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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雨愈加大,远处的山峦林海皆吞没在苍茫水雾之中。未及申时,天色已昏沉如墨,忽闻数道惊雷炸响,几道狰狞的闪电突显,刹那照亮廊下的梧桐树,转瞬又归于黑暗。


    看这势头,这雨怕是要连续下个七天不止。


    绛珠紧忙将窗关上。


    姬怜倚在云母屏风旁,单手支颐,翻阅手中诗集。烛光将他一袭菖蒲紫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如一幅朦胧的水墨丹青。


    绛珠倒一杯茶,递到姬怜的手边。


    姬怜垂眸,目光黏在书页上夹着的花笺上,“殿下”二字像生了钩子,勾着他的视线,许久挪不开。


    昨夜还喊他怜郎,今日就喊他殿下,并且到现在都未回这房里与他见面。她谢廷玉是想告诉他什么?


    姬怜咬着下唇,恰巧看到那句“女之耽兮,犹可说也。郎之耽兮,不可说也”,手指一抖,直接把书页扯破一个角。


    所以昨夜算什么?算他蛊虫发病,她谢廷玉亲为施治,是吗?


    姬怜站起身,把那花笺凑到烛火前。火苗舔上纸角,他松手任其飘落,静静看着它在地上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堆灰烬。


    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怜公子,我家少主人吩咐,如今山雨滂沱,强行返寺恐遇落石滑坡。”那护卫顿了顿,“庄内厢房书房皆可随意使用,少主人说……您当自己家便是。”


    “有劳。”姬怜淡淡道。


    岑秀抬脚欲离去,忽听屏风那端传来问询:“谢廷玉此刻在何处?”


    “回公子,少主人正与崔家娘子在一处。”岑秀躬身应答,“少主人特意嘱咐,请您不必等她用晚膳。”


    姬怜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堵得慌。谁想等了?谁要等了?谁愿意等了?他今日用午膳时,也没见她来呀。他也没有很想和她一起用膳。


    他起身后,自卯时至辰时再至巳时,以至到了午时,他也没见到谢廷玉的身影。


    尚且,哪位崔家娘子?建康城里当属清河崔氏能和陈郡谢氏一谈,所以是崔元瑛?


    一想到崔元瑛在城内爱狎伎、嗜酒,整日里一副浑浑噩噩的名声,姬怜蹙眉,为何谢廷玉会和这种人玩在一起?也不怕……不怕被带坏吗?


    姬怜在房内踱步来踱步去,听着窗外的雨声,每一滴都仿佛打在他的心上。


    绛珠看着姬怜的脸色,试探道:“殿下若是想去寻谢大人,不如奴……”


    “我没有。”姬怜靠在案前,垂首抚平前襟,又捋捋袖子,“不过是觉得闷得慌,些许是午膳吃多了,走几步消食。”


    午时就喝了几口粥便不再进食,殿下,你当真是吃撑了吗?绛珠心里如是想。


    “我去外头逛逛这庄子。”姬怜转身朝外走,“你


    便去小厨房看看晚膳吃什么吧。不用跟着我。”


    绛珠看着外头狂风大作,瓢泼大雨的场景,想说什么也只是咽回去。


    姬怜头戴幂篱,才往外拐几道回廊,就与崔元瑛碰上面。


    因大雨无法练箭,这位崔元瑛正闲逛解闷,远远就瞧见一道修长身影。


    “娘子快看!”身后的随从小声提醒:“是昨夜那位公子。”


    两端渐行渐近,崔元瑛越看越觉得这位公子不一般。腰背挺得笔直如青松,行走时衣袂翻飞自带风姿,哪有一点男宠的轻浮样?这简直就像是给世家贵女做正夫的标配呀!


    可惜戴着幂篱,脸看得不甚清楚。这要搁平时,崔元瑛高低得上去搭讪,调戏两句,只可惜是谢廷玉的人。有句话说得好呀,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裳,为个儿郎坏交情,可不值当。


    不过,倒是可以顺水推舟。


    崔元瑛站定,叉手行礼,“这位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姬怜连个眼神都没给,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径直往前走去。


    崔元瑛脸色一僵,倍感尴尬地搓搓手,自我安慰道:这定是儿郎的自我修养,不能随便与除了谢廷玉以外的女子搭话。她冲着姬怜的背影喊道:“公子若是想寻谢二,方才见她往书房去了!”


    姬怜脚步一顿,旋即拦住个路过的侍从,待问清楚书房在何处,便径直走去,原本萎靡的步伐不自觉地轻快些。


    按规矩,主家书房原本是不许外人擅入的。但谢廷玉早有过招呼,守在书房外的人见一位头戴幂篱的公子走来,默不作声地让开道。


    待人进去后,亦不敢交头接耳,盖因谢廷玉早放下话:谁敢在庄子里议论这位公子,三十大板打出去绝不轻饶。


    姬怜撩开竹帘,书房内空无一人,唯有未关的窗户被狂风吹得啪啪作响。


    斜雨打入室内,将窗下的软榻洇湿大片,小案边角有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一阵疾风卷起榻上摊开的书册,纸页哗啦啦翻动。


    姬怜阖上窗,随手便将书拿起来,打算将其归置在后头的书架上。


    他边走边翻,发现封皮上无字,困惑不解,无心往后翻到第一页,脚步猛地停住。


    只见那页写着,“粉/嫩/无/毛,长/粗/适/中,微弯者,最为上乘。黝/黑/多/毛,细短者,最为低劣。”


    往后翻几页,那可就是栩栩如生的插画。其中一幅女上坐莲图,配诗有“洞房香吐合昏花,月转勾阑啼乳鸦。今宵有酒留女醉,不信倡家胜公子”。


    画工之精细,画风之大胆,就连交/合/情/状也都一笔一划勾勒出来,夸一句妙手丹青也不为过。


    后面几页那就更加精彩了,场景也是变化多姿,有书房案桌上,有假山石后,有花园亭内……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应当是精美孤本。


    这正是崔元瑛送给谢廷玉的那箱秘戏图册之一。


    姬怜头昏眼花,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不定,说不清是羞还是恼。他猛地合上书册往地上一摔,恰好露出末页那行张扬的字迹:“崔元瑛珍藏”。


    姬怜面无表情地在崔元瑛三个字上狠狠踩了几脚,忽听门外传来男子温软的嗓音:“娘子,许青亲自给你熬了碗雪梨羹,可要尝尝?”


    等回过神来,姬怜已经攥着那本秘戏图,鬼使神差地躲进了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里。这角落昏暗逼仄,倒是藏身的绝佳之处。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躲——明明没做亏心事,可这个许青…许青是谁?胡乱把画册塞进书架里,他侧身从缝隙望去,恰见一个穿竹青襕衫的郎君,手捧漆木食盒,亦步亦趋跟在谢廷玉身后。


    这位许青是袁望舒送来的五个美人之一。生得肤白似雪,眉目如画,人如其名般透着股青竹似的清雅。自入庄以来,便被管家安排在后院做些浇花扫叶的轻省活计。


    谢廷玉刚练完箭沐浴完毕,换了一袭天水碧的广袖襦裙。衣领还微微翻折着,玉白色宫绦束紧腰身。半湿的青丝随意挽成个松髻,通身一股干净清冽的气息。


    她罗裙一展,懒懒靠向软榻未湿的地,手肘支在小案上,手背托着下巴。


    许青捧起青瓷碗,“娘子试试。”倾身过来,用勺子舀一勺,体贴地递到谢廷玉嘴边。


    谢廷玉何等敏锐,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暗处那道灼人的视线,仿佛要将她的后脑和那柄银匙烧出洞来。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人咬牙切齿的模样:“没长手么?要不要直接用嘴喂?”


    ……用嘴喂,也不是不可以。


    许青看着谢廷玉无动于衷,揣测问:“娘子为何不张嘴?”


    谢廷玉和容悦色,“你用嘴巴喂我。”她的手覆在许青的手背上,“我还从来没享受过美人如此伺候。”


    许青心里小鹿乱撞,脸颊上飞上两片红霞,当真含上一口雪梨羹,期期许许地靠过来,心里头开小差:“入庄子内五六日,如今好不容易获得和她独处的机会,此时不爬塌,更待何时?”


    他愈靠愈近,仍想:“袁娘子嘱托,让我们好生伺候,若能探得些谢氏秘辛……”


    脚下踩到软榻边水渍,一滑,整个人前栽去。许青就这么硬生生地扑在谢廷玉的身上,下颔磕在她肩头,羹汤呛入喉管,手打翻案上的雪梨羹。


    襕衫衣袖湿了一大片。


    “娘子……”许青眼含委屈,“我的衣衫湿了。”


    “怎么如此不小心呢?”谢廷玉顺着问。


    许青指尖指尖慢条斯理地扯开衣襟,微微俯身,露出诱人的锁骨,“娘子,青的衣衫已湿,再穿上可就不得体了。”


    越是不想看,越是被勾在上面,姬怜目光如刀盯着许青褪去襕衫。里头仅着一件青色纱衣。每一处皆看得清清楚楚。


    姬怜手按在书架上,指骨收紧,冷眼旁观软榻上光景。


    女人,都是猪。


    书架那处传来一声很隐蔽的闷哼响声,好像是踢到什么硬物。


    许青俯身凑过去的动作一停,窗外风雨如晦,书房内烛火幽微,实在辨不清声响来源。


    “娘子……”许青依偎过来。


    “外头风这么大,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谢廷玉推开他,径直朝书架走去。


    许青震惊,嘴唇颤抖:不是,怎么就走了,你都看光了这你都抵挡得住?不是……你……?


    姬怜暗恼怎么就没注意到脚边有一箱箧,耳畔渐近的脚步声令他呼吸发紧。他转身朝里逃去。绕几个架子,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紧跟不舍,在一个转角处,一只手突地伸来扣住他的手腕。


    后背猛地抵上冰凉墙壁,姬怜心跳如擂。幂篱被人摘下的瞬间,谢廷玉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下躲什么?”——


    作者有话说:你躲什么?你躲什么?你躲什么?


    第32章


    “我没逃。”姬怜挣了挣手腕,反被谢廷玉十指相扣。


    “若非我搅局,你怕是早就……”姬怜别过脸冷哼,“与他颠鸾倒凤,不知……”


    谢廷玉接过话头,“不知天地为何物,我的肚兜说不准还要挂在他的腰上。”


    “你!”


    姬怜被这话勾得脑补出秘戏图里的种种,女子与男子在榻上交缠之姿,男子动情时仰脖喘-息的陶醉情态,行事间的紧凑艳丽。


    其间风情,莫名其妙地榻上两人面容就变化成了他和谢廷玉。


    汗珠从女郎的脖颈处滑至腰侧,动作起伏间,再慢慢向下隐入。而那抹赤色肚兜就斜挂在他的腰上,细长的绑带缠绕在他的指尖。


    强烈的羞耻与恼怒席卷心头,姬怜耳根发烫,喉咙发紧,说话间捋不顺舌头,“我哪管你的肚……挂在谁的身上?你爱与哪个就与哪个……你…你与我之间什么关系都没!”


    此话一出口,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淋得姬怜浑身发冷,原本肆起的躁动此刻亦是偃旗息鼓。


    是啊,他和她之间有何干系


    ,她们之间什么干系都没有,昨夜不过是一场绮丽,天亮之后应该抛之脑后。


    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官职没错,但她是陈郡谢氏的人,是谢大司徒的爱女,是以后要走朝堂之路的人。她以后不仅有正君,还会有侧君,而这些和他都没有任何干系。


    他本该如原先计划那般,及笄后便向圣上请旨,带发入寺,常伴青灯古佛。


    姬怜冷静下来,冷面如霜地与谢廷玉对视,“昨夜不过你是替我治病,我今日来答谢你罢了。”他略一哽咽,“我是帝卿,你一小小祈禳使还敢以下犯上,还不给我松手!”


    谢廷玉细细审视姬怜的神情。


    姬怜又挣扎一下,这回倒是出人意料地轻易脱身,腕间仍残留她的微凉触感。


    “殿下是要与我划清界限吗?”


    姬怜呼吸一滞,喉结沉重地起伏,“我与你本就不是一道,我从未与你有过交集,何谈划清界限之说?”


    “既然殿下如此说,我自当遵命。”


    闻此言,酸涩聚在姬怜的眼尾,他止不住浑身颤栗,转头看向昏暗的一角。


    “那殿下回答我三个问题,待问清楚,我们便出去。”


    眼睫抖动,姬怜低语一声嗯。她会问什么?是他有没有对她……


    “青蟹跑得快,还是红蟹跑得快?”


    “什么……”姬怜错愕转头,“红……红蟹?”


    “错了。是青蟹,因为红蟹煮熟了。”谢廷玉双手环住姬怜的腰身,鼻尖贴近他,“我方才忘了说,若是答错,殿下要接受惩罚。”


    谢廷玉不容姬怜反应,啄一下他的嘴角,又问,“木棍打头痛,还是铁棍打头痛?”


    呼吸交缠的距离下,姬怜脑袋发晕,“铁……铁棍?”


    “错了,是头最痛。”


    耳垂被人含住,似痒的痛意一路延伸至脖颈与锁骨相连之地戛然而止。


    “最后一问,黑鸡厉害还是白鸡厉害?”


