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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雪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谢园,长好院。


    灯火通明,廊下仆从来往匆匆,个个面色凝重。自谢廷玉被抬回后,整座院落便笼在一片肃杀之中。


    最先闻讯的韦风华一面沉着指挥下人备热水,取药材,急召府中所有医师,一面穿过月色斑驳的梅园,疾步来到主院。


    他在雕花门扉前驻足,指节轻叩:“家主,少主人……她出事了。”


    话音未落,屋内灯火骤亮。


    门扉洞开处,谢清宴一袭素袍立于月影中,见韦风华面色异常,她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门框,“何事?”


    “身受贯穿伤,前胸至后背被利刃穿透,大腿后侧亦遭重创。”


    韦风华喉头滚动,倏然撩袍跪地,额头触上青砖,“医师说,那刀上淬了剧毒……而且……而且……”


    谢清宴扶在门上的手骤然收紧,“说下去。”


    “若…若三个时辰内……寻不到解药……”韦风华全身颤抖,最后那几个字死死吞在喉咙里,不再说下去。


    三个时辰,何其艰难?三个时辰,何其紧迫?


    且先不说这毒药由何制成,纵使知晓配方,便是翻遍整座建康城,三个时辰内也未必能找到解药。


    谢清宴见韦风华仍跪地战栗,沉声道,“还有何事,一并


    说了。”


    韦风华抬头,双目赤红,“少主人身上的伤口极深,即使找到解毒之法,若无神医妙手缝合,日后…怕是再难策马挽弓。”


    字字如刀,剜在谢清宴心头。


    若没了健康的体魄,何来上马驰骋疆场的豪情,何来挽弓射月意气风发的模样。


    “持我令牌,速去宫内,召太医署全体医师入府。”谢清宴声音沉冷如铁,“尤其要请到精于针灸缝合的鲍姑。我这便去看廷玉。”


    在大周,官职位高至三司行列者,享有奏请宫中太医署救治的特权。


    她刚迈出一步,忽闻身后一声哽咽呼唤:“妻主…”


    谢清宴回首,见谢主君倚在屏风旁。昏黄灯影下,他面色惨白,眼中强忍的泪光闪烁如星。


    “辨微,你何时醒的?”


    谢主君握住她的手,“妻主与风华说话时便醒了。”


    他指尖冰凉却坚定:“我随你同去。”


    夜色深沉中,一行人匆匆而至。谢清宴目光扫过院前众人。三位女郎衣襟染血,最边上并肩立着两位儿郎,是王栖梧与袁缚雪。她眸光微滞,旋即恢复如常。


    “谢大司徒夜安。”


    王兰之端正行礼,“廷玉正在内室救治。”


    崔元瑛一改往日的不着调,罕见地神色肃穆,“晚辈已召集崔园中的所有医师,希望能尽一份绵薄之力。”


    “有劳。”


    谢清宴略一颔首,携谢主君步入内室。


    袁望舒静立廊下,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方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流云纹药盒,对袁缚雪道,“这是我珍藏多年的逆鳞丹,不知对此伤情是否有帮助,你拿进去试试吧。”


    袁缚雪接过药匣,挽起衣袖疾步入内。


    王栖梧自王兰之离府缉凶便未曾安枕,闻讯即刻赶来。他瞥见袁、崔二人衣上血迹,悄声问,“阿姐,你身上也血迹不少,可有伤?”


    王兰之摇摇头,轻声道,“无碍。你若想进去探望,切记轻声,莫惊扰大司徒。”


    王栖梧乖巧点头,轻手轻脚地进去。


    内室肃穆非常,数位医师跪伏榻前。


    谢廷玉的伤口已被温水细细清理,那些被血浸透黏在肌肤上的衣衫,都被小心剪开,散落的布料上留着参差的剪痕。


    谢主君强自镇定,却在看到托盘里那件血迹斑驳的劲装时,仍是忍不住泪洒当场。他轻轻掀开被角,左臂包扎处渗出的点点猩红更是刺痛他的心。


    他颤抖地翻开劲装,忽从内袋摸出一张被血浸透的平安符。举到烛光下细看,上面隐隐显出慈恩寺三个字,他心头猛地一亮,即刻从屏风后转出,与韦风华一同往主院赶回去。


    外头,数十名医师正与谢清宴低声交谈。


    “大司徒恕罪,令爱所中之毒,小人惭愧,只能辨出其中混杂数十种毒性。世间毒物千万,蛇毒,草木毒,矿物毒等等。单是蛇毒便有数十种,何况百种草木之毒。”


    另一人接道:“若有足够时日上山采药,一一试来,或可有望。只是……”


    谢清宴眸光微沉,“你接着说。”


    “毒素已随血脉深入,伤口周遭紫红,内里肌理发黑,可见此毒猛烈,小人等实在无能为力。”


    袁缚雪适时上前,呈上药匣,“诸位不妨验看此药。晚辈观其成分含雄黄,礜石,曾青,恰可解矿物之毒。”


    一人接过,用小银刀微微剜去一小块,放在鼻下闻,一脸惊喜道,“袁公子慧眼!此药确能化解矿物毒性。”


    另一人却叹息摇头,“但伤口处可见蛇毒迹象。此药,只能解三分,难除根本。”


    袁缚雪提议道,“虽不能解,但至少能暂缓毒性蔓延,为廷玉娘子减轻少许痛苦。晚辈适才会些针灸之术,可先刺络放血,引部分毒素流出。诸位以为如何?”


    谢清宴听到廷玉娘子四个字时,不由眼神又扫视袁缚雪几下,见他只是静立在那儿,不卑不亢,毫无任何心虚地迎上自己的目光。


    “诸位医者以为如何?”谢清宴语气沉肃问。


    众医师相视片刻,最终推举一人禀道,“谢大司徒,此计虽可行,却也只能暂缓毒性。还需等太医署诸位大人前来会诊。”


    “已派人去请了。”


    得到首肯后,袁缚雪利落地挽起广袖,净手焚香。他从随身药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又将逆鳞丹化入温水,小心喂入谢廷玉口中。


    银针起落间,谢廷玉肩头已布满细密针阵。黑色血珠缓缓渗出,袁缚雪不时用素帕轻拭,额间渐渐沁出薄汗。


    与此同时,宫中婆娑阁。


    姬怜猛然从沉睡中惊醒,手背触及额间一片冰凉汗湿。寝衣紧贴身躯,竟是被冷汗浸透。他捂住心口,莫名悲恸如潮水般涌来,指尖触及眼尾,指缝上的水泽令他一怔。


    这是泪?


    他为何突然落泪?


    心头如被重锤击打,一下又一下,痛得他喘不过气。


    绛珠见姬怜下榻时身形不稳,急忙上前搀扶,“殿下可是要饮茶?奴这就去准备。”


    “不必。”姬怜五指紧攥胸前衣料,指节泛白,连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我…心口闷得慌。今夜王医师可在太医署当值?”


    “应当是在的。”


    “我要亲去一趟。”


    绛珠不解地取来外袍为他更衣,“殿下若要问诊,遣人传召便是,何须亲自动身前往?”


    “我……我不知。”


    姬怜话音未落,又一滴泪无声滑落。他抬手轻触脸颊,自己都怔住了。


    他低声喃喃,“不知为何心闷得厉害。不若外出走一趟,多唤几个护卫掌灯便是。”


    待姬怜踏入太医署时,王叔和正伏案疾书。见帝卿亲临,他慌忙起身行礼,“夜深露重,殿下何必亲自前来,遣人传唤便是。”


    “无妨。”


    王叔和引姬怜入内室,放下竹帘隔断内外。三指搭脉片刻,温声道,“殿下只是心绪不宁,待下官配副安神的……”


    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谢大司徒急召太医署!鲍医师可在?”


    “老身在此。”一个苍老女声应道,“何人受伤?”


    “谢大司徒爱女重伤,急需鲍医师施针缝合!”


    “这……”


    哗啦一声,竹帘猛地被掀起。众人愕然回首,只见姬怜立在帘前,眼角红得发透。


    “下官拜见帝卿。”众人连忙行礼。


    姬怜上前一步,难掩嗓音里的颤抖,“你们方才可是在说谢廷玉?她怎么了?”


    那仆役俯身再拜,“回殿下,我家娘子追捕贼人时遇袭重伤。奴奉家主之命,特来请鲍医师救命。”


    “伤……”万千思绪在姬怜心头翻涌,他艰难地挤出问话,“可会危及性命?”


    那仆役亲眼目睹谢廷玉浑身是血被抬回的场景,却不敢直言性命垂危,只含糊道,“小人不知详情,只是奉家主之命来请医师。”说罢匆匆带着太医署当值的众医师离去。


    姬怜追出门外,只见谢氏车驾已消失在夜色中。仆役惊惶的神色,顷刻空荡的太医署,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我要去谢园!”


    绛珠急忙阻拦,“殿下,深夜贸然出宫,于礼不合啊!”


    “让开!”


    姬怜怒喝一声,刚要迈步却被心口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得踉跄后退,五指死死扣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王叔和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殿下保重,太医署精锐尽出,必能……”


    “必能什么?”


    姬怜惨然打断,眼中血丝密布,“若非生死关头,何须倾巢而出?”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手,“都给我让开!”


    绛珠张开双臂拦在宫门前,声音发颤,“可明日圣上问起,殿下要如何解释这深夜私访臣子府邸?殿下要为自己着想呀!”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将姬怜生生钉在原地。他赤红着眼眶望向绛珠,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为何不能去看她?”


    “她生死未卜之时…”


    “我竟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姬怜颓然跪坐在地,紧紧攥紧胸口前襟处,一片褶皱泛起,一滴,两滴,三滴的泪从眼尾滴落,砸在青石砖上,呜咽哭声渐渐漫开,“为何不让我去?”


    他浑身颤抖,破碎的气音飘在空中,“若她睁眼时看不见我,她该有多失望啊!”——


    作者有话说:今日周六,被迫回去加班6小时,下了班一直在写,只能写这么多了……难过,我好想长出八根触手


    第82章


    都滞涩难通。……


    待太医署众人匆匆赶到时,袁缚雪已为谢廷玉灌下整碗逆鳞丹,又施针逼出部分毒血。


    但,即使如此,收效甚微。


    谢廷玉呼吸细若游丝,面色惨白如纸,唇上紫黑之色未褪反深,情势显然又危重几分。


    袁缚雪默不作声地收好银针,取帕轻拭她额间冷汗。旁人只见他神色如常,唯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施针时指尖是如何颤抖难控。


    行针多次,从未如此刻般如履薄冰,若是有一针错误落下,都可能断送她最后生机。


    他起身,朝诸位抬手一礼,“缚雪已竭尽所能。奈何廷玉娘子伤毒交攻,还需等待太医署的医师们合力施救。”


    话说此时,四位医师从外头疾步而入。


    为首那位童颜鹤发,脊背微有些佝偻,但面上双眸眼神矍铄。她拱手朝谢清宴一礼,“下官见过谢大司徒。敢问令爱所在何处?”


    谢清宴引袖相邀:“有劳鲍医师,请随我来。”


    鲍姑净手后俯身检视,先翻看谢廷玉眼睑,又仔细查验胸前与腿后的伤口,最后三指搭脉,闭目凝神片刻。


    她转身对谢清宴道,“令爱伤势虽重,尤其胸腹贯穿伤与腿后撕裂伤,但老身现可施针缝合,假以时日调养,当能痊愈。”


    她与同来的张秀姑交换了个眼神。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医师上前一步,银发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但,令爱身上的毒势凶险,纵使此刻回太医署配药救治,只怕也是回天乏术。”


    “且细看此毒,伤口周身泛黑,令爱额间皱眉不消,老身猜此毒应是掺了具有梦魇之效的梦魂引,可令中毒者身陷幻境却不知,再慢慢渗透其五脏六腑蚀骨噬心。”


    话音未落,满室寂然。王栖梧霎时红了眼眶,袁缚雪静立榻前,目光死死锁在谢廷玉惨白的脸上。


    张秀姑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万物相克,天下也并非没有奇药可解。”


    她略一思索才道,“先帝在位时,曾得三枚可解百毒的奇药。一枚自用,一枚赐人,最后一枚随葬。”


    抬眸看向室内众人,张秀姑重重叹了口气,“得赏赐此药的那人早已于十年前殒命边疆沙场上,即便此人在,但她行事张狂肆意,恐怕也找不到这枚药在何处。”


    听闻此言,谢清宴顿感无力。自她执掌陈郡谢氏以来,向来勤勉经营,竭尽全力将诸事纳入规划,即便途中偶逢挫折,亦能从容化解,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头压着天塌地陷般的沉重,几乎喘不上气。


    谢清宴阖眸沉思片刻,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清明,对各位医师一礼,“有劳各位医师今夜前来救治。请鲍医师为小女缝合伤口。”


    目光掠过榻上之人时,掩在广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此次鲜卑人贩之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心底甚至隐隐翻涌着一股冲动,恨不得此刻便提剑闯进去,寻遍所有牵涉其中的世家,将其就地斩杀。


    “诸位且慢——”


    外头一清泠声传来。


    谢主君提着衣摆疾步而入,目光灼灼地望向谢清宴,“妻主可还记得廷玉周岁宴的情形?”


