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是我的珍宝(1)二更 世间竟真有此……
经过一阵熟悉的时空乱流, 时砚再一睁眼,脑海里突然涌现出的大量记忆让他不由得一怔。
这次刚穿过来就有记忆了?
那说明很可能原主刚刚和任务目标接触过,甚至……可能就在时砚穿过来的前一刻。
按捺住想要寻找的心, 时砚冷静下来,一边接收着原主的记忆,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
周围是一片碧蓝的水,他此刻正身处一个类似与浴池的小水池里,而且, 上半身还没有穿衣服。
“……”
时砚迟疑片刻,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腹以下。
入目是一条深蓝色的、亮闪闪的鱼尾。
时砚:“……”
糟心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时砚初步确认了附近没有危险,便再次闭上了眼, 接受这个世界的记忆。
超乎他想象的,这并不是一个奇幻类型的世界, 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架空历史时代。
目前已知的这片天地, 被一个名为“盛”的国家统治, 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国, 其余小国和草原部落都是盛朝的附属, 每年都要为盛朝上贡的那种。
可见盛朝的实力有多强横了。
不过时砚所在的这个时间段,盛朝的开国皇帝盛元帝驾崩,他的几个儿子为了帝位相互厮杀, 最终几败俱伤, 死的死残的残, 到最后, 本就子嗣不丰的盛元帝居然只剩下了一个儿子。
也就是现在皇位上的这位,先皇盛元帝最小的儿子,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 李宵尘。
而时砚,则是海边渔民捕鱼时偶然抓获的一只“人鱼”,因他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鱼尾,于是便被当作奇观献给了皇宫里的这位。
时砚又糟心地揉了揉太阳穴。
微微的刺痛从脑袋上传来,他愣了下,将那只手伸到眼前看了看。
很好,完全不像人类的手。
他身上的皮肤是一种接近于透明的苍白,双手修长,但指间生长着蹼,指甲尖锐,时砚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在身旁的巨型石头上轻轻一划——
石头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时砚再度沉默:“……”
61这时候刚从时间乱流的眩晕中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家宿主现在的模样,惊讶地蹦了出来:“宿主,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美人鱼诶!”
“……闭嘴。”时砚淡淡道,“不是人鱼,是鲛人。”
61晃了晃身体:“啊?鲛人?”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个世界的资料。
时砚垂眸,遮掩住眼中的复杂情绪,轻声重复了一遍:“是鲛人,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只鲛人。”
鲛人一族世代生活在深海,是一种因人类幻想而生的物种,最早出现在这个世上,是很多很多年前,鲛人的传说广为流传、并成为很多人类的信仰的时代。
而鲛人一族发展至今,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样,许多年过去,鲛人的传说逐渐从人类的生活中淡去,对于他们这样基于人类幻想而生的物种,当人类开始遗忘,鲛人一族也将逐渐凋零,直至最后一只鲛人死去,世界上再无他们的踪迹。
而原主,就是在同族都死去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心灰意冷一心求死,不慎撞上了人类的捕鱼船,于是便丝毫没有挣扎地被抓了上去。
但在深海里生活的鲛人并不明白自己和其他被人类食用的人类的区别,他本来是想着被人类抓住吃掉也好,没想到自己没被吃,反而被这样一群语言不通的人类锁在了装满水的木桶内,摇摇晃晃地被带到了京城。
然后就被关进了这个水池子里。
时砚环顾四周,这里应该是由宫殿改造的,抬头可见支撑房屋的柱与梁,房屋里面空荡荡的,地面上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些家具摆放过的痕迹,但现在已不剩什么,再看向墙壁,门窗皆是严严关着,雕花的窗扇一丝缝隙都不留。
得益于鲛人一族远远胜过人类的听力,时砚知道这间房屋外没有人守护,离得最近的人类是在宫殿的大门处,离他的距离有上百米远。
动了动身体,一阵疼痛引得时砚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被一条锁链捆住了腰腹,锁链另一头深入水池侧壁,他试探地用力扯了扯,没有很深,但以人类的力量是不可能拽得出来的。
然后时砚便突然发力,哐当一声,锁链断裂开来,池壁中伸出的锁链从中间断开,和时砚身上缠着的部分分为两半。
61“哇”地给足了情绪:“宿主,厉害!”
时砚轻飘飘瞥他一眼,61从那眼神里读出了类似“你是白痴吗”的情绪。
得益于原主心存死志,被人类抓住之后就没打算逃脱,敷衍似的挣扎了两下就没再动过,再加上语言不通,被人类误判了他的实力。
世人皆知美人鱼貌美无比,却不曾听闻鲛人才是海上霸主。
揉了揉手腕,时砚撑着水池边缘一跃而上,坐在了池边,鱼尾在水里拨出一连串的气泡。
突然,时砚耳边的尖耳动了动,听到了宫殿外的声音,他眼眸一转,重新潜入水中,做出被锁链捆住的模样,指尖一闪,池边石台上的水渍被他尽然引入池中。
——鲛人一族是大海的霸主,对水有着与生俱来的掌控力。
他这边清理好了一切痕迹,而宫殿外,一台轿辇幽幽停在门口,从上面下来了一个衣着华贵的贵妇,被身边的太监搀扶着下了轿。
“请太后娘娘安。”
看门的两个小太监连忙下跪。
贵妇人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旁经过,还是她身后的侍女路过时停顿了一下:“起来吧。”
“是,是。”那两个小太监忙不迭站起身,恭敬地退到殿门两侧,不敢抬头直视贵颜。
时砚听着外面的动静,来人已经走到了内殿门口,他动了动身体,锁链传出声响,然后头歪向一旁做出虚弱的模样来。
61仗着没人能看见他,飘上了柱子,像个透明挂件似的站在那儿,抱着块西瓜看现场直播。
“听说下面人给皇帝送了个稀罕玩意儿,哀家听说了也颇有兴趣,来看看。”太后的声音很年轻,但其中威严不言而喻。
他身边的太监躬了躬身,道了句:“是,皇帝一向敬重娘娘,有了好东西必不会瞒着娘娘,娘娘想看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准备好的。”
太后听了他的话,嘴角扬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
“但是……”那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听说那畜生虽具人形,但不通人语,娘娘这样进去,怕他冲撞了娘娘,就不好了。”
“无妨,不是说已用最坚硬的玄铁链锁住了么,哀家只是看看,那畜生不会有伤人的机会。”
说到这份上,太监再劝就是逾越了,他身子躬得更深:“是,太后娘娘。”
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后迈步走进,视线稍抬,在对上人鱼那双毫无情感的双眸时,脚下前行的步子不由得顿住了。
跟在太后身旁的小宫女和太监也好奇地抬眼,立刻就被人鱼的样貌摄了魂,呆愣在原地忘了动作。
……太美了。
不是那种柔弱娇滴滴的美,而是一种雌雄莫辨、看一眼便让人丢了魂的美,人鱼的身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鳞片,在日光下显现出各色的光,一头柔顺茂密的长发沾了水,几缕发丝湿哒哒地黏在脸侧,半遮半掩下,那张瑰丽艳绝的脸显得更加诱人。
连自认为见过世间各类绝色美人的太后都不禁屏息了一刻。
世间竟真有此般样貌的生灵,如同神仙下凡。
时砚保持着野兽般直白的目光盯着进来的几人,眼珠缓慢地转动,像是在评判这几人的实力。
人鱼的手臂突然动了动,太后吃了一惊,后退半步,然后便看到那畜生腰间的锁链收紧,勒得人鱼闷哼一声,无力地垂下了头。
头顶的发丝落下遮挡住大半的脸,只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和没有血色的唇,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让人不由得揪起心来。
太后也不例外,她仿佛忘记了刚才被吓一跳的恐惧,脚步踉跄地往前一步,但当她的目光落到水下的那条宽大鱼尾时,又骤然清醒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憎恶。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后的神情很快便转为释然,仿佛刚才时砚看到的一切变化都是错觉。
一个畜生罢了。太后在心里说。
既然皇帝喜欢,那养着玩玩也无妨。
总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好了,哀家乏了,回吧。”
太后真的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了身,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连忙回过神来,顶着一头冷汗诺诺地扶着太后离开。
刚才只是一眼,他们险些就被那畜生的容貌迷得失了魂,若是被太后发现了他们的失职,就算不掉脑袋,一顿板子也是少不了的。
宫殿外的轿辇幽幽抬起,晃晃悠悠地远去,跟在轿辇旁行走的小宫女和太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回头,那扇刚刚还打开的殿门此刻又关紧了,离这么远还能隐约听见锁链碰撞的声响。
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默契地转回头,低眉垂眼不敢再看。
*
夜色渐渐深了,这一整天,时砚所在的这间宫殿只有太后来过,再就是晚膳时间宫人送来了一盆鱼虾,那宫人胆子很小,垂着头不敢抬眼,将装着鱼虾的盆推到池边,随即站起转身离开,也不管时砚被锁在那里能不能够得到。
宫人离开之后,时砚看着那盆鱼虾没有动,世间或许已鲜少有人知道,鲛人的强大远超人类的想象,他们饱餐一顿之后可以很多天不用再进食。
而时砚被捉上了前不久刚在大海里吃过一顿。
所以现在这盆不甚新鲜的鱼虾放在他面前,时砚一点都没有胃口。
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古代看时间不方便,时砚便问61:“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61神出鬼没地从装着鱼虾的大盆后面探出头:“宿主,现在是亥时了。”
亥时,也就是现代的晚上十点左右。
时砚动了动手指,将之前在太后面前做戏用的锁链松开一些,鱼尾轻松地从中脱离出来,手臂撑着池边借力,一个翻身坐在了池边。
垂眸看着自己这不方便活动的尾巴,时砚皱了皱眉,道:“要是能变成腿就好了。”
这样实在太影响他的活动了,大半夜的,他总不能拖着条尾巴到处跑吧?
先不说被人发现了怎么样,就是他自己,也觉得那画面很傻。
第62章 你是我的珍宝(2)一更 擅长皇宫可是……
“宿主, 我可以帮忙!”61绕到时砚面前,在自己的小板板上敲敲打打,“得到了前两个世界的奖励之后, 我发现自己可以在不影响任务的前提下做一些小小的修改。”
“比如,让鲛人拥有可以自由变换双腿的能力!”61骄傲地挺起胸,但因为他的实体圆滚滚的,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胸,所以看上去就是整个球向后仰了仰。
时砚沉默了一下, 还是好心地没有点明,转移话题道:“靠谱吗?”
61在他的屏幕上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时砚, “这个嘛……有时间限制,每次使用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眼见时砚的脸色黑下来, 61连忙补充:“不过时间会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变得越来越长!最后这项能力可以完全由宿主操控!”
想什么时候变腿都可以, 想变多久就变多久!
