逗人的劲儿都和江云破一样。 黏黏糊糊到中午,颜天青提出去“新开的游乐园”,对方也欣然同意。一切都很美好,「J」甚至脱口叫了她一句女朋友,直到她坐上了过山车。 向地面俯冲的时候,颜天青被风扑了满脸,即将撞上地面的错觉让她四肢僵硬,更何况身边坐着个和本人一模一样、甚至可能有江云破几分意识在里面的人。颜天青满脑子都是当初查阅监控时那辆车撞碎玻璃冲进店里的画面,控制不住地心惊肉跳,不断攥紧她的手。 大意了,应该像删除碰碰车一样把过山车删除掉的。 或许是压力太大需要释放,江云破本人确实热衷刺激项目,游戏里这位「J」也一样。颜天青不想扫兴,后续的一声不吭,也就过去了。摩天轮上倒是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她只需要朝她弯眼一笑,颜天青就只能晕乎乎任她摆布,出厢门时唇瓣耳垂都红得滴血。 她幸福得快要飘飘然,临分别还被预订好次日的晚餐,脸上装得还算沉稳,事实上一醒来就开始翻阅各种志怪异闻传说看有没有什么类似的情形可以参考。如果「J」壳子里真有江云破本人的意识,她怎么也得找到办法把她带出来。 那颗被她带出的独立包装的软糖就是依据。 只是同样据此来看,把东西带出游戏的削弱作用实在太大又太不可控,谨慎起见,不能贸然尝试。 怪力乱神的事情颜天青以前从未涉猎,连类似主题的游戏都碰巧没做过。没有内行领路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想要触及什么核心秘密更不可能。翻了一个白天,发热轰鸣的头脑总算冷却下来,颜天青随便塞些外卖填填肚子,强逼自己静下心,进入了又一夜的梦境。 还是照常的六点醒来,只是今天她浑身充斥着过度热情消退后的疲惫,大脑先一步清醒四肢却还不受控制,一醒就是动弹不得的鬼压床。颜天青眼花得睁不开眼,只好闭目养神,再次醒来时,已经快要中午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游戏里睡过。颜天青留了疑心,又将屋内转悠了一遍,发现得不多,便出门去看。 居住区一切正常,街道上仍是一片虚影憧憧,工作地段外观也无大变化。颜天青如上次一样上了二楼,办公室内多了几盆植物的轮廓,其余仍是影子,「J」则时不时扭头微笑,朝身边的虚影方向说话。 改变?是有一点的,可是不多。颜天青沿走过好几次的老路将城市转了一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了。可越是没找到变化她就越不安——前几天在游戏里从未感到过身体不适,冷热饥饱皆无感觉;可今天不止早晨的鬼压床,走太多路腿脚的酸痛也第一次泛上来。 时间已经快来不及返回去接她下班,颜天青在居民楼下徘徊,上次的念头一念成谶,「J」真的连下班也迟到,足足半个钟头不见人影。颜天青又不可抑制地心慌起来,即将出去找人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及时定住她。 可她一回头,熟悉的却不止那个人那道声音,还有手上那个牛皮纸袋。 ……她听着“万福路”三个字被「J」清晰地吐出,每个字音砸落都令她颅腔嗡鸣,五脏渐渐痛如焚烧……哈,这人用云姐的声音在说些什么? 她想否认事实又觉推脱毫无必要,在这完全无法思考反应的时刻,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 方寸大乱,咎由自取,还推脱什么?是她没想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