    “自然记得。辨微为何有此一问?”


    他转而急切地询问张秀姑,“敢问医师,当年获赐灵药的可是王璇玑王校尉?”


    张秀姑面露惊色,连连点头:“正是!”


    谢主君从怀中取出一个嵌玉锦盒,郑重地双手奉给张秀姑,“当年廷玉误食毒菇,幸得王校尉赠此灵药。当时只用了半枚,余下的一直妥善珍藏至今。”


    张秀姑连忙接过锦盒,仔细查验后欣喜道:“大善!令爱果然福泽深厚,谁能想到王璇玑校尉当年善举,竟在今日再现!”


    众人立即将灵药化入温水,小心喂谢廷玉服下。


    鲍姑雷厉风行地屏退闲杂人等至屏风后,正要唤助手时,袁缚雪主动请缨,在一旁递针送线,配合施救。


    外间众人焦灼等待。


    谢清宴将谢主君引至一旁,低声问道:“辨微怎会突然想起这枚灵药?”


    谢主君目光仍不时望向屏风内,同样也是小声回答:“妻主有所不知。自周岁宴那日后,我便将余药仔细收好。当年王校尉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在慈恩寺为她点了长明灯,还特设一间偏室供奉她的塑像。本是为廷玉积福,从未声张。”


    他取出那张染血的平安符:“方才在血衣中发现此物,才猛然想起此药。”


    “原来如此。”谢清宴了然颔首,紧握他的手,“那平安符想必也是你准备的吧?辨微有心了。”


    谢主君却出乎人意料地摇摇头,“非也。”又疑惑,“我还以为是妻主求来的。”


    谢清宴一怔,“那是廷玉自己去求来的?”


    袁望舒双目紧盯着内室,心中如火焚般煎熬。崔元瑛见她神色真切,破天荒地未出言讥讽。


    整整一个半时辰后,鲍姑才抹去额间冷汗,尽管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她手上动作却始终稳健如初。最后一针收线时,她长舒一口气。


    众人焦急等待下,谢廷玉唇上的紫黑已褪去大半,渐渐恢复血色。


    张秀姑见状连声喜道,“救回来了!救回来了!救回来了!”


    众医师齐齐向谢清宴躬身,“恭喜大司徒!”


    这枚小小的灵药,经由王璇玑之手赠予谢廷玉,十余年前救她一命,谁曾想今日又如回旋镖般,再次救她于生死边缘。


    细算起来,这算是王璇玑第二次救下谢廷玉的性命。


    谢清宴诚挚地朝医师们回礼,“今夜多亏诸位妙手回春。现下已夜深,再归程怕已是不便,不如就此歇在谢园。”


    她转头吩咐韦风华,“去准备厢房,再让厨房备些膳食送去。”


    随崔元瑛来的医师自然是可以歇息在谢园,但是太医署的医师却命很苦地需要即刻赶回宫中当值,谢清宴只得命人备好马车食盒,又特意备下厚礼送往各位太医师家中。


    行至王兰之面前,谢清宴整衣正冠,深深一揖,神色温肃,“当年蒙王璇玑校尉赠药,今日又得此灵药相救。陈郡谢氏再承琅琊王氏恩情,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王兰之连忙侧身避礼,同样深深回揖,“大司徒折煞晚辈了。晚辈与廷玉义结金兰,且王姨母当年善举今夜得报,皆是天意使然。此乃福报循环,大司徒实在不必如此。”


    二人又推让几番,王兰之这才领着王栖梧告辞离去。崔元瑛见状,也随后告辞回府。


    袁缚雪见人都散得差不多,这才行到谢清宴面前,目光恳切,“暴动之夜蒙廷玉娘子相救,缚雪方能苟活至今。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蒙大司徒允准,缚雪愿在廷玉娘子养伤期间,记录病况,施针调理,助她早日康复。”


    谢清宴如今四十有余,阅人无数,又历经世事,哪里看不出袁缚雪藏在身后的小心思。自今夜他踏


    入长好院,到主动提出施针,那点属于年轻儿郎的情意,早已明明白白展露无遗。


    但她只是淡然颔首,“不知袁大司农可知此事?”


    “此乃缚雪私愿,与母亲无关。”


    “既是你诚心相请,那便算作谢氏聘请袁三公子为廷玉诊治,每次诊金自会奉上。”


    听到谢清宴应允,袁缚雪难掩眸中亮意。抬眸间,水光微动,朝谢大司徒行礼之后,便与袁望舒一道回府。


    主园内,灯火通明。


    管家早已在窗洞下等候多时,见袁望舒归来,忙迎上前挤出一丝笑意,“家主已等候多时,还请娘子随小人前去。”


    内室烛火幽微,袁照蕴转身时,跳动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她冷眼扫过袁望舒衣上早已干涸的血迹,“结果如何?”


    袁望舒平静道:“天不遂母愿。谢廷玉福泽深厚,命不该绝。”


    “解药从何而来?”


    “是已故王璇玑校尉当年所赠。那日周岁宴,想必母亲也在吧?”


    短短一句,勾起了袁照蕴的回忆。她眼神一暗,“你待如何?日后要与谢廷玉如何相处?与我如何交代?”


    “母亲。”袁望舒抬眸,目光澄澈,“女儿既已成家立业,自有权择友而交。我不会因此疏远她,但也绝不会助您害她。”


    “夜已深,母亲早些歇息,女儿告退。”


    人声渐远,袁照蕴独倚窗前良久。忽而转身行至书案后,俯身摸索片刻,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书册。


    这是袁天鸾离建康前留下的手札,记载着她辅佐帝王时的种种预言,以及对袁氏百年运势的推演。


    按在案角处的指节收紧,一行字映入眼帘,“袁氏百年无登顶之运,然若能持谦守静,尚可香火绵延。切记,戒贪戒妒,方得长久。”


    袁照蕴静默半晌后,猛地将书册一掷,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面,几张书页哗啦啦地掉落。


    王璇玑,王璇玑,又是王璇玑!为何此人都早已死透了,还能如此阴魂不散?


    袁照蕴呼吸陡然急促,踉跄跌坐在凭几上。她抬眸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仿佛又回到了袁天鸾离去的那一日。


    “过来。”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只觉这位三十余岁便满头白发的族人有些特别。母亲曾说,这是族里最有慧根的人,可惜一头扎进方外之术,窥破天机太多遭了反噬,才落得满头银发。


    “我方才见到你偷拿了别人的功课,拿出来。”


    小孩梗着脖子不动。


    袁天鸾沉着脸,从她背后强行抽出一卷竹简。瞥见上头王琢璋三字,摇头道,“若不服输,就该堂堂正正赢过她,而非行这等龌龊事。”


    袁照蕴不屑地别过脸,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面颊扳正。


    袁天鸾凝神细观:“吊梢眼,三白多,主心狠手辣。耳垂丰润,倒是富贵相。”


    她大叹一声,轻拍孩童面颊,“我粗略一观,你命里将来必掌袁氏权柄。但即使你权倾一族,且记住一点,多行不义必自毙,莫要深陷泥潭。”


    说罢,她翻身骑上那头老青驴,晃晃悠悠地出了建康城门,再未回头。


    夜风穿窗掠过,烛焰猛地晃了晃,将袁照蕴从回忆中惊醒。


    她俯身拾起落地的书页,指腹不经意被纸缘划破。殷红的血珠渗出,在戒贪戒妒四字上晕开一片。她垂首望着那抹血色,心底泛起寒意。当年设计斗倒王琢璋,除去王璇玑,原以为能为袁氏扫平障碍,可如今谢氏偏又后来居上。


    难道,那袁氏百年无登顶之运的预言,当真无法破除?


    日头从东方升起,一缕金线从云层后透出来,斜斜落在床榻边。谢廷玉虽已转危为安,却仍未睁眼,贴身侍从端着铜盆立在榻前,指尖捏着一方湿帕,轻轻点过她泛着干纹的唇瓣。


    刚过巳时,一辆车驾便自宫门疾驰而出,越过朱雀桥,直奔乌衣巷而去。


    谢府门房远远望见车驾,忙不迭遣人通传,又捧着马凳快步迎上前去。


    车帘掀起,先探出身的是姬洵,随后才是姬怜。


    姬洵回眸,见姬怜面色苍白如纸,纵使敷了脂粉遮掩,眼尾那抹绯红仍似三月桃花般醒目。


    她轻声道:“小叔既身子不适,何不在宫中静养?待洵儿探望过老师,自会去婆娑阁向您细说。”


    “既然是有心探望,怎可借她人之势?这位谢大人曾救我性命两次,自然是要当面探访,以表寸心。”


    “小叔所言极是。”


    谢清宴听闻姬洵来探望时,心下觉得是谢鹤澜所示意,但又听闻姬怜也跟着来,颇有些诧异。待见到姬怜面上那副神情时,更觉莫名费解。


    为何这位帝卿殿下倒像是方才大哭过一场?


    “臣谢清宴见过两位殿下。”


    姬洵急忙抬手虚扶,“太傅不必如此。谢少保教授我骑射,自是我的老师,身为学生自然是要看望的。”


    谢清宴身兼数职,其中还担任太傅一职,负责教导姬洵经史子集,治国方略等等,故和姬洵也算是相熟。


    “不知老师伤势如何?”


    “回禀殿下,经由太医署医师救治后,已脱离险境,只是尚未能醒转过来。”


    “爹爹卯时便听闻老师伤重,可惜身份受限,只得托我前来探望。”姬洵牵着姬怜的手,“小叔也曾两次受过老师恩惠,故而特地与我同来。太傅,我们能否进去看看老师?”


    “那是自然。”


    姬怜向谢清宴欠身一礼,抬步便往里走。甫入内室,一股厚重的苦药味便裹着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屏息,绕过屏风,一眼便望见榻上之人。


    往日里总爱凑在他跟前逗弄,眉眼带笑的人,此刻竟了无生机地躺着,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紧阖着,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


    心口那股闷痛感又再一次翻涌而上,像被人硬塞进一团浸满冷水的棉絮,沉得压着肺腑,堵得他连气息都滞涩难通——


    作者有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


    一章、十七章、七十章都有提到过这个药丸。算是一个伏笔彻底填补完成了。


    王璇玑估计也没有想到,附身她人后,自己还能再救自己一命。哎嘿~~~[眼镜]


    第83章


    姬洵见姬怜眼眶又泛起水光,只当他是见救命恩人伤重而心痛,反而过来宽慰他,“小叔莫哭,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熬过这此难关的。”


    她见姬怜神色依旧郁郁,又劝,“小叔自晨起在蓬莱殿便心神不宁,如今既得见老师,合该稍慰心怀才是。”


    姬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黏在谢廷玉苍白的脸上,连她唇角未擦净的药渍都看得分明。他多想坐到榻边去,可内室除了姬洵,还有两个侍从守在床前。


    那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体现,只是默默地将帕子打湿,不停擦拭谢廷玉干裂的嘴唇,可姬怜看着,却偏生忍不住想把那帕子抢过来,亲自替她擦。


    再一次为自己和她之间不清不楚的身份而感到难过。若他是谢廷玉的夫郎,这般贴身之事本该由他来,何苦还有……


    待看到袁缚雪提着药箱走进来时,姬怜眸光微滞,哑声问道:“不知袁三郎来此处是为何?”


    袁缚雪搁下药箱,向二人行礼,“见过两位殿下,承蒙谢大司徒信任,聘请我来为廷玉娘子施针问诊。”


    “那你现在是要施针了吗?”姬洵问。


    “回殿下,是。”


    姬洵轻扯姬怜衣袖,温声道:“那小叔,我们不如先出去吧。”


    谁知姬怜倏然起身,语气坚决,“袁郎既有此心,我岂能落于人后?毕竟,谢廷玉也曾救过我。”微微一顿,又道,“还是两次。我自然也应留在此处帮忙。”


    姬洵愕然看着姬怜径直走向袁缚雪,还振振有词,“袁郎应当是需要打下手的吧?”


    “我竟然不知殿下竟会懂得针灸之术。”袁缚雪挑眉。


    姬洵正好站在侧方,就见到她那小叔的耳尖顿时冒红,像噎住一般,只道:“虽不通针灸,递个物件总是能帮上忙的。”


    姬怜压低嗓音,只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想必你昨夜就来到长好院了吧?”


    “不错,我比殿下更早守在她身边。”袁缚雪同样低声回应。


    “那我既然已来到谢园,就不会让你和谢廷玉独处。”


    “原来殿下竟是这般善妒之人?”


    “我也只对谢廷玉如此。”


    姬洵瞧着这两人之间,像飘着股看不见却能觉出的火药味,“小叔……”


    可姬怜恍若未闻,已随袁缚雪转入屏风之后。


    姬洵不懂男人这些之间的斗争,扭头就问绛珠,“我为何觉得他们二人好似在争什么?”


    “这些事,奴不懂。”绛珠垂眸低应,“小殿下,我们不妨出去等候吧。”


    待屋内众人退去,姬怜这才敢伸手,将被衾轻轻掀开一角。谢廷玉虽换了干净里衣,可那苦涩的药味仍萦绕不散,直钻鼻尖。


    他颤抖着拨开衣领,只见谢廷玉锁骨至胸膛处缠着厚厚的纱布。强忍眼


    中泪意,声音哽咽道,“她伤得很重,是不是?可会影响日后行动?”