时砚这才满意了。
61说干就干, 他用系统的力量修改了鲛人一族能力的设定, 时砚屏息感受了片刻, 淡淡流光在鱼尾上流淌,转眼间那条长长的尾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人类的双腿。
借着61的发光能力, 时砚低头, 在水面上看清了自己的样貌——代表鲛人的尖尖耳朵和脸侧的鳞片已经消失不见, 瞳孔由原本的深蓝变为蓝黑色, 只是一头微卷的长发无法改变,不过半夜乌漆嘛黑的也不会引起注意。
时砚变回人形后,身上自然而然地披上了一件衣服, 颜色是和他身上鳞片一样的蓝,是件合身的外袍,因为没有里衣,所以领口大敞着,可以轻易窥见里面的春光。
时砚拢了拢衣襟没有在意,他走到窗户边轻轻推开窗扇,无声地翻了出去,再回头将窗户关好,一个巧劲直接飞上墙头,蓝色的衣襟翻飞间闪烁着点点荧光。
确认宫殿门口的侍卫太监都已经睡着了,时砚才快步沿着墙沿离去。
漆黑的夜色掩盖了一切不同寻常的痕迹,方便杀人放火,也方便——时砚找人。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任务目标,原主最后的记忆片段里只有一片明黄的衣角,时砚自从知道每个世界的任务对象都有极大可能是自己老婆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所幸半夜出来探查探查。
想到这个世界老婆的身份,时砚就想深深地叹口气。
先帝几个皇子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身体健全的儿子,现今被当朝太后及其背后母家架空的傀儡皇帝李宵尘——就是他老婆没错了。
时砚翻出院墙之后便跳了下来,夜晚的皇宫有侍卫巡逻,但他作为鲛人耳聪目明,可以轻易在侍卫经过之前换条路走。
原主是被蒙着木桶送进宫的,所以时砚在记忆中看不到皇宫的布局,他一边躲着巡逻的侍卫,一边往皇宫中心的方向而去。
皇帝的寝宫应该就在皇宫最中心的位置,而时砚这个被上贡来的人鱼显然是不怎么受皇帝喜欢,安排的宫殿偏僻至极,时砚走了约莫有两刻钟才摸到皇宫中心。
“61,扫描一份皇宫的地形图。”时砚一边用自己的眼睛记忆,一边吩咐61。
61闻言展开了他的扫描:“好的,宿主。”
一人一统绕过大半个皇宫,能用肉眼看到的布局时砚都记在了心里,而让61扫描,目的是那些地下通道和不为人知的隐秘地方。
越靠近中心巡逻的侍卫越多,时砚隐在一棵巨树上往下看,一间已经熄了灯的宫殿映入眼帘,不过吸引他的不是这个,而是——
这座宫殿奢华精致,外围的巡逻侍卫多得快要将宫殿包围,但里面却没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偌大的外殿没有一个醒着的太监宫女,内殿离时砚太远,他感知不到。
这明显不正常。
如果这真的是皇帝寝宫,入夜后怎么会连一个守夜的宫人都没有。
除非这个皇帝手里没有一点实权,就连身边伺候的宫人都是别人安插进来的人。
虽然现在还没见到李宵尘,但时砚心里已经开始心疼了。
时砚低头数着下方侍卫们的轮换规律,找到一个空隙抓住机会,从树上跳下,落到侍卫们视线盲区的屋顶一角,然后绕着屋顶绕了大半圈,在守卫最薄弱的后院停下,轻手轻脚地跳下地面。
落地后时砚感知了一下墙壁外的情况,确认侍卫们没有听见这里的动静,才放心地从角落的阴影处走出来。
61此刻又跳了出来,自觉给时砚当一个照明工具。
这座宫殿很大,起码比关押时砚的宫殿大很多,院中一草一木都打理地精致整齐,无一不彰显着皇室的尊贵。
但时砚在这里毫无遮挡地站了两分钟,都没有人发现他。
整座宫殿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时砚眼神一凛,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听起来有些急促,像是在哭,隐隐有啜泣的声音。
“呜呜……”
他想了想,迈步朝着声音发出的位置走过去。
穿过小径时宽大的衣摆和旁边的草木摩擦发出了一点声音,时砚停下脚步,发现那头的哭声也停住了。
他快走几步,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见到了穿着一身明黄中衣,坐在偏殿台阶上的小少年。
小少年抱着自己膝盖缩成一团,他长着一张精致却又不失锋利的脸,此刻双眼红红,失措又恐慌地望向来人。
无端的,时砚的心跳有些快。
李宵尘也看到了时砚,刚才听见声音时他便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出声,此刻见到树后面真的走出来一个人,更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若是刺客,看见他愣着不动怕是早已将刀捅进了他的心脏,但时砚没有动,李宵尘也僵硬地愣在原地,张了张口,“护驾”两个字愣是没有说出。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一张无论何人看了都要呆愣一会儿的绝世容颜。
这副容貌惊为天人,在李宵尘的心里甚至足以艳绝京城——比那些太后给他看的淑女册子上的任何人都要美。
而且……
李宵尘现在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他被时砚的容貌迷惑,直愣愣地开口:“你是神仙姐姐……还是哥哥?”
他这话一出口,时砚神情一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挑了下眉。
李宵尘也意识到了不对,先不说对方是男是女,单是夜间不惊动任何人出现在他的寝宫里,这个人的身份就一定不简单,他此刻应该大声喊来禁卫军护驾,而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和疑似刺客的人对峙。
他反应过来之后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但因为是坐在台阶上,收腿的时候一不注意,被台阶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后栽去。
“唔……”李宵尘闭上眼,但等候的疼痛并未出现,他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后脑勺离地面不过一尺的距离。
试探地睁开一只眼睛,李宵尘看见了神仙姐……哥哥,在他面前放大的绝世容颜。
是的,离得近了他才弄明白这人是男性,此人肩宽身长,接住他的小臂更是结实有力。
心跳扑通扑通作响,李宵尘赶紧侧身滚到一边再爬起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小脸通红:“谢……谢谢你。”
时砚收回手臂,不动声色地偏头将自己的脸暴露在月光下。
小皇帝似乎没认出自己。
不过也正常,时砚很快说服了自己,白天时他人身鱼尾,头发还盖着脸,脸上和耳朵都有明显的鲛人特征,现在突然变成了两条腿走路的人类,若是不熟悉的情况下,认不出来倒也正常。
于是他淡淡道:“不客气。”
李宵尘在他低头思索的时候就悄悄后退,此刻更是已经退到了柱子边,半倚着柱子,像是刚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似的,清了清嗓子问:“你是何人?擅长皇宫可是死罪,你背后的人是谁?”
见时砚不说话,小皇帝抿了抿唇,努力压低声音,仿佛这样就可以唬住他:“朕是当朝天子,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交代出你背后之人。”
时砚和他相爱了两个世界,对他的任何细微表情都很熟悉,眼下虽然已经是完全不同的脸,但一些小动作却出奇地相同。
正如此刻,小皇帝端着帝王做派,但时砚看见了他因为紧张而偷偷攥紧衣摆的手,以及被自己抿了又抿的干涩的唇。
良久,就在小皇帝在对峙中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时砚突然动了。
他上前几步,将小皇帝逼得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柱子上,才微微俯身,一张俊美的脸逼近,清冷的声音响起:“交代我背后之人?”
他若有所思道:“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吗?”
小皇帝面对着他这张脸,莫名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结结巴巴地回答:“自、自然,朕可是天子。”
时砚眼神一暗。
因为是天子,所以便习惯了有人打他的主意,对刺杀一事见怪不怪么。
他的小皇帝在宫里过得都是什么生活。
李宵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见话音落下后对面的人身上气势一凛,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惹得他缩了缩肩膀,眼睫颤抖。
但很快,时砚就恢复了正常,甚至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些空间来。
“我不是刺客。倒是陛下,深夜不睡,为何躲在这里偷偷哭?照顾你的宫人呢?”时砚皱眉问道。
李宵尘张了张嘴,明知他不应该在深夜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交谈,但内心的孤寂和害怕被一并勾了出来,鬼使神差地,他拉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朕睡不着,朕想母亲了。”
说完,他又垂下眼,撇撇嘴,莫名感到委屈。
时砚垂眸,看了他半晌,小皇帝定是被宫人伺候着睡了之后又偷跑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和中衣,夜间的风有些凉,吹过时令他不自觉地颤了颤。
但时砚现在没办法靠近安慰他,他们才刚刚见了第一面,如果冒然拉近关系,恐怕会适得其反,小皇帝只是年龄小,不是傻。
时砚只能想别的办法安慰眼前这个小小少年。
“陛下睡不着,是因为怕黑么?”时砚想到主殿里完全漆黑的模样,思索片刻,“我送陛下一盏灯,陛下乖乖回去睡觉,好么?”
李宵尘抬眼望过来,眼神讶然。
时砚面对着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下,鲛人遗世独立,神秘而优雅,他轻轻招手,院子里井中的水流凭空飘起,自远处来到时砚身边,在他的指尖汇成一团。
几只发着光的小虫子被水流裹挟,形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牢笼,模样像屋檐下挂着的宫灯,被时砚托在掌心。
小皇帝愣愣地看着这幅场景,直到那只手递到他跟前。
透过这只特殊的“宫灯”,李宵尘听见神仙哥哥对他说:“初次见面,这便当做我送陛下的见面礼吧。”
“祝陛下今晚做个好梦。”
第63章 你是我的珍宝(3)二更 不过一条低贱……
李宵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 他手里托着那盏奇特的用水做成的灯,盯着看了片刻,便按照那人教他的将灯放在了龙床边的矮桌上。
宫灯稳稳立在了桌面上, 水流果然没有散开,其中的几只小虫在深夜里散发着莹莹微光,无声地颤抖着翅膀。
李宵尘在这夜真的睡了一个好觉,梦中是今天遇见的陌生男人,他赠他一场昳丽美景, 他伴着点点星光沉入梦中。
直到天光大盛。
“陛下,该起身了。”
听见大太监的声音,小皇帝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翻身而起, 目光惶惶地看向矮桌。
然后一愣。
大太监注意到了皇帝的不同寻常,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却只看到了上面空无一物的矮桌, 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躬身试探:“陛下?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老奴让宫人们来帮陛下找, 陛下该去上朝了。”
即便身为傀儡皇帝, 在早朝上一句话都插不上,但李宵尘也要每日出现在上面的龙椅上,这是太后要求的。
李宵尘垂眸掩下眸中的失落和彷徨, 定了定神, 重新抬头对大太监说:“没什么。朕现在就起, 伺候洗漱吧。”
老太监笑眯眯地应下:“诶, 陛下。”
他拍了拍手掌,外面等候已久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帮小皇帝洗漱穿衣, 整理好朝服。
穿戴整齐的小皇帝顶着沉重的冕冠迈出殿门,此刻天色还未大亮,天边像蒙着一层雾,阴阴沉沉,让人打不起精神。
但小皇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他僵着一个表情上了轿辇,大太监站在轿辇旁,见小皇帝坐好之后回身,扬声让抬轿的宫人们起轿。
轿辇摇摇晃晃前行,而坐在上面的李宵尘正望着自己的手心出神。
昨晚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梦,醒来之后没有看到宫灯,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昨晚事情发生的证据,李宵尘恍惚地想,那是真是存在的吗。
因着这个念头,他第一次在上朝的时候走了神,脑海里尽然是昨夜月光下那副绝世容颜,直到殿下之人提高了声音,叫了他几声才将小皇帝唤回神。
“陛下。”殿下之人语气中略有不满,捋着自己的胡子幽幽道,“老臣方才提的建议,不知陛下觉得怎样?”
