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3-30

作者:雪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章


    金吾卫的牢狱还是老样子。


    谢廷玉将马交给狱卒之后,随桓折缨走进去。


    牢狱内阴暗潮湿,青石墙上零星插着火把,将人影拉得老长。拐过两道弯,谢廷玉看到那个还没死透的贼人已经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在一番盐水泼醒、烙铁伺候后,贼人很快偃旗息鼓,交代了今日偷抢王郎宝物的始末,顺带还暴漏了其她作案同伙的老窝所在,可以说得上是能吐得都给吐的一干二净。


    相比之下,谢廷玉的遭遇可以称得上是宾至如归。


    谢廷玉就好像是对金吾卫的行事章程分外熟悉。她径直进入刑讯室,施施然坐下来,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对着桓折缨一抬下颔,“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我这人最是配合。”


    ……嗯?这不对吧?这到底谁审谁?


    在场的众人看着都惊了。她们面面相觑之下,都在思考为何此人像是在自家后院般从容自在。


    桓折缨捂嘴轻咳,眼神示意下属前去按例询问。


    谢廷玉三言两语就把午后小船内偶遇王栖梧,帮其追回被盗宝物的经过交代清楚,末了还一脸诚恳:“今日是我鲁莽,老百姓们本就是摆摊不易,她们今日各自的损害我都愿意赔偿。”


    正埋头疾笔记录的人手动作一停,心里暗自称奇:这些个世家贵女往往都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草芥,突然来了一个如此体恤民间疾苦的,这还是头一遭。随即又想到眼前此人曾少时便云游在外,想必是见惯了民间百态,便也释然。


    待询问完之后,金吾卫将纸递过去,“还请娘子在上头盖手印签字。”


    谢廷玉执笔,习惯性地写下一个璇字,笔尖忽地一顿。她盯着这个璇字一怔,随即干净利落地将其划去,重新写下谢廷玉三字。


    即使是询问完之后,若是没有人作保,谢廷玉仍得候在牢里。


    百无聊赖等待之下,谢廷玉一手撑额,不一会便开始打起哈欠。


    迷迷糊糊之中,一道修长人影斜斜撒在地上。


    谢廷玉勉


    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将人的相貌看个大概,嘴里迷糊道:“……王琢璋……”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她第一次来建康时就蹲大牢的光景。


    那一次,她也是抓一个毛贼。那毛贼不长眼,敢下手偷她身上的钱。她直接从城东打到城西,一路上也是掀翻七八个摊子。金吾卫赶到时,正见她领着贼人的后领往水缸里按第三回。因损毁摊位,她也一道被押进牢里。


    来捞她的人是王琢璋。


    “你不会写字吗?”王琢璋见她迟迟未动笔签字,“可我看你认得不少字。”


    她把毛笔往桌上一扔,“武功秘籍是我师傅给的,书上讲解武功招式都是用画的,她老人家可从来没教我过认字。就那么些字,我还是偷偷趴在私塾的窗上学来的。”


    王琢璋失笑:“上回在酒楼,我见你倒是能把菜牌念得一字不差,还以为你会识字写字。”又道:“那你也很聪明,靠偷学就能学这么些。怎么不多学点?”


    她奇怪地瞥一眼王琢璋:“混江湖的,要那么多学识做什么,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


    王琢璋好奇问:“我倒是听人说,你来建康之后,倒是有那么几位小郎君青睐于你,也给你递过几封手信。你是不是一封都没回过?”


    她讪笑:“我都是直接翻墙头进去私会。”


    王琢璋闻言,一脸严肃,目光微沉,“璇玑。”


    “啊?你这么严肃干嘛?”她不明所以地抬头。


    王琢璋将人拉过来:“建康里的郎君可不是什么乡野村夫,你到目前为止勾搭多少个了?”难得一副教育她的模样:“我可是警告你,你若是胆敢坏了人家清白,我怕你到时候连建康都出不去。”


    她:“……什么?我只是翻墙进去对饮几杯就溜了。”


    王琢璋扫她一眼:“这些郎君出身世家,配的婚姻娘子也只会是王侯贵女。你若是想娶,我看你得争军功。”强调道:“还得是骠骑将军才行。”


    她摇头:“娶什么?我就没打算在建康成家。”


    王琢璋拿起毛笔,举到她面前,“看清楚我握笔的姿势吗?”


    她点头。


    王琢璋另拿一张空白的纸,一笔一画,极慢地在纸上写下“璇玑”二字。


    她将王琢璋手中的毛笔拿过来,在签字画押处依葫芦画瓢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即使是第一次写,那字迹歪歪扭扭,倒也有七八分像样。


    王琢璋领着人走出牢狱,一道坐上马车,见她无所事事地在小案上敲击手指,忽然道:“我教你笔墨读书如何?”


    她将一枚果子塞入口中,口齿不清:“书…我读过啊…那些戏文小说…倒是看过一些。”


    王琢璋摇头:“我说的是兵书,史书那些。”


    她正要拒绝,王琢璋又道:“你每读完一本,并且在我面前将书中要义说个明白,我便多给你一贯钱作为奖励。”


    给我钱,我也不想读。她心里如是想。


    王琢璋抬起茶壶倒茶,清泠泠的倒茶声在车内格外清晰,“做我的护卫,不仅要武功高强,还要懂得识时务、明事理。既然你已答应那五年之约,这书想必你是非读不可了。”


    她哀嚎一声,咚的一下靠在车壁上,“当你护卫,事可真多。”


    王琢璋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那是自然。毕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要的可不只是一个会挥刀的护卫。”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我可是给金吾卫做好保证了,明日你去挨个给这些摊位的小老板送一袋粮食,当面赔礼道歉,这钱就从我给你的月俸里扣。”


    她猛地直起身子,“王琢璋,你……”


    王琢璋不紧不慢,“百姓摆摊谋生本就不易,你这般横冲直撞,叫她们如何过日子?”一点她的额间,“听我的,多读点史书,总是没错的。”


    一个手肘往外滑,谢廷玉失去重心往外倒去,那一刹那脑子突然清醒,手按住案角,硬生生又将身子拽回来。


    谢廷玉这回认清身前的人,“是你啊,王兰之。”她站起身,“怎么,你过来给我做担保人?”


    王兰之颔首,“你今日救我阿弟一事,我自当铭记。我已和桓都尉签了保书,你随我一道出去吧。”


    此时,于烛火摇曳之中,又有两人并肩踏入牢门。


    两人互看对方一眼。


    左侧那位一身官员行头的人先行发言:“我乃大司徒副史。大司徒心系爱女,特命下官携印前来作保,还望金吾卫行个方便。”


    右侧那位也不甘示弱:“我奉帝卿之名,以玉牌为凭,望金吾卫尽快审完结案,将人放出。”


    谢廷玉:“…………”


    王兰之:“…………”


    原来都是来给谢廷玉作担保的。


    沉寂许久的金吾卫牢狱在此刻显得有些热闹。


    王兰之:“没想到你还挺抢手。”


    谢廷玉:“……你别说,你还真的别说。”她都没料到姬怜会派人来给她作保。


    桓折缨也是第一次遇到同时三个人给一人作保的情形,甚至还刷新来牢狱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放出去的新纪录。她当即亲自引路,将谢廷玉送出牢门。


    岑秀牵着踏月骓正等在外面。


    那官员对着谢廷玉点头哈腰,“大司徒一听消息,就命下官即刻前往。路上稍微耽搁些,还望娘子赎罪。”


    谢廷玉:“不打紧,不打紧。”她转身,喊住另一人,“承蒙帝卿关照,还特地遣人来此处为我作保。我欲当面致谢,不知帝卿殿下如今在何处?”


    那人恭敬叉手行礼,“帝卿车架如今正往慈恩寺驶去,约莫清修一个月,恐怕不宜见客。”


    “有劳。”谢廷玉一转身,就看着王兰之以一脸难以形容的神色在她和姬怜派来的人之间流转。


    王兰之被人抓得猝不及防。她掩饰般地咳嗽几声,坐在马上,从上而下看着谢廷玉,开始没话找话:“你既已出来,我也就放心。今日你那几箭射得不错,我倒是想向你讨教几番。”


    谢廷玉翻身上马,手拉着缰绳,和王兰之并辔而行:“讨教可以是可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侧身,直视王兰之:“只是不知那日,在清凉山庄,你为何会贪杯装睡,又为何在房内偷偷盯着我?”


    王兰之再一度被打个措手不及。她惊愕地看着谢廷玉,半晌才找回声音:“……我就想看看那袁望舒要做什么。你居然发现了我。”她眼神飘向远方,又移回谢廷玉的脸上,这才道:“我倒是看见你从那房内出来,没过一会帝卿也从里头出来。今日帝卿也来为你开脱,所以你们两是有什么吗?”


    谢廷玉:“那不是,那没有。”她笑出声,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即使是嗔怒,也很漂亮的脸,“他挺讨厌我的。上次宫里出点事,我帮个忙,他还我人情。”


    王兰之问:“你怎么就发现我了?”她低声,带着几分不甘,“我隐藏得挺好。”


    谢廷玉“啊”一声,“我不知道呀。”她促狭眨眼,“我只是诈一下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招了。”


    “你这……”


    王兰之回想起那日,她故意以身入局,就是为了看看袁望舒打得什么鬼主意,没想到隐在暗处时会看到谢廷玉。


    尽管当时误以为谢廷玉与袁望舒是一伙,她却怎么也对谢廷玉讨厌不起来。


    王兰之垂首看到踏月骓上的箭囊,想起清凉山庄那最惊艳一箭,又想起今日捕贼使那行云流水的箭术。再一次不由真心赞叹:“你今日那几箭射的不错,倒是很像我自小认识的王姨母。”


    见谢廷玉一脸困惑,王兰之解释道:“我说的王姨母叫王璇玑。你不认识她吗?”


    谢廷玉又是“啊”一声,“没见过这个人,但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谁啊?”