    袁缚雪摇头,“昨夜鲍姑已诊治过,只要好生调养,应无大碍。”


    姬怜忍不住用指腹轻抚谢廷玉苍白的唇,低声呢喃,“到底是何人要如此害她?”说着不自觉地俯身,却在即将触到那唇瓣时猛然惊醒,扭头一看,袁缚雪还站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姬怜羞恼道。


    “我看你好似就要去亲她。”袁缚雪毫不避讳地说。


    被人戳破之后,姬怜愈加恼怒,但也忌讳屋外的人听到,只得小声道:“我亲她又如何?我和她之间早就不知道……”亲了多少次了。


    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那些亲昵过往是他和谢廷玉独有的,他才不要拿出来与旁人分享。


    姬怜又见袁缚雪拿出的那几枚银针,目光一紧,“你昨夜是如何施针的?”


    “自然是……”袁缚雪眼里闪起促狭的笑,“要脱去衣衫才可以施针。”


    “不过,也只是褪至锁骨处罢了。”


    说着,袁缚雪便要伸手去解衣带,却被姬怜一把扣住手腕,“我来,你只管施针便是。”


    “殿下何必如此?我施针时,指尖也会触及她的肌肤,你这又要如何防?”


    袁缚雪反握住姬怜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腕间脉络往上窜,“殿下防得了此时,那下一次呢?”


    “世人皆说袁缚雪人如其名,待人疏离淡漠,可我却觉得并非如此。你哪里是不争,你简直是又争又抢。”


    “何来争?何来抢?你和谢廷玉成亲否?”


    “咳咳咳咳咳——”床榻上之人一阵猛烈咳嗽。


    姬怜慌忙甩开袁缚雪的手,取过小几上的茶碗,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水。见茶水顺着她苍白的唇角往下淌,他便腾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水渍,直到那唇色终于恢复些许血色,这才放下茶碗。


    两人之间的硝烟味因这插曲淡了些,姬怜轻手轻脚扯开谢廷玉的衣襟,默默将位置让给袁缚雪。


    袁缚雪也不再与姬怜争执,净过手便俯身施针。不过片刻,谢廷玉光洁的锁骨处便布下一片银针,密密麻麻的,像落了层细雪。


    姬怜凝神守在一旁,见谢廷玉因施针而冷汗涔涔,急忙取了巾帕,为她拭去汗珠。


    这场折磨持续了有整整一刻钟。


    姬怜原以为施针不过三两回便可痊愈,谁曾想接连五日往返长好院,每每见到的仍是谢廷玉锁骨处密布的银针。那寒光闪闪的针尖刺在她肌肤上,却似扎在他心头,一日比一日更觉痛彻心扉。


    “如此要施针多久?如今算上出事那夜,已有约莫六日还在昏迷当中,她要何时才能醒来?”姬怜低声急迫地问。


    “不知。”袁缚雪将银针一一收回,“她身上余毒虽消了大半,但梦魂引未清,此番昏迷多半与此毒有关。”


    姬怜伸手欲帮忙,不慎被针尖刺破指腹。血珠渗出,其中竟混着几缕诡异的金丝。他正欲拭去,手腕却被袁缚雪猛地扣住。


    袁缚雪紧盯着那奇异血珠,取帕拭净,沉声问道,“你血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我自小便携带此种,我父亲也是如此。”


    姬怜对此不以为意,仍心系谢廷玉,又问:“那这梦魂引该如何解?”


    袁缚雪捻着银针解释道,“这梦魂引会使人迷了心智,身处幻境。要想破解,还得靠她自身走出幻境,才有可能醒转过来。”


    “若是不能破解吗?”


    “那就会一直处于沉睡昏迷状况,直至在梦境中耗尽生机而亡。”


    姬怜身形一晃,面色煞白,“可我明明听医师们说谢廷玉身上的毒去了大半,已性命无忧,为何还藏有如此致命的隐患?”


    “这并不冲突。那夜解的是那腐蚀体内肌理的剧毒,可这梦魂引专司迷失心智,并非同一类毒。我日日施针,可保其生机不散,神智不被彻底吞噬,但具体能否醒来,还要看她自己。”


    “这件事,你同谢大司徒说了与否?”


    袁缚雪罕见地沉默了片刻,只道:“说了,但又有何用?谢大司徒虽重金悬赏,建康名医却无人敢揭榜。”他将银针收入医箱,起身理了理衣袖,“如今天色已晚,我也该回袁园了。”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向姬怜,“听闻宫内兰台阁典籍浩瀚,殿下不如回去找找?说不定有几条线索。”


    姬怜乘着马车恍恍惚惚回到宫中,直奔兰台阁。连着三日,他都泡在药典医书间来回翻找,窗外日光渐暗,最后一丝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投在书案上,映得满室昏黄。


    忽然,一盏烛火在他身侧亮起。


    “殿下。”绛珠捧着烛台走近,见姬怜伏案疾书,轻声道,“夜已深了,不如先回婆娑阁用些膳食?”


    姬怜抬首,烛光映照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格外骇人,“我若耽于口腹之欲,谢廷玉便多一分危险。她的性命,岂是区区饭食可比?”


    绛珠见如此劝不动,只能另辟蹊径,“敢问殿下,谢大人最喜欢殿下何处?”


    姬怜一愣,“是……是我的容貌。”


    “若殿下不食用饭食,自会身体消瘦,有损容颜。若谢大人醒来的话,那殿下……”


    姬怜倏地一下起身,却因眼前突然重重黑影而不得不扶着书架而站,“她那样薄情的人,若见我容颜憔悴,怕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衣袖扫过书架时,几册古籍应声而落。


    恰巧,其中一册摊开的书页上,梦魂引三字赫然入目。


    这处藏书位于兰台阁最幽深处,积尘的书架上堆满晦涩典籍,连洒扫宫人都鲜少踏足。


    姬怜心头狂跳,顾不得眼前昏黑,一把攥住书卷。只见其中如是写着。


    梦魂引,北疆奇毒也。枝叶可制香,汁液堪入药。初惑神智,渐蚀心脉。破局之法,非药石可医,唯以招魂曲为引,助中毒者勘破幻境,魂归本体。


    姬怜又往后翻一页。


    此曲乃琅琊王氏王怡所作。怡乃当世琴医大家,尝以身试毒,陷梦魂引幻境,得闻仙乐而苏,遂谱此曲藏于琅琊王氏。


    姬怜指尖微颤,忽觉此名耳熟。电光火石间,他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奔回婆娑阁。


    琴房内,他翻箱倒箧,终在积尘的紫檀匣中寻得半阙残谱。那焦黄的桑皮纸上,依稀可辨当年启蒙恩师随手赠予。


    翌日,长好院内,王栖梧手捧着一张完整的曲谱,面带疑惑看向姬怜,“这当真有此效用?”


    姬怜将昨夜在兰台阁寻得的古籍递去,“典籍这般记载,不妨一试。”


    王栖梧神色忽然恍惚,“这曲子我先前也听过几次,却从不知有这等奇效。从前,我母亲每次外出,若是遇上士兵不幸殒命,总会亲自奏这曲,好引领将士们的魂魄魂归大周。”


    袁缚雪默默取来古琴置于案上,“万千法子总该试过才知。”


    姬怜接过这完整的曲谱,置于琴案一角,双袖一展,潺潺流水意自指尖泻出,徐徐传入内室里头。


    第84章


    世人常说,将死之人会重历平生。


    她两世为人,许多前尘已然模糊。最初的记忆,只能追溯到那个饥荒年景。


    记得是在五岁那年,于一个昏黄的午后,一个女人骑着老青驴晃晃悠悠路过她家门口。她刚在后山摘了些野果,抱着回家时,正与那陌生人对上视线。


    说来也怪,那女子面相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满头霜白。对视片刻后,对方竟从怀中掏出一贯铜钱,指名要买她。


    “娘亲。”


    小女孩睁着懵懂的眼,看那陌生人将一贯钱塞进母亲手里。爹爹在一旁默默抹泪,始终没有开口。


    “小五。”


    母亲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取出块粗布,包上全家仅剩的两个窝窝头,“这位大人能让你过好日子。你……你就跟她走吧。”


    她很


    疑惑,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家里本就没有属于她的新衣裳,平日里穿的,都是四个姐姐穿剩的旧衣,拣着勉强合身的套在身上。


    转身回到拥挤的通铺,她胡乱翻找出两三件衣衫攥在手里,便跟着那人坐上头青驴,一步步离了家,从此再没回去过。


    后来过了许久她才懂,家里大姐,二姐,三姐早已成人,能帮衬着操持家事。四姐自小腿脚不便,离不得人照料。这么多孩子里,唯有她,是母亲最能割舍的那一个。


    毕竟她连名字都没有,家里的人都只是喊她小五。


    这位新师傅从不透露姓名,只带着她一路南行,最终在半山腰的一座院落落脚。


    院落很是宽敞,入目先见一片翠竹掩映,旁侧立着座六角小亭。几间厢房错落相连,更让她惊讶的是,竟有仆从专门伺候师傅起居。只是师傅从不准人进书房打扫,这些仆从平日多在庭院里修剪花木,或是在用膳时立在一旁伺候。


    从前,她总跟四个姐姐挤在狭窄的通铺里,夜里睡觉时还常被人抢走被子。如今跟了新师傅,不仅能单独住一间房,盖的还是干净柔软,带着淡淡花香的被衾。


    况且,她终于不用再穿别人的旧衣裳了。


    有专门的人来为她裁制新衣,用的也不是从前那种磨手的粗布麻衣。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跟着这人走,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又过一段时日,有人打听到师傅在此处落脚,常带着几个随从,手提贵重礼品在院门外高喊,“天鸾大师,可否为在下家族卜算一卦,指点迷津?”


    一开始以为是师傅的名号,后来才知这是她的本名,只是不知道姓什么。


    师傅自然是没有接见这些人。她见师傅眼皮都未曾掀开一下,只是手指又翻开一页,聚精会神地看着。


    她不解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接连十余日吃闭门羹仍不肯放弃。


    后来她悄悄躲在墙根,恰听见院门外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位建康来的天鸾大师专为天子算命,次次皆准?”


    “自然是真。”


    “那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在建康当值,非要来南下来此处?”


    “好像是这位大师演算出不该算的,说下一任皇女将来某一日会死于马上疯。”


    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耳力惊人,还是听到了。


    她想,马上疯是什么?师傅还会演算命运吗?


    这件事她记了很久,直到她入宫任金吾卫时才明白何为马上疯。哦,原来是死在男人的榻上。


    听墙角累了,她直起身,一回头却撞见师傅立在不远处。逆光中看不清神色,唯见那头霜发在日光下泛着银辉。


    自那日后,再无人来求卦。


    师傅待她确实不薄,衣食住行皆照料周全,唯独不肯教她识字念书,只扔给她几本武功秘籍。书中字画交错,她看得半懂不懂,捧着书去问师傅那些字的意思。


    师傅只是稍稍挪动鱼竿,将斗笠往脸上一盖,“不懂就自己想方设法弄懂,别来问我。”


    这人当真古怪!供她吃穿用度,却从不给零钱买零嘴,也不肯教她识文断字。


    “那师傅给我取个名字吧,小五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名字。”


    师傅随手从钓具箱里抽了卷竹简抛过来,“自己挑两个字。”


    这不是难为她吗?她连字都看不懂,如何要她选,好气人!


    后来听仆从说山脚下有间书院,专教人读书识字。可她身无分文,缴不起束脩,又还不会打猎,只得日日偷偷趴在窗边听讲。


    十有八九回会被逮个正着。那老师总举着戒尺怒气冲冲赶她,她一溜烟就跑没影。时日久了,老师也拿她没法子,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偷学终究不如正经听课。她只勉强认得些字,却始终没学会握笔书写。


    翻出师傅当初扔给她的竹简,见首块木牌上刻着《天文志》。随手指向一行字,“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


    从此,她便自称璇玑。这名字清脆悦耳,念起来格外顺口,而她再也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野孩子了。


    师傅听闻她自取此名时,眼皮微颤,又露出初遇时那种古怪神情,盯着她良久方才转身离去。再回来时,又丢来几本武功秘籍,“且先自行练着。”


    院中那棵桂花树春发新芽,夏绽浓荫,秋吐芳华,冬敛枯枝。璇玑便在这树下从扎马步练起,日复一日地苦修。后来索性攀上树梢,砍下根树枝草草削成木刀,以此为刃继续练功。


    每回练刀时,师傅总在竹窗下静静凝视。那目光似透过璇玑在看别的什么,又似在端详什么珍奇之物,总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璇玑始终想不明白,师傅为何总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一个人练武功,是很没有劲的,既不知道练到何等地步,亦不知道是否能打得过人。


    偶然一次下山,恰巧撞见有人闹事砸摊子。为了验一验自学武学的真章,璇玑没半分犹豫,毅然插手了这场本与她无关的打斗。


    她一人对上好几人,干脆利落地将她们按在地上。待对方挣扎着爬起来,又毫不留情地再度压制,来来回回好几回,直到那群人彻底服软讨饶,这才罢手。


    “有你什么事啊,你就插手!”有人叫骂道。


    “不关我事啊,我就是想来看看我练得如何。”


    摊位主人感激不尽,塞给璇玑一点谢礼钱。她攥着这笔不多的银钱,径直去了铁器铺,打了人生中第一把横刀。


    怀抱着新刀归来时,却见院前拴着好几头青驴。


    仆从低声告知:这些是上清观的道士,听说师傅不再为皇家效力,特来请师祖回观主持大局。


    原来师傅竟是上清观师祖。


    最终师傅并未随她们回去,只好好招待了顿斋饭。


    临别时,一道士经过璇玑身旁,仔细端详她面容后眼中放光,抚掌笑道:“小友目如清泉,骨骼清奇,不论入世出世皆堪大任。”


    忽又咂嘴叹道,“可惜生了张贪恋红尘,偏好男色的面相。”话锋一转,“不若随我等回上清观修身养性,从此看破……”


    “她不去。”


    一道带着沧桑感的声音截断话头。


    师傅双手束在宽大的袖袍之中,站在最高一层台阶,神情淡漠地看着众人,“她与道门无缘。诸位请回吧。”


    那些道士惋惜地骑着青驴离去时,背影在山道上拖得老长。


    “新刀?”