李宵尘垂眸看向殿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否决的权力,殿下的人是大盛朝的丞相,也是太后的兄长,权势滔天,就连自己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沉默了良久,久到下面朝臣中都出现了异样的声音,李宵尘闭了闭眼,沉声道:“就依丞相所言。”
这次早朝和往常一样,一切事宜都被丞相和他的党羽安排得明明白白,李宵尘只需要做一个傀儡,在适当的时间颁布早已被丞相等人准备好的命令。
*
早朝时砚没有在场,但他在水池中看到了61的转播。
小皇帝孤零零地坐在高台上,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利用的人,他眼中的落寞清清楚楚地落入时砚眼中。
时砚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傻孩子。”
一个人在吃人的皇宫长大,又被强迫着做了傀儡皇帝,明明还是怕黑怕孤单的年纪,却承担起了一个国家的责任。
时砚心神微动,想到了这个世界李宵尘的结局。
盛朝在他这一代被太后和其母家掌控,小皇帝在民间的名声极差,世人只知外戚严家不知天家,后来附属小国联合反盛,势如破竹,早已从根里烂掉的盛朝无力抵御。国都被破,丞相携太后逃亡,将李宵尘一个人留在了京城。
那时也不过刚及冠之年的小皇帝头一次直面了战争的残酷,他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京城城门大破,敌军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心神大撼,留下两行血泪。
最后,他于城墙之上拔剑自刎,当敌军占据京城寻他踪迹时,只找到了一具不瞑目的尸体。
这便是李宵尘短暂且庸碌的一生。
时砚搭在池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抬手挥散面前的屏幕,正要起身变为人形去找小皇帝,却听见宫殿外陌生的几道脚步声。
61警惕地飞起来飘在半空:“宿主,有人来了!”
时砚无聊地敲着池边石板的手一顿,心道,终于来了。
活在传说中的人鱼被上贡至朝廷的消息必定瞒不住,有心之人必定会有点动作,时砚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遭,但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巧。
耽误了他去找小皇帝的正事。
宫殿外,看守的侍卫遥遥看见来人,倏地跪了下去,但来人并未和他们计较,而是春光满面地指使他们打开门,然后对着身后的一干人说:“快,将这人鱼带到御书房,丞相大人听说了陛下喜得此物,提议让各位大人都开开眼呢!”
“耽误了大人们的时间,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这声音离得很近,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时砚的耳朵,保持着强大原型的鲛人悄无声息地在水中游过一遭,将自己锋利的指甲和牙齿收了收,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来。
时砚将身体缓缓沉入水中,露出水面的脸上苍白一片,装出一副绝食太久十分虚弱的模样,静静趴在池边。
哐当一声,宫殿大门被一脚踹开,领头的是个健壮男人,身着朴素布艺,看打扮是家丁一类的身份,他身后跟着几个身着粗布的壮汉,壮汉们抬着一口巨大的水缸。
时砚闭着眼装虚弱,实则借61的视线共享看清了他们的所有动作,那口水缸里只放了浅浅一层水,许是知道时砚被送进京城的一路上都是这么度过的,又被他美丽无害的外表所欺骗,所以这些人并没有准备什么囚笼,只是在水缸四角都绑上了沉重锁链。
锁链的另一头空着,要作用在谁身上不言而喻,领头的男人看了眼满满登登的鱼盆,从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畜生就是畜生,不识好歹。”
不过见人鱼没有吃东西,他们反而更放心了,饿了几天的人鱼肯定不剩多少力气,就算是想反抗都反抗不了。
领头男人抬手一挥:“你们两个,将他拽上来,注意着点,别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大人要的是完好无缺的人鱼。”
“是、是。”被点到的两个壮汉走上前,看见了池子里的那条鱼尾,眼中闪过一丝惧怕,但还是不敢违抗命令,一咬牙,伸手下去一人一边将人鱼提了起来。
锁链顺着他的鱼尾下落,滑到了池底,领头的那个管事往下看了一眼,被鱼尾搅乱的水面不断翻涌,他没发现异样,将视线收了回去。
时砚被粗暴地拽着手臂拎出水池,身上水珠哗哗落下,他侧目看向陌生的人类,从喉咙里溢出低吼,不似人类的眼神定定地盯着他们。
几个壮汉有些害怕,架着他的两人更是吓得差点胳膊一软,但一想到管事和他们允诺好的每人一两银子,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干。
不过幸好这人鱼绝食,浑身无力,他们毫不费力地就将无法反抗的人鱼塞进了水缸中,四个角延伸出的铁链被牢牢锁在人鱼的胳膊、腰腹和鱼尾上面。
管事的看着人鱼不断挣扎,铁链相撞发出声响,他冷笑一声:“抬起来吧,别让大人们等急了。”
几个壮汉抬起水缸,带着人鱼向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时砚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会儿,见没人在意他就安静了下来,垂着头让一头乱发遮挡住自己的脸。
壮汉们这行动不可谓不热闹,从这偏僻的宫殿到御书房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一路上闻讯而来的宫女太监不在少数,时砚没有当观赏物的爱好,但无奈锁链捆得结实,让他趴下身去都不可能。
鲛人的耳力极好,虽然那些宫人不敢凑近看,但他们的声音还是随着风声飘进了时砚耳中。
“那就是陛下豢养的人鱼么?世间竟真的有人身鱼尾的活物!”一个小宫女惊呼。
她身旁立着一个年长些的宫人,比小宫女沉稳许多,但语气里也不掩惊艳:“虽未看到全部容颜,但亦能窥得一分半分,传闻人鱼一族独受天宠,容貌更是堪比天仙。”
“再美,不也是条鱼么,长了张魅惑人心的脸,可惜是个畜生。”老太监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吓得两个宫女同时后退了几步。
老太监是宫里的老人了,他嗓音沙哑,拿腔作调:“生来就是被赏玩的命,怎能和我京城的贵女作比?他是能说人话,还是能当后妃?”
不过一条低贱的鱼命罢了。
时砚听得见这些,61自然也听得见,他圆滚滚的身体后面伸出一对翅膀,仗着自己不被看见,呼呼扇在那老太监脸上:“让你说我宿主,我宿主也是你能说的?!”
时砚装虚弱时闭上了眼,此刻又微微睁开,看向飞回来的61,嘴角微勾:“做得好。”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但出一口气是可以的。
61“嘿嘿”一笑:“那是,我的宿主由我来保护!”
不过下一秒61就变了脸色,他绕到时砚耳边,小小声地问:“不过宿主,一会儿你就要在任务目标面前掉马了,会不会有危险?”
谁让任务目标现在还不记得他,贸贸然出现在小皇帝和一众大臣面前,若是李宵尘说漏了嘴或是表现出什么异样,丞相那老狐狸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时砚却摇了摇头:“相信他,能在太后和丞相的监视下活到现在,李宵尘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就算认出了我,他也不会声张。”
一边是对他屁股下皇位虎视眈眈的丞相,一边是向他散发过善意、拥有奇异力量的神秘男人,时砚相信小皇帝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64章 你是我的珍宝(4) 脸上“唰”地一下……
御书房内, 李宵尘高坐上位,但其实放在桌案下的手已经握紧了。
遥远的边城出现旱灾,台下诸位大臣为赈灾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李宵尘却只能静静听着,连开口的机会都不能有。
但就算让他开口,他其实也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的。
他年纪和上头那些皇兄差得多,年少失母,又不得先帝宠爱, 很多时候大家都遗忘了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位主子。
李宵尘永远记得,当他到了开蒙的年纪,身边照顾他的嬷嬷不忍心,去求先帝让他上学读书, 再不济也可以请个夫子,但当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 他的皇兄们斗得厉害, 哪还会允许再多一个可能存在的忧患?
于是在皇后和众皇子的操作下, 李宵尘没有得到任何学习的机会, 他只能偷偷跑去先生授课的地方, 在屋外囫囵听着学会了一些基础的东西。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夺嫡之争中皇子们几败俱伤,当大臣们反应过来时, 皇室里竟然只剩下了李宵尘这一个满足登基条件的七皇子。
皇后的儿子在夺嫡之争中身死, 但李宵尘的出现让她和她背后的严家重新燃起了野心, 太后联合母家几一众官员将他推举上位, 却不让李宵尘独立处理政事,而是半哄半骗着让他将权力交给丞相。
“陛下,陛下!此等决断万万不可啊陛下!”
老臣悲怆的声音唤回了李宵尘的思绪, 他抬眼看去,年迈的御史大夫冲着他跪拜,双眼中满是怒火:“陛下,万不可放任旱灾继续下去,若长此以往,不说百姓如何安身,就连京城都可能遭受牵连!”
李宵尘有些无措地动了动手指,面前这位荆大人自他登基以来常常瞒过丞相的眼线来为他授课,李宵尘学到的大半治国之论皆是源于他,也是荆大人让他明白了何为君主,何为帝王。
但是现在丞相还在一旁看着,李宵尘睫毛颤了颤,到底是没有勇气直视对方的希冀,错开了与他对视。
在丞相胸有成竹的姿态中,小皇帝抬了抬手,看向他:“此事无需再议,按丞……”
突然,大殿外有人求见,打断了小皇帝的话,李宵尘愣了一下,然后顺势将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故作好奇:“外面是何人?”
丞相见到嘴的骨头被收了回去,狠狠地甩了下衣袖,但他又不能明面上拂了小皇帝的面子,只好暂且退避一旁。
太监将求见之人引进来,那人一身布衣打扮,一进来就跪下:“启禀陛下、丞相大人,那人鱼已被放置在殿外水缸中,因恐他反抗激烈惊扰各位大人,所以小的便先来请示。”
丞相这才想起了自己让家丁去做什么了,这人不合时宜地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但又不能当场发作,他只能暂且按下旱灾之事,稳了稳心神,面朝小皇帝行了一礼。
“陛下,您昨日说喜得这罕见之物,邀请大家一起看看,老臣便斗胆将那畜生带了过来,此刻就在御书房旁的院子中,”丞相一口一口“陛下”“老臣”,但实则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明是僭越之举,但他的表情却十分淡然,“诸位大人吵了这么久怕是也累了,陛下,不如移步院中,也让诸位大人开开眼。”
李宵尘握了握拳头,掌心因紧张而出了些汗,他自龙椅上站了起来,道:“就依丞相所言,诸位爱卿随我一同过去。”
“是,陛下。”
皇帝都发话了,他们自然是要听从的,况且这据说是世间罕见的人鱼千年难遇一回,大臣们也难免好奇。
放置人鱼的水缸就在御书房外,李宵尘制止了身旁太监要为他撑伞的手,一众大臣跟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小皇帝看似面无表情,但实则内心在走神,人鱼之物他不甚在意,下面的人献上来时他也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后来便随意丢在偏僻宫殿养了起来,没有再过问过人鱼之事。
若不是丞相今日提起,小皇帝都不一定能想得起来自己宫里还养着这样一个“祥瑞”。
是的,人鱼现世在古书中被称作祥瑞,传说每逢人鱼现世,世间必有明主,带领彷徨的百姓建设安定和谐的世界。
但传说只是传说,当时写这本书的人生活在乱世,因此后世学者都认为这不过是乱世中人对安定生活的向往罢了,人鱼不过是长相类人,并没有那么神奇的能力。
思绪流转间,众人已然看见了那立在院子中央的水缸,大太监不动声色地在小皇帝身前拦了一下:“陛下,这边是那人鱼。”
小皇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望去,赫然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中。
李宵尘不受控制地瞪大了双眼,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握成拳又松开,明明是日光正盛的白天,他却感觉从心底里滋生出一股冷气,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怎么会!怎么可能!
人鱼怎么会和那天晚上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李宵尘踉跄地退后一步,竭力掐住自己的手心才能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动作还是被丞相看到了,老家伙装出一副关心圣体的模样:“陛下,我看您身体似乎抱恙,是否要传太医来看看?”
“不、不用了。”小皇帝顶着满背的冷汗拒绝了丞相的提议,不动声色地站住脚步,“这人鱼朕前些日子已经见过,确实稀奇,诸位爱卿不妨上前细细观赏一番。”
见小皇帝这么说,大臣们自然是欣然同意,纷纷围到了水缸旁,近距离看到时砚后,不少平日里以稳重著称的大臣都发出了惊呼。
“世间竟真有此等生物!”