    王兰之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们两家园子就隔着一道墙,你当真没见过?”她眉飞色舞地比划起来:“我王姨母是很厉害的人,她最拿手的就是百里穿杨。百步


    之外,她能一箭射中黄羊的双目。”


    地上拖出两人交错的剪影。远远地,还能听见有人道:“璇玑姨母当时在建康很出名的……你听我说……”——


    作者有话说:这一次的榜单还是1w5,隔日更,有4章,刚好够1w5


    按照现在的说辞,王琢璋算女主的天使投资人吧。


    第24章


    车架沿着青溪河岸边行驶,最终停在一个颇为雅致的园子面前。


    袁望舒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明明从门口到正厅只是一小段路,但是一想到待会要面对母亲的责问,她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才好。心里这么想着,步伐却没有放缓。


    廊下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子立那里,神情淡漠地逗着金丝笼中的黄雀,旁边立着几个垂首静候的妇人。


    此人着一身宽袖湖蓝色外袍,里面衬着一件翠绿色的织金襦裙,交领处绣着红色牡丹花样。发髻高高盘起,耳垂坠着金镶翡翠的耳珰,发髻正上方簪着一柄翡翠为骨、珊瑚作珠的玉梳。


    袁望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叉手行礼,恭敬道:“母亲。”


    袁照蕴依旧逗着鸟,并未分去一个眼神,声音冷淡:“来了?”又喂食几粒谷子后,她这才看向袁望舒,“你随我来。”


    袁望舒双手攥在袖子里,垂首跟过去,心里算盘起来母亲待会如何训她。


    袁照蕴顺着廊下缓步而行,衣袂纹丝不动,径直坐在一雕花椅上,拿起旁边的《世要论》翻着,不急不慢:“听底下人的说皇帝将祈禳使一职给那个刚刚回来的谢……”旁边有人凑过去耳语几句,“……谢廷玉。”


    “……嗯……这件事本不是什么大事,如今的皇帝并不信方士那一套,那官职给了就给了吧。”袁照蕴翻页的动作不停,指腹摩挲着书页边缘。


    袁望舒抬头看向母亲的神情,那张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她的母亲袁照蕴,曾统领袁氏青鸾军参加当年的北伐鲜卑之战,即使现已许久未上战场,担任朝中要职大司农多年,身上的杀法之气淡了很多,但是当年统领军中的凌厉气势尚存。


    袁望舒心下松一口气,“是。”


    袁照蕴轻呷一口茶,“今年天时不利,北方那边旱灾频发,庄家颗粒无收,有许多流民不得不南下。我和谢清宴刚从那头回来,尽管我们开仓放粮,设卡疏导,但还是有大批流民突破防线,如今皆都聚集在建康城郊。”她将茶盏搁在小几上,“缚雪可回来了?”


    她口中的缚雪指的是府内的小公子,行三,袁缚雪。其师从宫内医师王叔和,如今还在外头采药未归。


    袁照蕴如今膝下一共三个孩子。大公子早年就入宫内,贵为凤君,只可惜难产早逝。袁望舒行二,是如今府中最年长的孩子。


    袁望舒摇头:“三弟尚未归家。不过,按照行程,大抵还需半个月有多,届时我会派人去城外官道接应,母亲可对此放心。”


    袁照蕴颔首:“你有心了。这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做,正好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流民一事,终归是要好好安置,要不然会出岔子。我便派你,同司造坊的袁姣她们一起,为其搭建房屋,建造粥棚。”


    略一沉吟,又道:“正巧你的园子建设在即,马上就要迎娶范阳卢氏的长子为正夫,好好做,也好让卢家看看我们袁氏的担当。届时,朝堂上有卢氏为你讲话,你入凤阁便多了几分把握。”


    袁望舒见母亲只是对祈禳使一事只是轻轻揭过不谈,内心暗自窃喜,又为母亲给她这么一项好差事,更加心花怒放。她喜滋滋地谢过母亲,脚步轻快地退出庭院。


    这确实是个肥差。


    正巧袁望舒私下在东市买了些奇珍异石装饰园子,尤其那和田玉椅冬暖夏凉,她很喜欢。后院养了娇郎君和名驹,花了不少钱。


    如今有这么一个赈济流民的差事,她想,从中克扣个两三成便可将这个窟窿给补上。横竖母亲给批下的赈灾银钱充足,少这么些也无人在意。


    “只是挪些银钱罢了。”袁望舒抬脚上马车,并不把此当做一回事。


    袁望舒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区区贱民而已,能够得到施舍便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敢挑剔多少不成。”


    ——————


    谢氏主园。


    翌日下午,四个人推着两辆牛车从侧门摸出。牛车上整整齐齐摆着二十余袋粮食,车辕上还挂着三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装的并不是什么金叶子金锭子,而是一贯贯用红绳串好的铜钱。每串正好够一个小摊贩半月的生活用度。


    谢廷玉牵着皎雪骢跟在后头。


    自从谢廷玉开始正式上手整治和掌管府兵以来,她每日都是一身窄袖骑服。今日穿的是玄武色织锦骑装,前襟上用金线绣着青鸟纹样,搭配着暗红色的领口,腰间蹀躞带勾勒出她的劲痩腰肢,一枚莲花状样的银冠高束着马尾。


    整个人利落提拔,显得格外英俊飒爽。已经不是刚回府时那会的灰扑扑暗沉道士样了。


    谢廷玉今日出门,正是为了补偿昨日平白无故受害的老百姓们。她骑着马,从侧门沿着白墙青瓦的巷弄慢行,待走到琅琊王氏的西南角墙时,听到墙内传来卡嚓卡嚓的树枝摇晃声,夹杂着衣物摩擦树皮的窸窣响动。


    谢廷玉勒马驻足,隔墙细听片刻。她一拉缰绳靠近墙根,一蹬,整个人身姿轻盈如飞燕般就上了墙。手抵在与墙只有咫尺之隔的老槐树上,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那位正抱着树干,笨拙往上攀爬的郎君。


    “你怎么今日爬墙不走正门?”


    王栖梧身上的淡青锦袍因爬树而沾满树皮碎屑,衣摆被树枝勾破了一道口子,发间还夹着几片槐树叶。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他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谢姐姐,我正想找你呢。”


    谢廷玉非常自然地将手伸下去,“找我做什么?我是去给人赔罪,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相比于昨日的犹豫,今日的王栖梧则是爽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谢廷玉大臂一用力,就跟拎小狗崽似地,瞬息之间就把王栖梧提上了墙头。两人都是跨坐在青砖墙檐上,面对面不过尺许距离。


    王栖梧将腰上的香囊解下,展出里头的金叶子:“昨日你是为我捉拿贼人,我当然要与你一同去给人赔罪。”他从里头抓出一把,摊在掌心,“我带了好多呢。”他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因昨日的事被爹爹关禁闭,不让我出门,我这是偷偷跑出来的。”


    谢廷玉失笑,将王栖梧的手重新按回香囊处,“你的心是好的,但施惠无度,反招其怨。这些寻常百姓,一年所用不过十数贯钱,你这一把金叶子,反倒要叫她们寝食难安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串一贯钱,“这才是正理。济人须济急时无,既够她们重整摊位,又不至惹来祸端。”


    谢廷玉双脚一蹬墙面,翩然落下,又朝上伸手,“你下来,我接住你。你既然有心,那我们便一同去。”


    王栖梧看看装满粮食的牛车,又看看皎雪骢,呆呆道:“谢姐姐,这只有一匹马,我……我怎么好和你共同骑一匹呢?”


    女子与男子怎可同骑在一匹马上,太……太暧昧了!


    谢廷玉:“你先下来。这匹皎雪骢给你骑。”


    待将王栖梧接住放下,谢廷玉双手拢在唇边,吹出一串清越的哨音。不多时,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踏月骓自巷尾疾驰而来。


    两人各骑一匹马,沿着昨日捉贼的线返回。


    凡是被无端掀翻摊位的商贩,都能得到一袋粮食并一贯钱的补偿。


    刘大娘还在为昨日掉在地上的几个花团蒸糕心疼不已,一脸愁眉不展。见有人送来一贯钱和一袋上等粳米,顿时喜得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她搓着手,一边道“娘子真的是大善人呐……哎……我真不好意思”,一边将钱和粮食都接过来。


    谢廷玉并没


    有想要传播美名的念头,但跟着她一道出来的四位仆妇可是受到韦风华的授意,在递送粮食的时候有意地提醒“这是我们陈郡谢氏的二娘子”,“这是我们家娘子,谢廷玉,是谢大司徒的爱女”,“昨日捕贼的英气女郎就是我们家娘子”之类云云。


    王栖梧也在一旁帮忙分发钱粮。耳边突闻一阵吆喝声,他扭头看去,正巧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牵着个总角小儿站在蒸糕摊前。


    那小贩掀开竹蒸笼,氤氲的白雾中,露出十几个小巧可爱的水晶糕。


    回忆就像潮水一样,猝不及防,将王栖梧吞没。


    “璇玑姐姐,我要这个水晶糕,还要那个红糖糕。”


    “嘘……我给你买,你可不许给你母亲讲,我又偷偷带你出来买这些吃了。”


    “嘻嘻,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稚嫩的童言犹在耳畔,那人的音容笑貌却已模糊,当时只道是寻常。斯人已逝,许多的旧日欢愉早就像枯败的花朵,零落成泥,再难寻得半分痕迹。


    兀自沉浸于回忆中,忽有一股甜香从身侧传来。


    王栖梧怔怔抬头,看见谢廷玉递来一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几个刚出炉的花团蒸糕。


    谢廷玉:“我看这几个糕点成色不错,你尝尝,说不定合你口味。”


    她说这话的神情竟与记忆中的璇玑姐姐有那么几丝微妙地重合。


    王栖梧垂首,眼睫微颤,接过油纸包,拿起花团蒸糕咬上一口,几滴清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糕点上。


    谢廷玉诧异,面上带着几分不理解:“……难不成这糕点好吃到你流泪?”


    王栖梧喉结艰难地滚动,将满口甜腻连同旧日记忆一并咽下。他点点头,又勉强吃了几口,才仔细包好剩余的糕点,“多谢姐姐。糕点很好吃,只是…”他强扯出个笑,“只是我终究不像以前那般嗜甜如命。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消化,亦会发胖,我还是少吃点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是,当母亲的棺椁从北境运回来时,小小的他跪在灵堂哭哑了嗓子。他日日盼着母亲,和璇玑归家,等来的却是母亲战死,和璇玑尸骨无存的噩耗。


    从早到晚,他睹物思人,泪止不住地流。


    看见街边蒸糕摊,就想起璇玑偷偷带着他溜出府买零嘴。看见弓箭、箭靶,就想起母亲在一旁看着璇玑练习箭艺。看见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位女郎,就想起母亲和璇玑在府内一同走的场景。


    吃着最爱的糕点时,会哭。眺望街上巡逻的金吾卫时,会哭。梦里见着璇玑和母亲,还会哭。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如此日夜以泪洗面十余日,王栖梧圆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后来年岁渐长,他主动求祖母延请武师,开始学习骑射,与一些基本武功。如此,便彻底从珠圆玉润的孩童长成如今清矍修长的郎君。


    谢廷玉看到王栖梧发红的眼尾,一甩马鞭,“我带你去逛一会?”


    王栖梧难掩眼中的失落,讷讷点头。


    两人骑马沿着秦淮河畔并行。


    夕阳西下,河面上水波粼粼,倒映着两岸灯火,水面上招枝花展的画舫上丝竹声声。伶人婉转的唱词随风飘来。那些船只多是风月场所,谢廷玉刻意避开热闹处,只带着王栖梧在僻静的河岸散步。


    不一会,有数盏河灯顺着水流而下。


    在这边,总有小贩会兜售各色河灯,其中讲究颇多。比如,素白的莲花灯是专为祭奠逝者而制。常听人说,若将思念寄托于灯,待河灯顺流远去,天上之人便能收到这份心意。


    谢廷玉眼见着王栖梧买了两盏白色莲花灯,几番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忍不住吐出来,“这种灯是给已故之人用的。”


    王栖梧拿起毛笔,在其中一盏上写着,赠母亲王琢璋,“我知道。”他又拿起另一盏,缓缓写上赠挚爱王璇玑,“我买给我母亲和……我的心上人。”


    谢廷玉五分诧异五分不解,暗自思忖:之前在王氏园子里待时,也没听人说给王栖梧定了一门娃娃亲呀。王栖梧不过才十六七岁,这……这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已故的意中人?这王家人怎么不管呀?