    师傅目光扫过雪亮刀锋,“你哪里来的钱?”


    璇玑下意识不想说缘由,可她每次去厨房偷吃后撒谎都会被拆穿,只好老实交代了下山揍人的事。


    “可知我为何买你?”师傅突然问道,“方才那些道士说得不错,你确实有文武之才。”


    “可师傅你从不教我识字习武。”


    “因你


    若得机遇,必成我族人心腹大患。”


    袁天鸾凝视着眼前少女,目光复杂,“我既不忍见明珠蒙尘,又不愿你锋芒太盛,危及家族。”


    “你有将帅之命,往后自当于疆场上立威名。”


    “命数如此。不教识字你自能偷师,不传武艺你照旧成才。你合该如此。”


    璇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将帅疆场,实在荒唐。若非当初被师傅买走,说不准如今仍在池塘里玩泥巴。


    不知从何时起,袁天鸾开始缠绵病榻。起初只是偶发咳嗽,后来竟终日昏沉,视物模糊。不出数年,已衰弱到难以下床。


    侍从说,是袁天鸾先前服侍帝王时,窥破天机过多,故而遭了天谴,要索她性命。


    临终前,她唤璇玑到榻边,“璇玑,你觉得为师对你如何?”


    “师傅给我温饱,教我自立,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是没有您,我恐怕还在乡下玩泥巴。”


    袁天鸾剧烈咳嗽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璇玑衣襟,“很好…那你要答应…若我族人行差踏错……”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求你宽恕…只求拉她们出泥潭…”


    “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那棵桂花树下。我给你留了五贯钱,你拿了……就下山吧。”


    袁天鸾枯瘦的手指倏然松脱,整个人陷回枕衾之间。嘶哑的喘息声渐渐微弱,终归于寂。


    “可是师傅你还没说你姓什么。”璇玑轻声问道。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苍白的唇间逸出:“我姓……袁,出自汝南袁氏。”


    璇玑望着榻上之人缓缓阖目,满头银丝散在枕上,纵横的皱纹在烛光下如干涸的河床。她又唤了几声师傅,伸手探向鼻息时,才惊觉早已气绝。


    依循遗愿将师傅葬在桂花树下,怀揣着五贯钱下了山。


    最初那段日子,她混迹市井,终日赌博斗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夜深人静时也曾愧疚,觉得有负师恩,但转念一想,如此潇洒自在的日子过着也挺好,将才,疆场什么的,和她应当是没有太大关系。


    她师傅看错人了。


    直到王琢璋出现,将她诓往建康。当名字被录入军籍,身着铁甲跨过重重关山奔赴北疆时,她忽然想起袁天鸾当年的预言。


    哦,师傅,原来你没错。


    她想——


    作者有话说:填补的伏笔有:


    十七章,“当年,她师傅死后,她一个人下山,兜里仅揣着五贯钱”,“当年闹饥荒,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就用一贯钱将我卖了”


    二十三章,她把毛笔往桌上一扔,“武功秘籍是我师傅给的,书上讲解武功招式都是用画的,她老人家可从来没教我过认字。就那么些字,我还是偷偷趴在私塾的窗上学来的。”


    七十章,有写皇帝荒淫无度,日日要四五个男人陪,结局就是最终死在男人榻上。(先帝死于马上疯之后,姬昭即位)


    写的时候一直很疑惑要怎么才能插入女主的前生,写着写着,答案自己浮现出来了。为了写这本,写了将近3000字女主的小传,身为厨子,总该是要把饭做完。


    第85章


    茫茫夜色之中,只听一阵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营寨前守军举目望去,顿时欢声雷动,“是疾锋校尉!速禀将军,王校尉凯旋!”


    将士们皆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骁勇,此刻纷纷以刀击盾,金戈交鸣声中迸发出震天喝彩。


    有特别仰慕王璇玑的好几位士兵奔相叫喊。


    “王校尉凯旋!”


    “王校尉英武!”


    “王校尉回来啦!”


    一道玄色闪电掠过众人,但见黑影翻飞下马,手中提着个渗血的麻布袋。


    咣当。


    血淋淋的布团砸在帅案上,王璇玑扯下浸透血污的面罩,嗓音带着沙哑的杀气,“王琢璋,这是你要的人头。”


    听到帐外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王琢璋悬了整夜的心终于落下。她猛地拍案而起,“好!极好!你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首级都重要!”


    王璇玑仰头放肆大笑,震得帐中烛火摇曳,“哈哈哈哈!我出手,岂有斩不下的头颅!”


    王琢璋一把掀开染血的布团,露出颗新鲜的首级。发髻纹丝未乱,双目圆睁,唇边淌着血痕,显是在猝不及防间被一刀断首。颈项切口平整如镜,足见刀法之凌厉精准。


    “好!好!好!”


    王琢璋连赞三声,“有此骁将,实乃大周之幸!哈哈哈哈哈哈!”


    她重重拍着王璇玑肩甲,“虽你常说不慕荣华,但岂有功成不奏之理?”


    当即铺纸研墨,提笔疾书,“我这便写就捷报,命三路驿马疾驰入京!”


    “等等!”


    王璇玑一掌按在案上,神情罕见地严肃。她按住王琢璋的笔头,“这份荣辱并非我个人独享。当时算上我,共十五骑。若没有她们为我打掩护,引开部分箭矢,哪来赫连姝这颗头颅?我不能独吞这份功劳!”


    “你放心。”


    王琢璋闻言收起笑意,正色道,“凡参与夜袭者,战死者皆列名上报司戎府,抚恤加倍,其家眷免十年赋役。幸存者俱记军功,赏三十贯钱。”


    她重新提笔蘸墨:“这份捷报里,每个名字都不会被遗漏。”


    王璇玑俯身逼近,阴影笼罩了整张军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笔尖游走,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落墨,唇角才扬起笑意。待王琢璋搁笔,她不等墨干便夺过纸张,逐字细看三遍,确认十五个名字无一遗漏,这才将捷报递回。


    王琢璋拿着捷报走出营帐,回来时却见王璇玑正对着赫连姝的首级出神。


    “怎么了?这么喜欢这头?要不然晚上你拿到你营帐里头,挂在你床前?”


    “去你的。”


    王璇玑横她一眼,双臂环抱忽然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仗打了一年,也该结束了。”她摇头晃脑道,“之前书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转身倚着案几望向帐外星空,“虽将鲜卑人赶了回去,可沿途所见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她们面黄肌瘦,食不果腹,受累的不仅是她们,还有出征的士兵们。”


    王琢璋与她并肩而立,两道身影斜斜投在营帐上。


    她侧目打量王璇玑片刻,轻笑,“难得见你读书读进心里,也晓得忧国忧民了。”


    王璇玑挑眉,“我看起来很蠢么?鲜卑人占我城池,欺我百姓——”


    铮的一声。


    王璇玑从腰间抽出横刀,直插赫连姝的头颅,握紧刀柄,“此战为正义而征,只许胜不许败!”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两人默契地伸掌一击,异口同声道,“只许胜不许败!”


    卯时一刻,天光破晓,晨雾中透出几缕金芒,缓缓照亮连绵的军营。


    北境荒漠之上,旭日正从天际线升起。


    众人肃立在一片新掘的土坑前,王琢璋与王璇玑站在最前方。随着王琢璋挥手示意,士兵们开始将阵亡将士的遗体小心安葬,覆上洁净的黄土。这是王家军世代相传的仪式,既为抚慰英灵,也让生者铭记征途之重。


    王琢璋拂衣席地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指尖起落间,清越琴音如泉水般倾泻而出。


    此曲曾听王氏那边的人说过,这是由王氏的一位先祖所谱,名为招魂曲,据说能引迷途魂魄归返故土。故而曲调幽深哀婉,如泣如诉。


    王璇玑仰首望向朝阳,整个人浸在金光之中,连睫毛都染成璀璨的金色。她抬手按在心口,低声吟唱起来,“万里不惜死,屠尽胡与虏。低首扣心扉,此生终不悔……”


    这首从军行在王家军中人人熟知,每当安葬将士时,悲怆的旋律总会回荡在荒漠上空。


    众人面容肃穆,心潮澎湃。吟唱声渐渐汇聚成流,以安葬之地为中心蔓延开去,感染了整个营地。所有将士面朝朝阳齐声高歌,连相邻的青鸾军营也有士兵走出帐外,不由自主地跟着曲调轻声应和。


    琴音渐歇,余韵犹在耳畔回荡。二人同时翻身上马,朝着晨曦方向疾驰而去,阵阵烈风卷着她们的鲜红披风猎猎作响。


    王璇玑摘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痛饮,清冽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待此战结束,我便要离开建康!去看大江大河,看雪山巍峨,看尽天下胜景!我还要……我还要睡到天下第一美人!哈哈哈哈哈!”说罢纵声长笑,笑声在旷野上回荡。


    王琢璋凝视着她恣意的笑脸,“那……日后真的还会回建康?”


    “自然!”


    “若鲜卑人再犯


    我大周,敢问英勇无双的王校尉,可愿再返建康援手?”


    “自然!若有战事,你只管来信相召——”王璇玑勒马回身,马尾在朝阳下划出潇洒的弧线,张狂的笑容在日光下愈加耀眼,“我必快马加鞭前来助阵!”


    “好!那就祝你届时看够美景,还要……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睡到天下第一美人!”


    “好!那就祝你一定要睡到天下第一美人!”王琢璋放声笑道,“那美人必定醉倒你裙下!”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首大笑,恣意的笑声随着晨风传遍四野。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一战,两人并肩死在了疆场之上。


    “啊……”


    王璇玑望着自己近乎透明的魂魄,又看向崖底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面容被山石划得支离破碎,铠甲也已残破不堪。


    “啊……好丑……原来人坠落下悬崖时,死相如此不好看吗?”


    这是她身死崖底的第五日。所幸附近并无野兽啃噬尸身,但难保哪日不会冒出几只野狼,将这副皮囊撕扯殆尽。


    最可惜的是魂魄被困在此处,既无法飘回高处看看战况如何,也不知王琢璋是否安然。如今倒好,既回不去大周,看不成山河雪川,更别提睡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了。


    当真是运气背啊!


    王璇玑只得继续对着自己残破的尸身默默发呆。心想这般孤魂野鬼,莫非真要等到尸骨无存时,才能飘往奈何桥投胎?


    正思忖间,忽闻崖间传来清脆铃响,夹杂着几声驴叫。


    王璇玑寻声望去。


    她循声望去,只见山道拐角处转出一头青驴。驴背上坐着个戴混元冠的道人,身前搂着个小道士。那小道士腰间别着块阴阳鱼玉珏,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


    王璇玑觉得那身道袍眼熟,待二人走近才认出是上清观服饰。


    忽然想起师傅当年预言,心下顿觉惭愧。


    她师傅说她有将帅之命。可如今倒好,人躺在这里,动弹不得,还提什么将帅不将帅的?只是不知道到了地府,能不能再碰到师傅她老人家。碰到了,也要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吧?


    “……师傅……”


    小道士忽然指向不远处,“有人躺在那儿,我们不妨去看看吧。”


    近前才看清是具血污干涸的尸身。


    小道士轻扯道人衣袖,“师傅,我们不妨把她葬了吧?廷玉听娘亲说,尸身若不得安葬,魂魄便会无所归依,只能做孤魂野鬼在人间飘荡。”


    廷玉?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以前在哪里听到过?


    王璇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身随意动,施施然飘到那道人身前。仔细一瞧,嚯,这不是之前来师傅院落前,请她老人家回去主持道观事宜的道士之一吗?


    好巧,你怎么路过这里?这里是北境,当初你是在南边,莫不是散步散着散着来到这儿的?


    那道人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反复展读数遍,这才上前将尸身安葬在不远处的松林下。


    小道士望着新立的木牌轻声念道:“璇玑之墓。”她侧头看向那道人,“师傅如何知此人姓名?莫不是之前认识?”