时砚装作虚弱的模样垂着眼,但这依旧阻止不了他对人的吸引力,众大臣们看得眼都直了,人鱼漂亮的鱼尾在日光下粼粼波动,上身被一层鱼鳞覆盖着,鳞片一直蔓延至脖颈,在往上看是一张堪称毫无缺点的完美的脸,除了肤色是不似人的苍白,简直无可挑剔。
丞相也是头一次细致地看到人鱼的容颜,哪怕是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众大臣回过神之后纷纷对视一眼,这副容颜,若是出现在人的身上,恐怕要担上祸国殃民的罪名呐!
御史大夫荆大人捋着自己的胡子,幽幽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世间真有如此绝世容颜,天下之大,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和他交好的大臣们纷纷附和起来。
被四条锁链死死锁在水缸里的时砚微微动了动脑袋,在大臣们将注意力转移走之后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人群后面的小皇帝。
冷不丁地和那双前不久刚见过的眼睛对视,李宵尘心里一惊,脸上“唰”地一下褪去了血色。
就算在人前装得再镇定、再成熟,李宵尘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罢了。
白日里经过了这么一遭,之后脑袋里便时时都在想着,就连晚上睡觉,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人身鱼尾的怪物立在床头,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弱小的猎物。
又一次被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吓醒,小皇帝猛地坐起身,望着漆黑一片的寝宫,默默抱紧了被子。
他被迫登上这个帝位后,身边伺候的宫人便全部换成了新人,这些人多是太后和丞相的眼线,知道他这个皇帝名存实亡,自然也不怎么重视,晚上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
李宵尘蜷起双腿,将脑袋抵在膝盖上面,眼神里一片清明。
在无数个这样睡不着的夜晚,他都会想起自己的生母,那个只在他生命中存在了短短三年的女人。
记忆中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一个人住在偏僻的院落,和老嬷嬷一起将李宵尘拉扯长大。
后来母亲得了急病去世,那间小院里便只剩下了李宵尘和嬷嬷,现在从小院子换到了大院子,住的床穿的衣服都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但现在连嬷嬷也不在他身边了。
小皇帝瞪着眼半晌,感觉眼珠都干了才眨眨眼,一股酸涩的感觉直冲脑门,眼眶里瞬间逼出了些水光,沿着脸颊滚落而下。
倏地,眼前出现了一个光点,小皇帝下意识看过去,不远处又接二连三地亮起第二个、第三个。
许多个光点连成线,指向的方向是窗户边。
李宵尘眨了眨眼,擦掉溢出的泪水,视线变得清晰,离他最近的光点变成了熟悉的小飞虫模样。
“……”
思绪回到那个夜晚,李宵尘抿了抿唇,攥着锦被的手犹豫地松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光着脚踩在了地毯上,微凉的触感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全身,无端让他的心跳也变得更快了。
白日所见的那个场景还在李宵尘脑海里盘旋,他犹豫着要不要迈出这一步,或许是自己想错了呢;或许现在回去躺下睡觉,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呢……
但鬼使神差地,他迈步了那一步,窗户外的那道虚影在他眼中渐渐凝实,显现出只见了一次但分外熟悉的身形。
窗外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人,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李宵尘只觉得一阵微风从窗缝里袭来,扑到他脸上的同时也带进来了那人的一声低笑。
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面前的窗户已然被支起,小皇帝愣愣地看着眼前出现的熟悉宫灯,隔着微微荧光,他看到了靠着窗棂的男人嘴角勾起的弧度。
男人的面容在幽幽月光下像带着一层神秘面纱,蛊惑得李宵尘突然想伸手去碰碰他有没有实体。
时砚看着小皇帝眼下未擦干净的泪痕,嘴角微微下压,声音带着些诱哄的柔:
“陛下今夜怎么也未睡,是在……等我么?”
第65章 你是我的珍宝(5) 是追逐了他两个世……
李宵尘怔怔地望着他, 突然反应过来,猛地退后两步,站到了离窗边很远的地方。
他刻意地不去看男人手上提着的宫灯, 而是注视着他的双眼,强撑着镇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能连续两个夜晚不惊动禁卫军潜进皇帝寝宫,此人绝非普通人,再加上白日里那匆匆一撇,李宵尘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设想。
他已经不抱期望于禁卫军身上了, 眼前这人拥有一手能化水为灯的神奇术法,肯定不是凡人,若是想杀自己也许就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没人能保护得了他。
小皇帝在心里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然后深呼一口气,看向对方:“不管你到底是何人, 想要做什么, 朕都不会是你想找的人。”
他看着对方, 似是正好话到了嘴边, 又似是心事憋在心里太久突然想要宣泄:“你是人鱼, 朕说的没错吧?你是不是对自己被捉进皇宫心有不满?不论你信不信,那都不是朕下的决定,你若是想要寻仇, 杀了朕也报复不了真正的仇人。”
“你或许不清楚, 朕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点实权, 现在朝堂上下深宫内外都被严家把持着, 你的出现朕一开始并不知情,当我知道的时候你就已经出现在皇宫了,但并不是朕下令将你困在皇宫的, 只是丞相不好越过我将你占有,这才将你养在了宫里……”
小皇帝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其中不免有些颠三倒四,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他只想让这个男人放弃对自己的兴趣,不管是逃出皇宫也好还是找丞相报仇也好,别再来找自己了。
“……所以,你听明白了吗?朕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李宵尘说得有些口渴,发泄了这么一遭,他突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也不再那么害怕此人了。
他没管男人听到他的这番话后是什么反应,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一口气喝干。
一口凉茶根本缓解不了他嗓子里的干涩,李宵尘紧接着要倒第二杯,突然,桌上的茶壶从他手下滑落,他伸手要去够的时候却见茶壶自己飘了起来,悬在半空。
李宵尘赫然回头,却见那男人伸出一只手指隔空指向茶壶,然后就在李宵尘眼皮子底下,那壶茶水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倒出来的水变成了正好能入口的温热。
时砚将倒好水的茶杯隔空塞进小皇帝手里,李宵尘背对着他的身影僵硬了一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将茶杯举起放到嘴边,喝了下去。
一股温热的水流划过口腔,李宵尘还未来得及下咽,便从前方屏风上看见了男人翻窗而进的动作,瞬间,那口茶水梗在了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陛下担心我在茶水里下毒吗?”男人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小皇帝身后,从屏风上的影子来看,他将李宵尘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身前,仿佛他只要有一点异动就能立刻取他性命。
李宵尘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到底还是咽下了那口热茶,不过因为太紧张导致茶水呛了嗓子,他手里的茶杯“砰”地落地,弯腰扶着桌面发出一串痛苦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时砚没料想小皇帝会吓成这样,瞬间皱起了眉,伸出两根手指探向他的脖颈。
李宵尘看见了他伸过来的手,但此时他咳嗽得不停,没有一点力气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了他脖子上的小凸起。
嗯?
时砚用指尖轻轻按在小皇帝的喉结上,鲛人对水的天生控制力可以做到十分细微的事情,时砚引着进入小皇帝气管中的水流慢慢排出,呼吸通畅之后,小皇帝自然也就不咳了。
“好了,下次注意一点,不要喝那么急。”人鱼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块手帕,十分温柔地擦去小皇帝嘴角的水渍。
细腻带着冰凉的触感在嘴角一闪而过,李宵尘僵立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人鱼那尖细的指甲,好似利刃一般能划破一切,此刻他担忧起自己的脸来,垂下眸却看见了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
是一双凡人的手。
就在他怔愣的这片刻,时砚已经收回了手,用过的手帕被他收进了袖子里,绝不给小皇帝添一丁点麻烦。
刚放完狠话就在对方面前呛水,李宵尘脸皮薄,此刻再也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微红着脸装镇定:“你、到底听见朕说话了没有?”
时砚向后倚靠在圆桌旁,抱臂看着他,好整以暇道:“听到了。”
李宵尘眼睛亮了亮,到底是在皇宫长大的孩子,虽然还很稚嫩,但已经会利用人心了,他克服着内心恐惧上前一步,道:“所以你的仇人是丞相,还有严家,不是朕,所以你是不是能放过朕了?”
他只顾着说话,却没注意到这么一倾身,和时砚之间的距离只剩了不足一尺。
少年身上清雅的香味扑到了时砚面前,他垂眸,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皇帝,小皇帝紧张地攥着自己衣角,颇为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时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突然转变了坦白的想法,顺着小皇帝的话说了下去:“嗯,原来我的仇人是盛朝丞相,多谢陛下告知了。”
小皇帝松了一口气,希冀地看着他:“所以你可以去找他了吧?你那么厉害,复仇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
时砚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是么……可是我现在做不到那些。”
他伸手一指,茶壶中剩下的水被引至指尖,在小皇帝惊疑的目光中化作一把利刃,但不过短短一息,就重新破碎成了一滩水。
无视小皇帝眼中闪过的一抹失望,时砚低头,掩盖住自己翘起的嘴角,故作悲伤道:“我被捉来时受了伤,现在掌握的能力还不足全盛时期的一成,听说丞相身边有无数侍卫保护,我怕是连近他的身都做不到。”
停顿了一下,时砚继续说:“而我现在就连化形也只能堪堪维持一个时辰……”
时砚一波苦肉计彻底拿捏了小皇帝,李宵尘面露失望,似是因为没办法给丞相找些麻烦而苦恼,时砚低着头,却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不由得露出一点笑意。
他的小皇帝很聪明,还知道利用别人对付自己讨厌的人。
时砚虽然确实有这个能力,但他不会轻易这样做,先不说当朝丞相突然被杀害会造成所有朝廷官员的恐慌,就说现在的小皇帝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死一个丞相不是大事,但随后可能造成的朝堂混乱小皇帝目前还应付不了。
所以,时砚只能拐弯抹角地和小皇帝拉近关系,和他站在统一战线,等小皇帝成长起来之后,再对付严家也不迟。
李宵尘到底是年龄还小,有心机但不多,此刻他对时砚的话已经信了大半,转了转眼珠,试探道:“那我、朕可以留你在皇宫里面养伤,等你伤号之后,是不是就可以恢复全部力量了?”
时砚看着上钩的小皇帝,勾了勾唇:“是这样没错,但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
他故意将话说一半掩一半,让小皇帝自己去发散思维。
果不其然,李宵尘上了钩,不自觉地顺着人鱼的话去思考。
人鱼现在住的地方是最偏僻的宫殿,伺候的宫人肯定也极不用心,可能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恢复伤势。长此以往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去找丞相报仇。
一想到被丞相和太后控制的前朝后宫,自己连更换身边宫人的权利都没有,李宵尘攥紧了拳头,心底滋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和人鱼合作,共同对付严家呢?