    王栖梧小心地捧着莲花灯,伏身将灯放入河中。两人立在河畔边,无声地望着两盏莲花灯随河流渐漂渐远。


    母亲与璇玑于建安十六年秋出征,十七年初冬传回死讯。十一年过去,故人笑貌犹在眼前,却只能以莲灯寄托哀思。


    王栖梧擦着泪眼,声音低哑,“廷玉姐姐,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李清照


    王兰之:我管了,没管住。


    第25章


    窗外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房内烛火还点着。


    谢廷玉盘腿坐在软榻上,擦拭着一把锃亮的横刀。这把刀是她方才陪王栖梧从河岸回来时,特意饶道去铁匠铺打的。


    冷冽的刀刃上映着谢廷玉的双眸,她垂首盯了好一会,按着往日的习惯,取出一段红绸,在刀柄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娘子。”门上映着一道身影。


    “何事?”


    推开门,来人是韦风华。他双手奉上一张帖子。帖面正中用瘦金体写着谢廷玉亲启五个大字。


    谢廷玉接过来,将其一展,扫几眼便将帖子往榻上一丢,埋头继续擦拭刀身,“袁望舒约我三日后去城郊的演武场,说那里会有场比试,全建康懂骑射的娘子都会去。”


    她站起身,将刀挂在墙上的乌木刀架上,“明日给我准备几套衣服,骑服,寝衣,常服等。我正好住到城郊的庄子里头。这段时日我就先不回城内了。”


    ————


    袁望舒邀请谢廷玉参加的比试叫做蹴鞠穿杨。


    话说回大周建国之初,皇帝高祖虽以水战见长,却尤为重视骑射之术,当年更是统领三千玄甲精骑,决胜于秦淮河口,一举奠定开国根基。


    高祖手中有一巨型长弓,更特地命工匠研制出一种尾部有四根雕翎的箭矢,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羽大箭。


    这种四羽大箭,相比于寻常双羽箭,破风之时所受气阻更小,飞行轨迹稳若磐石,然开弓所需臂力非寻常武士能及。


    当年,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时,曾单骑突入敌阵,连发三箭,箭箭穿喉,将敌军三名先锋大将钉落马下,猛涨我方士气。


    如今,这四羽大箭和那长弓都被完好无损地封存在皇宫里,每年祭祀时都要拿出来,供子孙后代瞻仰,也是告诫后世莫忘立国之本。


    可以说,大周是以骑射立国,而世家女郎们则以弓马娴熟为荣。


    且,高祖皇帝不仅善骑射,更痴迷打马球。


    底下人为讨好天子,便投其所好,将马球与骑射合二为一,创出所谓“蹴鞠穿杨”的新玩法。


    这一提议深得高祖赏识,不仅将此法纳入军中骑射操练,更定为选拔世家贵女入司戎府、参军骑兵营的重要考校之制。


    三日后,天高气爽,演武场上猎风阵阵,插在草地上的彩色旗帜迎风招展,待谢廷玉策马赶到时,场边早已聚集了不少锦衣骑服的娘子们。


    谢廷玉方才勒马远眺,只觉得今日这场面,可比上回在清凉山庄热闹多了。


    毕竟,今日可有司戎府都护桓斩月亲临观赛。这位便是前些日子金吾卫都尉桓折缨的母亲,更是当年北伐鲜卑时,被先帝亲封为定远将军的名将。


    在场的娘子们,都很想在这位将军面前露一手骑射功夫。


    谢廷玉今早前来时,听岑秀说这么一嘴,只感慨,想当年她还当面笑话过桓斩月箭术粗疏,如今倒要靠人家赏识。


    真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演武场中央设着一方宽阔的草地,东西两侧各立一座彩漆鞠门,此门正中间镂空雕着圆月般的孔洞。门楣上方还架着


    木悬台,各挂一面悬空箭靶。


    贵女们在策马击球入门之后,得基础分,进球后挽弓射悬靶,可得额外加分。


    且说这比赛最精彩的,莫过于中途放入的木鸢环节。但见机关木鸢往空中一抛,那鸢鸟便展翅盘旋而上,正是考察娘子们仰射功夫的活靶子。


    打马球是一种刺激又有危险的比赛,既考验娘子们的驭马之术、腰腹力道,如今又与射箭结合,更可试出回身疾射,仰鞍飞射等真功夫,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比赛分为上下半场,每半场为半个时辰,每三人为一个小队,由抽签决定队友。


    谢廷玉拿起签筒一摇,摇出个拾叁。


    裁判一看,高声唱道:“陈郡谢氏谢廷玉,与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谢廷玉颔首,旋即拨转马头向王兰之驰去。


    王兰之早已勒马等候,见状展颜一笑:“还真的是巧。与你一队,简直是如虎添翼,想必此次比赛头彩非我们这一骑莫属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谢廷玉,“你今日穿得倒是挺精神。可惜没有儿郎在一旁观赛,若是有的话,否则赛后怕是要收香囊收到手软。”


    谢廷玉今日穿得是一身月白色骑服,银线绣的流云纹在袖口衣领处若隐若现,往日披散的青丝今日尽数盘起,露出光洁的脖颈。


    王兰之仍然是一身绛红色骑服,以一玉扣束着高马尾。


    两人一素一艳,处在一起恰似雪里红梅并立。


    谢廷玉颇感意外看到王兰之,“你不是早已入司戎府,还来桓斩月…咳咳…我说桓将军面前露脸做什么?”


    王兰之露齿一笑:“闲着无聊,来玩玩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王兰之不知是看到什么,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一声“小心!”


    谢廷玉只感到后颈汗毛倒竖,耳畔簌簌风声传来,似有什么硬物撕破空气,朝她后方袭来。


    电光火石间,谢廷玉脸色不变,连头都未回,只是头身微微一侧,那裹着劲风的马球便擦着肩头而过。


    王兰之这才暗舒一口气,脸色寒冷地看向谢廷玉身后那人,冷声道:“袁望舒!”


    谢廷玉一拉缰绳,踏月骓当即会意,回旋转身,正对着款款而来的袁望舒。那人手持月杖,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踱马近前。


    袁望舒浑似毫不在意,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伤到,王兰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说是吧,谢二?你那日市肆的骑射功夫我可是历历在目,不过与你开个小小玩笑,你应该不介意吧?”


    谢廷玉微微一笑,“确实不介意。”


    袁望舒感叹一声,“谢二骑射如此好,想必待会定能在桓将军前独照鳌头,吾等望尘莫及呀。”她又看向王兰之,“谢二如此俊俏英姿,也不意外王郎对你青眼有加。”


    王兰之依旧板着一张脸,不回话。


    谢廷玉道:“建康内擅长骑射的娘子多如过江之卿,我也未必就能拔得头筹。不过,至于王郎,还请袁娘子慎言。儿郎家的清誉要紧,我与他不过是君子之交。”


    袁望舒抚掌而笑,“说得也对。”她倾身过来,“自那日谢二被押去金吾卫牢狱之后,我时常过意不去。不若今日添个彩头,若你这骑赢了,我便送你五个美貌儿郎,都是会吟诗作画,体贴人心的妙人儿。男子嘛,当个玩意儿添趣也是好的。”


    语罢,袁望舒又自来熟地胳膊肘碰碰谢廷玉,“听闻谢二自小在上清观苦闷修行,想必这五个美人的伺候会让你犹如身处仙境,别有一番味道。”


    谢廷玉看着她道:“啊……那也好,若是你赢了,我就……”


    “要不然就把你胯-下的这匹马送给我如何?”袁望舒一拉缰绳,绕着谢廷玉一周,打量着踏月骓,“你这马四蹄踏雪,凤臆龙鬐,难得一见的西域良驹,我很是喜欢。”


    按照如今的行情来看,这匹马少说也要上千两金,怎么算,都是比送五个美人要贵重多了。


    谢廷玉轻抚踏月骓的鬃毛,“你也是真敢要。那要不然,你输了的话,当着我的面还得学几声狗叫,我也不是不能送踏月骓给你。”抬眸,微微一笑,“你敢应下吗?”


    袁望舒一听狗叫二字,神情铁青,咬着后槽牙,“自然敢应。那就待会场上见真章了。”


    王兰之看着袁望舒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醒道:“此人面上淑女,内里属实小人,待会上场时你可得小心注意一点。”


    谢廷玉:“知道。”她一扯背上的角弓,“没关系,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到时候我见招拆招,自有分寸。”


    两人交谈之际,忽闻有人道“桓斩月将军来了”,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一架朴素的马车上,一身形较为魁梧,着劲装的人从车里探出半个身来。十来年过去,面貌较以前没有变化太大,只是平添多几分威严。


    桓斩月跟拎小鸡仔似地提着个女郎的后领跃下车辕。


    崔元瑛忍不住求饶:“姨母姨母,给我留点面子,让我走下来吧。”


    桓斩月的正夫和崔元瑛的亲爹是同胞兄弟,按照这个姻亲关系,桓斩月算得上是崔元瑛的姨母。


    “没用的东西。”桓斩月手一松,面上不虞,“你也该有点出息了。若不是你爹喊我去教坊司里捉你,你指不定现在还睡在哪个伎子的身上。”


    崔元瑛垮着一张脸,“哪敢啊,姨母。”她揉着后颈讪笑,“我实在是前几日吹了点风,染了风寒,怕今日丢人就不来了。”


    桓斩月一巴掌拍到崔元瑛的背上,“你要是敢今日临阵逃脱,那才叫丢人。”她往场上望去,若有所思道:“折缨前日还说,市肆闹贼时,有个陈郡谢氏的小娘子,自小在外修道,却能手擒贼人。你看看人家做个道士的都能如此,再看看你,自小就有名师授你一身骑射功夫,啧啧,真的是不成器。”


    “姨母,你说谁,陈郡谢氏,你说的莫不是那个谢廷玉?”


    崔元瑛冷不丁又听到谢廷玉的名字,头一撇,正好和远处那道最为显眼的月白色身影四目相对。


    还未等崔元瑛反应过来,桓斩月又一把扣住她后颈,直接将人拖着走。崔元瑛毫无招架之力,草地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高祖手中有一巨型长弓,更特地命工匠研制出一种尾部有四根雕翎的箭矢,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羽大箭。”,这个非原创,灵感是来自历史上唐太宗。


    第26章


    崔元瑛是一路被拖到签筒处的。她哀叹一声,双手拿起签筒,摇晃几下,一根长签从里头掉出,捡起一看——拾叁。


    裁判见状,亮声道:“清河崔氏崔元瑛,与陈郡谢氏谢廷玉,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崔元瑛垂首看看签子,又扭头看看并辔而来的谢廷玉,王兰之,一时间觉得尴尬,又觉得很有安全感。


    尴尬是因为上次和谢廷玉叫板,被她亲自一手送到湖里,她单方面觉得和谢廷玉闹得有些不愉快。


    很有安全感是能和王兰之,谢廷玉一队,那此次比赛很有可能就被这两位金大腿直接带躺到第一。


    心里天人交战之际,不想挨桓斩月骂的求生欲最终占了上风。崔元瑛一咬牙翻身上马,背起弓箭,抄起月杖,往谢廷玉的方向疾驰而去。


    崔元瑛厚着脸皮,朝那二人拱手示意,笑得格外讨好,“这次我们三人一队,二位多担待些。”又对谢廷玉道,“上次的事情过去,便过去吧。你说呢?”


