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了几年,沪市依旧纸醉金迷,这边可是有洋人护着的地盘,就算那贼寇有心,也只敢在商会暗戳戳下手。
自偶然见过那倭商之后,沈容奚便被程师傅每日单独教导,大抵是明白自己的处境,当时八岁的孩子却从不顽皮,园子里多多少少也换了几批人,有逃走的,有被带走的,每一次程师傅都默不作声。
沈容奚越长越大后,那张脸更是美的雌雄莫辨,或许是额角那疤痕,他一直未上过台。
“容奚,这园子最近是冷清了,师傅想了想也得让你亮相了。”程师傅在这几年看上去老了许多,他一直都是一个心软的人,也见不得那些苦难,大概一年前,就退订了所有的报纸。
沈容奚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只是现在的他已然18岁。
停业一年多的华光剧院再次开场,许许多多的人奔走相告,这家剧院在倭寇刚入东北时便停业了,现在出世不知为何,之前剧院中出的名人也都销声匿迹。
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剧院老板本就是戏班子出身,有些人想来看热闹,也有不少程师傅没退出之前的老主顾,这次放出的消息可是“程华光唯一亲传”。
程华光,也就是沈容奚的师傅,他已然下定决心,这次开业后,这剧院和戏班子就易主了,他想回姑苏去。
这一场戏,乃《牡丹亭》中的名段——“游园惊梦”,沈容奚练了整整八年的旦角,这次的初登场,他必然要像曾经见到的那位戏子一样,名动天下。
剧院后台的空气中凝着粉脂与松香,角落里悬着的各色行头已然落了灰,这一年的休憩,让剧院显得有些颓败,但台下看客依旧。
沈容奚端坐在镜前,那姣好的容貌,上帝见到都会叹息,只可惜额角的疤痕依旧未曾消失。沈容奚抚着额头,眼神暗了暗。那镜框的漆色已然斑驳,倒映着他的眉眼愈发清晰,他生的本就雌雄莫辨,那一笔一笔的细细描摹,厚重的油彩终于遮去了面上的疤痕。
他抿着唇,神情专注的近乎虔诚,仿佛不是在涂抹脂粉,而是在进行一场神秘的仪式。芊芊的指尖捏着细笔,稳的出奇,每一道线条都沿着记忆深处杜丽娘的影子延伸。喉结在施了薄粉的颈间,不易察觉的滚动了一下,成为这精雕细琢的美人画上唯一泄露天机的印记。
“容奚,这之后,你会一炮成名。”程华光领着自己的女儿,站在一旁,细细的看向自己打磨出的最完美的作品,“去吧,时辰到了。”
沈容奚没有应声,只是微微颔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镜中人的眸光已悄然流转。那眼神不再是沈容奚的沉静,而是被一种属于深闺少女的、带着初醒般迷蒙又清亮的光所取代。他缓缓抬手,指尖掠过鬓边,将一朵点翠珠花斜斜簪入鸦青的鬓发深处。
帘幕外,丝竹声已幽幽响起,正是《游园》的引子,缠绵如水,丝丝缕缕渗入后台。
他起身。水袖垂落,如流云泻地。18岁的身量却如同少女般纤弱,这是他这些年所保持的身形,精心裁剪的戏服,层层叠叠的锦绣,恰如云裳,只余下袅娜的仪态。他走向那道分隔尘世与幻梦的帘幕,每一步都踏着细密的鼓点,无声无息,却又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帘幕徐徐拉开,炫目的灯光如潮水般涌来。
他立在台口,水袖轻拢,眼波微抬,徐徐扫过台下那一片朦胧的光海。喧嚣的场子,竟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骤然沉静下去,只余下丝竹管弦在空气中低回婉转。所有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那张敷粉施朱、已然雌雄莫辨的脸上,那属于杜丽娘的、带着春闺寂寥与天然憧憬的神情,是如此鲜活。
檀板轻轻一击,清越入云。
他启唇,那嗓音并非女子的尖细,而是清亮中带着一丝温润的磁性,却又被千回百转的昆腔打磨得无比熨帖,袅袅娜娜地散入灯火氤氲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只一句,便似将满园春色,都唤到了这方寸氍毹之上。沈容奚的身影在光晕里微微摇曳,水袖轻扬。
这场戏,终究赢得满堂喝彩,沈容奚也如程华光预料的一样,一炮成名。
落幕后有许多的人在剧院附近停留,只想跟那杜丽娘说上两句话,沈容奚并没有离开剧院,师傅告诉他,他们准备离开了,离开这块安全的土地回到故乡去。
沈容奚依旧是安静的听着,看着师傅和晓玲收拾细软,也接过了剧院的地契,这之后便是沈老板了。
“容奚哥哥,我会再回来找你的!”程晓玲依旧跟儿时一样活泼,外面的纷纷扰扰似乎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沈容奚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程师傅会将晓玲送到国外去,一个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