    “……白鸡。”


    “错了,是黑鸡。因为黑鸡可以生白蛋,白鸡不可以生黑蛋。”


    这一回,谢廷玉双手捧住姬怜的脸,轻柔地吻着他的唇角,顺着他的唇线探进去,酥意随着她舌尖的侵占,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脊椎骨。姬怜阖上双眸,学着她,贪婪地绞缠她的舌尖。


    狭小的空间里,唇齿交融的缠绵水声与衣料摩挲的窸窣格外清晰。


    每一次舌头的绞紧,每一次口水的交换吞咽,在此时此刻放大了千倍万倍。姬怜无地自容。


    好一会,两人才分开。


    谢廷玉拿出帕子拭去姬怜嘴角的银丝,道出她对那被塞进来的五个美人去处的想法。


    姬怜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呆怔地看着谢廷玉的嘴唇一张一合,左耳进右耳出,也没有听进去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点头点头再点头,直到幂篱重新戴好,人被半搂着坐到软榻上。


    眼前忽地齐刷刷跪了五位美貌郎君,他才猛然回神。


    这方谢廷玉的手搂在姬怜的腰上,甫一张嘴,“望舒娘如今送你们到我这儿也有几日……”


    在旁人面前如此作态,姬怜只觉得忸怩。他不自在地挣了挣,谢廷玉以为是她如此搂着不舒服,便掌心上移,冷不丁听到姬怜低声呵斥,“住手,在旁人面前乱摸什么。”


    “呃……”谢廷玉神色不变,“但如今,你们也见着了。我身边坐的这位怜郎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宝贝,是我的蜜糖,他并不情愿看到我身边如此多人。”


    姬怜:“…………”


    五位郎君闻言,面面相觑,又想起袁氏的嘱托,纷纷抬首看向姬怜,异口同声道:“我等惟愿以哥哥马首是瞻,还请哥哥垂怜。”


    姬怜:“…………”


    见姬怜沉默不语,谢廷玉在他腰间轻轻一捏,“殿下,到你表演了,你快说句话呀。”


    姬怜:“…………”


    谢廷玉附耳:“刚刚不是在书架那儿说好了,我扮红脸,你扮白脸,我们一唱一和,把这群美人送走。”又道,“殿下,你快说句话呀!”


    脑子里的浆糊在此刻终于是被谢廷玉这声催促搅得烟消云散,姬怜动了下,启唇:“你们要是想留,那便留……”谢廷玉又是一捏,姬怜忍不住嗯了一声,尾音颤颤地打了个转儿。


    谢廷玉觉得身边这位殿下好像瞬间就熟了。


    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姬怜强忍把自己埋进洞里的冲动,硬声道:“我与谢……玉娘情深义重,今生今世惟愿她身旁只我一人,你们走吧。”


    许青面露戚色:“哥哥,我们几个弱质儿郎,若是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呢?如今世道如此乱,还请哥哥容下我们。”语罢,俯身长跪不起。


    “还请哥哥容下我们。”其余四人齐声附和。


    谢廷玉低声催促:“殿下快说,容不容得下是我的气度,能不能让我容下是你们的本事。”


    “谢廷玉,你是不是颅内有疾?”姬怜忍无可忍。


    谢廷玉噤声。


    姬怜起身,踱步到书案后,挽袖研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送回袁氏的园子里,一个是送到城郊慈恩寺里,带发出家,从此与红尘了断。”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刷刷落下,姬怜头也不抬,“我与慈恩寺的主持相识多年,由我作保,你们在那儿不会受委屈。诸位选吧。”


    许青见姬怜软硬不吃,转头看向谢廷玉,正欲匍匐爬到她脚下,一道冷光自书案飞来。许青脊背发凉,膝盖收回,颤声答:“青选……慈恩寺。”


    此番被袁氏送来,本就是携任务在身,如今连人的塌上都没摸得就要被送回,怕不是要被打死。想要活命,只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了。


    此时姬怜已亲自手写完文书,吹干墨迹,递到许青眼前,“待雨停,你们便上山吧。”


    五位郎君面如死灰,依言退下。


    “殿下好手段。这样袁望舒就不会再给我塞人进来打探消息了。”谢廷玉拊掌,眼含促狭笑意,“毕竟身边有位善妒的怜郎,容不下任何人。”


    方才的冷峻在一声怜郎下即刻土崩瓦解,姬怜想也不想就将案上的镇纸掷去。


    谢廷玉伸手一抄接住,将镇纸放回案上,“这乱扔东西的习惯可不好。”拿出一柄竹伞,“外面雨大,我送殿下回去吧。”


    “你替我重新安排个厢房。”姬怜拂袖离开,“昨夜是个意外。”


    谢廷玉走在最外侧,将斜飞进来的细雨挡开,“是,昨夜是个意外。”


    一柄竹伞在两人的头上撑开,于廊下缓步慢行,两人间的衣袖时不时摩挲纠缠,却又在将触未触时倏然分开。穿过一道月洞门,最后停在了与昨夜寝房一墙之隔的厢房前。


    “殿下之后就宿在这间吧。”


    这场雨直至夜间安寝时都并未停止。


    层层垂落的纱幔内传来抑制、痛苦的呻.吟,烛火一颤,绛珠掀开纱幔,果不其然看到深陷在被衾中,鬓间痛得冷汗频出的姬怜。他蜷缩着身子,鬓发散乱,眼尾洇开一片薄红,通身散发着楚楚可怜的气息。


    虽不知为何蛊虫噬咬会发作,绛珠穿过雨幕,快步寻到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崔元瑛正手拿一卷《孙子兵法》,俯身问坐于书案后的谢廷玉,“谢二,这个‘敌众整而将来,待之若何?先夺其所爱,则听矣’,是说的什么意思?”


    谢廷玉娓娓道来,“若是敌军严整而来,与其坐等,不如遣轻骑绕袭敌后粮道,或是奇袭其家眷所在。人必自救其所爱,此乃围魏救赵之理。”


    崔元瑛嘶一声,故意道,“这是孙子兵法里的哪一篇?”


    “第十一篇,九地。”


    崔元瑛嘿一声,又拿起另一卷来问,谢廷玉对答如流几次后,语含不耐,“是你学,还是我学?问这么多,你有如此蠢笨?”


    “多问几次,才可彰显你的厉害呀。”崔元瑛嬉笑着凑近,“谢二,这些你都读过几遍?”


    谢廷玉双指按压鼻梁,“嗯,十来年前看过几遍。”


    崔元瑛瞪大双眼,瞠目结舌,心里暗叹:“我小时候背个三字经坑坑洼洼,她倒好,拿兵书当闲书看,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吗?”


    隐有一道身影走来,闻此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看去。


    绛珠抬手一礼,面容忧愁,“我家郎君身


    体有恙,谢娘子可来看看?”


    崔元瑛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看病就去找医师,谢二又不会看病……哎……谢二,你怎么走了呀!我这儿还有不懂的呢!”


    姬怜迷迷糊糊间,只觉有人将他拦腰托在怀中,令其枕在锁骨处。他睁开眼,看着熟悉的面容,一时间闪过的是书房时,她与别人的调情耳语,书架后,她对他所说的避而不答。


    依恋、酸涩、难过等多种情绪杂糅在姬怜的心里,化作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谢廷玉如法炮制,按照上回的手法,细细给姬怜按摩。


    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痛楚渐渐消融,姬怜浑身绷紧的身躯逐渐松弛,茫然地看着谢廷玉那一双如湖面般平静的双眸,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没有身怀蛊虫,是不是昨夜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是不是今夜她就不会来?”


    谢廷玉指尖捋着姬怜的发,发现光洁额上有个尖尖小角,这是美人尖。她点点这处,看着怀中人美丽但破碎的面容,忽而低头轻吻一下美人尖。


    这一幕,恰好被手提一壶镇静安眠茶的绛珠所撞见。


    继自从上回在婆娑阁撞见两人牵手,这回撞见这位谢大人亲吻殿下,而殿下……居然并没有任何什么大的表情,只是微微偏过脸。


    绛珠手捂住嘴,极为震惊地节节后退。他退到屏风后,将茶壶往圆桌上一搁,手捂住脸,绝望地想:“殿下被亲了,怎么办?我看殿下好像并无所谓的神情,但是殿下被亲了,怎么办怎么办?呜呜呜,我到底是呆在这儿,还是在门外候着?呜呜呜,殿下……”


    想来想去,绛珠绝望地抱膝蹲在门外候着。


    见姬怜没有反应,谢廷玉得寸进尺,将他放回床榻上,纱幔落下,她钻进去,榻边是两人紧挨着的木屐鞋履。在暗淡烛光的洇染下,纱幔上显出两人在榻间交缠的叠影。


    姬怜的唇形柔美秀气,在昏暗的纱幔掩映下,像一瓣沾露的芍药,极具诱人之态。他喉结滚动,指尖攥住被衾,无言地看着谢廷玉欺身逼近,温柔地含住他的唇。


    论亲吻,谢廷玉是很好的老师。


    她每一次都是慢条斯理地勾起姬怜的欲,描绘他的唇形,再往里探入。她总是去轻咬他的唇珠,待他无意识启唇轻喘.息的刹那,她便趁机探入,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理智吞食而尽。


    青涩的果子在催熟下会渗出蜜.汁。


    姬怜被谢廷玉调.教得很好。相比于昨夜第一次的无措,今夜的他主动抬手,指尖缠绕谢廷玉的发丝,与她贴得更近。


    麻意,痒意,渴意,通通绞在一起。


    两人分开之时,唇上都晶莹润泽。


    “殿下觉得,我的镇蛊之术如何?”


    “尚可。”


    谢廷玉再度俯身向下。


    绛珠听见门推开又阖上,起身往里走去,撩起纱幔见姬怜闭眸侧卧,又悄悄放下。


    姬怜将脸埋进锦衾,任由泪痕满面。是了,她只是为镇蛊,她只是贪图欢愉,并没有对他有过多的感情。


    她这种多情又无情的人最是可恨了……——


    作者有话说:谁懂玩甄嬛传的梗的权威?谁懂?


    什么黑鸡白鸡青蟹红蟹都是我小时候看《小鱼儿与花无缺》学到的脑经急转弯,非我原创


    怜怜:TT她只是馋我身子,占我便宜,不是真的喜欢我


    第33章


    当四周景象渐渐褪成灰白,姬怜惊觉,此时此刻,他又在梦中。


    这又是一场噩梦。


    粘稠、滚烫的血顺着青石板缝往外延伸,直至姬怜的脚下,将他的鞋履染成褐色。他踉跄着从昏暗的巷子里走出,迎面撞见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残缺的肢体散落四处,断掌、断臂、甚至是头颅都四处可见,尸骸堆叠,遗弃在街道上,混着血腥气,熏得人作呕。


    这本该是建康城最热闹的市井巷陌。如今百姓家的柴扉院门大敞,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有黑影举着火把掠过,随即响起利刃入肉的闷响,哭喊声便戛然而止。


    姬怜大惊失色得后退几步,眼前血色骤然扭曲。待视野重新清晰时,周遭已换成朱门绣户的世家聚集居所。


    朱漆大门早已被重斧劈开,白墙上溅满鲜血。此刻珠帘被刀刃挑落,珊瑚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不断有披头散发的侍从被人拖拽着进入暗巷里,传来布料撕裂声与压抑的呜咽。


    “杀!把她们这群高高在上的人都杀了!”嘶吼声刺破耳膜。


    “她们视我们为蝼蚁,”有黑影举起滴血的镰刀,“连一丝怜悯都不曾给过我们。把她们都杀了!”


    不断有暴民从外头涌入,她们手持环首刀,横刀,亦或是农具所用的砍柴刀、镰刀等物,面容狰狞可怕。


    她们如蝗虫一般,所到之处尽是屠戮。


    大多数贵族们过着养尊处优,骄奢淫逸的生活,早就把操练府兵一事抛之脑后。她们的宅邸、园林被这群人冲得七零八落。


    “你们这群刁民,想作甚……”


    一位华服女郎的呵斥戛然而止。一柄镰刀精准勾住她雪白的后颈,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颗戴着金凤发簪的头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垂落。


    一蓬鲜血泼洒在一旁的琉璃屏风上,上面绘制的江南烟雨图染成一片猩红。


    姬怜亡魂大冒,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大力地扼住,连一声惊叫都挤不出来。他的五脏六腑似被人狠狠抓弄,腹腔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双膝一软,颓然倒地,眼睁睁的看着那具头身分家的尸体朝自己倾倒而来。


    想要躲避却浑身脱力,姬怜本能地闭紧双眼,预想中的撞击与血腥并未降临。


    再睁眼时,梦中景象又一次诡谲地转换了。


    月亮如玉盘,高高悬挂于夜空中。莹莹月光下,远处的那人一身窄袖劲装勾勒出利落轮廓,三尺宽的腰带束得那身形修长如竹。


    姬怜看去,心一沉,那人是谢廷玉。


    谢廷玉孤身一人缓缓走来,周遭白雾弥漫,暗流涌动。


    姬怜分不清谢廷玉身处何方。他紧随其后,心头莫名发紧。


    霎时间,几道黑影自雾中暴起,寒光直取谢廷玉命门。她身形如鹤,在刀光剑影见翩然闪躲,几招对打见已有三人倒地。但不知为何,她招式竟显出几分凝滞,一个不防,左臂便被利刃划开寸许伤口,鲜血顺着小臂蜿蜒滴血。


    就在姬怜以为危机将解之际,那本该气绝的刺客突然暴起,环首刀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刺入谢廷玉大腿。她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还未及反应,又一柄横刀已当胸贯入,刀尖自前胸贯穿至后背肩胛骨。


    “不!!!!!!”