    谢廷玉一脸随和,无波无澜,看到崔元瑛也只是微微点头,


    显然已经是把上次清凉山庄的龃龉抛之脑后。


    王兰之勒住马缰侧身让路,不再多言。


    崔元瑛讪笑两声,乖乖地骑到两人中间。


    咚!


    一声沉厚的敲鼓声响起。随着裁判高喊的比赛开始,令旗挥下,鼓点骤然转急,如骤雨般倾泻出全场。


    一颗系着五彩丝绦的鞠球凌空而起,在场的娘子们眼都不眨,追着这颗小球。


    啪!


    球落草地的脆响尚未消散,场上顿时马蹄如雷,草屑混着尘烟滚滚而起。


    谢廷玉侥幸月杖勾到鞠球,正要传给侧翼的王兰之,另一道月杖蓦然闯入,犹如灵蛇吐信,轻轻一挑便劫走了鞠球。


    但见那鞠球在袁望舒那三人小队的杖下,先被挑过崔元瑛的胯.下,再弹地越过王兰之马首,最后在半空中划出道弧线直飞袁望舒杖前。


    袁望舒扬杖一击,直入孔洞。不待众人反应,她已挽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正中悬靶红心。


    场边顿时爆出震天喝彩,裁判旋即高唱得分。


    袁望舒先是向场边观赛的桓斩月拱手一礼,继而挑眉朝谢廷玉投去一瞥,这才施施然策马回归本队。


    谢廷玉掂掂手中的月杖,真情实感道:“望舒娘马上功夫确实了得,打马球技术也尚可。”她抬首看向悬靶上的那根箭矢,不偏不倚,不斜不歪,又夸道:“这箭术也不错,如此都没能射歪。”


    崔元瑛在一旁最见不得别人夸袁望舒,嘴一撇,不满道:“我说你能不能别涨她人士气?她有什么可夸的?上次不还是输给你了。”


    谢廷玉整整护腕:“我就是随口一夸,你要是能投进,我也夸你。我这个人最是公正。”


    王兰之驱马过来,有意提醒:“谢二久离建康怕是不知道,袁望舒的骑术马球,在建康贵女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谢廷玉颔首:“刚刚看出来了。她手底下的那根月杖很灵活。”她又小声嘀咕,“如此骑射不错的娘子,怎么心黑成这样?”


    待裁判将鞠球重新投到场中,新一轮的争夺又开始了。


    袁望舒眼疾手快,率先抢到球,策马疾驰。


    谢廷玉双腿一夹马腹,如一道闪电切入袁望舒与她队友之间,恰到好处地卡在一步之遥。她学着袁望舒方才的招式,一个漂亮的回身夺球,眼角瞥到崔元瑛已策马赶到最佳位置,当即将球传过去。


    崔元瑛接球后,屏息凝神,扬起杆,砰的一声,球砸在鞠门上,没中。她摸摸鼻子,不忍直视地掉马回头,在桓斩月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灰溜溜地来到谢廷玉身边。


    谢廷玉:“你挺菜的。”


    崔元瑛:“我知道,你骂吧。”


    谢廷玉:“你怎么突然这么老实,上次那股在我面前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样儿去哪了?”


    崔元瑛咳嗽一声:“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场上的马儿再一度驰骋起来。


    王兰之截得鞠球后一个回身击地,彩球划出道弧线直飞谢廷玉杖前。


    谢廷玉侧鞍俯身迎球,不负众望,一杖进洞,紧接着反手抽箭搭弓,新箭不偏不倚钉在悬靶上,与袁望舒那支箭并排而立。


    周围的人见状也爆出一声喝彩。


    桓斩月的目光已从狼狈追赶的崔元瑛身上,移向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谢廷玉正不紧不慢地收弓归队,腰背如青松般笔直,即使射中也是一副不骄不躁模样,平淡地驱马归队。


    “确实有两下子。”桓斩月由衷感叹,“看来折缨说得确实是没错,此人骑射功夫尚可。”


    谢廷玉再度扬杆击球,三球连破鞠门。三箭如流星,尽皆钉入靶心。这等行云流水的身手再度让桓斩月刮目相看。


    当王兰之再度控球疾驰时,袁望舒特意策马贴近,低声道:“王统领,何故为她人做嫁衣?桓将军就在场边看着,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让谢二大出风头吗?她谢氏祖上可没出过什么掌兵之人,完全比不过你们琅琊王氏啊。”


    王兰之不由侧目,恰在此刻,袁望舒借着队友遮挡,用那月杖狠狠地往王兰之胯-下马腿上打。


    马儿吃痛扬蹄,王兰之急忙勒缰稳住身形。就这么瞬息之间,袁望舒已抢断鞠球,几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其她人,扬杖送球入洞,最后再射中一箭,很完美的一击。


    袁望舒面上笑意不减,“抢你球是真的,对你说的话也是真心的。”语罢,扬马离去。


    谢廷玉驱马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袁望舒使绊子?”


    王兰之颔首,直言道:“刚刚骂你来着。”


    “哦?”谢廷玉看向袁望舒,后者回以一笑,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神情。


    崔元瑛的状态逐渐上升,连中两球,与袁望舒一队拉近比分差距。


    比赛进行到上半场最后一球时,半空中突现一只木雕做的老鹰,这便是木鸢。


    “快看,是木鸢!”


    “射中可加五分!”


    这种其实叫做飞骑靶,会空中浮动,飘忽不定,考察娘子们的仰射功夫。


    两枚突如其来的石子击中踏月骓的双目。那骏马顿时惊嘶人立,发狂般扭动身躯。谢廷玉整个人被甩得悬空,全靠双腿紧夹马腹,一手死死攥住缰绳才没坠落。


    袁望舒趁机夺球入门,反手一箭射中木鸢左翼。


    “上半场结束。袁望舒一队暂时领先。中场休整一刻钟。”裁判高呼。


    现如今场上比分,以袁望舒一马当先,紧接着是谢廷玉这支队伍,其他娘子们则被远远甩在后头。


    谢廷玉翻身下马,候着的侍从赶紧递过来沾了水的帕子。她细细擦拭额间的汗,眼睛看着远处倒地的木鸢,不知在想什么。


    王兰之靠过来,皱眉看向她:“我刚刚看你的马突然发狂,肯定是袁望舒搞的鬼,她向来很会做这些小动作。”


    谢廷玉抬手摸摸踏月骓的鬃毛:“确实,她用石子打我马的眼睛。”一指场中的木鸢,“我今日来的急,没问清楚。这个木鸢,是射中任何部位都能得一样的分?”


    王兰之摇头:“非也,射中双目,得二十分,这是最高分。”


    谢廷玉拿脸颊一贴踏月骓的额心,温声宽慰,“好孩子,我是不会把你交出去的。待会看我怎么为你讨回个说法,好吗?”


    踏月骓亲昵地屈腿轻跪半步,头颅埋进她怀中蹭了蹭,以示回应。


    崔元瑛在一旁提议道:“她如此不讲道义,处处使小花招,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忍,做什么正人淑女。”


    谢廷玉颔首:“你这话说得正合我心意。”她招手,崔元瑛立即会意附耳过去,王兰之见状也凑过来听一耳朵。


    “休整结束,比赛开始。”裁判令旗落下。


    袁望舒坐在马上,看着前方并辔而立的三个人,莫名觉得有些寒意上身。但也只是那一瞬间,便立刻投入到比赛当中。她再一次抢先夺得先机时,王兰之已拍马杀到。两根月杖纠缠相抵,崔元瑛突然斜刺里杀出,彩球如黏在她杖上般灵巧转运。


    崔元瑛眼角瞥到那人身影,一杖送过去。


    谢廷玉接球刹那,忽而回首朝袁望舒勾唇一笑,手腕一转,只见其那么一挥——


    “咻!”


    彩球直扑袁望舒面门。耳边是炸开的风呼啸声,袁望舒被打得猝不及防。寻常马球都是传给队友,这般往对手脸上招呼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袁望舒瞳孔骤缩,没曾想这球的速度快到如同闪电一般,令她如此反应不及。她偏头急闪,仍被球边刮擦脸颊,顿时火辣辣一片。


    一旁的王兰之已凌空截球,一个背身击地传球。谢廷玉月杖轻挑,彩球应声入网。紧接着挽弓如月,箭矢“叮”地钉在悬靶正中央。


    很漂亮的三人围剿之计。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这三人全然不顾旁人,专挑袁望舒身上招呼。同队和其她娘子都看出门道,想接球却又不知从而下手。


    如此五个回合,袁望舒脸上已多了数道擦伤。这哪里是打马球,分明是拿她的脸当靶子打。


    袁望舒的脸色由白转红转青,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又无可奈何,只要不算把人从马上打下来,这种程度的配合顶多算战术精妙罢了,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挑错


    都没地方挑。


    比赛进入白热化,谢廷玉策马逼近袁望舒,两人几乎马腹相贴:“听说你在背后骂我?被打的滋味好受吗?”


    袁望舒被打得狼狈,现如今鬓发散乱。她阴测测地看向谢廷玉:“你又得意什么?比赛胜负未分……”话音未落,她突然抡起月杖,故技重施,往踏月骓的腹部袭去。


    谢廷玉见机甚快一挡,直接将袁望舒的月杖一勾,奋力一甩,将其凌空挑飞。


    袁望舒虎口一麻,待回神时,手中的月杖已然不见,身后已传来彩球入洞的喝彩声。


    谢廷玉勒马回旋,对她神情温和地晃晃手。


    袁望舒只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她深吸一口气,挥手向裁判示意,阴沉着脸将月杖捡回,看着谢廷玉的眼神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崔元瑛:“我怎么觉得袁望舒气得想要对你下狠手了。”


    谢廷玉:“啊?真的假的?肚量这么小。”


    王兰之:“她怎敢当着桓将军的面做这种事,脸面名声都不要了吗?”


    三人的配合渐入佳境,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的默契,攻势如潮,转眼已将比分拉近,只差五分。


    袁望舒彻底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撞而来,铆足劲将鞠球从谢廷玉的手中抢来。一记狠击入门后,拉弓对准。


    箭矢破空声与场边惊呼声同时炸响。


    谢廷玉偏头一闪,箭簇擦着鼻尖掠过。


    袁望舒皮笑肉不笑:“抱歉,手滑了。”


    谢廷玉只是瞥去一个眼神,便策马重回战局。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毫不在意,反倒让袁望舒胸口更堵得慌。


    终场哨响前,最后一只木鸢盘旋升空。袁望舒急挽雕弓,箭如流星,直取木鸢。她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另有两支箭矢后发先至。


    其中一支凌空截击,与她的箭纠缠坠地。而另一支则贯穿木鸢左目。


    木鸢旋转坠地的刹那,裁判高呼:“谢廷玉射中木鸢左目,加二十分。比赛结束,谢廷玉队获胜!”