    道人回答:“上清观师祖仙逝前曾留书一封,嘱我届时来此查看。若遇见身着将甲的尸身,便好生安葬。说这是师祖的徒儿,名叫璇玑。”


    王璇玑顿时大为震撼。没想到师傅你老人家走了这么多年,还能为我如此着想。


    小道士懵懂地对着木牌拜了拜,转身爬上青驴,腰间那块阴阳鱼玉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也不知是因这一拜之诚,还是玉珏自有灵性,王璇玑的魂魄竟不由自主地附在玉珏上,随着两位道人渐行渐远。


    二人似完成使命般自北境南下。


    某日途经一处竹林凉亭,忽闻琴声袅袅。但见亭中人身着菖蒲紫外袍,如墨青丝半掩侧颜,指下流淌出的琴音低沉婉转,竟与王琢璋那日所奏招魂曲颇有相通之妙。


    到底是何人在此演奏?


    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周遭景物渐渐朦胧如雾,耳畔仿佛有人轻声呼唤,唤的却并非璇玑二字。


    意识逐渐涣散,一切都在慢慢模糊。


    “……谢廷玉……”


    “……谢廷玉……谢廷玉……”


    “……谢廷玉……你快醒来……”


    榻上之人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眸。侧首望去,只见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正伏在榻边,眼睑红肿如桃地望着她。


    美人下意识地攥紧她的手,声音哽咽沙哑,“你终于醒了,谢廷玉,我还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你睁眼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前因后果写完啦。这就好像是宿命注定一般,我给你救命灵药,你来替我埋葬尸首。


    万里不惜死-塞下曲,高适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关怀古


    好想再开一本女尊预收啊,但是又害怕下一本还是纯找虐。我到底是开还是不开呢。其实我都没弄清晋江女尊频道到底吃什么……还是别开先了(等我琢磨一下


    —————


    小剧场:


    某人ins上的简介挂上,“想睡天下第一美人”


    怜怜见之,把自己的ID改成“天下第一美人”


    小红心消息弹出,“约吗?”


    第86章


    姬怜怕攥疼她,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指尖微微发颤,生怕榻上之人再度昏睡。


    第一日在外抚琴时,里头传来消息说谢廷玉眼皮动了动,却未苏醒。


    第二日琴声未歇,听说她的手指微微蜷曲,仍未见醒转。


    第三日琴音缭绕间,竟听闻她曾短暂睁眼,旋即又陷入沉睡。


    太医署医师们闻讯赶来,仔细诊脉后道:“谢大人苏醒在即。还请帝卿殿下坚持抚琴,若移步室内效果更佳。配合袁医师施针,假以时日,醒转之机更大。”


    虽说施针尚算医道正途,但这招魂曲听着总觉玄乎。如今人既昏迷不醒,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谢清宴虽面上不显,每次见这位久居在深宫的帝卿强忍泪意,又故作镇定地抚琴时,总觉疑惑。后听谢主君说帝卿曾两次得谢廷玉相救,故而如此伤怀。她默默听着,仍觉难以理解。


    今日袁缚雪刚施完针,袁府便来人请他回去。原本守在榻前的两人,此刻只剩姬怜独自执着地继续抚琴。


    窗户半开,竹帘低垂,悲怆的琴音盈满室内。姬怜拨动着琴弦,目光始终未离帷幔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姬怜其实也不信这什么抚琴招魂之说。可这世上奇幻之事本就多,若他道出曾梦见王璇玑身死一事,又有谁会信?


    想到这,手指微顿,琴音变得滞涩起来。


    姬怜猛然想起一事。


    那……上一次,他曾梦见谢廷玉殒命,这事最终会灵验吗?


    原本是来为谢廷玉抚琴招魂,想着想着,姬怜倒把自己绕了进去,只觉是他害了谢廷玉。


    一滴,两滴,三滴的泪打在手背上,琴音不停,却添了几分颤音。


    蓦地,帷幔内传来几声咳嗽。姬怜再也按捺不住,踉跄着撩开帷幔,伏在榻边死死盯着谢廷玉。


    天知道,当他看见谢廷玉眼皮轻轻一颤,悠悠转醒时,心里有多激动。


    姬怜喉头一哽,眼眶霎时红了,与谢廷玉四目相对之下,道出心里头那句沉重的话:“你终于醒了,谢廷玉,我还以为……我再也等不到你睁眼了。”


    谢廷玉看着眼前这人。面色苍白如纸,眼尾绯红肿胀,眼眶内还盛着盈盈水光,嘴唇上血色全无,连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袍都沾了些褶皱,好久没见过他如此不注重仪容的时候了。


    “……怜……咳咳咳咳咳……”


    刚开口便是一阵呛咳。


    姬怜连忙去取床榻边的茶碗,又因为谢廷玉是躺着的,喂一口,掉半口水出来。


    “你就不会扶我起来吗?”谢廷玉哑声道。


    “我……我也是第一次照顾人……”


    姬怜小声辩解,小心托住她后腰将人扶起,又在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他举着茶碗小心喂水,见碗中渐空,又续了新茶。待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落进空荡荡的胃里,谢廷玉这才有了回到人世间的真实感。


    姬怜见谢廷玉嘴角残留着水渍,从怀中拿出帕子拭去,下一刻,谢廷玉便握着他的手腕。


    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时光都为之静止。


    无需言语,亦无须多余动作。


    姬怜再难抑制心中情绪,一言不发地俯身,小心避开她身上伤口,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将脸埋在她颈间,发出压抑许久的呜咽。


    “呜呜呜……”


    细微的啜泣渐渐化作难以自抑的痛哭。在外人面前他总是强撑体面,竭力维持着皇室的端庄,唯独在她面前,所有伪装都如潮水般溃堤。


    谢廷玉方才苏醒,见姬怜哭泣,只觉茫然,脑子尚处在一片混沌之时,“我醒了你怎么还哭?是在我提前哭丧……唔……”


    “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姬怜抬起泛红的鼻尖,嗓音带着哭腔,“你可知自己睡了近十日?若你再不醒,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为何如此说?”


    “还记得我曾说梦见你遇险么?”姬怜又抱紧她几分,“若你真有什么不测,我便是罪人了。定是我害了你。”


    “你这想法倒是有趣。”谢廷玉虚弱地笑了笑,“若害人这般容易,日后你看谁不顺眼,多梦几回便是了。”


    “你不懂。”


    姬怜欲言又止。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曾梦见父亲与王璇玑身亡的场景。即便说了,谢廷玉会信么?


    他抬眸与她对视,眼底满是挣扎,喉咙处的话翻腾几下又再度咽了下去。


    “况且你的梦也未必都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姬怜攥紧谢廷玉的手,低声道,“你可知自己中了梦魂引?此毒会让人沉溺幻境直至消亡。你可是梦见了什么,才这般难以醒转?”


    “啊……这个……”


    谢廷玉踌躇片刻,心下暗忖:若说梦到自己曾以魂魄游荡人间,姬怜也不会信她。


    她挑拣其中可以道出的事实,“我梦到了一位故人。可惜故人早已故去。许是太久没见,便与她多说了些话,竟忘了要醒。”


    姬怜紧张地问,“说的什么?与你在梦中相会的可是位儿郎?”


    “是名女郎。聊了会日后要做甚么事,还有……”在姬怜屏息等着下文的模样里,谢廷玉道出最后一句话,“还说日后祝我睡到天下第一美人。”


    这倒很符合谢廷玉的风格。连幻境都是如此的风流。


    姬怜垂眸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她。


    这些时日他天天来长好院探望,每见谢廷玉昏迷不醒便心如刀绞。黄昏回到婆娑阁时,总忍不住想:若往后没有谢廷玉该如何是好?若再也见不到她又当如何?


    也就是在那些时刻,他忽然明白,谢廷玉可以不娶他,但他却不能没有谢廷玉。


    就在这一瞬,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她,像要吃东西,要喝水,要温软的锦被睡觉那样简单,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她。


    姬怜拭去眼尾的泪,想着反正已经在谢廷玉面前没有任何体面可言,不如破罐子破摔。他正色道:“谢廷玉。”


    谢廷玉见姬怜如此严肃认真,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发紧,聆听他接下来说的话,“常言道人外有人,这世间貌美的郎君无数,我不敢妄称天下第一。”


    “但……”


    姬怜深吸一口气,“我自认为,若是单独论容貌,这建康唯我独绝……要是你只想靠美色来挑选一个男人,那就选我吧。”


    他执起谢廷玉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小腹的守宫砂上。虽是初秋衣衫尚薄,那处却莫名发烫,仿佛朱砂要透过衣料灼烧彼此掌心。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与我同榻而眠吗?我愿意的。”


    他又重复一遍,字字清晰,“我愿意的。”


    日光斜照中,两人相对无言。姬怜紧张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纵是皇室帝卿之尊,自荐枕席这般逾矩之事,他也甘之如饴。


    “是可以不穿衣衫的那种同榻么?”谢廷玉轻声问。


    “是。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吗?”谢廷玉望望窗外尚早的天色,又动了动伤腿,颇为惋惜道,“可惜眼下腿伤未愈,动弹不得,怕是尝不到怜怜的滋味了。”


    “你……”


    姬怜别过脸去,耳尖泛着薄红,“自然要等你伤好再说。”


    谢廷玉捏捏姬怜的指腹,“我有些渴了,你再喂我喝些水吧。”


    姬怜端了茶碗过来,递到谢廷玉嘴边,却见那人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半分没有低头的意思。


    “你不如用嘴喂我吧。”


    姬怜怔了一下,下意识侧头望向屏风,压低声音,“若是有人进来怎么办?”


    “哪个不懂事的下人敢不通报就闯进来?”谢廷玉嗓音低柔,循循善诱,“方才还说愿与我同榻,现在连亲昵都犹豫。莫非是糊我的?”


    “我……我没有。我只是怕……只是怕有人进来……”


    天人交战之下,姬怜含着一口水,轻抚谢廷玉脸颊俯身相就。唇瓣相贴时缓缓渡水,忍不住用舌尖描摹她的唇形。稍稍退开时气息微乱,“你还要喝吗?”


    “要。”


    谢廷玉突然扯住他衣襟,姬怜猝不及防跌近,两人鼻尖相抵。


    她气息拂过他唇畔,“不说停就不准停,怜怜要一直这样喂我。”


    姬怜紧张地渡了几次水之后,不自觉地轻舔湿润的唇瓣。眼见谢廷玉的目光愈发深邃,像一汪暗流,想亲近又不敢放肆。


    “你方才怎么不伸舌头?”谢廷玉低低地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暧昧的责问,“不伸舌头的接吻能算接吻吗?怜怜,我与你之间吻了这么多次,为何你还是不会这些?”


    “我……我哪里不会?”


    姬怜心一横,俯身加深这个吻。谢廷玉在他唇间温柔低语,“好久未能与你独处。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时,不如现在吻个尽兴。”


    床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双散落的鞋履。


    纱帐半垂,氤氲的苦涩药膏气在鼻端缭绕,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困住。姬怜觉得自己是疯了,竟真的听从谢廷玉的话。可一旦唇齿交缠,哪还有回头的余地?


    “这一次是我受伤了,方才让你在我之上……”谢廷玉轻轻咬住他的唇瓣,低笑,“往后就没有此等事了。”


    姬怜只是垂下眼帘,将唇贴了上去。


    顺长的发丝从他肩头滑落,与她的青丝交织在枕上。唇齿缠绵间呼吸渐乱,姬怜牵着谢廷玉的手搭在自己腰间,与她相对侧卧。


    他扶着谢廷玉的腰,抬眸望进她深邃的眼睛,“会不会压到你的伤?”


    “我又不是腰受伤。”


    气息落在他耳畔,带着酥麻的热度。


    她含住姬怜的唇,牙齿缓慢厮磨几回,撬开他的齿关,舌尖探入,仿佛循着旧路,却又比以往更缠绵。一下,又一下,若有若无地挑逗着,勾着姬怜主动迎上来,再将他的热度一点点吞尽,榨干。


    待稍稍分开,姬怜眸中春意潋滟,唇角溢出一丝银丝,情不自禁再度献上双唇。


    “老师,小叔,你们在做甚?”


    稚嫩的童声如一盆凉水,猝然将满室旖旎打碎——


    作者有话说:太强了,太强了,我脑袋发烫发热,还是坚持写完了,太强了。果然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从一见面的“我要杀了你”,到“不可以睡”,再到,“我愿意的”,你就说说,你就说说!!!!!!!!!!


    我睡觉了。


    第87章


    “快,快,快。”


    一个小身影利落地从车辕跃下,朝后方连连招手,“你们快些,可别耽误我看老师。”


    数名宫人捧着紫檀木盒紧随其后,盒中皆是珍稀补品,有才出土的须发俱全的老参,南海运来的珍珠灵芝,尽是疗伤养生的贵


    重之物。


    来了这么多次,姬洵早已熟门熟路。她在廊下疾步如飞,后头的宫人只得气喘吁吁地追赶。


    为首的宫人急得直喊,“哎!祖宗,您慢点!”