这个念头一起便停不下来,李宵尘心脏鼓动,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大事般紧张,但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好暗暗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些。
“朕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养伤环境。”李宵尘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朕现在虽然受丞相和太后的监视,但可以从中运作一番,将你的住处迁至这里。”
时砚略一惊讶地抬眼:“陛下是要将我放在您的寝宫?”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一朝帝王。
李宵尘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有多疯狂,同住一个屋檐下,哪怕是正殿偏殿之分,时砚若是有心想害他简直是易如反掌,可能他还在睡梦中就被人了结了性命。
但是李宵尘想赌这一次。
赢了,他便不再是受桎梏的傀儡皇帝,输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他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地坐在帝位上,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世人不闻陛下,只知严家一手遮天,他这个皇帝做得毫无意义,严家狼子野心总有一天容不下他。
无论是为了大盛还是为了自己,李宵尘都必须这样做。
时砚看了他半晌,小皇帝端着一副帝王架子,实际上缩在袖子里的手都打着颤,他自以为说出的话很有底气,实则就连如何骗过长居后宫中的太后都没有把握。
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拿这一点或要挟或假意投诚实则另寻出路了。
但站在他面前的是时砚。
是追逐了他两个世界的爱人。
李宵尘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看着他的目光似是悲伤,又像是怀念,正当他想要细细再看时,男人却已遮掩好了情绪,不留半分。
他笑着说:“好啊。”
“那便辛苦陛下,和我做一段时间的邻居了。”
李宵尘不知为何,心跳突然错漏了一拍,他怔怔地望着对面之人,从那双盛着笑意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第66章 你是我的珍宝(6) 小皇帝在她这儿委……
李宵尘作为大盛的皇帝, 自然不会连决定一个人住处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是在他人眼中不通人性的宠物一般地位的时砚。
那晚和时砚谈妥初步的合作之后,李宵尘便着手让人去做了这事, 人鱼性情暴戾,不通人性,不服管教,不论他们私下是怎样的,明面上李宵尘必须将保护安全的措施做好。
于是皇帝寝宫的偏殿久违地热闹起来, 这还是自先帝去世后宫里第一次大兴土木,就连太后都被他的大阵仗惊动了。
彼时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翘着手指欣赏自己新染的指甲,听了宫人的转述后冷笑一声:“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 被那人鱼迷得神魂颠倒,连宫规都不顾了。”
历代皇帝居住的宫殿何时让他人入住过, 就连前朝最受宠的红颜祸水也只是破例于皇帝枕边留宿, 哪有这样大动干戈为一个畜生修建房屋的?
思及此, 太后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金钗, 轻描淡写地说:“皇帝年纪小, 这后宫便由哀家掌管,出了此等大事,自然是要过问一下的。”
“去请皇帝过来, 就说哀家想念儿子了, 请陛下来用午膳。”
候在一旁的太监弯腰行礼:“是, 太后娘娘。”
*
有61这个逆天外挂的时砚将宫里宫外的消息都掌握在手上, 太后这命令刚刚下达,时砚便知道了。
看着那去往养心殿的小太监,时砚冷笑一声, 心道这太后还真是想着法子磋磨小皇帝。
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到底占了个母亲的身份,不指望她对小皇帝多好,最起码表面上要过得去吧。
可是这女人恶毒至极,将自己儿子在夺嫡之争中的死算到小皇帝头上,年纪小小的李宵尘困于孝道和她背后的严家,没少被磋磨。
这次依旧是一样的,李宵尘坐在养心殿批奏折,但其实递到他手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请安问候,真正和国家大事有关的折子早已在丞相那一关便被扣下,他只需每天在重复无趣的请安折上批“已阅”。
所以当小太监来传递了太后的话后,李宵尘如往常一样放下手中奏折,起身绕过桌子,对小太监淡淡道:“走吧,别让母后等急了。”
本来新帝登基,先帝的妃子们若不陪葬,也应移居皇宫另一边,但太后因着严家的势力和陛下年纪尚小,后宫无人照料的理由,占了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处宫殿,逼着小皇帝将这处宫殿改名为慈宁宫。
慈宁宫距离皇帝的养心殿极近,李宵尘便没有叫轿辇,而是慢慢走着去往太后那里。
引路的小太监不是第一次替太后娘娘传话了,他也清楚等一会儿小皇帝要面对的是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小皇帝逆来顺受,也从不为难他们,小太监心里有些飘,眼看着慈宁宫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他的态度也不复之前的恭敬。
“陛下,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别让太后娘娘等急了。”小太监被太阳晒得有些不耐烦,看着身后的小皇帝被簇拥着、头顶还有宫人举着伞,语气更是不好。
李宵尘默了默,心里生出无限落寞,这皇宫里不光是主子不把他当回事,就连下面这些奴才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他这个皇帝做得还真是窝囊。
也不知父皇在地底下看见是自己这样的人坐上了皇位,会不会气的想诈尸回魂。
小皇帝从小跟着母亲和嬷嬷长大,连学堂都没正经上过,更别提让他利用君王之威。正当李宵尘想如往常一样忍过去时,突感耳后拂过一缕凉风,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到了脸上,让他一激灵。
大太监见皇帝突然停住脚步,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搀扶住小皇帝:“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朕没事。”李宵尘不动声色地拂开了大太监的手,这太监是太后安插进他身边的,但经过他近期的观察,此人似乎对太后和严家也不是特别忠心。
但他还是不想被碰,不是嫌恶,而是不习惯。从前十几年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短短几月怎会习惯呢。
时砚遥遥地看着宫道上面发生的事,手指轻轻扯动,那落到小皇帝脸上的水珠突然动了,慢慢划过他的脸颊,藏在了耳后的位置,不用担心被任何人发现。
时砚牵动着空气中的一条无形的细线,在这边开口。
那边,小皇帝的耳边同步出现了他的声音:“陛下,不该忍让的时候便不必忍让,您是天子,有权利处置一个以下犯上的奴才。”
李宵尘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但随即他便想起了方才那莫名的水滴,联想到时砚那一招控水之术,便猜到了是他。
小皇帝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想起身边还有几个关注着他的宫人,随即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和身后宫人们拉开了些距离。
他微微偏头,十分小声地试探喊了一句:“时砚?是你吗?”
那天晚上人鱼告诉了他名字,虽然疑惑为何从没上过岸的人鱼会拥有一个像凡人一般的名字,但小皇帝知趣地没敢问。
时砚所在的偏僻宫殿里没人,所以也不怕被人发现,从小皇帝那里传回来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明明是说悄悄话的音量,愣是让时砚听出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他点了点面前漂浮在空气中的细线,给小皇帝吃了一颗定心丸:“陛下,我虽受伤,但一些不被凡人察觉的小手段还是可以施展的。”
“那个太后宫中的太监胆敢以下犯上,陛下想怎么处置他?”
小皇帝忘了问时砚是怎么知道他这里发生的事的,听见他的问题,抿了下唇,有些迟疑道:“朕不知。”
这小太监是在太后面前服侍的人,他能动得了吗?
时砚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仿佛顺着骨头传进了李宵尘心里,让他有些耳热。
“陛下,虽说打狗还需看主人,但若是一文不值的狗,主人是不会在他做错了事之后保他的。”
时砚没有和小皇帝讲什么道理,而是简单直白地告诉他身为帝王的权利。
“你是大盛的皇帝,处置一个对皇帝不敬的太监罢了,别说是太后,就算是丞相站在这,他也没有理由阻止。”
“李宵尘。”
时砚严肃地喊了他的名字。
小皇帝一瞬间瞪大了双眼,紧张得好似被先生抓到回答问题的学生。
但时砚只是严肃了一瞬,很快就变回了平日里的懒散语调,“放手去做,陛下,有我在,不会让人伤了你,怕什么?”
他们说话的这片刻,小皇帝恰好抬脚迈过慈宁宫的门槛,听完时砚的话,他心头一跳。
是啊,他怕什么。
他是大盛名正言顺登基的帝王,身上流着先帝的血脉,他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就算严家掌握了朝堂大权照样要对他卑躬屈膝地行礼。
他害怕什么?
该害怕的是那些心里有鬼之人。
脚下跨过门槛,李宵尘心里如拨云散雾般清明,他定了定神色,端着帝王仪态看向上位的太后,腰杆挺得直直的。
“母后,儿臣向您请安了。”
*
太后愣了下,她总觉得今日的皇帝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了,但一时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可到了嘴边的斥责却莫名地说不出口。
过了开口发难的最好时机,太后也不好再动怒,只好不情不愿地展露出一副慈母作态:“陛下饿了吧,彩娥,去吩咐御膳房布膳。”
太后身侧站着的宫女弯腰一拜:“是,太后娘娘。”
御膳房做的午膳自然是精致美味的,太后热切地邀小皇帝坐下,装模作样地亲自夹了一块粉蒸肉放进小皇帝碗中。
“陛下尝尝这御膳房新捣鼓的菜系,哀家吃着不错。”
得益于她这段时日的卖力表演,小皇帝到现在还以为她是个一心为他好的严厉母亲,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她给小皇帝夹个菜,小皇帝便心软了,她再提一提那大兴土木之事,定能让小皇帝改变主意。
“陛下快尝尝,哀家觉得这会是陛下喜欢的呢。”太后脸上堆起假笑,等待着小皇帝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神情。
李宵尘垂眸看着碗中的食物,并没有任何想吃的欲望,他淡淡抬眼看向对面的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配合她上演母慈子孝,而是冷淡地将碗推远了些。
太后见状脸色一变,正要开口斥责,却被李宵尘抢了先。
小皇帝垂下眼眸,脸上的伤心不像是演的,他似是犹豫片刻,才抬眸望向太后,眼中闪烁着委屈的泪光。
“母后,儿臣今日无甚胃口,这午膳也是实在吃不下了。”
小皇帝从没在她面前展露过委屈模样,这一下子给太后整懵了。
但慈母形象还得继续演下去,太后僵硬地扯出一抹关怀神色,轻声细语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眼神闪了闪,按照时砚教他的说:“母后能为朕做主吗?”
太后现在算是被架了起来,她哪能说不,所以只好咬着牙道:“这是自然,陛下在这皇宫里头,还能被别人欺负了去不成。”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小皇帝这委屈最好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她前一步夸下海口,后一步小皇帝给她出难题可就不好了。
所幸小皇帝接下来的话让她松了一口气。
“母后,是、是一个宫人,他对儿臣不敬,还……”李宵尘半演半就,还适时落下一滴泪来,泪珠从脸颊滑落,看着好不可怜。
太后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直觉有哪里不对,但又不能逼着小皇帝把话说明白。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没了丞相在后一点点指导,她便只能凭自己的感觉行事。
小皇帝在她这儿委屈落泪,她这个当太后的若是不做些什么,怕是隔天就能传出太后掌管后宫不利,致使年幼皇帝受委屈的流言去。
太后自觉想明白了,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哀家还当是什么,陛下乃至尊之躯,一个小小宫人竟敢以下犯上,简直是反了天了。”
她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果不其然看到了小皇帝崇拜感激的眼神,更加有了底气:“陛下既不喜那宫人,便让禁卫军仗责八十,扔出宫去罢。”
李宵尘瞬间面露喜色:“多谢母后,朕知道怎么做了。”
他这时脸上早已没了失落可怜,转而眉眼飞扬,看得太后在心里发笑,感慨这小皇帝还真是蠢笨,做了天子还如此喜怒形于色。
但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第67章 你是我的珍宝(7)一更 做什么突然抱……
小皇帝大手一挥, 候在殿外的大太监走了进来,小皇帝吩咐道:“去,让禁卫军将那太监抓起来, 就依照母后说的,仗八十,丢出宫去,此生不得再入皇城!”
那大太监面上毫无惊讶之色,躬身道:“是, 陛下。”
皇帝出行自有几名禁卫军跟随,正好方便了小皇帝,他一声令下,两个健壮的士兵便走上前来, 而立在太后身侧的那小太监一下子腿软,扑通跪了下去。
“陛下饶命, 陛下饶命啊, ”那小太监一下又一下狠狠磕头, 声泪俱下, “娘娘, 太后娘娘,您救救奴才,求您救救奴才吧。”
太后脸色控制不住地难看, 眼神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那小太监还在磕头求饶, 太后沉默着没发话, 两名禁卫军踌躇着不敢上前。
李宵尘看着这一幕, 更是暗暗掐住了掌心。
小太监吵的人心烦,太后前面话都说出去了,现在不可能再反悔, 更何况这太监是自己身边的,做事不利丢的是自己这个太后的脸。
“够了!”太后扶了扶额,盯着小太监的眼神变得阴狠,“做出这等事还有脸求哀家,你可知以下犯上是死罪,陛下已是网开一面!”