    袁望舒怔在马上,拿着弓箭的指骨隐隐收紧泛白。


    “望舒娘。”


    谢廷玉坐在马上,距离袁望舒约五丈远,“还记得我们比赛前的赌注吗?”


    袁望舒转头,强装镇定地看着谢廷玉,“谢廷玉,我输了,答应给你的五个美人不会缺你,但狗叫,你休想。”


    谢廷玉笑出声,“早就料到你要当场反悔,所以我想到个更好玩的。”


    只见谢廷玉俯身从马鞍旁的箭囊里又拿出一支雕翎箭,拉弓如满月,对准袁望舒眉心。


    和袁望舒同队的两位娘子吓得打马上前劝导,语气温和,“谢二,大家同在建康,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别那么绝,你难不成想当着桓将军的面杀人?”


    其余的人都目光如炬地盯着谢廷玉。


    “杀人?”谢廷玉指尖一松,弓弦震响,“顶多算给她个教训。”


    众人惊呼,眼见那支箭快准,直穿袁望舒的发髻,用以盘发的发冠被击落,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几缕断发簌簌落地。


    崔元瑛捣鼓王兰之的臂膀,“她好帅哦,看得我好爽。”


    袁望舒面色惨白如纸,唯有睫毛剧烈颤动着。后颈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却在众人面前强撑着不露怯色。她拽紧手中的缰绳,身体摇晃,唯恐下一刻倒下去。


    “可别再对我的踏月骓使坏了,我很记仇的。”谢廷玉收弓,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袁望舒,“再有下次,射的就不是你的发冠了。”——


    作者有话说:历史上是没有射箭和打马球相结合的运动。这一章纯瞎想,其中有哈利波特魁地奇的小金球那个灵感触发。


    下章有姬怜,后面几章都会有。


    第27章


    当谢廷玉一箭射中木鸢左目,桓斩月在想当年王璇玑在秋猎中一箭贯穿黄羊眼睛。


    当谢廷玉一箭射穿袁望舒头上的发冠,桓斩月又想起当年她头顶一个苹果,被王璇玑当成靶子戏弄。


    桓斩月咂摸一下,下了个结论:“此人颇有当年璇玑之风。”她又点点头,“是个可塑之才啊,说不定又能为大周添一名勇将。”又一拳怼到崔元瑛肩膀上,摇摇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真的是……哎……不想说……烂泥扶不上墙。”


    众人眼都不眨,期间崔元瑛被打得眼泪汪汪,看着桓斩月抬步向谢廷玉走去。


    很多人都在桓斩月将军面前大展身手,得到其赏识。见此景,众人心底里都很羡慕谢廷玉。


    崔元瑛看到谢廷玉双手虔诚地接过桓斩月的帖子时,忍不住啧啧两声,“就这样把我姨母给征服了。”


    王兰之斜睨一眼崔元瑛,“谢二智勇双全,箭术超群,能得桓将军的赏识,自然意料之中。”


    谢廷玉收起帖子,拱手行礼,“能得桓将军青睐,廷玉尤感惶恐。”


    桓斩月对谢廷玉这种恭敬的态度很是赞赏。她满面笑容,伸手拍拍谢廷玉的肩膀,“是个好苗子,若是这几日有空,可来演武场找我。你有如此好的身手,可别浪费了。”


    谢廷玉依然谦卑回话,桓斩月连连点头,又叮嘱几句之后,往后冷眼瞪了某个人几次,先行离开。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中间夹着一个如丧考妣,鬓发缭乱的袁望舒。


    正当谢廷玉欲策马离开之际,崔元瑛舔着脸过来,“谢二,”她对人长揖,言语诚恳,眼神放光,“不知可否教我骑射?报酬随你开口,若也想要五个美人,我也可以即刻差人送到你府上。”


    谢廷玉挑眉,“免了。”翻身上马,正欲离去。


    崔元瑛立即把马拉住,“别这么见外。那湖我也跳了,你就行行好吧。”


    “你为何突然要在骑射上下功夫?”谢廷玉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就为胜过袁望舒?”


    “袁望舒算什么东西!”崔元瑛嗤之以鼻,随即又露出几分赧然,“是姨母…自小就在我耳边念叨,说当年有位名将王璇玑,道我若能及她三分,便是祖坟冒青烟了。”


    她挠挠头,“我确实…我确实想成为王校尉那样的人物。”


    谢廷玉闻言挑眉,“行吧,那你来我城郊的庄子里,我只一点,到时候累了可不许耍滑。”


    ———


    姬怜每年都会固定来城郊的慈恩寺修行一月有余。


    穿上青色僧服,手捻动佛珠,亲自抄写佛经,于佛祖、观音面前跪足一个时辰,等等事宜对他来说不过寻常功课。


    他做这些仅仅是为了祭奠父亲。


    袅袅青烟自香炉而出,姬怜双手合十,虔诚一拜之后,又奉上三柱清香。经由主持引导,姬怜双手捧起签筒,哗啦几声,一支签文应声而落。


    候在一旁的解签僧接过来,翻看签面后顿时眉开眼笑:“恭喜殿下,是上上签!”他如释重负地抹了把额角,“此签主福星高照,否极泰来,正是时来运转之兆。”


    自姬怜五年前开始这每年一度的慈恩寺修行以来,每次抽取的皆是下下签,最差的一次甚至抽到过“大凶”之签。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签,解签僧每次都得变个法子,绞尽脑汁从签文中挑些好的意头来讲。


    现如今好不容易抽到个上上签,解签僧即刻奉上一张转运符,淳淳道:“正谓是嗟子从来未得时,今年星运始相宜。依签文所示,殿下近日必会偶遇贵人。”


    姬怜对这个贵人不以为意。他谢过僧人,将转运符收入袖中,又在禅房中抄写经文到申时。


    此时,绛珠提着雕花食盒走来,将菜肴端上小案,又用竹竿将窗撑开。此时正值暮色初临,苍穹一片黛紫。


    自入慈恩寺修行以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连绵细雨。姬怜抬头看去,空气清爽沁人,弥漫着泥土草木的芬芳。


    “听僧人说,慈恩寺后山处有许多萤火虫,还说有几处天然温泉。说起来,殿下儿时的时候倒是很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虫。”绛珠在一旁布菜。


    姬怜慢嚼细咽,心里暗想:


    山上的日子烦闷,何不如去后山玩玩?思及此,开始盘算按他的脚力,以及后山上的来回行程,左不过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待绛珠将食膳收拾干净,姬怜提盏素纱灯笼,就脚步轻快地往后山上走去。


    连下过几日雨后的泥土松软湿润,后山处树木葱郁。一盏小灯照着蜿蜒的山径,姬怜观察四周,捡起一块石子,时不时在树干上画几道印记,权作回来时的路标一个。


    蓦地,姬怜眼尖地捕捉到几点幽绿荧光在树丛间明灭,一时兴起,等跟着萤火虫走了一段路之后,突闻下方传来几声马儿喷鼻声。


    姬怜驻足,这才发觉自己已行至一处陡坡边缘,声音是从右侧下方传来的,奈何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遮挡得严实,什么也瞧不真切。


    姬怜抬首一看,夜色虽不算浓,但该是回程的时候了。他甫一转身,衣袖却被勾灌木丛的荆棘勾住。姬怜蹙眉,俯身去解,却不料此处泥土松软,才往前踏出两步,脚腕便是一崴。


    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顺着灌木丛滚落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耳廓,原来灌木丛下是一方陡坡,而这陡坡之下竟藏着一眼温泉。


    水雾缭绕间,姬怜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看清那灌木丛原是生在温泉崖壁之上,因着夜色与水汽遮掩,教人难以察觉地势落差。


    一圈一圈的涟漪往外散开。


    灌木丛间悬着几点昏黄微光,那是姬怜方才用来照明的纱灯,又往右一看,原来温泉旁有一浑身乌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正低头啜饮泉水。


    姬怜先是懊恼自己竟如此莽撞失足,待垂首见泉水已没至胸膛,僧衣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更觉窘迫难当。


    虽是盛夏,但山间夜路慎重,凉风掠过水面激起一阵战栗。


    姬怜脑中一咕噜地冒出许多问题。


    这幅狼狈模样要是被人撞见该如何是好?来时路上未见人影,想来此处应当是僻静无人?可是,他又要如何攀爬上去?再说如此宝驹,也不像是没有主人的样子?


    正盯着水面出神,忽见眼角余光里,水面倒影诡异地晃动了一下。


    姬怜一惊,定睛一看,那一角根本不是上头灌木丛的倒影,分明是个人影!只不过夜色昏暗,上头又有树木遮挡,看得模糊。


    “咴咴——”


    是那马儿在发出声音。


    接着是那人轻笑声。


    何其熟悉,何其轻佻,何其……惊悚。


    水下的指腹攥紧衣袖,姬怜喉结滚动,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后挪,直至抵住石壁,吐出三个字:“谢、廷、玉。”


    隐在暗处的那人,抬臂在旁边堆放衣物里拨动几下,一瞬间,自她那处亮起了一层朦胧的昏黄光。


    谢廷玉手持火折子,火光下,她的面容,她沾了水的脖颈,以及锁骨都显露无疑。


    很显然,她没穿衣服。也很显然,她在此处泡温泉。


    即使有这一层烛光,也看不到水下什么景象,姬怜还是撇过头去,心里头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多么希望他是个瞎子,为什么每每这番尴尬的景象都有她谢廷玉?


    “殿下,好巧啊……”谢廷玉上下打量姬怜好多眼,脸上藏不住笑,“你为何会突然从上面滚到这温泉池子里来?”


    “我是听庄子里的人说,这山间有很多温泉,我就是骑着马在这儿晃悠,随意挑选了一处。”谢廷玉将火折子搁在岸边青石缝间,“只是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姬怜的双颊,水滴顺着下颔落在锁骨上,脖颈飞上绯色。他颇为恼羞成怒:“你闭嘴。”


    闭嘴是不可能闭嘴的。


    谢廷玉道:“殿下,待会我是送你回慈恩寺,还是随我一道回谢家的庄子里?”


    姬怜依然紧盯着某处昏暗的光景,不肯把头转过来,“谁要和你回谢家,我要回慈恩寺。”


    谢廷玉伸手拨动水珠,“如果回慈恩寺,怕是要走正门,殿下,你也不想被别人瞧见这番模样吧?而且还是我送你回去,倒是要是有什么流言蜚语出来,我可是不管。”


    她又拨动水面几下,“不过,要是随我回庄子里,我们从侧门进,神不知鬼不觉,保管没人看见殿下你这幅尊容。”


    姬怜虽不看谢廷玉,耳尖却随着水珠滴落的声音慢慢泛红。莫名地,他的脑海里居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廷玉将水珠撒到锁骨、大臂的画面,然后水珠渐渐往下滚落……停!不要再想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他到底为什么会想到如此……不堪的画面!