    待好不容易跟到长好院门前,姬洵突然转身,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嘘!老师需要静养,你们不必跟进去了。”


    她指着宫人手中的礼盒,“这些交给谢园的人安置便好。”


    自谢廷玉受伤需静养后,韦风华下令,院中侍从皆不得喧哗,亦不得擅入卧房半步,只许于廊外伺候,并严减探望之人。故那几位在建康之乱时得她搭救的郎君,至今未得一见,只得遣人送礼,以表心意。


    长好院内寂静无声,沿途只见几名侍奴在修剪花木。姬洵放慢脚步,心下疑惑今日既未闻琴声,也不见小叔踪影。


    房门虚掩着,她轻手轻脚推开,踮着脚尖溜进去。


    内室静得出奇,一时之间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某种隐秘而模糊的声响。那声音夹杂着难以分辨的水泽声,细碎的低笑,还有衣料摩挲的窸窣动静。


    真的是好奇怪的声音。


    当真是从老师的房内传出来的?


    姬洵小步挪到屏风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待看清眼前景象时险些惊呼出声,但又莫名觉得此时此刻尖叫会带来天大的麻烦,便下意识地捂住嘴。


    原来她那貌美如花的小叔与老师正在榻上嬉戏。


    “怜怜,手扶着我的腰。”


    老师低声说着,又俯身吻住小叔的唇。两人耳鬓厮磨间发出一股她所不能理解的细微水声,小叔从耳尖到脖颈都泛着薄红。


    姬洵疑惑地眨眨眼。


    原来老师你醒了啊。


    原来小叔你不是不见了啊,只是跑到了老师的床榻上而已。


    可是小叔,你为何会在老师的榻上?又或者是说,小叔,你为何会躺在老师的身下?


    “谢廷玉……”


    分开时小叔轻喘着,唇角带着银丝,手指没入老师发间求饶,“让我下榻吧,我怕待会真的有人进来。”


    老师缠着纱布的手轻掐小叔的脖颈,迫使他仰头,唇瓣磨蹭着他唇角,“我说能下榻时,怜怜你才能下去。”


    “可我实在害怕。”


    小叔别过脸去盯着榻内帷帐,“让我下去吧。”


    “我不许。”


    老师转而用两指钳住小叔的下颔,惩罚似地咬一下他下唇,再慢条斯理地磨着他的唇瓣,“怜怜,在我没有点头前,你不许走。”


    “谢廷玉,你不要太过分了。”


    “你是第一天才与我相识吗?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小叔闻言,顿时眼内水波粼粼,带着一种委屈似的控诉,“你怎么能这样啊。”


    “你要亲就快点。”


    榻上两人再度缠绵,唇齿交接,呼吸乱成一片。老师扣着小叔手腕的手,悄然往被衾下滑去,不知在暗处摸索着什么,惹得小叔浑身一震,低低颤吟。


    “你怎么在病中都如此不安分?”小叔似在抱怨什么,尾音发颤。


    其实,姬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


    她曾在爹爹的蓬莱殿见过。宫宴后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找水喝,不知怎的绕到爹爹寝室。只见母皇将爹爹压在榻上,爹爹当时的神情痛苦难耐,全然不似小叔此刻的幸福陶醉模样。


    原来当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时,不是一种折磨,竟是件快乐的事么?


    那嘴唇贴在一起又是在做什么事呢?这件事,太傅可从来没教过啊!书里也压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啊!


    姬洵满心困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发现,原来还有书里没写过的新鲜事。她忍不住发问,“老师,小叔,你们在做甚?”


    这一声童音直接将榻上缠绵的两人惊得一僵。


    谢廷玉望向屏风旁满脸困惑的姬洵,又低头看向身下之人。姬怜从脸颊到脖颈都红得像秋日里煮熟的螃蟹,一处更是胀热,跳动得厉害。


    她讶然低语,“原来被人看着,你反应更强烈?”指尖触到些许湿滑,“方才的帕子呢?”


    姬怜狠狠咬了下舌尖,借着那点刺痛压下翻涌的羞窘,才用尽全身力气,从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你……闭嘴!”


    呼吸早被打乱,每一口都透着慌乱的滞涩。他不敢去看姬洵,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双写满好奇的眼睛。目光下意识落向盖在两人身上的被衾,此刻再看,那哪是什么被褥?分明是块救命的遮羞布,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保留最后几分颜面的东西。


    救命!


    这一切都是谢廷玉的错!


    都怪她!非要拉着他上榻亲吻,这下好了,被姬洵撞了个正着,待回去后谢贵君必定知晓,接着谢大司徒也会知道,然后……怕是整个建康城都要传遍了!那谢大司徒会不会马上让谢廷玉成婚,选旁人做正夫,从此就断了和他的往来?


    这个念头令姬怜惊慌不已。


    “你……快拿开!”


    姬怜想抬手系紧衣襟,可系腰的宫绦早被谢廷玉解了,这会儿还不知丢在被衾哪个角落,根本摸不到。他转头瞪向谢廷玉,却见这人将手伸到他眼前,指腹与指缝间还沾着晶莹湿痕。


    “你、你做什么!”


    “帕子。”


    姬怜羞得耳尖滴血,慌慌张张从衣襟摸出帕子,胡乱替她擦拭手指。


    顶着姬洵好奇的目光,他一手扶着谢廷玉的腰,另一手撑着榻面挣扎起身,全程把被衾攥得紧,牢牢裹着腰腹不敢挪。哪能让被衾滑下去?真滑了,那他真的不用再见人了。


    见二人都不作答,又细看小叔面红耳赤,眼神飘忽,一脸生无可恋,而老师却神色自若,姬洵又问了句,“老师,小叔,你们二人方才是在作甚?”


    谢廷玉从容地拉高被衾将姬怜遮得更严实些,面不改色道:“我们在亲亲。”


    此话一出,惊得姬怜攥紧了腰腹间的被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廷玉。对方却转头,快速地又啄了几下他的嘴角,正色对姬洵解释,“你看,这就是在亲亲。”


    姬怜喉结滚动,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下意识抓住谢廷玉的手,原本心里头的窘迫,羞愧,还有在心胸口猛烈翻涌的后怕,在此时此刻被一种失重般的恍惚和燎原般的热意给强压下去。


    她……她居然当着姬洵的面又亲了他几口?那她此时此刻是在旁人面前承认和他的关系吗?


    姬洵虽得了答案,心里却涌起阵阵失落。原本她与老师,小叔是能一起玩捉迷藏的好友,如今才发现另两人有着不为人知的亲密。就像三个人的友谊里,总有一个是多余的。


    “洵儿。”


    榻上的姬怜突然出声,眼睫轻颤,“你先出去,容我……好好整理一下,就出来寻你。”


    “啊……好。那小叔你要快些出来哦,我在外头等你。”


    待姬洵离去,姬怜倏地坐起,仍紧攥着腰间裤头,咬唇瞪向谢廷玉,“你方才为何突然在洵儿面前承认?”


    “嗯?”


    谢廷玉从被衾里摸出宫绦递过去,倚在榻边笑道,“做了什么便答什么。她既然都看见了,那便索性认了吧。”


    姬怜接过宫绦,俯身揽住她后腰将人按回榻上,偷瞄着她的神色,“若是洵儿回去告诉谢哥哥,我又该如何?你又要我以后如何在洵儿面前自处?”


    “嗯?”


    谢廷玉挑眉,“与我亲近就这般见不得人?值得你如此忧心忡忡?”


    “我……我……没有这一层意思。”


    谢廷玉点头,“那以后我们一定关起门来亲。”


    “你还没有说若是谢哥哥知晓此事,我们……我该如何办?”


    “那就承认。”


    “承认……承认吗?”


    她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在暗示,默许她们之间的情意?


    姬怜手中的宫绦啪嗒落地,他急急坐到谢廷玉身边,呼吸灼热地拂过她唇畔,“若是你们谢氏人知晓我们之间的事,不允许你同我往来,你要如何?”


    “我……我……我不想让你与族人不睦闹得难看,可是……”


    姬怜语无伦次,终是说不下去。在咫尺之距间,谢廷玉的眸光却依旧沉静如水。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愿成为你仕途上的阻碍。若可以,我愿作你的解语花,你的知心人。”


    似又想起什么,他轻声补充,“你此番昏迷许久,我经人提点后查到解梦魂引需以琴曲相助。特地向王郎求来完整曲谱,日日在你榻前演奏。不知你在梦中可曾听见?也不知是否真起了效用。”


    谢廷玉恍然大悟,“原来我在梦中所听到的那琴曲当真是你所奏?”说到此处,她上下打量姬怜一眼,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我梦里那人穿着一席菖


    蒲紫外袍,原来是怜怜你。”


    姬怜摩挲着指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这一回,我算不算帮了你的忙,做了你一回解语花?”


    那般藏着希冀,眼波流转间尽是忐忑与期待,连微微发颤的唇瓣都透着同样的渴望。


    谢廷玉眸光微动,定定看着姬怜,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倒是与婚宴那一日问会不会娶他如出一辙。


    说到娶……


    她突然想起了那句众人皆知的旧语,娶得帝卿郎,断却封侯路。


    她对封侯并无所求,可她要履行与王琢璋的旧约,更要再赴沙场,重披战甲。纵然不娶,她也模模糊糊感知到,自己早已无法彻底割舍对姬怜的情意。


    目光掠过他轻颤的睫羽,她忽然发觉,自己再难如从前对待其他小郎君那般,潇洒转身,拂袖而去。


    她沉思良久,世上何来如此绝对之理?她谢廷玉,难道就不能做个鱼与熊掌兼得的人?


    姬怜抬眸,凝望着她,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光,半晌,她缓缓吐出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话,“怜怜,你要不要做我一辈子的解语花?”


    那一刻,一阵莫大的喜悦从心底骤然绽开,眼底瞬间漫上了细碎的光。


    那感觉,就像一汪深藏在山林里头,从未被触碰过的清泉,忽然被投入一枚石子,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扰乱心弦。


    他颤着唇怔怔望她,喉间涌起酸甜交织的涩意,轻声唤道,“谢廷玉。”


    “怜怜,我在。”


    “谢廷玉。”他又唤了一声,仿佛要通过这个名字确认此刻的真实。


    “我在。”


    姬怜张开双臂小心环住她的腰,刻意避让开伤处,将三声“我愿意的”说得又轻又软,如同三片羽毛落在心尖,声音里带着微颤的欢喜。


    “谢廷玉,你不可以反悔的。”——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来了,久等了。


    我草,我收藏破2000了,谁懂,谁懂,谁懂,没有人能懂破2000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生气了!生气了!为什么又锁!已改X5


    (听人说,三星作者仅仅是段落锁,而不是一整章锁起来,所以我什么时候(斯哈斯哈斯哈,流口水……经常在网上看到说INFJ是理想主义者,你看看,我又开始做梦了


    第88章


    “当真?”


    珠帘轻撞发出清泠脆响,谢主君疾步从内室走出,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廷玉当真醒了?”


    “是!”


    韦风华捋平衣袖,肃然行了一礼,“主君可要即刻移步长好院?”


    “那是自然。”


    谢主君披上外袍稍作整理,便快步向外走去,边走边吩咐,“即刻派人通知妻主这个好消息。”


    待入长好院内室,掠过屏风时,谢主君便见谢廷玉靠坐在床榻上。虽面色苍白,但眸光清亮,全无昏睡多日的萎靡之态。再一看——


    姬怜竟也并肩坐在榻边,虽保持着些许距离,可这位置未免靠得太近了些。反倒是姬洵规规矩矩站在一侧。


    谢主君双手抬起欲行礼时,姬洵赶忙上前,伸出小手轻轻一按,“谢伯伯不必多礼。老师才刚醒转,还需好生休养。”


    他摇头,转而向姬怜、姬洵郑重行礼,“多谢两位殿下前来探望。更谢帝卿连日抚琴奏曲,否则廷玉未必能这般早醒转。”


    “谢伯父不必如此。”


    姬怜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纹样,此刻竟莫名生出几分新婿见岳丈的窘迫。咬唇偷觑谢廷玉一眼,这人分明还未曾说娶他,那劳什子一辈子解语花,细细想来不过是蓝颜知己的另一类说辞。


    哼,谢廷玉惯会玩什么文字花样。


    他略显局促地起身让位,谢主君落座后未语先红眼眶,连叹三声,“醒了好,醒了好,醒了好。”


    姬洵扯扯姬怜的衣袖,小声道,“小叔,我们不妨回宫去吧。”


    闻言,姬怜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忍不住瞪了正垂眸与父亲交谈的谢廷玉一眼。他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轻声应道,“走吧。”


    说罢缓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时恰与谢廷玉抬起的目光相遇。脚步微顿间忍不住又多看几眼,指尖在朱红门扉上流连摩挲,才转身离去。


    “小叔。”姬洵牵着姬怜的手,“待会回去我要告诉爹爹老师醒了。”


    姬怜脚步一顿,耳尖发烫发红,踌躇片刻轻声道,“你只需要告诉谢贵君她醒了的消息,旁的无需告诉。”


    “嗯?”


    姬洵仰起小脸,天真地问:“是不要告诉爹爹你和老师亲嘴的事吗?”