    姬怜被这一幕震得心神七零八落,那柄横刀仿若剜着他的心,痛得他肝肠寸断,浑身发颤。


    一夜如是。


    今日依旧是细雨连绵起伏,灰濛濛一片。


    绛珠撩开纱幔,瞧见里头场景,大惊失色。


    床上躺着的那人双目空洞地盯着床顶雕花,眼帘下泛着青色,面容憔悴苍白,整个人魂不附身一般。


    “殿下……?”绛珠试探性地喊了声。


    姬怜转头看向绛珠,声音嘶哑,“谢廷玉呢?”


    “如今才刚过辰时。”绛珠将纱幔挂在银钩上,“谢大人如今应当与崔娘子在一起。”


    “替我梳妆,我要去见她。”


    绛珠伺候姬怜穿衣时,特地谨慎小心地撩开衣摆,待瞧见腹部上那一抹明显的朱红色守宫砂时,提在嗓子里的那颗心终于是安定下来,手脚麻利地替姬怜挽好发,取来面纱为其带上。


    两人一道出门。


    这厢崔元瑛一箭正中靶心,得意地扭头冲谢廷玉喊道,“快看!我


    又中了一箭!”


    崔元瑛扭头余光瞥见小竹桥执伞而立的主仆二人,嘴角一抽,小声嘀咕:“至于这般如胶似漆吗?连练箭都要盯着看?”


    见谢廷玉走来,崔元瑛手习惯性地往前一压,才堪堪碰到谢廷玉的肩头,她就猛烈地感受到一股冷光从小竹桥那端射来。她索性一把揽过谢廷玉的脖颈,“你这小郎君当真片刻离不得你?这般阴雨绵绵的天气,还要特地打着伞眼巴巴望着,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谢廷玉反手拍开她的胳膊,拉弓搭箭。弓弦震响间,羽箭破空而出,竟将崔元瑛方才射在靶心的箭矢从中劈开,正中红心,雨滴顺着箭翎滑落。她头也不回,声音混在雨声里:“他招你惹你了?你这么不待见他。”


    崔元瑛早已打探到书房送走五位美人的事。她凑上前,故意贴着谢廷玉耳畔道,“男人的嫉妒心可真强,转眼就把五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给挤兑走了。”


    谢廷玉不语,又一支箭离弦,破开雨幕发出尖锐的啸音。


    “要我说啊——”崔元瑛突然提高声量,确保字句能飘到小竹桥那头,“男人再漂亮,也就是个床笫间的玩意儿。这还没过门呢,连个通房名分都没有,就管东管西的。”


    “我和你说,对男人太好,男人只会对你蹬鼻子上脸。”


    “我记得那春枕楼里有一对新养好的双胞胎,处子,一直没出来露过脸。到时候,你……唔……”


    崔元瑛上下两张唇瓣被谢廷玉两指一掐,“聒噪。”


    谢廷玉摘下护指,撑开一把伞,往小竹桥走去。那二人也不说话,对视几眼后,一同默契地离开。


    见二人离去的背影,崔元瑛摇头叹道:“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这退一大步,可是广袤森林呐!”


    原本是绛珠执伞相随,待谢廷玉一到,姬怜便自然而然地移步至她的伞下。绛珠只得默默退后三步跟着。


    行至拐角青苔处,姬怜足下忽被凸起的树根一绊,身形微晃。谢廷玉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手肘。待姬怜站稳正要松手时,他一把抓住谢廷玉的手,指尖顺着指缝缓缓嵌入,最终十指相扣。宽大的广袖垂落,将交缠的双手掩得严严实实。


    谢廷玉暗自称奇,心想姬怜何时这么热情了,还是当着他贴身宫侍的面。她往后一瞥,绛珠立即低头,视作不见,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


    美人的手有些凉。


    谢廷玉低声问,“怎么了?”指尖在他掌心一挠,“你的手好凉。”


    姬怜眼睫低垂,“去房里说。”


    正巧到午膳时刻,两人一道回房用膳。待侍奴们将膳食布置停当,众人一并退下。


    谢廷玉见姬怜神色恹恹,看着满桌秀色美食也无动于衷。


    “这是怎么了?”谢廷玉盛了一盏雪蛤羹推到他面前,“今日没有爱吃的菜?”


    姬怜勉强端起青瓷小碗,浅啜一口便搁下了。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盯着羹汤,声音飘忽:“我昨夜做梦了。梦里……有你……”


    谢廷玉咀嚼的动作一停,不着痕迹地打量姬怜的神色好几眼,心下觉得大抵不是什么好事。她试探问:“我在梦里是做了什么欺负你的事吗?”


    “你在我的梦里……死了……”


    谢廷玉:“……你这么说话可真是伤人。你这是在咒我吗?”


    又引导着问:“被你杀的?用你的那把金错刀?”


    “你被好多人围在里头,那把刀直直往你心口去。”姬怜倏地抬眸看她,语带哽咽,眼尾殷红,声音破碎,“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流血不止……”


    谢廷玉见姬怜一副要碎掉的模样,神情不似在乱说。她从他的袖中抽出手帕,为其擦拭眼泪,“不哭了,不哭了。梦都是反的,我不是还好好在你面前吗?”


    姬怜手抓着谢廷玉的手腕,满目悲怆。他要怎么告诉她?他做的梦从来都没有错。他始终都无法忘怀谢廷玉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谢廷玉擦了一遍又一遍,但泪流不止。她索性将姬怜揽入怀中,令其伏在肩头发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姬怜的背。


    起初只是肩头轻微的抽动,渐渐变成压抑的啜泣,搂着谢廷玉后腰上的手指逐渐收紧,扯出一片褶皱。


    肩头的衣料很快洇开深色水痕。


    “谢廷玉,我梦见你死了……呜呜呜……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求求你……”


    “不死不死……我一定活到长命百岁。”语调温柔,她像哄小孩一般。


    良久,姬怜才从她肩头抬头。眼睑红肿如桃,鸦羽般的鬓发散乱地粘在泪痕斑驳的颊边。他起身,绕到屏风后,哑声唤人备热水。


    绞了热巾帕净面后,姬怜将整张脸埋进蒸汽氤氲的面巾里深深吸气,待一切打理好后,这才从屏风后走出。


    姬怜发现谢廷玉正半边身倚靠出窗外,雨丝打湿了她半边衣袖。他蹙眉走近,嗓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这般大雨天,你在做什么?”


    谢廷玉闻声回首,顺手阖上雕花木窗,脸上沾染着些许雨珠,眼睛清亮,“做些能为博美人一笑的事罢了。”


    “什么事?”姬怜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眉梢的雨滴。


    谢廷玉后退半步,空着的双手做了个玄妙手势。拇指从无名指摩挲至食指,打一个响指,像变戏法似的,从姬怜耳后拈出一枝带露的木槿,鲜嫩花瓣上雨珠晶莹,白色花蕊犹带庭前的夏雨湿意。


    她顺手别到姬怜的鬓发处,姬怜脸上的愁容被这鲜花掩去三分,叹道:“常听人说,人比花娇。我这会总算是见识到了。”她敛衽作揖,学那戏子腔调,“敢问美人公子,不知昨夜是何梦中惊扰,竟教你愁容满面?”


    姬怜抿嘴淡笑,原本的伤心难过被她带去一大半,撇过头去,细如蚊呐,“就会搞怪。”——


    作者有话说:以前的怜怜:走开啊,讨厌你啊


    现在的怜怜:呜呜呜,你不要死


    ——————


    这本书周四要上夹子(按照要求,周四的更新调到周四当天晚上11:30更)


    为了给刚刚用晋江不熟悉的读者科普一下,就是你们一打开晋江APP,在书架首页的正上方,有个叫“新书千字榜”的榜单(外号夹子),这个是每本入V的书都会自动上的一个榜单。


    Over,祝大家看文愉快~


    【我是说……我就梦一下……这本书从我连载到结束数据能不能有比上本强一丢丢?】


    第34章


    谢廷玉安抚人自有一套章法。一枝带着晨露的木槿,配上一句“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五脏庙”,便让姬怜眉间郁色稍霁,被她哄着用完一整碗雪蛤羹。


    待侍奴撤去膳具后,姬怜捧着青瓷茶盏深吸一口气。茶烟袅袅中,他缓缓开口:“我昨夜梦到建康城内,有许多人手持利器闯入百姓的家里。她们残忍屠戮,壕无人性,见人便砍,世家的大门也被其劈作两半……”


    谢廷玉也不打断,单手支颐凝望着他,见他手中的茶盏见了底,便为他斟满一盏。


    姬怜一道在细述梦中惨状,又因谢廷玉的注视而局促不安,思忖:“我如今这副模样可还入她的眼?方才哭得那般狼狈,眼睑定是肿了。净面后应当好些罢?今日匆忙未及敷粉,昨夜又未睡好,肯定看起来苍白憔悴不已。她老是夸我美人,她肯定很喜欢我的脸,要是不好看了,她还会再愿意多看我一眼吗?”他下意识抚过自己的脸颊。


    谢廷玉听得认真,问:“那殿下在梦里有看清楚闯入百姓家中的人都长什么样吗?”


    姬怜摇摇头。


    “那些人手中所持的利器可看清楚了?”


    姬怜回忆:“那些人手持的兵器杂乱无章,


    有农家的镰刀、砍柴斧,也有环首刀。”


    谢廷玉又揪着其中个别细节,比如那群人从哪里冒出来,她们的行动行径又有哪些云云。


    姬怜凝神细思,记得的便细细道来,无任何印象地便摇头。


    “嗯,殿下所言极是。我送你回去吧。”谢廷玉站起身,指尖虚点他眼下,“这里都泛青了。想来殿下昨夜没睡好,待会好好歇息一番。”


    姬怜闻言突然双手捂住脸颊,声音闷在掌心里:“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不比以往好看?”


    谢廷玉忍俊不禁,故意板着脸,捧起他的脸颊,极其郑重,“哪有。建康郎艳独绝者唯殿下莫属。殿下在我心目中犹如人间仙。”


    姬怜又被哄得笑出声。似想起什么,他一把握住谢廷玉的手腕,“你怎么不问问那些围攻你的人如何?你怎么就……就这么信我了。”他声音发紧,“你难道不觉得这荒诞不经?”


    “怎么会是荒诞?”谢廷玉仰头望向檐外连绵阴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日。”她指尖扣住下颔,喃喃自语,“天象异则人事乖,说不准确实会有什么发生。”


    姬怜将谢廷玉的手指扣得生疼,“你日后定要多带些精锐护卫,入夜后不许独自出行不,索性日落后就别出府门了。”


    “好,都听殿下的。”


    翌日,连绵多日的雨势终于见缓。


    谢廷玉打算今日便将姬怜送回慈恩寺里。


    “殿下忧心我的安危,却为何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谢廷玉将之前那柄金错刀塞到姬怜手中,“人最脆弱之处便是双目,若遇歹人,殿下便将这刀刃戳向对方面门,莫要心慈手软。”又道,“若是来不及,便抓一把香灰撒过去,迷了贼子眼睛再逃。”


    “什么叫逃,我哪有如此怯弱不堪。”


    “是我说错嘴。我想说的是用香灰致其眼盲,拖延时间,待我提刀来与殿下并肩斩敌。”


    马车车轮滚滚,两架马车缓缓启程,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驶去。


    姬怜挑起车帘,久久凝望,直至拐过几个弯,谢廷玉的身影在细雨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墨点时才放下。


    庄子内,谢廷玉斜倚在美人靠上,看着远处的山峦,问:“如何?”


    “多亏娘子料事如神,五日前就让我们小心探查。”岑秀俯身,“非是昨日才起的事端。几日前庄子附近便有生面孔晃悠,幸得少主人平日操练府兵有方,那些人才未能在咱们的田垄间作乱。”


    “只是在谢家的庄子附近徘徊吗?”


    “非也。各个世家的庄子都有,三日前有人见着袁氏的庄子里抬出几具尸体,说是流民毁坏庄子,便直接一刀枭首。”


    “不是说袁望舒负责安置这些流民居所吗?怎的还有人不顾大雨冒跑出来?”谢廷玉蹙眉,“袁氏的人如此行事狠辣,只怕会激起流民暴动。”


    谢廷玉起身,“走,回建康城内,此事得与母亲说。”


    当崔元瑛得知谢廷玉要起身回城,眼见外头的天气雨幕似帘,本不想动,但是谢廷玉说有事暂且不回庄子,只得一同动身前往。


    离开前,谢廷玉又派三十余人守在慈恩寺附近。她也不敢派太多人,主要是怕被有心人说谢氏派兵镇守慈恩寺,添油加醋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就变了味。为何你谢氏要派人?这建康城城郊何故变成你谢氏的私兵驻地?


    谢廷玉身披一身蓑衣,多带了两百谢氏府兵,与崔元瑛一道骑马奔赴城内。


    “何事这么急着回城内啊?”