    “什么没人看见……”姬怜声音发紧,“谢廷玉,我去你庄子里,不也给人撞到?你少来了。”


    谢廷玉抬首看看上头的灌木丛,解释道:“若是从这儿骑马回慈恩寺,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有多,殿下你如今衣衫尽湿,山间阴寒,说不得到时候感染风寒。”


    姬怜抿唇不语。


    谢廷玉又道:“不如你先穿上我的披风,随我走捷径下山,下面有我的人候在马车处,回庄子里歇息一晚。”她信誓旦旦说,“马车里有幂篱,保管没有人能见到殿下的真颜。殿下放心,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去。”


    姬怜开始就这番话思索,脑子开始乱成一锅粥:“如果直接回慈恩寺,如此狼狈,少不得要惊动下人,到时候被人看见我和她,又要作何解释?如果真如她所说,同她回庄子里,只歇息一晚便……”


    这般想着,一只不知名的丑陋小飞虫突地出现在姬怜眼前。


    姬怜被这等丑陋飞虫惊得倒抽凉气,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往旁侧栽去,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于手下捞住他的腰。


    啊……腰好细。谢廷玉想。


    姬怜的脸猝不及防埋进谢廷玉颈窝,湿漉漉的眼睛里装满了惊愕,羞恼……还有无措。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很想一把甩开谢廷玉的手,但是那飞虫紧盯着姬怜不放,振翅逼近,反倒逼着姬怜往谢廷玉怀里钻。


    谢廷玉一手揽着姬怜,另一手凌空一抓,虫鸣戛然而止。


    “殿下,你原来怕这些。”


    姬怜撇过脸去,一把甩开谢廷玉的手,缩在一个角落里,手捂着嘴,沉默不语地面壁思过,脑子里像草原上脱缰的野马开始不受控制地狂奔:我刚刚是不是不小心亲到她锁骨那儿了?亲到了吗?没亲到吧?她刚刚有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哪哪都有她谢廷玉?


    那厢谢廷玉已从容起身,赤足踏上青石板,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


    在池中的姬怜刚转过去,一看此景,再僵硬地转回去,把脸埋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你要起身穿衣不先知会一声吗?”


    “谁穿衣还要特地说一声我要穿衣了?”谢廷玉将长发拨到前侧,开始低头系上宫绦,“我观殿下不是那种会偷瞧人更衣的人。”


    “……谁要看你穿衣?”


    “啊是是是,殿下如此冰清玉洁,怎么会特意看别人穿衣。”


    谢廷玉转身,手肘处搭着外衫,“殿下要现在上来吗?温泉水虽好,但不能总待在里头。是回寺庙里,还是回庄子里?”她晃晃手里的外衫,“我这件倒是可以借给殿下,总好过染了风寒。”


    姬怜咬唇,眼睫轻颤,“回……你庄子里。但是……你把外衫丢在一旁,把脸转过去,不许看我。”


    谢廷玉发出一声“哦”,将外衫放在踏月骓的马鞍上。又走到另一处,将火折子吹灭,用手将两只眼睛捂上,“我现在把我眼睛遮住了。”她拉长语调,背过身去,“我保证,我什么都不看。”


    火光熄灭,好似一切都陷入模糊不清的昏暗里。哗啦水声轻响,接着是湿衣摩擦青石板的窸窣声。


    谢廷玉将手放下,不动声色地扭头。她目力极佳,何况此刻暮色尚未完全笼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姬怜的背影,沾湿的衣衫尽显他瘦削的身形。


    姬怜屈腿爬上石台,湿透的衣


    摆缠在腿间,显出修长的双腿,被湿衣包裹的臀线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衬得腰细,湿发贴在挺直的单薄脊背上,蜿蜒如墨。


    腰细腿长,臀线圆滑,脊背如玉。


    谢廷玉兀自欣赏着,最后又落在那截窄腰上,感叹一句,腰确实好细——


    作者有话说:嗟子从来未得时,今年星运颇相宜-签诗


    下一章~


    【下周一我倒v,从23章开始倒】


    第28章


    岑秀正倚在马车旁,听车妇绘声绘色地讲着乡野怪谈,“只见那只白狐四周白雾肆起,陡然一变,化作个长腿细腰的俊美男人,柔声道‘娘子独在此处沐浴,可是要奴家伺候?’”


    听到这,另有一提着灯笼的仆妇噗嗤一笑,开始不着边地说:“你说,少主人这么久都不回来,莫不是也遇着个狐狸变的俏郎君?”


    车妇挤眉弄眼:“就凭咱们少主人那品貌家世,别说狐狸精,就是月宫里的仙子也是趋之若鹜的。”


    那两人笑作一团,露出一副你懂得的神情。


    岑秀板着脸,呵斥道:“我们做下属的,切不可私底下妄议主子。再让我听到,我定会如实禀告少主人,打你们几大板子。”


    那两人顿时噤若寒蝉。


    恰在此时,林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是树枝被踏断的声响。


    三人定睛望去,但见月色朦胧处,一人一马的轮廓渐次清晰。


    仆妇提着灯笼上前,昏暗的灯光映着谢廷玉的脸。


    三人异口同声道:“少主人。”


    仆妇见谢廷玉身后好像有重影,往后这么一偏,离得不近,但大体能看清还有个人。


    那人低着头,手还紧紧地攥着谢廷玉腰侧的衣服,而且……而且那人身上还穿着少主人的外衫。仆妇心下一惊,估摸着是个男人,却也不敢真的把灯笼提到谢廷玉身后看个干净。


    谢廷玉吩咐道:“去把马车里的幂篱拿出来。还有,把身体转过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以转过身来。”


    三人顿时心下明了,少主人还真的带了个男人回来。


    岑秀动作最快,当即就从车里捧出一顶可以从头遮到脚的幂篱,又眼神示意另外二人面着月亮而站。


    谢廷玉下马,又伸手将姬怜带下来,亲自给他带上幂篱,那长长的纱帘从头遮到脚,叫人看不清里头的真面容。谢廷玉扶着姬怜进入马车内,吩咐道:“从侧门进入庄子里头,切莫声张。”


    姬怜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的,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并不舒适。他抿唇不语,垂首坐在一侧,听着车轮滚滚声。


    不消二刻,马车便从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入庄内。


    姬怜:“你们谢氏的庄子倒是离慈恩寺挺近。”


    谢廷玉:“家大业大,这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谢廷玉转身,扶着姬怜下马车。


    月色如洗,谢廷玉亲自执灯引路。两人沿着九曲回廊徐行,但见庭院内香花绽开,暗香浮动,廊外遍植青竹兰草,一片绿意葱葱。


    岑秀跟在后头,不知道跟在谢廷玉身侧的男子姓甚名谁,只知此人好大的魅力,居然可以让她家少主人亲自引路,还用幂篱护着,不让人瞧见真容。


    莫非……莫非此人当真是少主人……那不可说的秘密情人?


    岑秀摇摇头,把这个逆天的想法甩出脑海中。


    待谢廷玉领着姬怜穿过一道月洞门时,岑秀自觉地停在那儿。


    两人驻足于门外,现如今已来到一处浴阁,此处转为贵人享用。


    里头中央是一方用玉砌成的池子,池边摆着按蹻用的竹塌。谢廷玉来庄子的第一天倒是享用过,后来因练兵操练,以及教导崔元瑛骑射实在耗费精力,后续为图方便,便只在与寝房相连的耳房内简单盥洗了。


    几个侍从从里头出来,对谢廷玉行礼,“娘子夜安。”


    “你们伺候这位公子沐浴。”谢廷玉吩咐着,“这位公子并未带换洗衣物,去取那套新裁的云纹绫罗衫来。”


    “是。”


    当姬怜将头上的幂篱摘下,这几个侍从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


    当真是一位好漂亮的公子!


    他们蜂拥上前,围在姬怜的身边,先是脱去美人身上的外衫,众人一看这衣衫是他们家娘子今日所穿,顿时交换了一个眼色。


    夜里带回来个绝色郎君,还裹着娘子的衣裳,这不是房里人这是什么?怪不得袁娘子送来的五个美人,娘子一眼都未瞧去,和这位公子一比,简直是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再脱去湿漉漉的僧衣,一看到姬怜的紧致腹部上一抹守宫砂,又想:原来还是完璧之身。待姬怜身上的衣衫全部褪去,皆感叹这位公子由皮至骨的美丽,身上肌肤白如雪原,双腿笔直修长,腰线紧致,是一等一骨肉均停的美好身躯。


    真不愧是娘子看中的人。


    有两个人小跑出去,待回来时,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各色各样的花瓣。


    将花瓣撒于温汤上,池内水汽氤氲,姬怜缓步踏入热气中,靠在池壁上,一路上的不适与寒意在这一刻全然瓦解。他闭目轻叹,连紧绷的肩线都渐渐舒展开。


    待沐浴过后,姬怜躺在竹塌上,任由侍从按摩、濯洗头发,待全部打理好之后,已过去半个时辰多。几个侍从伺候姬怜穿好衣衫,又把谢廷玉的外衫拿来。


    姬怜盯着这件外衫,“你们这儿就没有别的外衫吗?”


    侍从一看,那外衫上有水渍,心下顿时明了,出门去取其他的。


    姬怜披上新送来的外衫,把幂篱带上,又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侍从们心想:我懂,美人的绝世美貌只能给娘子一人所独享,其她人怎可窥探一眼。


    这时门外候着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说受娘子之命,领这位公子去厢房内歇息。


    姬怜不疑有他,随着这人穿过几重院落。行至一宽敞古雅的院子里,随从又贴心地将门打开,手脚麻利地更换了茶壶香炉,这才退下。


    那随从将人送到,立即离去,往左拐进一月洞门,最终停在一座六角亭外,对着正凭栏远眺的身影躬身道:“娘子,已按您的吩咐,将那位公子引至谢娘子寝房了。”


    “我就说谢二怎么可能只不过在外面清修十来年,就真的一点男色都不碰。”崔元瑛转过身,就着壶嘴啜了口酒,摇头晃脑道:“原来是早就金屋藏娇,已有体己人。”


    原来方才谢廷玉从侧门进来时,恰被练完骑射的崔元瑛撞个正着。


    崔元瑛猫在山石后头,借廊下的灯一看,虽瞧不真切那郎君的面容,但那蜂腰长腿的秀拔身姿,凭借她多年混迹风月场所的经验来看,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你说说,我还真以为谢二清心寡欲,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不知道这床笫之术的美妙,还特地送一箱我珍藏多年的秘戏图到她书房里。”


    崔元瑛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原来是早就藏了一个人。啧啧。”


    她站起身,拍拍自家随从的肩膀,“你说我这做徒儿干的事地道吧?师傅不懂,我自当推动,说不定今夜过后,谢二就明白男人在床上的美妙滋味,对我下手也就没有那么重了。”


    自从崔元瑛厚着脸皮非要搬进这谢府庄子里头,过上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痛苦练箭生活,苦不堪言。谢廷玉真不是个心软的主,她稍微一偷懒,一棍子就甩过来了,这几日腿上、腰上的清淤可不少。


    崔元瑛虽然心里憋着气,可每日瞧着谢廷玉天不亮就操练府兵,直至深夜还在练习箭术,那份勤勉倒让崔元瑛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更努力”,也老老实实地练起来。