    热意瞬间灼上姬怜的面颊,从耳根一路烧到心口。他眼神飘忽地别开脸,“是……这个往后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小秘密了。”


    “可是告诉爹爹你和老师亲嘴也没有什么呀。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姬洵扳着手指,有理有据地数着,“老师是爹爹的亲妹妹,小叔就是母皇的弟弟。既然是一家人,亲嘴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那一刻姬怜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半晌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不是你想的那样。”


    姬怜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姬洵不知所措。她接连扯了好几次衣袖,唤着小叔都未得到回应。两人罕见地相对无言登上马车。


    车妇扬鞭轻喝,驷马高车掉头,驶出乌衣巷,一路沿着宫道向皇城行去。此时一辆斜插谢字旗的宝马香车与之擦肩而过,檐角铜铃泠泠作响,最终停在谢园门前。


    门房急忙摆好马凳,伸手搀扶谢清宴下车。她显然是刚从廷尉台赶来,官帽微斜,步履匆忙,扶着帽檐便急急赶往长好院。待见到谢廷玉正与父亲精神十足地交谈,心中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地。


    “乖女放心,这口气为娘定替你讨回来。”


    谢清宴眸中寒光乍现,“自你出事那夜起,廷尉台已掌握颍川庾氏诸多罪证,从码头私运鲜卑男奴,伪造官凭文书,到将男奴窝藏于佛寺之中。前日我已将奏本直呈凤阁,如今缉捕令已批下来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为娘绝不会放过颍川庾氏。即便阁内有她们的人,这次定要撕下她们一层皮!”


    谢清宴本欲直赴佛寺捉拿庾蓉,不料那人当夜闻风潜逃,如今只剩几个小辈在城中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拿到缉捕令,正欲立即拿人,却闻谢园来报说谢廷玉苏醒,这才匆忙赶回。见女儿无碍,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而那股肃清庾氏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


    谢廷玉一脸惊愕地望着母亲,这个平日总执卷清谈的文官,竟利落地取下墙上装饰用的长剑,正了正头上官帽,官袍翻卷间已疾步如风地跨出门去。


    这位谢大司徒来去如风,在长好院统共停留不足两刻钟,便又带着肃杀之气匆匆离去。


    “这……这……倒是难得看到母亲这不同寻常的一面。”谢廷玉忍不住啧啧称奇。


    谢主君轻叹,“你可知昏迷这些时日,妻主她急成什么样。此事关乎你的性命,岂容半分轻慢。”


    谢廷玉与父亲又叙话片刻,见女儿面露疲色,谢主君便嘱咐她好生休息,亦抬步离去。


    恰此时下人通传岑秀在外求见。得允后此人快步而入,见到谢廷玉当即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当夜岑秀保护不到,还请少主人责罚。”


    谢廷玉见岑秀身上还缠着层层纱布,衣襟散乱透着药味,“怎地不好好再修养几日再来?”


    “自少主人遇险后,岑秀日夜懊悔未能识破袁望舒的阴谋,这才……”


    话音未落,忽有侍奴屏风后禀报,“少主人,汝南袁氏二娘子前来探望,正在廊下等候。”


    “来得倒是挺巧。”


    谢廷玉指尖轻叩床沿,“今日我这长好院可真热闹,一个接一个的来。让望舒娘进来吧。”


    袁二娘子右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内室传来岑秀怒斥,“少主人!袁望舒表面派人护卫,实与歹人勾结背后捅刀,您何必见她!”


    左脚才踏入内间,又闻厉声,“此等背信弃义之徒,根本不


    配得少主人真心相待!”


    一道颀长身影悄然投在岑秀身上。二人抬头望去,只见袁望舒静立屏风旁,面色平静无波,全然不似撞破他人背后非议的模样。


    “你来了。”


    袁望舒淡淡扫过岑秀,上前几步,“听闻你醒了,特来探望。正好有事要同你说清。”


    谢廷玉轻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你二人当面对质。”


    “你猜到我来这里是为了来澄清此事?”


    “不然呢?”谢廷玉手指点点袁望舒衣摆上的尘土,“见你风尘仆仆,我猜你定是一路疾驰而来。按你性子,要么冷语相向,要么手就按在腰间那柄横刀上了。”


    袁望舒垂首看了眼腰间,当即解下横刀掷于一旁,“今日是来致歉,也是为说明那夜之事。”


    “谢廷玉。”


    她深吸一口气,“自你昏迷后,我日夜难安,心中愧疚难当。如今见你安然醒来,总算能稍慰心怀。有件事必须与你说明。”


    她忽地拔下束发玉簪握在手中,青丝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一撩武袍前摆跪坐于地。


    这正是大周士族行最高请罪礼的仪态。


    言语诚恳,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出,“那夜歹人行刺绝非我指使。自剿匪时蒙你舍身相救,我心中唯有敬仰,绝非恩将仇报之辈。你受伤当夜,我曾亲奉解毒丸为你祛毒。若蒙不弃,往后每次出征,我愿护持左右以证清白。”


    “少主人,怎可凭她一言就如此轻信于她!”岑秀在一旁急道。


    “其实……”


    谢廷玉坦然道,“不用你前来诉说,我也大致能断定非你所为——”


    “一来,当夜随行之人中,除你指派者外,尚有自愿前往者。虽夜色深沉,但你亲派的那几人确在舍命相护。其二,若真是你派人行刺,又何必特意送药救治,还请袁三公子前来施针?这般自相矛盾之事,倒像是吃饱了撑的。”


    她转向岑秀温声道,“岑秀,起身吧。那夜是我行事仓促思虑不周,怪不得你。望舒娘亦非元凶,莫要再心存芥蒂。”


    岑秀欲再张口,却被谢廷玉抬手制止,“那夜之事,可曾禀告母亲?”


    她摇摇头,“属下重伤卧床至今,大司徒公务繁忙,还未及禀报。”


    “母亲正为廷尉台审理鲜卑男奴一案劳神,此番与望舒娘的误会就莫要再报,徒增烦扰了。”


    谢廷玉摆手,“你既然伤的重,就先下去疗伤,莫要再对那夜的事自责了。”


    待岑秀脚步声渐远,袁望舒这才郑重开口,“方才所言绝非虚辞。日后若有差遣之处,但凭开口。若再有出征之事,我定护持在前,为你扫平一切险阻。”


    “你怎么……”谢廷玉也是很诧异,“突然如此良心大发,我什么时候和你关系如此亲近了?”


    袁望舒脸色一僵,轻咳几声,“是我单方面愿效犬马之劳。你不必挂怀。我向来不喜欠人情分,更何况是救命之恩。纵使九死,亦无悔。”


    “啊……那行……我……”


    未等谢廷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伴着崔元瑛清亮的嗓音,“谢二,听说你醒了,我特地来见你。”她一边快步走进一边回头催促,“王兰之,你快点!我可告诉你——”


    话音在见到袁望舒跪地请罪的姿态时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


    我真没招了,写完这本我一定写个反思,好好反思一下这本从梗,到文名,到写文节奏,剧情,感情等等。到时候写个反思报告,我真没招了,卡成这样。(上天会惩罚每一个没有好好打大纲的人


    第89章


    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响。


    走进来的崔、王二人见袁望舒这般跪地姿态,立时明白她正在向谢廷玉请罪。


    说来也奇,自谢廷玉重伤那夜袁望舒送来逆鳞丹后,便再未踏足谢园半步。倒是袁三郎常来问诊。崔元瑛派人打听才知,袁望舒这些时日一直在城郊演武场练兵射箭,虽人没来,却日日遣人送来疗伤补药。昨日更是让她的正夫亲自登门,向谢主君探问伤势。


    看得出来很在意了。


    崔元瑛原本因岑秀的指控对袁望舒满腔怒火,连幼时被她揍的旧怨都涌上心头,这才那夜当场将人按在地上教训。但见袁望舒竟今日主动前来谢罪,顿时觉得这趟没白来。


    她朝谢廷玉挤眉弄眼,用口型连说三遍,“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同时手臂一勾拦住欲退的王兰之,压低声音,“走什么?有热闹不看你这能忍得住?不许走!”


    谢廷玉取过床前茶碗,“你们来得正好,替我与望舒娘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崔元瑛眼睛一亮,立即按着王兰之坐下,“这可是谢二亲口说的!我本要走的,既然要当见证人那就勉为其难留下吧。”


    轻呷一口茶,谢廷玉缓声道,“望舒娘方才立誓,日后若再出征,定为我冲锋陷阵,奋勇杀敌。”长叹一声,“得此良助,往后倒是安心不少。”


    原本因崔、王二人在场而局促的袁望舒,闻言反倒褪去尴尬,郑重咳了几声,“谢二所言不虚。今日前来正是为出征之事。既然鲜卑敢派细作,大战在所难免。谢二既于剿匪时救过我,我自当结草衔环,甘为前锋。”


    寥寥数语巧妙化解请罪的尴尬。


    谢廷玉转头朝崔、王二人道,“你看,又将一员大将纳入我麾下,我实在是太厉害了。”


    崔元瑛撇嘴,“啊?就这?谢二,你能不能让袁望舒重演一遍我们方才没进来时说的话,我真的很想听。”


    王兰之无奈摇头,“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看望廷玉,你就莫要添乱了。”转而看向袁望舒,“方才所言可不许反悔,届时征讨鲜卑,你必要践行诺言。”


    “我从不说大话。”


    袁望舒说话时忍不住用眼角偷瞥正与崔元瑛耳语的谢廷玉,揉着跪得发酸的膝盖轻咳几声,终于引来注意。


    “哎!袁望舒还跪着呢。”崔元瑛胳膊肘碰碰谢廷玉。


    “方才聊得忘形了。望舒娘,你快快请起。”


    袁望舒揉着膝盖起身,与王兰之同坐一处,说起这些时日操练新军的事。王兰之神色沉稳道:“虽不知何时与鲜卑开战,但只要抓住时机,有可出师的机会,我们绝不能退缩。”


    谢廷玉盯着王兰之看了半晌,笑道,“不愧是出身铁血王家军的人。”


    崔元瑛轻嗤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我说,好不容易谢二醒来,能别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吗?就不能聊些轻松好玩的。”


    说着,就把话头引到了之后的秋猎,贵女相看宴上,


    崔元瑛颇为惋惜地看向谢廷玉一眼,“你这伤怕要养到冬日,注定要错过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谢廷玉即使不参加秋猎,建康城谁不知她骑射无双。”袁望舒冷斥一声,“倒是你,别又垫底丢人。”


    “袁望舒,你有完没有?”崔元瑛撸袖欲扑,被王兰之急忙拦住。


    几个人吵闹好一番之后,这才离去。


    谢廷玉苏醒的消息与谢大司徒提剑闯入颍川庾氏的事一同传遍建康。比昏迷前更多的礼品如流水般涌入长好院。有范阳卢氏公子送的南海珍珠粉,据说能祛疤生肌,赵郡李氏郎君赠的赤血参,听闻服后可令人气血充盈,恢复如初。


    当然其中也有琅琊王氏送的。


    王栖梧小心翼翼地从雕花食盒中取出一盅药膳,“廷玉姐姐,你可不能对养伤这件事掉以轻心。”他执勺轻搅,将汤汁舀入青瓷小碗。氤氲热气中浮动着党参,枸杞等药材。”


    他将碗轻推至谢廷玉案前,双手托腮道,“此汤以老鸽炖就,最是补气养血。我守着炉火煨了三个时辰呢。”


    “多谢。”


    谢廷玉接过汤碗,执勺浅尝一口,舌尖轻试温度滋味,方才一勺接一勺慢慢饮用。


    王栖梧见到谢廷玉此番动作,一怔,失笑道,“廷玉姐姐这动作倒让我想起曾在园中借住的王璇玑姐姐。”


    谢廷玉勺尖微顿,含糊着问,“怎么?”


    “她喝汤时也总要先尝味,确认适口才肯继续。”王栖梧眉眼弯弯,“你二人这习惯当真如出一辙。”


    谢廷玉心说,我有这习惯我怎么不知道?