    “崔元瑛。”谢廷玉策马疾驰,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在马鞍上,“眼下我还不知,所以并不能同你说些什么。等到我确认无误,我再与你说。”


    “什么啊,能有什么大事。”崔元瑛不满道。


    镇守城门的护卫于雨幕中远处黑压压一群人骑着马而来,本来要将其停下盘查时,崔元瑛一亮出她的脸,一晃手里的玉牌,当即放行。


    随后,二人兵分两路,谢廷玉马不停蹄地回到乌衣巷。


    翻身下马,谢廷玉解开身上的蓑衣,于廊下走着。


    “母亲呢?”


    “娘子回来得不巧。家主今晨入朝面圣时,被陛下留在凤阁议事了。方才宫中来人传话,说这几日都要宿在宫内,暂不回谢园了。”身后跟着的韦风华躬身回道。


    “原来如此。”谢廷玉转身,将湿贴在锁骨上的衣襟扯松,“那便以我的名义给隔壁琅琊王氏递帖子,说我酉时登门拜会。”


    几名侍奴立刻提着琉璃灯前引,领着谢廷玉往温泉房去。


    待沐浴更衣毕,谢廷玉换上一袭松花姜黄暗纹襦裙,腰间系着蓝金渐变的宫绦,左侧悬羊脂玉葫芦,右侧挂着太师送的阴阳玉珏,颈间一串七宝璎珞。


    来迎接谢廷玉的人是王栖梧。


    王栖梧手提走马灯,与谢廷玉一同走着。夜风穿廊而过,檐下悬挂的风灯剧烈摇晃,将二人的影子投在朱柱上忽长忽短。


    “廷玉姐姐当真是雷厉风行,帖子才刚下,人就来了。”


    “倒怕你们嫌我唐突。”


    “哪会?”王栖梧嬉笑两声,“你来得很是凑巧呢,我阿姐也正好从城郊赶回来,眼下正在房里换衣。”


    “那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谢廷玉余光环视四周,瞥见院中一颇有些老旧的箭靶,箭靶上还插.这几只箭矢,脚步一顿。


    王栖梧也随之一停,随之看去,“这是我前几日练习射箭呢。快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全都中靶心呢。”


    “很厉害。”


    王栖梧领着谢廷玉来到专供客人休憩饮茶的茶室。一同坐到软榻上,王栖梧挽袖,露出纤细腕骨,将茶叶顺着茶荷拨入紫砂壶,又拿起汤瓶,滚滚热水如注般冲入壶中,不多时一盏茶便泡好了。


    王兰之浑身上还冒着刚沐浴完的热气,头发微湿披在肩头,着一宝石蓝大袖圆领袍,腰间以一蹀躞带束紧,胸前的前襟扯开,颇显得放荡不羁。


    她从屏风绕过来,斜坐在软榻上,接过王栖梧递来的茶盏,“今日倒是你第一次来我家拜访。”抓起茶盏一饮而尽,“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事委实是要你帮忙,不过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哦?”王兰之一笑,俯身过来,特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王栖梧笑着把她按回去。


    谢廷玉当即就把谢氏庄子附近流民聚集,捣乱的现象道出,又点出袁氏庄子里头的事。


    “安置流民这事我也有所耳闻。”王兰之口吻严肃,“说是建康城郊如今聚集了大批的流民。本是袁大司农主理,交予袁望舒督办。按理说,虽不能完全根治,倒是能容得下三千流民。”


    王兰之想起昨日递来的报文,神色凝重,“但近日安置流民的坊市频频死人。说是北方与南方饮食差异,这群流民自北方而来,水土不服,染病而亡。”她看向窗外的细雨,“这段时日暴雨频发,有几处搭建的房屋坍塌,埋了些许人。”


    “这些不幸身死的流民,无钱银看病,亦无钱银下葬。”谢廷玉指尖轻叩案几,“那袁氏的人是怎么做的?”


    喝茶的动作一停,王兰之也注意到不对劲,“那报文上未说。廷玉,你怎么看?”


    “端看那负责之人有无良心了。”谢廷玉神色骤冷,“一则封锁流民居所,令患病之人自生自灭,二则遣医师诊治,给药施救。”


    她倏然起身,“如果令其自生自灭,尸首无处掩埋,随意弃置。这盛夏湿热,不出三日便会腐臭生瘟。”


    王兰之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流民心生怨怼,难保不会有人逃出坊市。而这些亡命之徒中说不准就有染上瘟疫而不知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谢廷玉又道:“再者,无定所之人,便会四处游荡,跑到各家庄子里闹事。”


    “亦或是聚众闹到建康城内也未可知啊!”王兰之站起身,磨拳擦掌,“我要去打袁望舒一顿了。”


    坐着的王栖梧急忙一拉王兰之的衣袖,“阿姐,如今也只是一番猜测,你若是真的上门打人,到时候闹到御前,又要让祖母替你摆平风波了。”


    谢廷玉颔首,“我觉得,此事当先要报以桓将军和桓折缨都尉,万事防患于未然。”


    王兰之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二人当即商定明日同赴城郊,以便查探流民动向——


    作者有话说:怜怜:TT


    怜怜:^^


    怜怜:o.O


    —————————


    下一本接档文《一胎三宝,但龙傲天生》


    文案如下:


    【女师男徒】


    bking型满级大佬女主/吐槽型女主/女主满嘴跑火车/不论是感情,还是打架,女主都占据主导地位/BG


    我叫褚之皎,我是天下第一剑修。


    某一天,我捡到个男人。是个肤白貌美,长腿翘臀,宽肩腰窄的嫩男。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就这么仰着头,清凌凌的眼神看着我,用一种超低气泡音说,“是你救了我吗?”


    这谁忍得住?于是我把他睡了。


    被睡了之后,我们以师徒相称,我是师父他是徒弟。


    再后来,我不小心犯了大错,被整个修仙界下通缉令追杀,徒弟为了保护我,死了。


    他死后的第二天,时间回到了我捡到他的第一天。


    他就这么仰着头,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神看着我,依然还是那种超低气泡音,“是你救了我吗?”


    我:?


    好熟悉的剧情。


    于是我又把他睡了。


    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我亲自把他捅死。


    时间再度回到了我捡到他的第一天。


    我的个老天,人型时间回溯神器啊!


    在由于我不停出事,不得不杀他来重新回档的第五次时,他握住我的剑,“别杀了。每杀我一次前,还得睡我一次,你还是人吗?”


    我:“不是,你原来有记忆啊!那你还次次装第一次遇见我。不好意思,这一次还得杀你。”


    他:“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这还忍心下得去手?”


    我:?


    第35章


    一连十余日的滂沱大雨,使得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专设的流民坊市不断传来屋舍坍塌的噩耗,无家可归的流民四处游荡,而无人收殓的尸首则被随意弃置于野。


    袁望舒看着手头里呈上来的文书,颇为头疼,好在底下的人已经默不作声地压下去。


    她双指按压眉心,内心只叹,要是没有这场该死的雨就好了。


    此刻不过酉时三刻,难得雨势暂歇,只飘着细微雨丝。天光未暗,反倒透着一层不祥的青灰色。不知为何只觉得今夜怕是会有些不太平。


    有名随从立在屏风处,“娘子,三公子来信了。”


    袁望舒即刻抬首,“拿过来。”展开一看,起身穿上披风,“因这下雨天,这信来得格外晚些。缚雪十日前发出的信,竟被这鬼天气耽搁至今。”


    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算着日子就是今夜。走,随我去城郊接人。来人!快去备好马车。”


    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雨中摇曳,将马车两侧的雨丝照成金色的细线。为照亮林间小道,车厢左右各悬着一盏琉璃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为车妇映出前路。


    偏遇上连日暴雨,车马被迫在驿站耽搁多日。今日本想趁着雨歇赶路,官道却因山体坍塌而堵塞。幸而驾车的老妪熟知地形,苍老的手稳稳握着缰绳,转入这条隐蔽的林间小道。


    车外还有一人曲膝靠坐在一侧,此人腰间挎着一把刀,一身护卫打扮,头上顶着个蓑帽。


    车内平整宽敞,铺着锦垫,小案几上垫着一烛灯,一郎君正垂眸看着书页上的字,下眼帘上撒下扇形阴影。


    冷不丁听闻车外一声“公子”,车壁拉开。一只莹白,指骨分明的手扣在车门上,声音清冷,“何事?”


    盈盈月光下,露出一张姑射神人般的面容。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似浸着寒潭水,望人时带着几分疏离的凉意。如瀑青丝长发仅用一根素白发带挽起。


    老妪忙低下头,手一指前方的黑影,“前头怕是雨势太大,树倒了,需要绕道,可能再晚个两刻钟进城。”


    袁缚雪瞥一眼,道了一声无事,再一度拉上车门。


    那护卫看一眼前方,身体倏然坐直,腰间横刀已然出鞘三寸。她双目如鹰隼般锁住前方幽暗处。


    老妪浑然不觉,正抖着缰绳欲绕开横卧的断树。忽听林间“咔嚓”数声脆响,七八个手持环首刀的悍妇从灌木中暴起。为首者额角一道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手中柴刀直劈马首!


    “救——”


    老妪的惊呼戛然而止。暗处突然探出一只布满裂痕的手,大力扣住她脚踝猛拽。老妪重重摔在泥泞中,她最后看到的,是护卫冷漠挥刀割断缰绳的背影。


    “驾!”


    马车猛然加速,惨叫声在后头此起彼伏。车厢剧烈颠簸间,袁缚雪单身扶住案几,眼中闪过几丝茫然。


    “怎么了?”袁缚雪正欲打开车门,只见其门外已被护卫大力按住。


    “公子别出来!”护卫的声音混着风声呼啸,“此处怕是有早有埋伏。”


    袁缚雪外出采药时,有护卫保驾,一直以来并未出现过什么危机。这算是头一遭,几丝恐慌浮上心头。


    他整个人紧贴车壁,强行稳住自己的身形。


    马车疾驰过几个急弯后,只见前方亮起一圈跳动的火光。


    数十支火把将林间照得如同白昼,那群人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狰狞。


    为首的女子下颔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嗓音沙哑,“这可是袁氏的马车?叫里头的人滚下来。”


    袁缚雪一听袁氏,心下漏跳三拍,这些人绝非寻常劫匪。她们大多出身穷山恶水,为亡命之徒,怕不只是要索取钱财那么简单。


    他垂首在车壁上暗扣几下,从最角落处拿出一个珐琅盒,打开,里头是一颗红色药丸。此丸吃下便即刻暴命。


    他一介男儿郎,待落入这群人之手,后果岂可想,倒不如自行了断性命。


    袁缚雪将药丸紧攥掌心,衣袖下的手腕微微发抖。


    车外传来利刃入肉的闷响、躯体撞上车壁的钝响,夹杂着凄厉的哀嚎,各种声音如潮水般灌入耳中,像是有一只手大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哗啦一声。


    车门被人暴力的打开。


    瞬间,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迎面倒来。护卫怒睁的双眸还凝着最后一刻的凶光,咽喉处赫然一个血窟窿。


    刀疤脸的身影逆光而立,靴底碾过护卫的尸身,染血的手径直朝车内探来,犹如一只鬼爪。


    恰在此时,林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另一辆马车疾驰而至,车帘被猛地掀起,见到此情此景,袁望舒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显得狰狞:“住手!住手!你们这群贱民,想对我三弟作甚!”


    几只雕翎箭破空而来,直中那刀疤脸后心。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直直往后倒去。最近处的悍妇仍不死心,拿着火把直往车内捅去。


    袁缚雪抓起烛台奋力掷出,火星四溅间,一根粗绳缠上他手腕,将他狠狠拽向车外。


    “啪——!”


    一条马鞭凌空抽来,在那悍妇背上撕开一道血痕。紧接着又是一箭穿喉而过。那人又是一甩马鞭,马鞭顺势缠住袁缚雪的腰,轻轻一带,便将他稳稳揽到马背上。


    袁缚雪惊魂未定,双手下意识环住身前人的腰。那人侧首回眸,月光下露出一张芙蓉面,朱唇轻启:“这些都是暴徒。”眸中含着冷冽之光,“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四周火把突然剧烈晃动,只见林间冲出十余骑,马上之人皆着玄甲,刀光如雪,顷刻间便将剩余暴民尽数包围。


    刀光闪过,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些歹人便已尽数伏诛。


    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在此刻被轻易化解。


    回过神来,袁缚雪这才惊觉搂着此人的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踌躇间,一架马车已然到跟前。


    “三弟!”袁望舒几乎是跌出车厢,她神色惶遽地看向袁缚雪。待看清驭马之人,她瞳孔骤缩,神色间皆是不可置信:“谢廷玉?你怎会在此?”


    谢廷玉轻抚胯-下踏月骓的鬃毛,缓辔上前,“我从城郊


    的演武场回城,远远望见这有火光,心下觉得不对才来的。”


    她忽然转头,正对上袁缚雪一双略显慌张的双眸。


    袁缚雪呼吸一滞。靠得好近,这还是第一次与外女如今近距离相看。


    “公子可有事?”