    “娘子放心。”那随从附耳过来,“那香炉,还有那茶壶我都放了助兴之物,虽没有催-情药如此管用,但若是那谢家娘子想


    ,那必定是不必多说。想必谢家娘子一定懂你这番苦心。”


    崔元瑛颔首,颇为赞同,“做的不错,走走走,回房歇息去。今天早上又挨了几道棍子,疼死我了,快回去给我按按。”


    ————


    姬怜环视房中陈设,目光掠过乌木架上那柄系着红绸的横刀时略作停留。


    虽不解其意,也只当是寻常厢房的装饰。


    他绕过屏风,就着案上清茶浅啜两口,随手将外衫搭在衣桁上。


    烛火熄灭,房内重归黑暗,帐幔落下,香炉青烟袅袅。


    姬怜鼻翼翕动,闻着薄被间熟悉的檀香,虽疑惑为何这薄被上的香和谢廷玉身上的香如此吻合,但头脑里的昏沉并没有让他有闲工夫细想,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坠入黑甜乡中。


    原本清凉的薄被不知为何逐渐发热,姬怜额间沁出冷汗,只觉得燥热异常。他模模糊糊间,把薄被往下拉,又毫不知觉地将里衣扯松几分,青丝落在锁骨上,口中止不住地呢喃“好热”。


    约莫一刻钟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来人未掌灯,就着黑暗中走动。


    谢廷玉掩口打了个哈欠,随手将外袍抛在软榻上。正舒展筋骨时,忽闻纱帐内传来一声男子低喃。她脸色一凛,以为是袁望舒送来的那五个美人中有一个,不知死活地爬上了她的塌。


    她反手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泓月色如练倾泻,在地上洒落一片。将帐帘掀开,就着银珠月光一看。


    她的床榻上正躺着那位尊贵的帝卿殿下。


    那人双眼紧阖,鸦睫轻颤,明明身下躺的是夏日专用的细绢竹席,身上盖的是冰绡被,床榻前还置着盛满冰块的冰鉴,可为何额头还是细汗频出,眼尾,脖颈处泛着潮红呢?


    这到底是为何呢?


    啊……不对……重点应该是为何姬怜会在她的床榻上呢?——


    作者有话说:崔元瑛:家人们,我做得对吗?


    文案里,“姬怜在宫外情蛊发作的第二次,谢廷玉还在”,下一章~


    第29章


    姬怜体内燥火不降,睡得昏昏沉沉,不适之际,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来。


    那东西,说是像冰块,却没有那么刺骨,反倒是像那日在婆娑阁午睡时,所梦到的一块上好玉石。


    姬怜无意识地抬手,握住,那东西好像有空隙,便张开双手与其十指相交,凉爽,舒适,很好摸,好喜欢。


    某个人的低笑声突兀地闯进姬怜的梦中。一个激灵,他醒了。


    姬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着月光下,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再看看所握住的是那人的手,十分惊悚,睡意顿消。


    难不成这就是睡梦中万分好摸的上好玉石?


    姬怜一把甩开那手,张皇失措地半撑起身,被薄被拉至下颔,一副“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你个登徒女不要过来啊”的戒备神情。


    “谢廷玉,你怎敢偷偷进男儿房?你到底要不要脸?”


    “殿下,你睡的是我的寝房。”谢廷玉手一指,“你盖的是我昨夜盖的被衾,睡的是我昨夜枕的枕头,身下是我昨夜躺过的竹席,你就说这件事到底是谁不要脸?”


    “谢廷玉……你……”姬怜错愕,羞愤欲死,“我沐浴一番出来后,有个人领着我到这儿来的。”


    体内的蛊虫开始蠢蠢欲动,邪火递增,姬怜拼命压制住那股浪潮,被衾下的双腿无意识地往里夹,“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会揪着你的寝房偷偷潜入。”他声音嘶哑地控诉,“明明是你欺负人,如果不是你下命令,那人怎可带我来这?”


    姬怜脸色发白又发青,抿唇压抑怒火,“谢廷玉,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我好心好意接你回来,我难道做错了吗?”她双手一摊,“我可没真让人领你到这儿。我是无辜的。”


    “你卑鄙。你无耻。”


    原本只是攀附在姬怜脖颈、眼尾的潮红,开始疯狂地蔓延,掠过鼻尖,晕染双颊,点染耳垂,最后是锁骨晕上大片霞光,谢廷玉挪开眼神,转身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杯茶,“说了这么久,该口渴了吧。”


    “我就算渴死,我也坚决不会喝……”喉咙处发紧,姬怜偃旗息鼓,一把将茶杯夺过来,点点水珠溅在薄被上,几口将茶饮光。


    体内更感燥热。


    再怎么迟钝,姬怜也意识到体内的蛊虫被激起了。


    是这杯茶有问题?


    姬怜喝得太急,并没有品鉴出这茶的异样之处。但这股不知处的邪火从舌尖一路往喉咙里炸,整个胸腔肺腑,血液里被其一路侵占,伴着香炉中徐徐吸入的烟雾,姬怜顿感整个人像是被火灸一样。


    他的天灵盖一片混沌,神识开始被蛊虫啃噬搅乱,不由己地胡思乱想起来,眼神无意识地定焦在谢廷玉那双手上。


    ……他想要……他好想要刚刚那块握着的上好玉石……他好想要抱着那块玉石……


    不要想啊!那是谢廷玉的手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姬怜一把将茶杯掷远,双腿屈于胸前,揪着身上的薄被愈发用力,在柔柔月光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似是在隐忍什么。


    谢廷玉看着姬怜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你这副模样都显得我好像把你弄了好几回。”她捡起茶杯,一闻,转身一看香炉,又将方才姬怜的话串联,心下顿时明白三分,将茶壶里的水尽数往里倒,将那罪魁祸首湮灭。


    回头一看,姬怜已是不太对。脖颈处绯红斑驳,青丝缠绵地被汗水粘在脖颈、额前,薄被下的修长双腿交缠,如花瓣一般的唇色泽殷红,双眼无神涣散。


    这位貌美如花的殿下看样子被烧坏了。


    谢廷玉看看茶壶,又瞅瞅香炉,对姬怜这幅模样颇为不解。


    她谅崔元瑛也不敢下什么狠手,至多就是带点助兴的药物与香料,为何会姬怜会如此反应激烈,就好像……就好像被人摁头吃了五种不同的烈性-春-药。


    谢廷玉俯身凑过去,将手在姬怜面前摇晃一下,她身上的沉木香沁入他的鼻息,他的三魂七魄皆被这缕气息攥住了。


    谢廷玉不放心,又凑近点,伸手拨开姬怜的发丝,“殿下,你怎么……”


    下一刻,谢廷玉猝不及防地被姬怜扑倒在塌上。帐帘上勾勒着两人几近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她从来没想过要防姬怜,也不觉得一个弱质男儿郎有什么好防的。


    青丝垂落,遮去大半光线。谢廷玉仰躺在暗香浮动的被衾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呼吸交缠。


    姬怜的眼眸里蒙上一片水雾,双颊潮红,呼吸灼热地拂在她唇畔。谢廷玉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他脸颊,指尖刚触及那片滚烫,下一刻,食指指尖传来湿润触感。


    是姬怜张开贝齿,在轻轻噬咬。


    “殿下,”谢廷玉轻笑,“你原来如此热情吗?咬人手指这种事你都做得出,到底是谁先无耻的?”


    谢廷玉指尖不重不轻地一按姬怜的舌尖,这一触如醍醐灌顶,姬怜混沌的神智清明几分。待后知后觉方才的孟浪之举,姬怜双眼睁大,一股灼热的羞耻感自脚底窜起。


    霎时间,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显春色。


    “你……放肆!”姬怜惊恐,仓皇地拍开谢廷玉的手,体内的蛊虫却在此刻剧烈翻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不惜咬上舌尖,试图起身。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往床榻内一滚,姬怜反被谢廷玉压在身下。


    谢廷玉的膝盖抵住他的腿弯,那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他动弹不得,又不会伤了他,连衣摆摩挲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谢廷玉,你……”


    谢廷玉伸出食指,抵在姬怜的唇间,压低声音,“是殿下对我先动的手,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姬怜死死咬住牙关,舌尖抵着上颚,勉力克制住再度舔舐她指尖的冲动。


    “如果说上次在清凉山庄,是那件外衫,以及那颗镂空香囊球,令殿下失态,”谢廷玉的食指慢慢划过姬怜的下颔,再是喉结,“那这一次,茶水,还有香炉里的东西应当药力比上次低,


    可是为何殿下还是如此……情-热?”


    谈吐间,两人之间的呼吸再一度缠绕在一起。姬怜的神识已经溃散五分有多。


    “殿下,你是不是体内有什么?”


    姬怜声音发颤,抵死不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曾听闻,有一种人自小身中情蛊,又喂食多种情药,专为秦楼楚馆驱使。”谢廷玉低语,“这种人,稍微碰点助兴药,便会身体发热,很难抑制。”


    姬怜耳畔嗡鸣,视线所及尽是谢廷玉那近在咫尺的唇。他神思恍惚间,身子已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半分。


    “殿下的生父好像便是……出身于这等场所?”谢廷玉指尖拨开姬怜脖颈间的发,“原来这种是会传袭给子孙的吗?”


    姬怜不语,嘴唇轻颤,如此情况下再难掩饰眼中的惊惶,谢廷玉了然,原来她猜对了,那这就很好地解释为何清凉山庄初次见面时,姬怜也是那副作态。


    “殿下,男子体弱,如此情况之下,应当发泄。”谢廷玉的双指钳住姬怜的下颔,“总是硬抗,身体会受损。你也不想你以后不举吧?”


    谢廷玉欺身逼近,与姬怜鼻尖相对,两人之间的唇不过寸许,只需再往下一寸,只需……


    姬怜的喉结上下滚动,此时此刻,他真的无法再违背自己的本心,他想谢廷玉去亲吻他的唇,含住他的舌。


    “放……肆……”仍旧嘴硬。


    “殿下,给我亲几下,你身上的守宫砂还是会在的。”


    对视几息后,谢廷玉的唇如蜻蜓点水,依次掠过姬怜的额心、眼尾,最后悬停在他微启的唇瓣上方。那若有似无的距离,反倒比真实的触碰更教人心痒。


    姬怜眼睫微颤,喘-息声渐渐乱了章法。他认命地闭上眼,下颌微微仰起。


    是个无声的邀约。谢廷玉低笑,却只在他唇上轻啄一记,转而将吻落在他滚动的喉结。


    谢廷玉埋在姬怜的脖颈间,一只手扶在他脖颈一侧,密密麻麻的吻落下,在这处细腻的肌肤上反复游走,随后重重一咬。


    又疼又舒服又混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脊椎窜上心头。


    姬怜偏过发烫的侧脸,睁开双眸,眸中水光潋滟,流光溢彩似流星。


    谢廷玉指尖勾开他早已松散的衣领,唇舌沿着锁骨弧度细细描摹,将那一片玉色肌肤染上点点红梅。


    被压制已久的蛊虫终于在此刻得到些许安抚,化作暖流在血脉中游走。


    姬怜喉中溢出一声又一声的满足喟叹,他整个人化作一滩烂泥,深深陷入被衾之间。他下意识要咬住手腕抑制声响,却被谢廷玉十指相扣,按在枕畔。


    “叫出来吧,怜郎,我喜欢听你的嗓音,不要害羞。”


    谢廷玉如同品鉴一壶只有天上所得的玉露琼浆,从锁骨凹陷到心口起伏,每一处都细细尝过。舌尖再一度掠过突起的喉结时,明显感受到身下人剧烈的颤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愉悦、羞赧、困惑等种种心绪如丝线纠缠。姬怜在情潮间隙失神地想,为何今夜会变成这样?明日他要如何见人?为何他会允许这种荒唐的事发生?