    此时,袁缚雪一如往常提着药箱来到长好院,脱下鞋履,只着素白布袜,轻车熟路地走向内室。


    因谢廷玉养伤之故,窗扉只启一线,用竹帘稍掩着。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烛火摇曳间,一道清隽身影自屏风后悄然转出,斜斜映在谢廷玉面庞上。


    伴着一股冷檀香,袁缚雪挨着谢廷玉坐下来,从药箱中取出脉枕银针等物。他抬眸掠过谢廷玉略带诧异的目光,唇角微扬,“是时辰搭脉了,把手给我。”


    “不是,袁郎,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守时到。”


    谢廷玉咂摸几下,回回手臂被针扎的感觉委实是不好受,穴位又麻又酸,提议道,“敢问我母亲给你多少诊费,我出双倍,你到时候就来我这里坐一会,装装样子骗过去……”


    袁缚雪抬眸,眼风一扫,谢廷玉立即噤声,乖乖伸出小臂,“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我真的是自愿的。”


    “谢大司徒既然交予我如此重要的任务,缚雪怎敢马虎了之,还望廷玉娘子日后谨言慎行。”


    说吧,袁缚雪三指轻按脉门,指下传来稳健搏动,渐渐竟与他自己的心跳频率相合。


    咚。咚。咚。


    说不清是谁的心跳声更响一些。


    袁缚雪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又扫一眼谢廷玉。她正支着下颌,望着内室外的景象出神,侧脸在烛光映照下的光里晕着层柔和的轮廓。他取出银针,沿穴位缓缓刺入。


    “哇,好厉害。”


    王栖梧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行针至半途,谢廷玉正默数到第一百五十下,忽见一道菖蒲紫衣角掠过屏风。那人从容脱下鞋履,步步生莲般踏入内室,衣袍拂过地面悄无声息。


    王栖梧转头望去,轻声唤道,“帝卿殿下。”


    他眨着眼睛,看姬怜自然地挨着谢廷玉坐下,心下觉得奇妙。回回袁缚雪施针不久,帝卿便会准时出现,倒像是二人约定好似的,总同时聚在长好院里。


    好巧啊,好巧啊,真的好巧啊。


    姬怜把手上提着的紫檀食盒放在小案上,从里头拿出两碟药膳点心,“这是洵儿特命小厨房制的,里头添了当归,黄芪,是给你疗伤的好药。”修长手指将一碟点心推至脉枕旁,一字一句道,“这可是洵儿的心意,你莫要糟蹋了。”


    这散发着药香的糕点引得王栖梧眼巴巴望着,“殿下,我也想吃。”


    见姬怜微点下颔,王栖梧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吃着。


    袁缚雪施针时目光专注,只凝在谢廷玉小臂的穴位上。而姬怜也格外关注每次行针,单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银针起落。每当针尖刺入肌肤,他总会下意识地眼睫轻颤几下,眉心蹙起而不自知。


    谢廷玉的眸光流连在姬怜的神情上,而浑然忘却小臂上的穴位酸麻。


    见袁缚雪将一枚枚银针收好,要检查谢廷玉掌间纱布,姬怜轻声道,“我来取剪子。”


    他俯身从药箱中取出医剪,但因角度所限只能握住利刃那端。未察觉下,指腹被划出一小点红痕,紧接着是几滴血珠从这细小的血缝中渗出。


    谢廷玉二话不说,在三位郎君注视下径直握住姬怜的掌心。


    霎时间三道目光如钉般聚焦在交叠的手上。


    连正吃点心的王栖梧都停了咀嚼,鼓着腮帮怔在原地。


    “放手。”


    姬怜只觉被触碰的肌肤阵阵发烫,更遑论还有两道视线牢牢黏在相握处。


    他又低声催促道,“谢廷玉,快放手。别人、别人……”感受着谢廷玉的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按压,“别人在看着呢。”


    谢廷玉恍若未闻,执意握着他的手取来帕子拭去血珠。


    又有一颗血珠渗透而出,谢廷玉仔细端详,忍不住发出疑问,“怎的殿下血中会有金丝?”


    摊开他食指,只见血珠中果然缠绕着一缕诡异金线。姬怜试图抽手未果,谢廷玉用帕子压住他指腹,转头问袁缚雪,“袁郎,你可曾见过此等异状?”


    “说到这个。”


    袁缚雪将用绢布包好的银针收入药箱,从中取出一张未展的纸笺。虽未完全展开,但可见其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上回见殿下血带金丝便觉异常,翻遍医典总算寻得些眉目。”


    “殿下。”袁缚雪抬眸,认真看向姬怜,“你体内是否一直有养着蛊虫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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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姬怜在谢廷玉手背上用力一掐,软肉顿时陷下几分。谢廷玉侧目看了眼,松开手任他抽回。


    未等姬怜作答,谢廷玉依然是看向袁缚雪,“袁郎有话但说无妨。”


    “此蛊应是从北境夷族传入建康。以人体为皿养蛊,蛊虫吸食/精血养分,随年岁增长索求愈多。每发作一次,宿主便损耗一分。即便……”


    袁缚雪说到此处,顿了顿,抬眸直盯着姬怜,“即便借阴阳交合暂缓,亦非长久之计。欲根除需特定药物,其中一味药,名为雪髓冰莲,恐怕唯北境鲜卑才有。”


    姬怜垂眸用帕子按压指腹,轻声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药不吃也罢。”


    袁缚雪将纸笺展开,凝声道,“若是不吃,殿下的衰老则会比旁人要快,说不定过了二十五岁,便会早生华发,容颜衰败,更有可能不过三十而亡。”


    一听容颜衰败四字,姬怜倏然抬眼望向谢廷玉。却见那人正接过药方细看,低声念着,“桂花一钱,百年山参须五厘……”


    她的目光扫至末尾时眉头微蹙,指尖点着最后那味药,“以雪髓冰莲整株入药,以寒露之水煎煮三个时辰。”


    “这方子也给我留一份吧。”


    姬怜突然抢过药方别过脸去,从脖颈到耳尖都泛起薄红,“袁郎给我的药方,你要来作甚?”


    “最后一味药需深入鲜卑腹地,要取来如此之难。”姬怜将纸笺塞入衣襟里头,“若寻不到便罢了,不必费心。”


    “殿下此话差矣。”


    王栖梧在一旁道,“若当年我娘亲与璇玑姐姐尚在,鲜卑早是大周囊中之物,取雪髓冰莲易如反掌。”


    “栖梧说得是。”谢廷玉手伸到姬怜眼前,“若是日后有出征机


    会,我必定为殿下取来一整株雪髓冰莲,以报弹琴招魂之恩。”


    姬怜望着谢廷玉伸来的掌心,那处还留着未愈的浅淡牙印,是他之前咬的痕迹还残留着。


    “若是……”姬怜缓缓掀起眼帘,迎上谢廷玉的目光,“若是日后你取这株雪髓冰莲极为困难,恐有性命之忧,你就莫取了。”


    谢廷玉不答反问,“是殿下你来誊抄,还是我来?”


    “我来。”


    姬怜起身至案前研墨提笔,俯身书写时衣袖轻拂纸面。不过片刻便誊写完毕,待墨迹干透后递给谢廷玉。那人接纸时却顺势握住他手指,肌肤相触的温热传来时,两道目光又锁在交叠的手上。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都是谢廷玉的错。姬怜心道。


    “干嘛?”


    “我要将两张纸对比一下,看看殿下是否有遗漏的地方。”


    谢廷玉仔细核对药材与用量,确认无误后方将药方收好。指尖掠过纸缘时,不经意触到姬怜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借着垂落的衣袖遮掩,她顺势轻轻摩挲姬怜的指尖,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又轻轻错开。


    围观全程的王栖梧只觉得,每当谢廷玉与姬怜对视时,空中便自发泛起粉色泡沫。可稍一眨眼,那二人已别开视线,所有旖旎氛围瞬间消散无痕。


    “若是帝卿成婚于寻到全部的药材前,也不要同房次数太多,怕到时候有了身孕不好。”


    刚坐下的姬怜闻言脸颊爆红,一口茶呛在喉间。他以袖掩面,膝头轻碰谢廷玉暗示阻止,却见她一脸严肃地问道,“为何不能怀孕?”


    王栖梧也好奇地点头,“为何不能怀孕?”


    “男子有孕时,胸部会肿胀泌乳,腹部渐隆,以自身精血滋养胎儿。而体内蛊虫即便蛰伏,亦会偷食血肉。纵使顺利产子,也会因损耗过甚加速衰老。为保身体康健,还是莫要过早怀孕为好。”


    “哦。”


    两人异口同声,点点头。


    姬怜快将整张脸埋进茶碗中,传来的声音闷闷的,“我还未有心意的妻主人选,帝卿府还未建成,谈成婚有孕什么的未时尚早。”


    “是吗?”


    袁缚雪挑眉,“我怎么觉得帝卿殿下你如今恨嫁呢?”


    “我没有。”


    “我不信。”


    “谁要你信了。”


    袁缚雪起身,捋捋衣袖,“如今施针已然结束,我也该打道回府了。廷玉娘子,明日见。”


    好一个廷玉娘子。姬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见状,王栖梧也随之起身,“如今我也把炖汤送到廷玉姐姐手上了,我也应该回王园了。”


    好一个廷玉姐姐。姬怜贝齿轻磕碗沿发出细响。


    两位郎君默契地同时看向姬怜,他只得在二人注视下缓缓起身,“那……既然药膳糕点已送到谢廷玉手上,我也该告辞了。”


    谢廷玉虽腿伤未愈行动稍缓,仍坚持将三位郎君送至廊下。目送他们离去时,青衫身影静静伫立在朱栏旁。


    姬怜走出十余步,恰在转角处蓦然回首,正撞上廊下那道凝视的目光。待他转身继续前行时,袁缚雪悄然贴近低语,“观殿下步态仍是完璧之身,想来尚未走到最后一步。”


    见王栖梧浑然不觉地走在前方,袁缚雪又凑近几分,半是提醒半是劝诫,“殿下需知是药三分毒,避子汤药性寒凉,不论宫内宫外的方子皆伤身。莫要为片刻欢愉损了根基。”


    姬怜倏地攥住袁缚雪衣袖,刻意放缓步伐落在王栖梧身后。


    “你方才那番话,”他压低声音,“是特意说给谢廷玉听的吧?”


    袁缚雪反手握住他指尖,“既说与她听,亦是说与你听。虽我们爱慕同一女子,但男子在世本就不易,何况生子这等豁出性命的事。”指尖轻轻收力,“男子之间,原该互相帮衬。”


    姬怜骤然停步,眸光微凝,“袁缚雪,你是否有事相求?”


    “殿下以为,我的医术如何?”


    “你虽然师从王叔和医师,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见得就比他差。”


    “多谢殿下谬赞。”


    袁缚雪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奉上,“家师年过四十,按宫规男医师四十有五便须离宫荣养。若无人为殿下行针压制蛊虫,想必会十分困扰。”


    “这是我自请入太医署的荐书,恳请殿下代为转交。若蒙殿下青眼,愿作担保人,我便能早日入宫为你请平安脉。”


    说到此,他眼角瞥向前方的王栖梧,“王郎性子纯善,同为男子必会对殿下身有蛊虫一事守口如瓶。殿下尽可放心。”


    “你既赠我药方,我自当投桃报李。”


    姬怜接过文书,纳入袖中,“但你入宫当真只为行医?”


    “亦是为了我大哥。他当年贵为凤君,孕期所用皆是最上等的补品,每日遵医嘱膳后散步,胎象始终平稳。可——”


    袁缚雪声线陡然转冷,“偏偏分娩时血崩而亡。我私下探访过当夜伺候后被放出宫的旧人,众口一词皆称突发血崩。我不信,那些人说的都是谎言,我不信!大哥素来不与宫中侍君往来,那夜除了谢贵君……”


    姬怜冷声打断,“慎言。谢贵君虽性情清冷,却绝非害人性命之人。”


    “廷玉娘子与谢贵君姐弟连心,自然都是光风霁月之人。”


    袁缚雪眸光微黯,“我与大哥自幼亲密,至今仍常梦儿时嬉戏之景。恨不能在他分娩时入宫相伴。”


    “我必要入宫查清此事,不论幕后是谁,绝不姑息。”


    当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袁缚雪声如金石相击,此刻的决绝与平日疏离之态判若两人。


    “袁郎确是至情至性。”姬怜郑重行礼,“若有需相助之处,但凭开口。”


    二人相对行过平礼,一同离开。


    姬怜正欲踏凳上车,忽闻身后呼唤:“殿下,还请留步。”


    姬怜回身,这人他见过,是长好院常侍的一位侍奴。


    侍奴躬身道:“少主人备了份谢礼,因物件贵重想亲手奉上。奈何腿伤不便,若殿下能移步一叙,是再好不过了。”


    谢廷玉相邀,姬怜哪有不应的道理?


    他想都未想当即转身折返,那侍奴惊得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姬怜步履生风地朝长好院疾行而去,衣袂翻飞间竟比来时还要迅捷几分。


    行至院前,姬怜驻足平复呼吸,待心绪宁定方缓步而入。


    谢廷玉闻声抬头,笑吟吟招手,“怜怜快来,给你备了礼。”


    走近便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玉梳。他定睛一看,是曾经他一气之下丢进湖里的那柄。他瞳孔骤缩,指节无意识蜷了蜷,嗫嚅着,“这……你去找的?”


    “我同望舒娘说,掉了把心爱的梳子在她新园的湖里,特地遣了几十人打捞数日才寻回。”


    谢廷玉手腕轻翻,玉梳便脱手向空中掠去,梳齿间泛着温润的柔光。她眼疾手快,反手一接便将玉梳稳稳攥住,随即递到姬怜眼前,“你看,是不是那柄?”


    姬怜哼一声,“要将我赠你的再赠我?哪有这般送礼的?”


    谢廷玉凝望他许久忽而一笑,又从身后取出面铜镜利落摔碎。拾起其中半片递来,“常言道,破镜重圆,怜怜一块,我一块。”


    姬怜咬唇接过铜镜,指尖轻触她掌心时忽然抬眼,“谢廷玉,那日……那日吵架之后,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和好二字,虽然我答应了做你一辈子的解语花,但是……但是,如今我们算和好了吧?”


    “嗯?和好?我和你之间,从未有吵过架,何来和好一说。”


    姬怜眼波流转,探过身去啄一下谢廷玉的嘴角,“我已向圣上奏请,将帝卿府设在乌衣巷谢园旁。到时你……”


    “到时定夜夜翻墙去寻你。”


    “好,我等你翻墙来寻。”——


    作者有话说:我当时定的这本写40w字,怎么感觉会写超,我明天捋一下大纲内容,抓紧定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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