可仗责八十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太监被两个禁卫军拖了出去,李宵尘神色无波无澜,淡淡发话:“就在这里仗打,也让旁的宫人看看清楚,在母后身边侍奉就应谨言慎行,不然若是传出去,连累的是母后的面子。”
一众宫人哪里敢发话,都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太后更是无法拒绝,小皇帝都说了这是为她的名声面子考虑,她还能说什么,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看着那小太监的眼神更加愤恨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连累她在小皇帝面前丢了面子,若是被旁人传了出去,说太后身边的太监对皇帝不敬被捉了个正着,她这个费尽心思塑造的慈母形象不就成了全天下人的笑话?
禁卫军的动作很快,院中响起啪啪的打板子声,那太监被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痛呼,但很快声音就小了下去,看那样子,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小皇帝第一次仗责下人,也是第一次亲手处置一条人命,此刻看着院中那渐渐失去气息的小太监,他手心里浸出了冷汗,挺直的脊背也感到僵硬,但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是他前半生从未体验过的,权力的感觉。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为什么皇兄们会为了这个位置斗得不死不休,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像罂粟一样令人上瘾,也滋养着凡人的欲望。
*
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小皇帝回到寝宫,屏退了所有宫人,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喊了声:“时砚?”
时砚在他耳边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皇帝不知怎的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略有些心慌地举目望了望窗外。偏殿的重建已经快结束了,他可以看到宫人们在做最后的清扫并引进干净的水流。太后经过今日一遭怕是早忘了自己是要斥责小皇帝,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她之后再提起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
李宵尘攥了攥拳,冲动驱使着他开口问道:“你可以今晚就搬过来么?”
话音落下,他才发觉自己这句话显得有多焦急,好像十分期待时砚住过来似的。
“嗯?”时砚的声音带上了些笑,“既然是陛下想要的,我自然没有意见。”
他淡淡地点了点面前水幕中小皇帝的脸颊,开口道:“陛下将此事吩咐下去吧,宫人来便可,陛下不要亲自过来。”
小皇帝想也没想就冲动否决了:“不行,他们会给你身上缠锁链。”
时砚低笑一声,语气无奈:“陛下,您若是来了,我们的关系可就说不清了。”
小皇帝头一次对一件事物如此上心,传到丞相和太后耳朵里还不知要怎么想,平白招惹麻烦。
小皇帝说完也反应过来了,他为自己刚刚的话感到自责,羞愧地低下了头。
“抱歉,是朕想得太简单了。”
是他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还身在丞相和太后的监视下,现在对时砚表现得越在意,就越有可能将他推到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时砚见小皇帝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情绪低落,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池子里直起身来,水珠顺着他裸露的腹肌滑落,在水面上溅起一道道波纹。
李宵尘在寝宫里虽看不到那边的景象,但耳边传来的清晰水声还是让他莫名耳热,他抬手搓了搓耳朵,但结果适得其反。
“陛下现在身边有人么?”时砚问。
李宵尘愣了一下,乖乖回答:“没有……朕让他们都退下了。”
古代世界有一点好处,就是没有监听监控之类的设备,只要确认附近没有活人,便不用担心隐私的问题。
时砚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间够用,又一次将鱼尾变成了双腿。
这次大概可以持续一个半时辰。
“陛下。”时砚的声音再度响起,说出的话让小皇帝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想看看皇宫外是什么样子吗?”
“……想。”
怎么可能不好奇呢,从小生活在深宫里,因为不受宠,哪怕是逢年上山祭拜或春秋围猎这样的盛大活动,皇帝都没有想起他哪怕一次,所以小皇帝长这么大,还一次宫门都没出过。
他按捺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刚冒出的一点苗头被按了下去:“……出宫会很麻烦吧,朕现在是皇帝,太后不会允许朕私自出宫的。”
时砚挑了下眉,觉得这个世界的小爱人真是可爱,居然会这么乖巧地遵守规矩。
不过一想到这个世界的爱人才堪堪十三岁,距离成年还有很久,他就忍不住叹气。
但很快时砚就把自己哄好了,爱人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正好可以手把手教,体验一下养成的快乐。
至于61在他耳边念叨的“和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么产生爱情火花”,时砚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
虽然容貌和记忆都不同了,但灵魂还是那个灵魂,爱了两个世界的记忆就封存在这个灵魂中,这一世怎么可能不会再度爱上呢?
况且山不就我我就去就山,小皇帝不主动,时砚便勾得他主动。
心情很好的时砚避开侍卫从房檐上跳下,飞快地来到了小皇帝的寝宫。
确实如小皇帝所说,他今天发了一顿火,伺候的宫人们都更用心了,哪怕小皇帝让他们都出去,他们也是不敢离开太远,都在殿外候着。
不过这难不倒时砚,他如同鬼魅一般顺着墙下阴影躲开了前院众人,来到那扇被他光顾过的窗户前,抬手在窗棂上敲了敲。
等候了短短几息,窗户突然被从内部打开,露出小皇帝那张还带着惊讶与慌乱的脸。
“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会被人发现的!”
之前时砚两次来找他都是入夜后,现在日光大盛,小皇帝是真的担心他被找到。
而且……
李宵尘的视线下移,落到他的双腿上,语气不明地说:“你白天也可以变成人么?腿会不会痛?”
时砚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小皇帝是把他当成只有入夜才能变化人身的精怪了,哭笑不得地解释:“不会,白天夜晚都是一样的。”
李宵尘双手扒在窗户边沿,指尖用力到泛白:“你快回去吧,宫里人多眼杂,被发现了就……”
后半句话淹没在突然腾空而起的震惊里,李宵尘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时砚的动作,直到自己被放下接触到地面,才堪堪回过神来。
“你、你……”
小皇帝这十几年还未曾和母亲之外的人如此亲近过,他双手撑在时砚胸膛,整个人和他之间的距离近得都塞不下一张手帕。
李宵尘慌乱地一把推开了他,红着脸移开视线:“做什么突然抱朕!简直、简直是……”
小皇帝这辈子都没骂过人,“简直”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个囫囵来。
时砚笑了笑,在小皇帝没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揽上他的腰,在他震惊的目光中伸出食指放在嘴边。
“嘘,不要被人发现了。”
他的声音很低,未免小皇帝听不见,所以故意俯身凑近了说,淡淡热气扑到小皇帝耳朵上,和隔空对话的感觉还不同,他不自在地后仰,只觉得耳朵一阵发麻。
时砚看着安静下来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手臂一用力,带着小皇帝飞身上了房顶。
“唔……!”李宵尘差点惊呼出声,但想到时砚嘱咐他不能被人发现,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时砚脚步很轻地点在瓦片上,没有停留地直接带着他向前方走去,小皇帝全程脚不沾地,凡人需练几十年才能有所成的轻功在时砚这里简单地如同饮水吃饭,他毫不费力地带着小皇帝离开了重重把守的皇宫中心,向着宫外的方向而去。
李宵尘眼睁睁看着宫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声音都带上了焦急:“时砚,快送朕回去!宫人们找不到朕会告诉太后的……”
“嘘,看。”
时砚的话让李宵尘下意识抬眼,紧接着,他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天边不知何时已出现了晚霞,红彤彤一片,他们此刻立在宫墙上,皇城外的房屋与百姓在眼中显得格外渺小,但无一不被这晚霞笼罩着,显出一片带着暖意的光晕来。
李宵尘甚至可以看到,在不远处的集市上,百姓们说说笑笑、采买东西的样子,那细微的谈笑声仿佛近在耳边。
第68章 你是我的珍宝(8)二更 不可伤了人鱼……
小皇帝第一次见到宫墙外的世界, 一时看呆了。
时砚揽着他坐在了屋顶上,一条手臂虚虚环在他身后,保护着不会轻功的小皇帝。
“今日没打算带你出宫, 就在这里看看,以后有机会了带你出去,嗯?”时砚在小皇帝耳边说道。
小皇帝完全顾不上他说什么了。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成一个个红色光点,这困了他十几年的皇宫, 原来也不是那么难跳出,原来皇宫外的世界是这个样子。
一声温柔的叹息在耳边响起,李宵尘闭了闭眼,感觉到一股暖意从眼前拂过, 那些溢出的眼泪被轻柔拭去。
“陛下别哭,不然下次不带你看了。”
时砚笑着威胁, 小皇帝似是怕他说真的, 立刻抹了抹眼睛, 眨巴眨巴地看他:“朕没哭, 是、是风太大迷了眼。”
“嗯, 好,是风沙的错。”
时砚一条腿弯着,另一条腿伸直, 在小皇帝惊讶的眼神中伸手一挥, 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卷上天空, 在他们身旁渐渐聚成一层透明水墙。
李宵尘将视线从水墙移到时砚脸上, 见他带着淡淡笑意,眼中是无限温柔与宠溺:“是我疏忽,这样风沙便吹不到陛下了。”
李宵尘眼睛酸酸的, 又想落泪了。
他狼狈地转身低下头,不知道有没有被时砚看到自己的失态,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静静地坐着欣赏宫外的风景。
时砚带他落脚的地方是皇宫里最高的一处屋顶,从这里看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李宵尘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览皇宫,他看到了自己的寝宫、养心殿、太后的慈宁宫、还有时砚暂时居住的偏僻宫殿。
一种陌生的情愫涌动在心间,从这一刻起,小皇帝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发生改变。
他又将视线投向宫外,天色已经不如刚开始那般亮了,行人马车的影子也变得有些模糊,但小皇帝依旧看得目不转睛。
时砚在一旁但笑不语,将一切尽收眼中,他知道,小皇帝此刻看的不仅是风景,还有对这个国家、这个朝堂更新的认知。
这也是时砚为什么没有急着教他治国之道的原因。
他年纪还太小了,书卷上那些高深的奥义远不如亲眼看到的记忆更深刻,御史大夫授他大道理,但忽略了小皇帝从小便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一下子塞进来许多晦涩难懂的东西,小皇帝听不懂也学不会。
而时砚要教他的第一课,便是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前半生被困在这方隅之地,没有见过更广阔的世界,只凭书中的描画,心境怎么能变得开阔呢。
太阳渐渐落下,宫外的热闹也逐渐散去,百姓们都已归家,商贩们也关门送客了。
时砚心里想着事情,一时出神,突然,肩膀上压过来一份重量,他低头看去,小皇帝不知何时已闭了上眼,竟是睡着了。
时砚哑然。
这一天小皇帝的情绪大起大伏,刚开始意识还被新鲜感撑着,但后来两人都不说话后,他看着看着就开始眼皮打架,但不好意思打扰在想事情的时砚,便想着自己再坚持一下。
结果坚持着就把自己坚持睡着了。
时砚放松身体,让小皇帝靠进自己怀里,虽然水墙能挡风沙,但到底没什么保暖的作用,他怕小皇帝这样睡会着凉,便将他搂进了自己怀里。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清新水汽,小皇帝这一觉睡得很香,但可能是心里还记挂着事情,没过多久,时砚便感觉怀中的身体突然一颤,小皇帝惊醒了过来。
“朕睡着了?”
小皇帝一脸懊恼,注意到自己是睡在时砚怀里之后更是脸红,他连忙挪了挪屁股,拉开距离。
时砚知道小孩儿脸皮薄,所以没有逗他,而是站起身,拂了拂自己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陛下可还要再看?”
李宵尘看了看天色,此刻早已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他心里一惊,不敢想宫人进屋发现找不到自己会是什么情形。
这时候也顾不上害羞,李宵尘拉住人鱼的衣袖,面色焦急:“我们快回去,宫人若是见我不在寝宫,就要惊动禁卫军和太后了!”