    “谢廷玉,我只会与你放肆这么一次。”


    “怜郎,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谢廷玉指尖点点姬怜的唇瓣,垂首封缄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还有~


    我怎么还没有想好下一本书的文案写什么……(点烟,马上要v了,还没想好文案,到时候预收又带不起来


    第30章


    “……嗯……唔……嗯……”


    谢廷玉吻住姬怜的唇瓣。都不用她巧言哄诱,舌尖如同入无人之境般长驱直入,扫过他敏感的上颚时,激起身下人一阵战栗。


    这吻和她本人一致。初时如春风化雨,温柔得让人卸下心防。待你沉溺其中,方才显露出攻城略地的本性。


    唇舌交缠间霸道地攫取他的呼吸,如同将军征伐疆土,一寸不让。姬怜只觉神魂都被这吻搅得七零八落,舌尖被吮吸得发麻发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谢廷玉腰侧的衣衫,双腿屈起,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谢廷玉的指腹肆无忌惮地游走于他的肌肤上,直至抚摸到一处带有粗粝感的小圆心。指腹打着圈儿摩挲……


    姬怜脑中空白一瞬,呼吸急促。


    “唔……你……混……蛋…”


    姬怜躺在她身下,任她为所欲为,长睫急促颤动间,感受着猎人的指尖在肌肤上游走。那触碰似有若无,却如星火燎原,将他每一寸压抑的渴望都点燃。那可恶的指尖每每流连至腰/际便刻意收势,反倒在他敏感的腰/侧上不轻不重地一掐。


    他浑身一颤,刚要溢出的呜咽声却被突然覆上的唇舌尽数吞噬。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原本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便化作倾盆瀑布,砸在未关紧的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廊下巡夜的府兵们踏着雨水匆匆而过,甲胄相击的铿锵声,环首刀的清脆碰撞,混着滂沱雨声,又与帐内的蛊惑喘-息声交织。


    谢廷玉不知疲倦,唇舌再度沿着最初的轨迹巡礼。从被汗水打湿的额间,被泪水濡湿的长睫毛,到鼻尖,再辗转于红肿的唇瓣,又落在喉结、锁骨处。


    姬怜沉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眼中迷离,嘴角银丝勾着几条青丝。胸膛上下起伏,里衣早已松散得不成样,一片洁白的雪原上尽是各种咬/痕/粉/印,旖旎至极。


    谢廷玉起身,将姬怜环在她腰上的双腿放下,指尖抚过那些痕迹,垂首欣赏片刻后,为他拢好凌乱的衣襟,掖好薄被一角,这才掀开纱帐离去。


    姬怜透过帐帘,看着她模糊的背影,直到门扉开合的声音传来,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住他的全身。


    似有怨气,姬怜赌气般翻身向里,手抚上唇瓣,心中不忿:“亲得如此……如此狂野熟练,哪里像那个什么清修十来年的青涩道士!假道士一个!不仅亲,还咬,还如此动手动脚,呸!”


    两行清泪无征兆地从羽睫下流落,姬怜额角突突作痛,脑中有一颗钉子在往死里敲打,他知道,是那未得餍足的蛊虫在血脉里躁动反噬。指尖逝去眼角的泪,将薄被拉过头顶,身体蜷作一团,姬怜牙龈咬碎,恨恨想:“别回来了,你别回来了,我不会再与你多说半句话。”


    薄被倏地被拉下,露出一张哭得眼尾泛红,眼睛湿润的脸。


    “怎么哭了?”


    不知何时折返的谢廷玉将一壶茶,并两个茶碗放在一旁,伸手就要去拂去姬怜眼角的泪。


    “不要碰我!”姬怜恼怒地一打谢廷玉的手,往床榻里爬去。一股大力拽住姬怜的脚腕,往后一拉,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


    谢廷玉这段时日每日操练拉弓射箭练刀,膂力早已不同刚附身之时,一个简单的擒拿便将人箍在怀中。


    “是不是又头疼发作了?我看看?”


    姬怜抿唇闭眼,一言不发,时刻谨记方才所发“我不会再与她多说半句话”的誓言。但脸上的苍白,抖动的睫毛,以及下撇的嘴角都在无声地告诉谢廷玉,他有多不舒服,他有多郁郁不欢。


    谢廷玉只觉得好笑,又心生爱怜之意。将姬怜的额发,鬓发整理后,她缓缓揉动姬怜的太阳穴,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松弛的身躯,她手法娴熟地游走于后颈要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姬怜睁开双眼,对上谢廷玉含笑的眸子,撇过脸去,不期蹭到一片柔软。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枕


    在她胸前,霎时从耳根红到脖颈,活像只煮熟的虾子。他想起身,却被谢廷玉按着后颈又压回原处。


    “王叔和不在此处,庄子里又没有专职的男医师。”谢廷玉指尖力度恰到好处,“殿下觉得可还受用?”


    耳畔是她温柔的絮语,身后是令人安心的怀抱。姬怜只觉体内躁动的蛊虫渐渐平息,通体如浸在温泉般舒畅。原来治病未必需要银针入穴,也不必苦药穿肠。


    倒也不是不可以和她说话。


    “尚可。”他低声示软,又带点指责之意,“你方才去哪里了?”


    谢廷玉端起茶碗,“去泡了一壶莲子心茶,专供清心去火。”


    姬怜撑起身子将茶一饮而尽,不知为何只觉眼皮沉重如坠铅。圈圈困意抵挡不住,他又躺回被衾间,唇瓣翕动似要言语。他或许是想问谢廷玉今夜打算宿在何处,又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呢喃,终究抵不过药效,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雨一直下,整个庄子笼在朦胧水雾中。


    崔元瑛盯着谢廷玉的脖颈看了半晌,白白净净,半点红痕也无,再细看其眼下,毫无纵欲后的倦色。她嘶一声,思忖:“这……为啥……不是……这对吗?这真的对吗?有美人在怀,为何不大战个三天三夜不下榻?”


    她一捣鼓身后的随从,“你确定你放了药在茶壶,和香炉里?”


    随从点头。


    崔元瑛思索道:“是不是谢二不知道怎么做?也许是,我给她送的那箱秘戏图,她一页都没翻。”她叹一口气,“好好的上清观,把人弄得一窍不通,真的是,悲哀……悲哀!”


    随从:“娘子,我观昨夜那位公子到现在都并未出房门。”


    崔元瑛摇头:“那谢二脸上,脖子上都没有什么春痕,想必昨夜那公子不得她心,碰都没碰,两人分床睡的罢。至于出不出房门,或许是那公子正待在谢二房里打扫什么。”


    咻——


    一只箭猝不及防地从耳边穿过,崔元瑛下意识地抱头蹲下,“错了错了。”她抄起角弓,小跑过去。


    谢廷玉将箭矢放在掌心里拍打,“昨夜是不是你将人引到我房里的?”


    崔元瑛手压着谢廷玉的胳膊,“哎,不是我,是我随从。我观那公子身姿俊秀,就顺水推舟一把。”她压低声音,“昨夜是不是那公子不得你心,我看你今天起那么早。”


    谢廷玉斜倪一眼,“我房里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叫你那随从莫要再盯着我房里的人。要是有下次,小心我将你们两打出去。”


    崔元瑛只当谢廷玉脸皮薄,不知道房中术如何做,脸上笑嘻嘻答应,手上拉弓搭箭,心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带谢廷玉去逛一圈秦楼楚馆,带她/嫖/几个男人,长一番见识。


    雨虽不停歇,但是射箭习武一事不可荒废一日,崔元瑛认命地对着雨帘那头的箭靶练习。


    听着窗外淅沥雨声,姬怜朦胧转醒,指尖向身侧探去,触手一片冰凉,衾枕平整,显然昨夜无人同眠。他倏地收回手,将脸埋进尚带余温的薄被里,深吸几口气后,掀被下榻。


    姬怜走到约有一人高的铜镜前,只见镜中人鬓发缭乱,脖颈、锁骨处零星布满着红痕。他将衣领往下扯得松散,胸膛处更是齿痕唇印纵横交错。


    当真是一副活色生香,靡-丽-娇-艳之态。


    他盯了半晌,将上半身的里衣褪去,腹部上一抹显眼的守宫砂仍在。


    姬怜心下百感交集,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断翻涌。他想:“昨夜的事,与今日没有任何关系。只当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不作数。”


    姬怜穿上里衣,绕开屏风,才发现软榻上备有一套新的衣衫,是一件菖蒲紫长衫,配有银线暗纹的鸦青褙子,月白束腰上搭着根白玉簪子,还有幂篱和面纱。


    旁边的托盘里,各是青瓷小罐排列有致,皆是男子梳妆所用香膏脂粉。姬怜拿起最边上的珐琅盒,一闻,里头是专为遮掩痕迹所用的雪色遮瑕膏。


    托盘下压着花笺,上写着,“紫色最有韵味,最适合殿下。”


    姬怜面无表情着穿戴整齐,坐于梳妆台前,细细抹去脖颈上的痕迹。忽听响动,回首便见绛珠踉跄扑来,伏在他膝头泣不成声:“殿下昨夜突然失踪,奴与住持寻遍寺庙,甚至是有随行护卫相助亦寻不到踪迹,夜不能寝。”


    绛珠仰头,语带抽噎,“今晨有个佩刀女子来报信,自称是陈郡谢氏的护卫,还说殿下在此处。殿下昨夜未出什么事吧?”


    ……昨夜……


    姬怜抿唇,手已抚上脖颈处咬得最深的痕迹,“倒……倒也没出什么事。不过是失足落水,恰巧被谢……谢廷玉所救,暂借此处休憩。”他拂去绛珠肩上的水珠,又观其被雨洇湿的袍摆,“既然还下着雨,为何不在寺庙里等我?”


    绛珠从善如流地起身,执起玉梳给姬怜篦发,“来时雨还算小,那护卫是骑马走小径带奴下山。”


    此刻窗外忽地炸响惊雷,雨势加大,绛珠往窗外望去,“现在雨势如此大,即使谢氏以马车相送,怕是上山的路不好走。殿下,我们待会就离开吗?”


    姬怜手指摩挲着袖口,声音几不可闻:“确实不好走。那便……那便在这多住几日罢。”——


    作者有话说:终于也是亲上了,给小谢大人点个赞。


    姬怜:TT


    谢廷玉:亲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