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浅,院中还裹着一层薄雾。沈济坐在床沿,低头清理着脚下那双黑色运动鞋,上面泥点子很多,这双鞋本该留在现世,却被他带来了这里。他想起来自己的校服也是,也许是被谢聊换掉了,现在是一身系带的衣着。
不过多时,谢聊站在门口,提着扫帚,刚扫完前院的落叶。扫帚尾尖还沾着一小片梅花瓣。原来已经到落梅的时候了……
“腿能走路了?”
沈济轻轻点了下头。
谢聊也没表情变化,只是把扫帚靠在墙边:“那接下来你是去是留?”
“啊?”
“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谢聊把昨晚剩的茶水倒进水壶,“要走也行,我让人送你下山
沈济一时间没接上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去哪?他想不出个正经答案,只好干巴巴回答“我没地儿去……”
谢聊点点头,没意外这个答案,走进屋去翻箱子:“那你留下来,一会跟我去人事部登记。”
“你不问我是什么人?”
谢聊看他一眼:“你长得像能做什么惊天动地事的人吗?”
也是,上次听见他和其他人的对话,什么“没有修为,没有威胁”之类的,目前为止,自己确实一无是处。
“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吧。”谢聊淡淡说,“这是杂役房,你住着正合适。”
沈济还是没说话。
他其实还没出过这个屋门。换句话说,从睁眼那天开始,他就没“活”到室外去。谢聊为他清创、喂他吃药、给他包扎、替他换衣服,而他像一个病人,顺理成章地被安排着活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要出去。
谢聊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粗布衣裳,深灰色,看起来和他身上这件差不多,却是出门要穿的正衣。他将衣服放在沈济床头:“换上,我在门外等你。”
他站在床边,看着那身干净的长袍——浅灰,绸布,左襟叠右襟,腰带搁在衣上,没有结。
他穿上去,左右没分清,系了好几次带子都松。他低着头摆弄衣摆,动作僵硬,像是在学某种仪式。
门虚掩着,谢聊就在门外。沈济不知道该不该叫他,连衣服都不会穿,太丢人了。
谢聊见屋内没有半点动静,敲门进了。沈济没动。他站在那里,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低着,像犯错的学生。
谢聊替他重新解了衣带,叠好衣襟,把襟口扯平,又重新系好腰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需要我帮你穿鞋吗?”
沈济尴尬得脸都涨红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只好晃晃脑袋。
“不会的话可以说。”
“会……我会!”
谢聊不可察觉地笑了,重新回到门外。沈济不再磨蹭,套上那双运动鞋,也不管鞋带松了,跟着谢聊走去。
沈济跟在谢聊身后走出屋门时,天光晃得他眼睛发晕。
这是他来到这里————准确来说是穿越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站在户外,不是躺着,不是半死不活地坐着,是用自己的腿,一步一步踩在这陌生地界上。青石铺的地面有些地方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又看身上的灰蓝长袍,觉得自己像一根插错地里的筷子,怎么看都不顺眼。
谢聊走在他前面,不急不缓,衣袖被风带起一点弧度。他偶尔回头看看沈济有没有跟上,有一次还顺手拉了他一把,把人从石阶边缘拽回来。
“走神儿容易摔。”谢聊提醒他
沈济没吭声,继续走。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几处廊桥、药田,还有一片晒着衣服的竹架。几个着统一青蓝装束的少年正在院子里比剑,看见谢聊时都一愣,纷纷行礼:“谢师叔。”
谢聊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话。他平常似乎也不太常出门。
等走到了一处大殿,沈济认出殿上写着的“司务殿”三个大字有些窃喜,读书十年没白瞎。
谢聊带着他走进空荡荡的大殿,冷清的很。职务的弟子假寐的摸鱼的,一个二个东倒西歪坐在位置上,丝毫没注意到两个人从眼前匆匆闪过。
所谓的人事部占地并没很大。屋里有人正喝粥,听见门响也没抬头:“来干嘛的?”
谢聊没搭理,往前走了一步。
对方面色不耐烦地打开门
下一刻他抬头,差点把碗摔了,站起来结结巴巴道:“谢、谢师叔……您怎么亲自来了?”
谢聊嗯了一声,朝屋内走去:“来登个名,他以后归我管。”
青年看了眼沈济,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扫了几遍,显然不记得有这个人,“新收的弟子?”
谢聊淡淡:“杂役。”
青年嘴角抽了一下,但还是麻利地翻出登记册,问了几句名字、年岁、可有灵根、归属哪一院——
谢聊草草代答:“住我那,身份记作内院杂役,其他事别管。”
青年哦了一声,笔一顿,悄悄多看了沈济一眼,笔尖有点抖。谢聊这孤家寡人的终于舍得找个人陪自己了?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青年试探着问沈济。
“十六,沈济,济世的济。”他答得很轻。
登记完后,青年拿出一个木牌,往上刻了几笔,然后递过去。那木牌方方正正,上头是沈济的名字,下头是“谢聊/偷闲”字样,背面贴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灵符。
“以后这个须随身携带,你现在所属谢……”
“谢聊,字公言。”
“是……是的……谢老师。”青年结结巴巴回应
谢聊点头,收了木牌替他拿着。
沈济从头到尾站得笔直,一句话没多说,像个搬来的木偶。倒不是怕,只是……太久没在人前走动了。他怕一开口,会有地方露馅。
从司务殿出来,天色完全转亮,晨风拂面,带着山中草木被阳光烘热前的潮气。沈济有些不习惯地迈步,像踩在别人的人生里。
谢聊走在他身侧,步子不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刚刚司务殿发下来的玉简,轻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突然他回过身,
“你的身份只在我屋里生效。”他说,“哪天走了,也不会有人拦你。”
沈济没应声。
“杂役堂每月会给点口粮。你不去领,我会帮你拿回来。”
沈济还是没说话,眼睛落在路边的竹叶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我屋后那口水井能用,虽然水冷,但不许偷懒不擦伤口。”
“……嗯。”
谢聊转头看他:“嗯了就要做到,不然浑身脏兮兮的,伤口都会烂回去。”
沈济默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这人怎么突然跟个老妈子一样……
他们拐过一处石桥,下方是流得不紧不慢的水声。天已放亮了些,有飞鸟掠过林梢,吱喳一声钻进叶子后头去了。
“屋后有株黄花蒿,别乱拔。拔了我没药给你用。”
沈济忍不住看他一眼,嘴唇微动,又闭上。其实他压根不认识黄花蒿长什么样……
谢聊像没看到似的,继续往前走。
“屋子靠近山壁,晚上冷了记得说。”
“……”
“还疼不疼?”
沈济想了想,摇头。
“疼要说,你先是病人,再是杂役。一瘸一拐的别人看了以为我虐待你。”
“……你不怕我吓到人?”
“你吓不到人。”谢聊轻声说,“你看起来太可怜了,没人会怕。”
沈济没再回话。毕竟他整个人成天都阴沉沉的。
他们已经快走回屋前的那片石径了。谢聊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济抬起头,看着他,唇动了动,最终只道:“……没有。”
“那么欢迎回家,沈济。”
沈济一愣,这是十多天来第一次听见别人叫自己名字。他猛的回头,谢聊却早就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