“那陛下抱紧了。”
时砚伸手将他揽在怀里,脚尖一点,轻巧地从屋顶上跳下,落到更低一阶的屋顶上面,然后飞速掠过,中途完美地错开了宫人经过和禁卫军的巡逻,在小皇帝寝宫后落地。
依旧是那扇窗户,李宵尘还没想好如何翻进去,他身后的时砚便已经伸手放在他腰间,稍一用力,就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唔……!”
小皇帝突然腾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从窗外出现在了窗户内,转过身,时砚正淡然地收回手臂。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时砚的目光好似在看什么洪水猛兽:“你、你怎么可以不经朕同意就抱朕!”
时砚从窗边树上随手掐了一枝花枝,递给看似生气实则害羞的小皇帝,嘴边噙着笑:“我知错,此花送给陛下,陛下可以不生我的气了吗?”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被送花,还是个男人,但他依旧伸手接了过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丝的惊讶和喜悦。
竟然这么容易就被哄好了。
时砚弯着眼睛看他,放任自己短暂地从眼睛里透露出缠绵爱意。
不过小皇帝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手中花枝上,等他再抬眼时,时砚已收敛了神色,爱意被他藏得很好,完全不会被小皇帝察觉到。
“陛下要接我住进来的承诺还作数?不要忘了。”时砚说完,展颜一笑,没等小皇帝再说什么,倏地转身从墙角消失。
李宵尘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院墙角落,才突然想起,他变为双腿的时间似乎要到了。
低头抿了下唇,他环顾四周,在窗边矮桌上看到了个花瓶,将里面宫人精心挑选放置的花拿出来,时砚送他的简单花枝放了进去。
盯着看了半晌,李宵尘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突然一声叩门的声音响起,吓了他一跳。
是大太监的声音。
“陛下,是否要吩咐御膳房备晚膳?您今日午膳便没吃,这晚膳不可再不用啊。”
李宵尘快步走到门边,啪地一下打开了门,和外面刚说外最后一句话的大太监撞了个正着,也吓了对方一跳。
“陛陛陛陛下。”
大太监见李宵尘紧紧抿着唇脸色凝重,连忙跪了下去,院中候着的一干宫人也忙不迭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望着跪了一院子的宫人,李宵尘从他们压得极低的脊背上看出了惧怕,他张了张口,问:“这是第几次叩门了?”
大太监跪在他脚边,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虽然不清楚小皇帝问这个做什么,但他此刻不敢有半分小心思:“回陛下,奴才、奴才这是第三次叩门……”
剩下的话李宵尘没有再听了。
三次,叩门三次没有得到回应,但没有一个人敢直接开门进去。
小皇帝突然笑了。
大太监和一众宫人更是深深将脑袋埋了下去,午时陛下便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处死了一个宫人,他们此刻害怕这是小皇帝发怒的前兆,任谁也不想当那个出头鸟,只能深深将脑袋低下去,祈求小皇帝不要第一个看见自己。
良久,太监宫女们跪到膝盖发麻,才终于听见了小皇帝的声音。
李宵尘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边不停颤抖的大太监,语气听不出情绪地说:“起来,去吩咐御膳房备膳吧。”
“是、是!”大太监如蒙大赦,其他宫人也松了一口气。
李宵尘没有再为难他们,淡淡说了一句“都起来”,便转身回了屋内。
这顿晚膳可以说是小皇帝自登基以来吃得最轻松的一餐了。
没有提心吊胆,没有怯懦自卑,侍奉的宫人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谨慎,试毒布菜都丝毫不敢马虎,小皇帝用膳的时候,他们敛眉低目地候在一旁,一点多余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终于,小皇帝吃饱了,他接过宫女递上的手帕擦拭嘴角,淡淡吩咐:“偏殿都收拾好了?那便今夜就将人鱼带过来吧。”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问道:“是,不过陛下是否要让禁卫军在那人鱼身上多缠几道铁链?万一半路发狂……”
“不必。”李宵尘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悦,“不可伤了人鱼半分。”
大太监心中一跳,立即躬身:“是、是,陛下放心。”
他转头去吩咐了禁卫军,按照小皇帝说的,一个字都不敢遗漏,禁卫军首领也知晓了白日发生的事,对小皇帝的态度也比之从前更加恭敬,绝不敢暗中动什么手脚。
*
时砚回到偏殿时恰好在入水前一刻双腿变回了鱼尾,他身上的衣衫也变回了鳞片,贴附在身上。
虽然他不需进食,但看守的侍卫还是每日都给他准备一盆新鲜鱼虾,时砚看了眼池子旁边还鲜活乱蹦的海鲜,确认自己没有半点食欲,就移开了视线不再看。
61这时候飘了出来,自顾自给时砚扫描了一遍,贴心提示道:“宿主,你现在的身体饥饿程度是15%,当达到30%的时候,可能会影响你的能力哦。”
他暗戳戳补充:“包括控水和变人的时间。”
时砚沉默了一下。
明明第一个世界受狐狸身体的影响,他对生肉并无抵触,但这个世界身为鲛人,反而不喜生鱼了。
问题一定不在时砚身上,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原主并不喜欢生的食物。
第69章 你是我的珍宝(9)一更 只有母妃对他……
时砚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了一番, 发现确实如此,虽然鲛人生活在深海,但并不是全然与陆地没有接触, 早在凡人们钻木取火烤熟食物的时候,鲛人就已经将这样的做法学了去,在海上的岛屿中找到枯木,生火烤鱼。
61“啧啧”感慨:“原来还是个挑食的物种,居然连烤鱼要撒佐料都学会了。”
时砚也弯了弯唇。
鲛人身体强悍, 许多剧毒之物吃了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也因为这一点,鲛人吃够了海里的鱼虾,将海岛上的各种植物也吃了个遍。
然后便慢慢发现一些东西可以直接入口, 一些东西则是可以在烤鱼时加上,使单纯的烤鱼变得味道丰富。
到了原主这一代, 更是几乎没多少鲛人吃生食了, 所以时砚才会面对活的鱼虾没有胃口。
时砚沉默:“……”
问题来了, 他要如何不被人发觉地, 给自己找做熟的食物吃?
去御膳房偷?按照原主一顿的食量, 怕是能将御膳房的存货全部吃光,隔天便能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还是要去宫外解决。
时砚这个身份身上半点钱财都没有,所以……只能暂时和小皇帝借一点了。
正思索着, 殿外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时砚侧耳听了两句, 知道是小皇帝派来的人。
不过这次的待遇可好很多了, 时砚装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本以为会和上次一般被五花大绑起来,但结果只是被一条锁链捆住腰间, 坐在铺满了软垫的轿辇中,被八个禁卫军抬了起来。
时砚借垂头的动作遮挡,微微挑了下眉,瞬间就猜出了这是小皇帝的意思。
*
时砚只知道小皇帝大动干戈修建偏殿,却不知道被建成了什么样,当身体滑入水中,禁卫军离开之后,他才有机会打量四周。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就能知晓小皇帝花费了多少心思,也难怪太后都坐不住想插一手了。
时砚现在身处的池子比之前那个大了两倍有余,且不是死水,一条涓涓细流从宫殿后穿过,似是从什么地方引来的天然泉水。
宫殿内的装饰也变了,池边有方便人上下的台阶,在旁边还挖了个凹槽,布置成软榻的模样,时砚只要双手一撑便能坐上去,鱼尾刚刚好浸在水里,软榻的深度也恰好符合时砚的体型。
但这也只占了宫殿的一半,另一半空闲的地方被放置了一些常人看不懂的家具,但时砚一眼扫过便知,那些是为他专门定制的,作用或许是……让人鱼解闷玩耍?
这间偏殿俨然已成为了专门为人鱼准备的房间,事无巨细,应有尽有。
时砚轻轻挑眉,没想到小皇帝会对这件事上心,更没想到他会将房间布置成现在这样。
水池不是纯粹的圆形,一边是延伸出去的长条状,刚好可以供时砚穿过,伸手就能碰到水池两侧的家具、摆件。
时砚正斜倚在一张摇椅上,鱼尾下半部分浸在水中,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矮桌上的小摆件,李宵尘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屏退了宫人,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便看到时砚一只手就将那复杂锁环解了开来,最后一个环扣落下,在小桌上发出叮当一声响。
小皇帝内心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挫败,他走过去:“这种东西对你来说是不是太简单了,很无趣吧。”
时砚坐的位置低,所以看小皇帝需要仰视,他抬起头,便恰好看到了小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小少年的心思十分好猜,但时砚故意没有点明,而是装作不理解地问:“陛下何出此言,我不觉得无聊。”
就算现在坐在这的是原主,也说不出“无趣”两个字来,深海里的生活比之这里更无聊,他活了多少年早就看腻了。
况且时砚觉得宫中的生活也挺有趣,有个可爱的少年帝王每日眼巴巴地等着你和他说话,闲得无聊了就给太后丞相添添堵,日子也蛮有意思的。
但这话不能和小皇帝说,时砚怕教坏了孩子。
眼看夜色已深,时砚开口送客:“陛下该就寝了,回去吧。”
“我……”李宵尘愣了下,才惊觉时间已经不早了,但他还磨蹭着不想离开,“明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明日朕派人帮你找来。”
他忽的想起禁卫军首领的汇报,说人鱼这些天都没有吃过一口东西,神色焦急:“对了,朕听说你多日未曾进食,是身体哪里不适?朕叫御医来给你瞧瞧。”
小皇帝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被时砚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诶,多谢陛下担忧,但我没事,只是不饿。”
“嗯?”小皇帝回过头来,神情不解。
时砚突然想到自己想要出宫觅食的想法,思索片刻,抬起头对他说:“我不需日日进食,因为每餐都吃很多,不知陛下可否借我些银钱?”
小皇帝愣了下:“你要银钱做什么?”
身为一朝皇帝,李宵尘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了,国库里金子都是随意堆放着,他随时可以取用。
时砚勾了勾唇:“暂且保密。”
“不过我答应陛下,用到银钱的时候,带陛下一起去,可好?”
李宵尘前一刻才暗下去的眸子刷地亮了起来。
*
不过隔天没能实现这个约定,因为小皇帝在养心殿见到了御史大夫,开始了又一次的学习。
“陛下,老臣这些天未能找到机会来见您,不知上次留的课业陛下完成得如何了?”荆大人抚着自己的胡子,苍老的面容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李宵尘站起身,点点头:“老师不必忧心,我都做完了。”
“那便好,那便好。”荆大人一连说了两遍,然后才翻开书卷,“今日我们便来讲一讲……”
小皇帝在养心殿听荆大人授课的时候,时砚透过水镜看到了这一幕。
关于小皇帝的成长,他其实不想拔苗助长,但奈何他手握剧本但旁人没有,所以也没有理由去阻止小皇帝的学习,毕竟在保皇党看来,小皇帝现在急需成长,不然总有一天会被严家吞没。
李宵尘在养心殿兢兢业业地和御史大夫学习,而时砚这边则显得分外清闲。
当他搬至小皇帝的偏殿后,小皇帝可以说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宫人们不敢随意来打扰他,连供给的吃食都精致了不少。
比如现下时砚面前这一盘葡萄。
附属小国进贡,每年只有一点点,宫中皇帝和太后分一大部分,剩下的赏给德高望重的大臣,以示陛下隆恩。
然后小皇帝的这一份便出现在了时砚桌上。
想也知道一定是小皇帝亲口吩咐的。
61酸酸地打趣他:“瞧瞧,人家自己都不吃,也得先供着宿主你,我都怜爱任务目标了。”
小可怜,被他家宿主一忽悠就掏出真心相待,唉。
时砚捏起一粒葡萄,手指用力,砰地一声砸在61的身上:“用得着你怜爱?”