    “无事。”


    谢廷玉翻身下马,向袁缚雪伸手。


    这本是世家贵女对郎君们再寻常不过的礼节,可袁望舒盯着那交叠的双手,只觉得刺眼得很。


    她不言不语地看着面前这两人。


    袁缚雪借力下马后,朝谢廷玉抬手一礼,“多谢。”声音清冷如霜。礼毕便径直退到袁望舒身后。


    袁望舒看着谢廷玉这张脸就心中不忿,胸口剧烈起伏。


    她至今记得蹴鞠穿杨那日被谢廷玉当众击败的耻辱,可眼下三弟又确实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若是没有谢廷玉,她简直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般复杂情绪,让袁望舒连句道谢都哽在喉间。


    “谢……”袁望舒终于僵硬地拱了拱手,“多谢你今日……”


    话未说完,谢廷玉不知往城内方向看到什么,脸上神色大变,飞身上马,扬鞭喝道:“所有人听令!全速回城!”


    此时此刻,建康城内一片火光冲天,最繁华的朱雀桥上惨叫震天。秦淮河上,百余暴徒从画舫、小舟中蜂拥而出,刀光映着血色,见人就砍。


    原本笙歌曼舞的河岸,转眼成了人间修罗场。


    城门处仍有暴民不断涌入,街边摊贩的货物被掀翻践踏,连打更人用来避雨的草棚都被点燃,火舌舔舐着夜空。


    袁望舒怔愣地望着那片血色火光,胸口如压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


    那不详的预感终究成了真。她猛地攥住袁缚雪的手腕,下达命令:“你们几个,拼死护送三公子去清凉山庄。若是公子敢掉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小的遵命。”


    “二姐,这是怎么一回事?”袁缚雪也一同望向建康城,一脸错愕。


    袁望舒并未作答,又下达一令,“传令!调庄子二百府兵,随我驰援建康!”语罢,她将袁缚雪塞进马车,重重阖上车门。


    同一时刻,谢府内。


    谢主君自梦中惊醒,听到外头金戈之声,匆忙披了件素色外袍便冲出寝殿。


    外头灯火通明,庭院中府兵早已列阵完毕,身上的铁甲映着火光森然肃立。


    岑秀立于阶前,厉声喝道:“少主人早有预言,今夜恐生变故。”倏然拔出腰间刀,刀刃在月色下划出一道银弧,“尔等誓死守卫谢园,若主君有半分差池——”刀锋猛地插入青石砖缝,“便如此砖!”


    火光重重间,众人振奋不已,高声回应:“誓死保卫谢园,誓死保护主君!”


    夜空中,陡然一条银龙现身,轰隆一声巨响,霎那间,电光将整座城池照亮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巷陌间流淌的血河。


    月黑风高夜,刀光映血时。


    今夜的暴动开始了。


    第36章


    电闪雷鸣之下,金吾卫身上的甲胄映出一道冷冽的光。


    苍穹之上,浓墨般的乌云沉沉压下,顷刻吞噬了最后一缕月华。


    桓折缨身穿锁子甲,手中环首刀在冷电映照下划出一道凌厉弧光。她侧身避过袭来的刀锋,反手一挥,一颗暴徒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雨水混着血水从刀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虎口处传来阵阵钝痛。杀得太多,连手臂都开始发麻。


    自接到秦淮河畔的急报起,她便一直死守此地。暴徒却如潮水般涌来,从河岸,从城门,从每一条暗巷……


    有些世家大族的朱门早已被踏破。上峰连下数道严令,却只说要严守世家严禁要地。


    那百姓呢?那些在雨中哭嚎的平民,就该被弃如草芥吗?


    “你们守在此处……”桓折缨握紧手中的环首刀,“我带人去救百姓。”


    “都尉大人!你且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


    桓折缨刚带人冲出几步,河岸处又窜出一伙暴徒。这些人有的穿着抢来的残甲,有的粗布麻衣,挥舞着砍刀直扑而来。


    她不得不停下支援的脚步,咬牙转身迎敌。环首刀在雨中划出寒光,带着凌厉的杀气劈向最先冲来的暴徒。


    此时此刻,马踏青砖声回响在耳旁,桓折缨心头一凛,思索这群今夜暴动的人是何来头,竟然还能飞骑这等精锐,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手起刀落又斩下一人,飞溅的鲜血混着雨水糊住了视线。


    为首的那人逆光而来,看不清面容。马上之人挽弓如满月,箭镞寒光直指桓折缨的咽喉。


    前后皆是狰狞的暴徒,退路已绝。桓折缨瞳孔骤缩,麻木地看着那支雕翎箭破空而来,快若惊雷。


    “嗖”的一声,利箭擦过她的鬓发,径直贯穿身后高举斧头的暴徒。一朵血花在那人胸口轰然炸开,斧头当啷落地。


    那人又是三箭连发,在暴徒举刀的刹那飞身下马。长发翻飞间,身后数名精锐随她杀入战局,刀光如雪,转眼便清出一片血路。这队人马身着锁子甲,领队身手凌厉,一眼看去便是一支随时可上战场的飞骑精英部队。


    一旁作战的金吾卫等也都看呆了,其中有几人甚至认出为首之人,面面相觑之下皆瞳孔骤缩,喉间惊呼声几欲脱口。


    桓折缨战得脱力,手中环首刀刃抵地,单膝跪在血水横流的青石板上。她喘息着抬头,先看见月光下那柄缠着红绸的横刀,顺着刀柄往上,终于看清此人的面容。


    “咳咳……”


    谢廷玉一手拉起桓折缨,看着她沾满血污的面容,“都尉,可有事?”


    桓折缨手扶在谢廷玉肩膀上,“世家……老百姓们……”


    谢廷玉安抚道:“都尉放心。我与王兰之早有发现端倪,我们二人早已提前去百姓居所清剿一番。”


    桓折缨长舒一口气,接着听谢廷玉讲,“崔元瑛也早已得到我的报信,如今也应当前往百姓市肆。”


    “崔元瑛……她?”桓折缨猛地一愣,语带质疑。


    “是。”


    “她不应该是躲在家中不出来吗?此等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她舍身做?”


    谢廷玉唇角微扬,“说明我这个老师教得好。”


    说曹操曹操到。


    另一桥头上突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两队府兵踏着血水而来,每个人脸上、铠甲上都溅满血迹,显然刚从恶战中杀出。


    “谢二!”


    队伍中央突然冲出一人,提着障刀快步奔来。桓折缨定睛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崔元瑛背着角弓,手中障刀还在滴血。她眉宇间的戾气未散,却在对上谢廷玉目光时,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像个等待夸赞的学生。


    “做得不错。”谢廷玉颔首。


    崔元瑛心满意足,再朝桓折缨看去,语带骄傲,“记得和姨母说,我今夜有出息得很。”她扬起下巴,“可别抢我功劳啊!我可是从长干里,一路杀到这儿来的。”


    桓折缨这会从震惊中终于回神,冷笑一声,“谁要抢你功劳?”她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对二人正色道:“如此,二位请随我一道肃清乌衣巷,青溪河畔,以及长宁坊的世家府园。”


    “乌衣巷不必去了。”崔元瑛甩了甩障刀上的血珠,“王谢两家的府兵早把巷口堵成了铁桶。方才我还看见袁望舒领着两


    百多号人往袁氏府邸去了。”


    “那好。”桓折缨正欲重新分配,忽见城郊夜空炸开一道流星弹。


    谢廷玉见状,脸色大变,“那是慈恩寺的方向。”


    桓折缨先是一脸困惑,“怎么了,”后恍然大悟,“那是帝卿正在清修的寺庙。”


    谢廷玉死死盯着慈恩寺方向,沉声道:“为防流民生乱,我早派人在寺庙附近看守,若遇险情便发流星弹示警。”


    “这群暴徒实在是可恶至极,竟然连这等清修之地都不放过。”桓折缨愤愤不已。


    她身为金吾卫都尉,身上肩有保护皇城,以及皇亲国戚之责。她厉声喝道,“金吾卫听令,速整一队人马,随我——”


    “桓都尉。”


    桓折缨循声看去,谢廷玉已然飞身上马,手上紧握缰绳,只听她冷言道,“都尉身兼数项职责,恐怕分身乏术,不如由我代劳。”


    谢廷玉居高临下看着桓折缨,“可否借我一队金吾卫人马?”


    眼下人手捉襟见肘,竟还有人主动请缨!这分明是雪中送炭之举,哪里会拒绝。


    “谢二如此英勇有心,怎可不借。”桓折缨转头对众金吾卫道,“你们皆需听从谢廷玉调遣,不得有误。”


    谢廷玉马鞭一抽,马嘶人立,运用肺腑中的气,高声喝道:“金吾卫何在!”


    这一声喝如惊雷炸响,众金吾卫为之一震。想到方才谢廷玉杀敌的英姿,金吾卫无不对其信服,齐声应道,“属下在!”


    “谢氏亲兵何在!”


    “属下在!”这一声应答更加激昂高扬,隐隐有压下金吾卫的气势。


    谢廷玉反手收刀如鞘,寒声道:“全军急行,驰援慈恩寺!”她眼中一片肃然,“凡持械暴民,格杀勿论!”


    桓折缨怔怔望着谢廷玉率军远去的背影,心中震动不已。方才竟鬼使神差觉得谢二比她更能胜任金吾卫都尉之职,这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掐灭。她神色一凛,与崔元瑛迅速整队,朝长宁坊疾驰而去。


    ————


    姬怜被人轻轻摇醒。他迷蒙睁眼,正对上绛珠焦急的面容,“何事?”


    “出事了。”绛珠将衣桁上的外袍拿下,手脚麻利地伺候姬怜穿衣,“慈恩寺外聚集了大批暴民,正要闯进来。”


    暴民二字犹如冰水浇头,姬怜睡意顿消,寒意从脊背窜上。他伸手从枕下摸出金错刀藏入袖中,随绛珠从寮房后门悄声离开。


    “寺里的沙弥们,主持和香客现在如何?”姬怜压低声音问。


    “后山小路因连日暴雨,已被落石堵死。”绛珠面色凝重,“如今大家都被困在宝殿内。”


    姬怜脚步一顿。如此说来,他们已是瓮中之鳖。他强自定神,握紧袖中短刀,“人定胜天,莫怕。”


    二人疾步来到一扇紧闭的侧门前。绛珠抬手在门板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门后立即传来铁链滑动的声响。木门先是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警惕的脸,待看清来人后,才缓缓洞开。


    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朝姬怜深深行礼,“帝卿殿下,快请进。”


    姬怜快步踏入殿内,只见宝殿中烛火摇曳,映得观音像金身煌煌。主持端坐莲台之上,双目微阖,手中佛珠轻转,左右各列五位沙弥,诵经声如潮水般在殿中回荡。


    “南无阿弥陀佛”


    低沉的诵经声中,隐约夹杂着小儿压抑的啜泣。烛影晃动间,姬怜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映着惊惶的阴影。


    姬怜悄然隐入人群,盘腿而坐。他双手合十,眼帘轻阖的瞬间,隐隐昏暗中,那人的面容便不由分说地浮现在眼前。


    再度睁眼时,姬怜矮身靠近香炉,拾起一把香灰,藏在广袖之中。


    门外不断传来各种惨叫声,铁器劈砍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噗呲。一蓬鲜血直直地洒在窗柩上,最靠近那处的香客不由惊叫出声,惊慌无措地看着一张双目暴突七窍出血的脸砸在窗棂格栅上,脑浆混着血沫从木缝间滴落,尸身轰然倒地。


    咚。


    咚咚。


    几声接连不断的砸门声震得烛火摇曳。这几声犹如砸在人们的心尖上。


    众人不断往莲台瑟缩躲去。


    “咔嚓”一声,殿门被劈开裂缝,继而“哗啦”碎裂。夜风裹着血腥气灌入,数十个满身血污的暴徒闯了进来。


    为首的暴徒半边脸上染着大片血渍,她阴鸷的目光扫过殿内,手中雁翎刀一挥。


    “咣当!”


    供品器具尽数扫落。


    她粗暴地拽过一个小沙弥,刀刃抵住咽喉:“听说皇帝的弟弟在这儿?滚出来!”


    小沙弥全身发抖,眼中泪直流,闭紧嘴巴。


    “不说是吗?”暴徒手中雁翎刀再递近三分,小沙弥细腻的脖颈上立马显出一道血痕,“如果不说,我就一个接一个杀光殿内全部人。”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凝滞了。


    莲台上主持睁开双眸,念一句阿弥陀佛,道:“施主,这一夜你们屠戮生灵,血染佛门,罪业已深。还望三思。”


    姬怜不忍连累无辜,正欲起身,却被一股力道拽住衣袖。


    绛珠泪落如雨,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殿下,让奴顶替您去吧。”他声音哽咽,“您金尊玉贵,岂能落入这等贼人之手。”


    “不可。”姬怜拂开他的手,“我既享万民供奉,此刻岂能贪生怕死?身为帝卿,自当以苍生为念。”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暴徒眯起眼,看见一个清瘦修长身影自人群中站起。那人每走一步,殿内光影便在他身上流转一分。


    “你要找的人是我。”姬怜在距离十步外站定,脊背挺直如松。他抬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放了小师父,我随你们走。”——


    作者有话说:写得我人都麻了……


    想不懂为什么当初要挑这个题材来写==脑子里进海啸了


    玛丽苏才是最厉害的!