61委委屈屈地接住葡萄,本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一下子塞进了嘴里:“唔,不愧是御贡的葡萄,好甜。”
61这种高科技智能系统可以吃东西,还能消化,所以时砚看了他一眼便随他去了。
反正也吃不坏肚子。
不过三颗之后时砚便截住了61蠢蠢欲动的手,将他弹回了系统空间。
“少吃点,又不是给你的。”
61无能狂怒:“啊啊啊小气鬼宿主!”
*
时砚确实小气,不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小皇帝。
学习了一天感觉头昏脑涨的李宵尘回到寝宫,第一件事不是让御膳房布膳,而是先来到了时砚所在的偏殿。
推开门,便见时砚早有预料地看了过来,李宵尘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下,然后快步来到他身旁。
时砚在水池里泡着,小皇帝就蹲在池边,但这样还是比时砚高一些,所以得低头看他。
李宵尘搓了搓自己的脸,语气略显低落:“时砚,朕今日被老师批评了。”
荆大人自是不敢像教旁的学生那样指着鼻子骂,但小皇帝学习得实在吃力,荆大人少不得要说两句,虽是殷切希望,但无形中给了小皇帝许多压力。
时砚知晓他的辛苦,但并未对此事做出评价,而是伸出手指在他眉间轻轻点了一下。
微凉带着水渍的手指在李宵尘眉间留下一点水痕,小皇帝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顿感头脑轻快了不少,疲倦之感也褪去了很多。
他一脸惊喜地看向时砚:“这是如何做到的?”
时砚笑而不语,将盛着葡萄的盘子推到他手边,小皇帝这段时间在时砚面前愈发不设防,处处都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所以看到清甜的葡萄便没忍住,捏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
李宵尘上了一天课又累又渴,不知不觉吃了好几颗葡萄,时砚也没制止,所以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吃下去了一小半。
他连忙将盛葡萄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推到时砚面前:“这是给你的,朕吃光了你就没有了。”
“无碍。”时砚莞尔,“陛下处理公务外加上课辛苦了,我不饿,陛下多吃点吧。”
“不过还是要留着些肚子用晚膳,切勿贪食。”
时砚手指轻敲在小皇帝头顶,李宵尘愣了下,在他的印象中,只有母妃对他做过这个动作。
幼时的小宵尘调皮贪玩,被母妃抓住后便会被敲一下头顶,警告他下次不许再犯。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小皇帝自知失态,连忙攥着袖子捂住眼睛,试图在时砚发现前将眼泪都擦净。
时砚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放在小皇帝头顶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没有说什么“是不是想母妃了”的废话,而是转而提起了小皇帝一直很感兴趣的一件事。
“不是想问我要银子做什么?明日带你出宫玩好不好?”
第70章 你是我的珍宝(10)二更 你怎可唤朕……
因着时砚的一句承诺, 李宵尘的期待被吊了起来,转天他结束了早朝,正要回宫找时砚的时候, 突然被荆大人拦住了去路。
“陛下,臣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本已走远的严丞相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皇帝一眼,荆大人注意到了皇帝的脸色变化,倏地回头, 恰好捕捉到了严丞相还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两个老臣互相对视一眼,丞相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荆大人的脸色难看起来。
但他还是坚持要与小皇帝商议。
李宵尘见他面露焦急,意识到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事, 思虑片刻,便点头应允了。
两人去了御书房谈话, 谈话内容别人不得而知, 而李宵尘再度出现在时砚面前时, 已然过了午膳的点。
李宵尘看起来很疲惫, 他蹲坐在地上, 也不顾地上脏不脏、有没有水渍,语气低落:“时砚,你知道御史大夫和朕说什么了吗?”
时砚摇了下头。
时砚尊重小皇帝的隐私, 所以并不是每次他与大臣谈话都会隔空看着, 所以并不知道今日御史大夫在下朝后拦住了小皇帝, 也不知道他们在御书房里究竟谈了些什么。
“荆大人说……西北边城的旱灾迟迟得不到缓解, 连月不降一滴水,百姓的吃住都成了问题。”李宵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茫然, “他说……若再不派人妥善赈灾,流民便会发生暴动,届时一定会往京城的方向来……”
“到时,京城大可闭门锁城,但那些跋涉千里的百姓则会在城外活活饿死……”
“可是、可是朕已经应下了丞相的请奏,他说会派人妥善处理,可为何还……”
时砚从水中跃出,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他坐在这里的高度刚好和小皇帝坐下来差不多,便伸手绕过他的后背,安慰地拍了拍。
“陛下是想问,为何丞相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却没有处理好此事,对吗?”
李宵尘讶异地抬眼看向他,十分惊讶他居然能通过寥寥几句便猜到自己想说的话。
时砚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皇帝的发顶,说道:“陛下,你要知道,有些人的欲念是无休止的。”
“就比如丞相,他借陛下之手为严家牟利,为自己敛财,”时砚顿了下,好让小皇帝消化这些信息,“他一开始想要的东西也许只是名和利,但时间久了,人的欲望便会越来越大,所以次次都要牟利,甚至,”
“觊觎这个位置。”
最后一句时砚说的很轻,但还是在小皇帝心底敲下了重重一击。
看着李宵尘呆愣在原地的模样,时砚叹了口气。
“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真的吗?”
小皇帝瞬间抬起头来。
时砚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小皇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他其实不笨,只是被赶鸭子上架地架上皇位,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学,没来得及准备,所以初期才会被丞相架空了权力。
而时砚的出现,势必要帮小皇帝将权力一点一点收拢回来。
而这第一把刀……
就冲向丞相吧,谁让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欺负小皇帝了呢。
时砚就是这么偏心自家人。
“好了,此事还需你和荆大人商议细节,要想做成少不了他的配合,现在他大约刚刚出宫,今日不宜再见了,以免打草惊蛇。”时砚道。
小皇帝现在对他的话可谓是深信不疑,点了点头:“好,明日我找机会将老师留下,商谈此事。”
见他心情缓和了不少,时砚笑了下,道:“去换身不带龙纹的衣服,带你出宫玩。”
李宵尘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站起身就往寝宫跑去。
等他再次出现在时砚面前时,已然换了一身装束,青绿色的袍子,脑后插着一只碧玉青竹簪子,手上还拿了把镶玉的折扇,活脱脱一个世家小公子模样。
时砚已经变回了双腿等他,身上还是那件深蓝外袍,头发因天生卷曲而无法束起,便全部披在脑后,独留几缕在身前,编成了小辫子。
不过时砚是不会编这些的,他交给了61做,结果意外的还不错。
其实也不是时砚想打扮成这样,只是鲛人的样貌本就不似盛朝人,他的一头卷发也无处可藏,所以他只好往异邦那边人的模样打扮,这样就算被问起来也可以编造一个身份。
小皇帝却是对他的小辫子很感兴趣,大胆地上手碰了碰:“好精致的装饰,是你变出来的吗?”
时砚顿了下,淡淡“嗯”了一声。
编辫子时61往里面夹了根浅色的银丝,用来固定头发,也增添了一丝亮点,远远看去就像发丝在发光,这在盛朝是没有出现过的辫子编法,也怪不得小皇帝好奇。
时砚在心底质问61:“你的恶趣味?”
61气不过:“什么叫恶趣味?这是我按照精心挑选的教程一点点编出来的!”
可怜他一个高科技智能系统,在宿主这里被要求当编辫子机器也就算了,编好了还被嫌弃。
真是没天理。还有没有统管了!
*
和上次似的,小皇帝交代了宫人不许进寝宫打扰他,然后被时砚揽着用轻功飞上了屋顶,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李宵尘已经可以在时砚快速前进的时候分神去看底下的景色了。
他们出宫这段路要经过御花园,但李宵尘没去过,他从登基后便被丞相和太后控制着,没机会、也没心思去做别的事情。
小皇帝看着看着,突然抬起头,悄悄看向时砚。
自从这个人出现在他贫瘠的生活中,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时砚就像天神赐给他的一道奇迹。
*
李宵尘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他们走到哪了,直到时砚松开了放在他腰间的手,才发觉自己已经双脚站在了地面上。
他怔怔抬眼,面前已然没有了皇宫的高墙,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路。
道路两旁尽是摆摊的小商贩,还有逛街采买的百姓们,他们可能衣着不同,有人穿着富贵,有人粗布裹身,但相同的是脸上都挂着笑,整条街都充斥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李宵尘久久回不过神来。
最后还是因为他们站在道路中央挡路了,时砚拽着他的袖子将人带到一旁,给过路的车架让开空间。
“怎么,看傻了?”
时砚伸手在他额前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李宵尘呆呆地摸了摸自己额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眼中迸发出光彩。
“朕从没逛过集市!”
小皇帝刚说完这句,时砚便伸手在他嘴上虚虚捂住了,整个人俯下身来靠近他耳侧:“陛下在外面不可再自称‘朕’,知道吗?”
小皇帝自知刚才失言,忙点了点头:“朕、我知道了!”
“好。”时砚嘴角微勾,又道,“在外身份不可暴露,无事最好不要直呼姓名,陛下换个称呼?”
小皇帝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下:“确实如此,那我们不如以兄弟相称,怎么样?”
时砚沉默了一下:“也好。”
虽然他们长的不像,时砚着装又像是个外邦人,但生人面前不必解释,熟人……若是遇到小皇帝的熟人,也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这个念头刚刚放下,时砚就又生起了逗孩子的恶趣味,他勾了勾小皇帝的下巴,笑着说:“那……叫声哥哥来听听?”
小皇帝被他勾的下巴痒,眼神闪了闪,但还是乖巧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嗯。”时砚眼中笑意更甚,低声凑近他道,“那我叫陛下什么,宵宵?”
那两个字一出,李宵尘瞬间觉得气血上涌,脸上头上都烧了起来。
“你、你怎可唤朕小名!”
“嗯?”时砚还真不知道这是他小名,不过想来是他母妃生前才会叫的,于是便收了心思,“抱歉,我无意冒犯,那我唤陛下陈宵罢。”
“……”
小皇帝低着头沉默。
时砚以为是自己玩笑开得过分惹出小皇帝的伤心事了,颇有些懊恼,他正要再度道歉,余光却瞥见小皇帝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袖口。
李宵尘抬眼看他,双眼有些许泛红,但十分不明显,他定定地看着时砚,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小声说:“不必改。”
时砚一时没反应过来:“嗯?陛下何意?”
小皇帝忍着羞臊,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不必改了,朕喜欢听你唤朕的小名。”
母妃过世后再也没人这么唤过他,时砚刚才猝不及防地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李宵尘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惊讶,而是想念。
想念这个名字,想念那个再也不会叫他“宵宵”的人。
*
“好了,宵宵不哭,我们今日出来就是来玩的,开心一些。”时砚摸了摸小皇帝的发顶。
小皇帝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时砚的声音好温柔,虽然和母妃的声音完全不像,但他听到之后还是会有一瞬间地失神,仿佛母妃还在他身边,看着他顽皮,然后笑着训斥上一句:“宵宵,不要闹了。”
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李宵尘抬眸看向时砚:“你不是有事要做?先去办你的事情吧,逛集市不急。”
时砚笑了声:“倒也不是大事,不过既然你好奇,那就先过去吧。”
他提前给小皇帝打了个预防针:“一会儿不要表现得太惊讶。”
但即便是时砚这样说了,当小皇帝看到那满满一桌都快摆不下的饭菜时,还是惊得嘴都合不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