    我以后要写玛丽苏!


    好喜欢这种能在作话乱说的感觉。反正也没人管我


    第37章


    “放了小师父,我随你们走。”


    短短十个字,用尽了姬怜全身的力气。他自然知晓随人走后的结局。


    所以,在站起来那刻,他便存了以死来明忠贞洁烈的决心。


    姬怜静立如松,广袖下握攥着金错刀的手微微发颤。待小沙弥踉跄着逃回人群,他才缓步上前。


    “殿下!”


    绛珠突然踉跄着扑出,重重跪倒在地:“奴侍奉殿下多年,求您…让奴跟着去!”


    见状,为首那歹人哂笑一声,眼神示意身后一人上前将绛珠扯过来。


    姬怜抬步跨过门槛,夜风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檐下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里,细雨如银针般簌簌坠落。他目光所及之处,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倒着僧侣的尸身,鲜血在雨水中蜿蜒成溪。


    上百名凶神恶煞的人将大殿团团围住。她们手中的利器泛着寒光,脸上带着狰狞的兴奋。就在为首的暴徒伸手要按住姬怜肩膀时——


    嗖嗖嗖!


    数十支羽箭破空而来,箭尾绑着的竹筒炸开,顿时白烟四起。混乱之中,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众人顿时围困在这股白烟之中,忽闻阵阵如雷般的马蹄声传来。


    姬怜虽看不清,但心底里反倒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来。


    层层白雾中,姬怜毫不犹豫地转身,在浓烟中摸索到绛珠的手:“走!”


    轰!


    马蹄声越来越近,重重黑影冲破白雾。金吾卫手持横刀杀入敌阵,暴徒们阵脚大乱。


    几支雕翎箭精准穿透白雾,瞬间暴徒胸口炸开花血,倒地不起。


    歹人见姬怜要逃,面目狰狞地扑来。


    “若是来不及,便抓一把香灰撒过去,迷了贼子眼睛再逃。”一道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姬怜的脑海里。


    眼下情况紧急,使用袖中的金错刀已来不及,姬怜不及思索,广袖翻飞间,一把香灰迎面撒出。


    细密的香灰如雾弥散,歹人顿时双目刺痛,涕泪横流。“抓住他!”她捂着眼睛嘶吼,“绝不能让他跑了!”


    姬怜紧攥着绛珠的手,在浓雾中仓皇


    奔逃。


    忽见前方白雾里跃出一骑,那人翻身下马,腰间横刀铮然出鞘。还未等姬怜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牢牢扣住他的手腕。


    谢廷玉一个滑步向前,刀光如练。只听“噗嗤”一声,鲜血喷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姬怜被这力道带得踉跄几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他怔怔抬头,只见那人,乌发高束,玉扣在马尾间泛着寒光,窄袖骑服勾勒出利落线条。


    刀光在她左右手间翻飞,两名暴徒应声倒地。血肉飞溅间,她杀人如斩乱麻,犹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姬怜看得入神,全然未觉左侧两名暴徒正举刀扑来。


    谢廷玉耳尖微动,足尖勾起地上一柄横刀。她双手分持双刃,身形如鬼魅般旋至姬怜身前。


    只见两道银虹交错而过,是她将两刃同时狠狠地刺入敌方的咽喉处。


    “唰”的一声,她迅速抽刀而出,雪白墙壁上骤然绽开两道凌长的血痕。


    刀尖垂落,鲜血顺着锋刃滴答坠地。每一个身法都干净利落,快、狠、准,刀刀致命,一击必杀。


    砰。


    砰。


    砰。


    姬怜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流萤月光好像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她的降临在此刻有如天神。


    周围暴徒被谢廷玉周身激起的一股狠厉杀伐之气所慑,心中充满惧意,竟不敢上前。金吾卫趁机合围,将贼人尽数制服。


    “留几个活口到时候带回去审问。”谢廷玉横刀而立,声音冷峻。她站在那儿,犹如战神一般,守在姬怜的身前,冷眼看着这群暴徒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局势瞬息被扭转过来。


    谢廷玉手腕一转,收刀入鞘,俯身将姬怜拉起。


    “有受伤吗?”谢廷玉低声问,“我看看?”


    姬怜摇首,反而紧紧地握住谢廷玉的手,视线落在她下颔处的血渍,“你可有受伤?你的脸上……”


    想给谢廷玉擦擦,却发现手上,指缝间都是香灰,脏得很。


    这么脏,怎么能碰她呢?


    姬怜瑟瑟收回手。


    “无事。”谢廷玉浑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都是溅得别人的血。”她看向绛珠,“快带你家殿下回去休息。这里太乱了。”


    白雾散去,地上的惨状顿时显现,血流成渠,尸首堆叠,几截断肢还保持着抽搐的姿势。


    原本受困在殿里的主持、僧侣、以及香客等人都纷纷捂袖出来,看着地上横陈的暴徒尸首,内心又是亢奋,又是害怕。


    姬怜陡然见到此状,顿时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将将要倒下。绛珠连忙扶住他。


    “欸?我给忘了。”谢廷玉失笑,另一只未沾染到任何血迹的手从怀中拿出一条长长的玄色发带,递过去,“给你家殿下用来蒙眼走回去吧。”


    姬怜回到居所,将那条玄色发带仔细收好。净面之后,又用香胰子反复搓洗双手,直到每一道指缝都洁净如初。做完这些,他独自站在檐下静候。


    说来也奇,这场雨随着杀戮的终结竟戛然而止。


    空气中飘散着血腥与雨水混合的潮湿锈味,月光穿透渐散的云层,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


    姬怜仰首,但见乌云退散处,一轮满月如洗。


    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后,耳畔传来非常非常轻的脚步声,他扭头,是谢廷玉。


    谢廷玉显然也去清洗一番。手上、脸上的血污尽数洗净,连那件染血的外甲也已脱下。她就站在那棵梧桐树下,看着他。


    姬怜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悸动,向谢廷玉奔去,双手拥住她的腰,下颔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谢廷玉一脸错愕,没有想到姬怜会如此主动,这还是在情蛊未发作时期里的头一回。她愣神片刻后,才抬起手臂,温柔却有力地回抱住他。


    隐在门后的绛珠看得真切,此刻终于确信姬怜对谢二娘子是何心意。他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扉,不再窥视。


    “我还以为殿下你不害怕呢。”谢廷玉拍着姬怜发抖的脊背。


    这话一出,姬怜抖得更厉害了。


    隐隐有呜咽声溢出,渐渐变成压抑不住的抽泣。


    面对暴徒时,他挺直脊背不曾落泪;生死关头,他攥紧金错刀未露怯意。可此刻站在谢廷玉面前,那些委屈,尽数倾泻。


    “呜呜呜呜呜……”姬怜抬起一张哭得泪眼朦胧的脸,“我怕死了,谢廷玉。你再晚来一会,我就……我就……”


    “殿下就要用那柄金错刀自绝了?”


    眼睫上挂着泪,姬怜重重颔首,“皇室血脉,岂容贼人折辱。”他哽咽着攥紧谢廷玉的衣襟,“唯有一死,以全清白。”


    “啊……你们皇室子民这么容易就赴死吗?”谢廷玉恶魔低语,“其实有种人,荤素不忌,专爱亵渎贵胄尸身,剥了衣裳制成艳尸,再卖给有特殊癖好的……”


    什么可怖,就专挑什么讲,从炼.尸讲到冥婚,只把姬怜气得张嘴咬在谢廷玉的脖颈处。


    “你为什么要吓我?”


    “把你吓到你就不会轻易赴死呀。”


    姬怜哼一声,从袖中抽出帕子,谢廷玉顺手接过来,给他擦拭眼泪。


    谢廷玉将帕子塞到姬怜手中,“我要回建康城里了。”


    姬怜一怔,不由自主地伸指去勾着她的手指,“那你……之后还来吗?”


    谢廷玉轻声问:“殿下希望我明天出现在你眼前吗?”


    “也没有很想。”姬怜放开她的手,“你明日爱来不来。”


    谢廷玉一把扣住姬怜的手腕,另一手揽住他的腰顺势一转。


    姬怜后背抵上梧桐树干,眼见那张容颜逼近至呼吸可闻的距离,却堪堪停住。


    这会轮到谢廷玉将脸埋在姬怜的肩窝处。她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颈上,“其实我也很害怕,还好我来得及时。”她搂紧他,“还好你没有出事。”


    姬怜手抚着谢廷玉背后的发丝,低声:“你还没有说你明日还来吗?”


    “也许来,也许不来。看看城中是否有我要帮忙的事。”


    心里头泛起一阵酸涩,比小时候误食进去的苦瓜还苦。姬怜将谢廷玉推开半分,垂眸掩住眼中翻涌的情绪,“你快去吧。城中恐还有漏网的贼人,正需你去清剿。”


    “今夜随我过来的金吾卫会留下来夜巡。”


    “嗯。”


    “有她们在,殿下今夜可安心歇息。”


    “嗯。”


    谢廷玉又凑过去,“看在我方才如此英勇杀敌的份上,我想向殿下讨个奖励。”


    姬怜抬眸,四目相对的瞬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缠绵悱恻,也没有像之前那般难舍难分,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未等回味,清越的哨声划破夜空,一匹通体乌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踏月而来。


    谢廷玉利落翻身上马,乌发划出一道流云般的弧线。她看一眼姬怜,便头也不回地朝建康城方向疾驰而去,数名谢府亲兵紧随其后。


    一切都安静了。


    姬怜躺在床榻上,指腹摩挲着唇瓣,似乎上头还留存着她的温度,她的清香。他阖上双眼,脑海里尽是她方才如何手起刀落间就瞬息斩杀贼人的画面。


    利落,果决,狠厉,还特别地……好看。


    姬怜忽地翻了个身,双腿不自觉地夹紧薄被轻轻磨蹭。咬住的下唇泛白,几番深呼吸后,终是猛地将薄被拉过头顶。


    “……快睡吧。”被衾下传来闷闷的自语,尾音还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


    作者有话说:怜怜:我不要只是简单的亲亲TT


    谢廷玉:那下次……我是不是可以又摸又亲?


    怜怜:!!!!不可以(嘴硬版


    第38章


    谢廷玉不待停留,一路疾驰回到建康城,直奔百姓市坊。


    沿途中甚至还碰见几名歹人驾驶一辆马车,里头传来呜咽的声儿,谢廷玉立即将其拦截,拉开车门一看,里头捆绑了几个世家贵族儿郎,口里都塞着麻布,鬓发缭乱。


    他们见到谢廷玉,仿若见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流着泪对她道谢。谢廷玉又指派两名亲兵将其护送回府。


    一路上血水直流,街道上尸骸堆积,家家门户紧闭,有的已被暴力破开,远


    远看上去一片混乱荒芜。之前这儿还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一片热闹祥和之气,现如今萧瑟苍苍,令人唏嘘。


    忽见一骑红枣骏马迎面而来,马上女将手持滴血长枪,正是王兰之。


    “是否还有漏网之鱼?”谢廷玉目光扫过王兰之的左肩,衣衫被利刃撕开的破口边缘翻卷,隐隐有血痕伤口,“伤得如何?”


    王兰之一脸戾气,手中长枪仍在滴血。“无碍,区区小伤不妨事。”她抬头看向一侧巷尾,“贼人皆被我们清理干净了。”


    谢廷玉扫视街上乱象,眉头紧锁:“夏季炎热,须即刻处理尸首,否则容易滋生瘟疫。”她屈指敲敲鬓间,“只是处理尸首,怕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王兰之枪杆一振就要策马,“走,去向袁望舒要钱!”


    谢廷玉横马拦住王兰之去路,“你且先去包扎。”她指尖轻点自己左肩相同位置,“若伤口溃烂化脓,怕是没命去找袁望舒算账。”


    王兰之无法,只得打马先回乌衣巷,走之前还特意叮嘱谢廷玉往袁望舒脸上多来几拳,谢廷玉无不答应。


    谢廷玉策马直奔青溪河畔新建的袁氏园。她料定,袁望舒十有八九就在此处。


    这袁氏园刚落成不久,连巡防守卫的府兵都尚未配齐。此处本是袁望舒为自立门户所建,预备着搬离汝南袁氏本家后,在此成家立业,迎娶范阳卢氏的大公子。


    谢廷玉勒马停驻。


    但见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已被人劈作两半,颓然倒在石阶之上。府门洞开,谢廷玉径直跨入,身后谢氏亲兵鱼贯而入,远远望去,俨然一副带着人去干一架的势头。


    事实上,谢廷玉确实是去干架的。


    这个新建成的园子倾注了袁望舒许多心血。譬如,回廊栏杆旁摆放的都是建康城内时兴的牡丹魏紫,花厅里用以观赏的琉璃孔雀屏风,就连庭院里的秋千架都是用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


    而眼下,这些皆因今夜的暴动入室,一切都荡然无存。陶盆碎裂,沃土散落满地,花厅里碎了一地的琉璃屏风残骸碎片,秋千绳索断作两截,雕花座板斜插在假山石缝中。


    青石板上是斑驳的血迹,被撕碎的锦衣华服挂在残枝断木间。


    园里各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首,脖颈上深陷的指痕和暴突的眼球。


    谢廷玉略过一眼狼藉,朝主院走去。


    袁氏府兵平日操练懈怠,跟这群亡命之徒厮杀起来自然吃了大亏。这会儿不是拄着刀半跪在地,就是瘫坐着直喘粗气,浑身上下都是血,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突然听到一排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兵器间的碰撞声,还以为是暴徒又杀来了。一个个腿肚子直打颤,硬撑着站起来,结果看见是谢廷玉,顿时泄了气似的又瘫坐回去。有几个干脆把刀一扔,彻底摆烂。


    谢廷玉是在一个角落里见到袁望舒的。


    袁望舒萎靡坐在地上,手中那把刀刃已经砍得翻卷的横刀歪在一边,背上的角弓弦断箭尽。她垂着头,身边横着五具喉咙中箭的尸首。十指关节满是擦伤和血痕,指甲缝里都渗着血丝。


    “袁二。”


    冷不丁闻此声,袁望舒猛地抬首。


    那一刻,谢廷玉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双眼猩红如血,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活似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袁望舒站起身,猛地朝地上咳出一口血。她狼狈地抹去嘴角的血迹,抬眸看向谢廷玉,“你来这里做……”


    话音未落,谢廷玉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她左脸上。袁望舒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


    “娘子!”


    两名袁氏亲兵立即冲上前,一个慌忙搀扶,另一个抽刀就要拼命。谢廷玉身后两名府兵一个箭步上前,干脆利落地将人按倒在地。


    谢廷玉冷冷道:“这一拳,是替今夜无辜受难的百姓打的。”


    袁望舒本就受了点伤,力气消耗大半。这一拳打得她耳中嗡鸣。她刚摇摇晃晃站起来,右拳又挨了更狠的一记。


    “这一拳是替在慈恩寺无辜牵连的主持、僧侣等人打的。”


    其实,平心而论,这两拳里还藏着对姬怜的后怕。若她今夜来迟半步,以他的刚烈性子,恐怕只能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你在这儿充什么圣人?”袁望舒指骨捏紧,眼中怒火灼人,“不过是剿了几个暴徒,就真当自己是建康城的救世主了?”


    她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这些贱民的死活与你何干?与你这个高高在上的陈郡谢氏贵女何干?别以为救过我弟弟,就能在我这儿讨到好脸色。”


    谢廷玉猛然上前,一把大力揪住袁望舒的衣领,“你睁眼看看!今夜多少人是拿着锄头镰刀就来拼命的?”她手上力道又重几分,“这些布衣草鞋的百姓,若不是被逼到绝路,谁会提着农具就来送死?!”


    袁望舒被勒得脸色发青,耳边炸响谢廷玉的怒斥,“你以为那些绫罗绸缎、珍馐美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有这些百姓种田织布,你袁氏园里的这些名贵品从哪儿来?”


    谢廷玉将人掼在地上,“真是富贵日子过久了,你脑子都被金子给塞住了!”


    袁氏亲兵被谢廷玉这架势震住,竟无人敢上前,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在地上狼狈挣扎。


    谢廷玉松手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若还剩半点良心,就从私库里拨钱,填补流民坊市的损失,还有建康城的修缮费用。”


    袁望舒只觉背上一轻,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她抬头死死盯着谢廷玉远去的背影。


    ————


    寅时三刻,一队人马疾步踏入袁氏园。穿过几重回廊,终于在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里寻到袁望舒。


    袁望舒脸上淤青肿胀,嘴角裂开一道血口,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未卸去。她双眼充满血丝,正阴沉着脸用冰帕敷嘴角。


    “娘子。”


    袁望舒掀起眼皮瞅了一眼,并未出声。


    此人名为江秀,是当年随她母亲北伐鲜卑的心腹,如今在司农阁任司农典使要职,深得母亲器重。


    江秀拱手作揖,语气凝重,“下官今夜突闻此事,心下忐忑不安。不知娘子伤势如何?园中损失可曾清点?”


    袁望舒恍若未闻,只问:“母亲如今尚在宫中,是已经知晓今夜此事?”


    “正是大司农密令下官前来。”江秀稍作迟疑,压低声音,“此次流民暴动影响恶劣,恐已惊动圣听。若天子震怒……”


    “我……我不过略取了些许利钱。”袁望舒攥紧冰帕,深呼吸几口,嗓音嘶哑,“今夜之事我也始料未及。你去禀告母亲,三弟缚雪我已安置在城郊清凉山庄,万无一失。”


    “无论发生什么,娘子始终是汝南袁氏的嫡系血脉,是大司农最疼爱的掌上明珠。”


    江秀突然正色,一字一句顿出,“娘子虽出身簪缨世家,却深得大司农言传身教,深知‘民为邦本’之理。此次奉命安抚流民,绝无半分贪墨之举。”


    袁望舒敷脸的手突然顿住,直直盯着江秀。


    只见江秀后退三步,郑重跪地,“娘子今夜见义勇为,恰从城郊返城时遭遇暴乱,当即率领百余府兵,与金吾卫桓都尉、王统领等人并肩作战,清剿暴徒,护佑百姓。此等义举,下官实在惭愧。”


    “江……伯母此话,属实是言重了。伯母快起。”袁望舒抬手虚扶。


    江秀顺势起身,继续道:“娘子本心纯善,并无大错,只是受了底下人蒙蔽,未能察觉贪墨之事,顶多算个失察之过。况且……”她指


    了指袁望舒包扎的手臂,“娘子在此次平乱中负伤,却仍心系百姓,亲自拟写请罪文书呈交宫内,更主动前往金吾卫衙门配合调查。这般担当,实属难得。”


    语罢,江秀侧身示意,身后的人立即从漆木箱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在案几上一一摆开。


    袁望舒听到这儿,已然明白江秀的用意。她站起身,拱手一礼,“典使教诲,望舒铭记于心,定不负母亲栽培之恩。”


    几人迅速铺开宣纸,注水研墨,将狼毫笔恭敬递上。


    袁望舒执笔挥毫,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一篇字字恳切、情真意切的请罪文书便已写成。


    待墨迹稍干,江秀小心折起文书,收入锦匣之中,“还望娘子好好收整一番,将先前克扣的赈灾钱粮尽数补还,天亮之后便可前往金吾卫处了。”


    袁望舒颔首,亲自提着灯笼,将江秀一行送至园门。待车马远去,她转身回园,沉吟片刻后吩咐道:“开我私库,拨出三成钱粮,用于赈济受灾流民,补偿坊市损失。”——


    作者有话说:每写一章,都是我流的泪。


    剧情是要走的,不走的话,谢大人如何升官呢?


    第39章


    翌日清晨,一辆朴素的马车从清凉山庄而出,缓缓驶入建康城内。


    素手挑开车帘,袁缚雪看向外头惨状。


    长街上尸骸未敛,青石墙壁上是各种飞溅上去的暗沉血迹,积水洼里还浮着未消的猩红,可见昨夜城内是多么可怖骇人。


    百姓居所的门扉上裂痕,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正麻木地用草席裹尸,拖向巷尾堆积。


    袁缚雪眉头深锁,思忖:“暴雨初歇,暑气熏蒸,尸骸若堆积不焚,必生瘟疫。”


    马车最终停在青溪河岸的袁氏主园。


    候着的门房利索地摆好马凳。


    袁缚雪撩袍下车,踏入袁氏园。虽有府兵把守,但园内仍是一片狼藉。假山倾颓,花木摧折,仆从们正忙着收拾残局。见他到来,众人纷纷停下手头活计,齐声问安:“三郎君日安。”


    “我二姐姐呢?”


    一直候在袁缚雪身旁的管家闻言,脸上踌躇,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袁缚雪眸光一沉,径直走入一六角凉亭内。待屏退左右,他微抬下颔,指尖轻叩石桌,“说吧。”


    管家行叉手礼,憋了半天只答:“郎君,娘子今日一早天不亮便前往金吾卫处。”


    “无事去金吾卫做甚?”袁缚雪一瞥管家鬓边频频冒出的冷汗,质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管家不语,一味装不知道。


    “那好。”袁缚雪倏然起身,腰间佩戴的玉珏泠泠作响,“那便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折现,用作搭建粥棚,并安置街道上的尸首。”


    此言一出,管家脸色大变,连忙出声阻止,“郎君三思啊!那可是大司农精心为您备下的嫁妆啊!”


    这三郎君的嫁妆可是大司农五年前就着手准备,里头名贵的南海珊瑚手串,东海夜明珠链,各类稀罕物是应有尽有,这是专为秋猎后的相亲宴准备的。若真动用,怕是大司农要活剥了她的皮。


    管家汗颜,内心天人交战数息,“娘子……娘子因监管不力,纵容下属贪墨赈灾银两,今日…今日去金吾卫受审了…”见袁缚雪神色骤变,又急忙补充道,“娘子已开私库,将原本缺失的三成银钱补上……但至于其她人贪的……那就不知了……”


    袁缚雪神色肃冷,如何不能听出管家言语中的蹊跷。想必她二姐挪用了一部分钱银,而底下来的人又层层剥削,那真正留到流民手中的又有多少呢?


    他内心开始盘算昨夜伤亡的情况。建康城无辜殒命的百姓,流民坊中病饿而死的孤弱。


    越是细想,袁缚雪指节便攥得越发青白。


    “取我嫁妆一成,”他边走边沉声吩咐,“购置生石灰、艾草、柴薪、盐……”


    管家留心袁缚雪口中所说之物,越听越不对劲,待听到他要以身犯险,亲自去处理街道上的尸首,以及前往流民市坊探查情况,管家连当场撞墙而亡的心都有了。


    她颤颤巍巍地阻止袁缚雪,苦口婆心地说:“郎君若是如此行事,当真是把小人放在火上烤呀!大司农要是得知,真的会当场剥了小人的皮啊!”


    “够了!”


    袁缚雪一声呵斥,“你要是再阻拦我,才是真的将袁氏架在火上烤。”


    “我虽是儿郎,但我更是出身汝南袁氏。”他广袖一拂,玉面生寒,“若是此番我们袁氏无心悔改,你可知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安置流民本是积德行善之举,如今却酿成这般惨祸。”袁缚雪冷眼扫过管家一眼,“你在袁府当差多年,难道还看不清。民心若失,便是大厦将倾?”


    袁缚雪难掩眼中失望,“你若是还想在袁府做事,就照我说的做。你要是再敢阻扰,我定告诉母亲,待她回府之日,就是你卷铺盖走人之时。”


    管家不敢多言一句,立即躬身退下去办事。


    这位三郎君生得一副清冷如玉的容貌,性子更是如霜似雪。认定之事便执拗到底,任谁劝说都难改其志。行事更是言出必行,既已决断,纵是千般阻挠也是徒然。


    袁缚雪口中所说的艾草、生石灰、柴薪等,各有各的用处。


    生石灰是用以隔绝已得瘟疫患者所用的衣物、排泄物等。而且,以石灰洒地,除秽消毒。


    艾草则是室内用以熏艾,可辟邪疫。《周礼》曾有言,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可见艾草熏艾之事源远流长。


    而柴薪、盐则是用以给老百姓煮沸饮水所用。柴薪昂贵,寻常百姓冬季里也舍不得多用,更何况烈日炎炎的夏日里。再者,《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记载,盐汤渍物,可杀疠气之毒。


    袁缚雪师从王叔和许久,虽是初次处理瘟疫等事,但安排妥帖周全,井井有条。


    管家办事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筹集了些许艾草,柴薪和生石灰,甚至是直接将膳房中的存盐用以救急。


    这些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但也只能临时赶鸭子上架了,先安抚部分流名百姓为上乘。


    袁缚雪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你们动作麻利快些,莫要耽误。”


    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袁缚雪的指尖下意识摩挲小案几的边缘,心莫名其妙地被这道声音给揪起。


    他将车帘微微掀开一角,正巧能看到马上那人的侧颜。


    就这么一眼,袁缚雪当即认出是昨夜救他之人。


    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恰好此时马车被卡在巷口进退不得。


    袁缚雪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怔愣地看着那人挺拔俊秀的背影。


    谢廷玉自然没有错过那一道停留在她身上的明显视线。她一扯缰绳,转身对上那对清冷的双眸。认出这马车里的儿郎是袁望舒的三弟,她叉手行礼,“袁公子。”


    “……你……”


    袁缚雪耳尖微热,略感局促,不知为何和此人对视总是会觉得心慌意乱。


    他微一撇头,发现谢廷玉后头跟着十余架牛车,上头亦是满载艾草、生石灰与柴薪。方才只顾着盯着她的脸,此刻才看清她一身紫绡道袍加身,莲花金冠束发,全然是道门中人的打扮。


    “你这是……?”


    谢廷玉“哦”一声,“我这是要到流民市坊中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打马近前,眼中带着探询:“我听闻袁公子是会医术?”


    这倒不是谢廷玉从哪个旮旯里道听途说来的。


    昨夜离开袁园后,她先回乌衣巷确认谢园无碍,所幸未遭到任何暴徒侵扰。转而去了琅琊王氏府邸,进门时见王兰之已卸下甲胄,换了广袖襦裙,左臂伤口包扎妥当。王栖梧更是早已安睡,全然未受惊扰。


    两人一合计,觉得不能先等朝廷下令再行事,只得先行走一步,主动去探查流民市坊中的情况,以免再度发生任何流民暴动一事。


    最终的商议结果是,谢廷玉先行去流民市坊,王兰之负责统筹城中尸骸处置,并将一系列善后事如实禀报给桓折缨。


    谢廷玉昨夜只不过小小休憩一个时辰,便起身换衣。


    她先是命令府中的人遍寻城中医师,许以重金酬谢。可奈何昨夜暴乱太过骇人,这些医师听闻要去流民坊,个个推脱说“有命赚没命花”。最终只寻得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妪医师勉强应允。


    人尚来趋利避害,谢廷玉也是早已料


    到这般境况,索性又回到王氏府邸找王兰之喝酒解闷,王兰之因受伤,便以茶代之。当时不过天刚大亮,几杯温酒下肚后,谢廷玉又聊到昨夜意外碰到袁缚雪一事,王兰之便顺口道出其会行医一事。


    她胳膊肘怼怼谢廷玉,“你既救他一命,何不借此开口?救命之恩,他总该还你这个人情。”她凑得更近,“再说了,袁望舒弟弟帮你忙,这不得气死她。”


    这不,出门就撞上了。


    谢廷玉挑眉看向袁缚雪马车后的阵仗,唇角微扬,“袁公子也是有事出门?”


    袁缚雪颔首,“听闻流民坊恐生疫病。我既通医理,自当前往。”


    哎,这可真的是天意弄人。


    谢廷玉脸上的笑意更深,反手点了点身后满载的牛车:“巧了这是,我也要去。坊间鱼龙混杂……”她故意顿了顿,“公子孤身前往怕是不便,不如由我护送?”


    “好。”


    这脱口而出的应答,莫说谢廷玉听得一愣,连袁缚雪自己都觉出几分失态。


    本该推拒几句才合礼数,怎就应得这般干脆?


    袁缚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那你为何要穿这一身道服?”


    谢廷玉拂了拂道袍,“这是圣上前不久亲自御赐的。”她狡黠一笑,“这我自然是有用才穿出来的。你待会便知。”


    袁缚雪不明所以,但并未再问。两人一道前往,谢廷玉策马随行在侧,他只要稍掀帘角,便能看见谢廷玉的侧影。


    连绵不断的雨自昨夜便停,今早的晨光穿透云隙,斜照大地,细碎的金屑为街巷间匆匆的行人镀上金边。


    这道光芒也同样照在谢廷玉身上。


    她身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色光辉,与她身上的紫绡道袍相得益彰,就连她前襟上的瑞鹤图也流转华彩,纤长的睫毛都染上碎金。


    昨夜救他时,她周身浸着一道月辉,而今日的她好像又都融在温煦晨光之中。


    袁缚雪倏地放下车帘,手又抚上心胸口。眨眨眼,只觉得心跳又快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好累捏,考虑明天到底要不要更……


    拿着一朵小花,开始掰花瓣,明天更,明天不更,明天更,明天不更,明天更,明天不更………………


    第40章


    一辆朱轮绣毂马车停在流民市坊外。


    袁缚雪走下马车,方知此处的环境有多恶劣。


    一眼望去,十处房屋便有四处坍塌,断裂的房梁斜插在地,瓦片都吭哧吭哧掉了数十块,破洞处悬着接水的破陶罐。


    更可怜天见的是,此处居所逼仄拥挤,连如今晴朗的大好日光都难得透进几分。


    袁缚雪只是匆匆一撇,便能从窗柩缝隙间窥见倒在榻上的尸首。拥挤的小巷渠道内都是各类排泄物,甚至是脏了的衣服,当真是臭不可闻。


    如此盛夏季节,尸体不好好处置,小巷内更是虫蝇飞天,臭气熏人,如此环境,怎能不滋生瘟疫?


    袁缚雪蹙眉,立即命人取下车中早已备好的丝巾。


    此物已用艾草浸透泡过,可覆于口鼻,脑后系带。正是医者防治疫病时的必备之物。


    谢廷玉接过袁缚雪递过来的丝巾时,两人的指尖无法避免地触碰,她轻道一声谢谢。


    袁缚雪只觉指尖好似被雪凉到似的,微微发麻。他倏地收手入袖,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肌肤。


    他身后的仆妇抬步上前,在门扉上扣响几声,见里头的人将门拉开一条缝,温声道:“可否让……”


    一句话都未说完整,门扉啪地一下关上,震得她鼻子生疼。仆妇讪笑着向袁缚雪告罪,又往下一家敲门,如此连吃五回闭门羹后,终于偃旗息鼓,灰溜溜地退回袁缚雪身后。


    谢廷玉一拦袁缚雪上前的脚步,“你这样子,怕是也进不去。”


    “那你有何妙招?”袁缚雪不解。


    “且看我的。”


    袁缚雪见谢廷玉捋平前襟,正正莲花冠。


    她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柄白玉拂尘,手腕一转,尘尾便搭在小臂上。另一手掐子午诀,朗声道:“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至此,观此地煞气冲天,恐有恶鬼作祟。特来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昨夜还是个见人杀人,眼都不眨的战神娘子,今个就化作了个得道高人。


    掩在丝巾的下嘴角微提,袁缚雪只觉眼前这人甚是好玩,与建康城里她所认识的大部分贵女都截然不同。


    都不用谢廷玉亲自抬手扣响门扉,木门吱呀一声洞开。


    一位妇人红着眼眶迎出来,粗糙的双手不停地互搓:“道长快救救我家小儿。不知为何呕吐不止,已经是病得无法下床了。”她一抹眼角,“我家小女前日刚去。那孩子向来壮实,自北边逃难来此就病逝了。”


    谢廷玉神色严肃,“必是北境恶鬼缠上了你们。”她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沓今早刚画好的鬼画符,“且让我进去将此符贴在你们房内,用以震慑驱赶恶鬼”,又一指袁缚雪,“这位公子随我一道,妙手神医一位,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好、好、好。多谢这位公子。”


    妇人舌头都捋不直,躬身领谢廷玉等人进去。


    两人各司其职,谢廷玉蘸水贴符,袁缚雪则为小儿诊脉看病。


    小男孩呼吸急促,呕吐不止,双目涣散,四肢瘫软无力。袁缚雪仔细诊察后,见其并未出现高热惊厥等危症,心下稍安。


    见袁缚雪走来,谢廷玉低声问:“如何?”


    “吐泻并作,此为霍乱。”袁缚雪将艾草点燃,“幸好发现得及时。”


    “还好没有发高烧,亦或是出现咳血等症状,若是等到那时……”


    讲到此处突然一停顿,不再有下文。


    谢廷玉茫然抬眸看向袁缚雪,见其一脸煞有其事地往旁边挪两步,谢廷玉恍然大悟,原来是嫌她靠太近了吗?


    她立即会意,也往相反的方向挪两步,看向袁缚雪,眼神里写着“这个距离够远了吗?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可以接着往下讲了。”


    袁缚雪一愣,又心下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他先惊觉靠得太近才挪,眼下见两人的距离大大拉开,又莫名生出几分怅然。


    “总而言之,可以医治,救得回来。”


    袁缚雪将艾草熏满屋内各个角落,驱散浊气。可这不过一户而已,坊间还有千百户亟待救治。药材带得有限。若人人均分则杯水车薪,但免费施药更恐引发争抢,只能先做多少算多少。


    他细细叮嘱:“需将饮水煮沸半刻,方可饮用。莫要再喝冷水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底下的人纷纷抱了些柴薪和少些许盐进来。


    谢廷玉如法炮制,以道士驱鬼为理由,带着袁缚雪进了一间又一间,整个过程异常顺利。


    “为何我袁氏的人敲门则不行,你以道士身份就行呢?”袁缚雪好奇。


    “鬼神之说,谁敢不信?”谢廷玉指节扣扣鬓间,“虽有疑惑,但也不敢拿性命作赌。”


    两人就这么一路盘查直至下午。


    谢廷玉在帖符时,以追寻恶鬼踪迹为由,对流民进行细细盘问,待问了好几个,脑中将线索整理好,提笔蘸墨,在黄符背面疾书。


    袁缚雪见谢廷玉并未避讳他,便靠过来想看她写什么。


    这看着看着,他无意识地又贴很近,近到能问到谢廷玉身上的沉水香味。那香气好似冬季里的梅花花蕊包裹住雪花,好闻清冽。


    他一道看着,一道将纸上的内容小声念出,“疫病、暴动根源有三。暴雨摧屋,当查建材质地。二者,多人指证粥棚粥食掺有砂石,食即呕吐,甚有腹胀暴毙者。三者,有生面孔混入坊间,蛊惑众人作乱。”


    袁缚雪蹙眉,认真思考时头会微微下撇,几缕青丝拂过,发尾末梢似有若无地扫过谢廷玉执笔的手背。


    谢廷玉默然收好黄符,见暮色渐沉,当即吩咐袁谢两府人手挨户收殓尸骸。无


    论是屋内的,还是巷尾堆积的,悉数运往高处。


    她早在午后便相中一处远离水源的坡地,命人掘出深坑。先以生石灰混合草木灰厚铺坑底,再层层叠放尸身。每置一层尸首,便覆上寸许石灰,如此反复,直至酉时初刻方毕。


    临行前,袁缚雪又命人燃起艾束,青烟缭绕间,挨个在每个人周身熏绕三圈,以祛疫气。


    谢廷玉抬首看着苍穹的一抹紫霞,突然想起那人一身菖蒲紫外袍披身甚是好看。


    她有点想见见姬怜。


    谢廷玉翻身上马,对着车内的袁缚雪道:“天色已晚,袁公子早日回城吧。”不待人回话,她一打马,往慈恩寺方向驶去。


    天边的最后一抹紫霞渐次消隐,暮色如潮水般漫涌而来,一弯新月已悬于梧桐梢头。


    窗户被叉杆撑开,一抹银辉流泻在窗柩上,莹白的手指慢慢在窗框上打转。


    姬怜抬首望月,口中喃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今日他与住持一同收拾整理被暴徒毁坏的大殿与经阁,通身的疲惫此刻已消解大半。他刚用澡豆沐浴过,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青木香。半干的发丝有几绺贴在锁骨处,随呼吸微微起伏。


    姬怜摩挲着手中的玄色发带,“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


    他将发带轻覆于眼,忽地一阵夜风穿堂而过。待睁眼时,那玄色发带已翩然飞向窗外。


    姬怜慌忙探身去抓,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凌空截住发带。


    谢廷玉就势将发带缠在腕间,背着一只手倾身而来,“听说殿下好像很好奇我在干嘛?”


    月光漫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流淌。


    ……她居然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我没有,你听错了。”姬怜咬住下唇内里的软肉,强自镇定。


    谢廷玉忽地凑近,姬怜身上清冽的澡豆香扑面而来。她倏地从背后亮出一枝带露的芍药,花瓣上的夜露犹自颤动,“鲜花赠美人,刚刚来的路上见到便想摘给你。”


    姬怜接过芍药轻嗅,嘴角的笑意有些难压,“花倒是不错。”转身将芍药插.在桌上的瓷瓶里。


    回头见谢廷玉仍站在窗外,姬怜故意板起脸:“花既已送到,为何还不走?”


    谢廷玉顿时眉眼低垂,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特地赶来,殿下不给我倒一杯水喝吗?”


    清泉入盏声泠然作响。


    姬怜将陶瓷茶杯递给谢廷玉时,被她反手五指扣住,他没有挣开。


    他盯着谢廷玉喝完整杯茶,视线在她被茶水洇湿的晶莹剔透的唇瓣上挪不开。


    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她真讨厌,为何喝水都会弄得唇如此……莹润好看?


    视线移至她的眼睛。明眸皓齿,就连鼻梁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她整张脸也好看。


    目光渐渐下移。夜色朦胧中方才未曾注意,她今日竟穿着道袍?等等……前襟处似乎夹着什么?


    姬怜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捏住那抹白色轻轻一抽。原来是一方素白丝巾。


    他细细抚过丝面,触手生凉,质地精良,显是上好的越罗。翻转间,忽见左下角绣着个小小的“袁”字。


    心头蓦地一紧。他将丝帕凑近鼻尖,艾草苦香中混着一缕熟悉的檀香。正是建康城世家公子们最爱的熏香。


    袁。


    艾草香。


    檀香。


    她今日……是与汝南袁氏的郎君在一处?而袁氏子弟中,精通医术的,唯袁缚雪一人。更何况,那袁三郎的容貌在建康城内也……也确实是上乘之姿。


    姬怜攥着丝帕的手收紧,内心已经开始像脱缰的野马开始狂奔:“好个谢廷玉!白日里与袁家郎君一道,夜里便来与我月下调笑。还收藏别人的丝巾……当真是……当真是……”指节捏得发白,竟寻不出个合适的词来骂她。


    谢廷玉眼见姬怜从温软笑意,瞬间变脸如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不由咂舌:“这郎君们的变脸怎么都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下一刻,叉杆突然被抽走,窗扇啪地一声重重合上。里头传来冷冷的声音,“谢道长,夜已深,还请回吧。”


    欲要张嘴说话的谢廷玉:……?


    男人心,海底针。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后面的更新能不能顺利。


    艹,审核把我存稿箱里的45章锁了55次,我也改了55次。哥们,让我出来吧。


    每一位审核都要给5个巴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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