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小马躺在地上,加上天又黑,他看不见另一半的模样,还以为那里也是通体的黑色。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斑驳的色块毫无规律地分布在另一边,像是一颗橙黄橘子上出现的霉菌,既不美观又令人作呕。
很显然,稀有的白化基因并没有在小马身上发挥多少价值,反而令他的身价直线下降到完全没有人愿意照顾的地步。
也难怪这么小的幼马会被安置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倒是给他凑巧碰上了。
“他们是不是都不喜欢你,没有人跟你一起玩啊?”他坐下来和小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那我们是不是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的小孩。”
小马朝他肚子这里钻了钻,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一时间小马成了他最好的听众,毫无保留地接受他说的所有或悲伤或愤怒的话语。
直到天明,工作人员来上班,看到了被他故意打开的马房大门……
一切的一切仿佛和上辈子重合,他们在最不起眼的马房角落重聚,檀楚煜望着眼前更加年幼的雪煤,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他究竟身处何处。
“我叫你雪煤你就答应了,难不成你也重生回来了?”他随口开起玩笑,与他的好伙伴紧紧相拥,感受彼此之间传来的热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雪煤,转而带着尚且健康的小马一起熟练地钻了回狗洞。
坐在马场边缘的草坪上,他们抬头望着夜空,每颗星星清晰可见,就好像有很多亲人在天上看他们。
“后面我离开学校,我们俩就没怎么见过面了,死了更是没空来看你,也不知道你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檀楚煜十分有耐心地清理起雪煤的鬃毛,一缕缕将上面的杂草去除。
雪煤依旧是那样听话,乖乖地站在边上,只要逮到机会就要吐舌头舔他一手黏糊糊的口水。
后来头顶的星星渐渐消失,明媚的阳光将夜色驱散,带来清晨第一声鸡鸣。
“时间差不多,我也该走了。”檀楚煜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以后没我照顾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后面可能还有个和我一样的人来找你玩,记得对他也好点。”
刚才还在他面前蹦跶着展示新造型的雪煤忽然之间不动了,幽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就连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像是随时会跳过来蹬他一蹄子。
“别这样看我,我也不想这样。”他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状,苦笑道,“上帝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出去看看,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他再次轻柔地摸了摸雪煤的脑袋,作势往马房走去:“赶紧回去吧,被他们发现你逃出来了可不好。”
然而雪煤硬是将头偏开,轻咬他的手腕,弄得他动弹不得。
说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檀楚煜偏过头坚决地放开手,试图掩盖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雪煤是他唯一的同伴,可相应的,他并不是雪煤的唯一。
在他之后,林赫炎会接替他的位置,好好照顾雪煤。
他这个路人是时候退场,回到属于他的位置上。
从口袋里拿出已经填好的辞职申请,他再一次确定上方的信息填写无误,没有把目前的名字写错。
等到他将这张纸递交上去的那一刻,他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
背后传来雪煤撕心裂肺的叫声,余光中他瞥见小马跪在地上,看上去痛不欲生。
心口一阵阵发酸,檀楚煜只觉得他正把自己架在火上炙烤,滚烫的热度令他的良心焦灼不安,鞭笞他的全身。
马是无法长时间跪着的,巨大的体重会损伤它们脆弱不堪的关节,他怎么可能忍心让雪煤这样下去。
可要是放弃这次机会,他还舍得离开这个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地方吗?
缓缓转过身,檀楚煜知道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像是在呼应他的回答,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将手中早就被口水浸脏的纸片吹起,而后脆弱不堪的纸片随风飘动,堪堪停留在雪煤嘴边。
完全没有一丝犹豫,雪煤一口咬住伤害他们感情的罪魁祸首,嘎巴几下就给吃下去了。
檀楚煜哪里顾得上责怪,赶紧托着小马的身子让他先站起来。
“你这小家伙这么不让人省心,害得我都舍不得走了。”
苦肉计得逞的雪煤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用身子轻轻撞了他一下,像是在说不省心的分明是你才对。
“好了我答应你,以后不会走了,下次来给你带好吃的。”他拍了拍雪煤圆润的屁股,这个时候雪煤还小,没有营养不良到他当初见到时那样。
雪煤扫了扫尾巴,似乎完全不信任他这个骗子。
不由得哑然失笑,檀楚煜眼看马夫快走过来了,只得挥手正式告别:“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去吧。”
望着新换的手机壁纸,檀楚煜十分满意临走前给雪煤拍摄的照片,要说唯一不好的地方,也只有……
他陪小马聊了一整夜,现在位于工位上的他脸色发青,毫无神采,困到几乎失去理智。
“嗨!”
熟悉的声音像是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让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嗨,阿奕,有、有什么事吗……”他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模样,不着痕迹地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秦玄奕挑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师你之前也是这么叫我的?”
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原本悄无声息的办公室内,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这里,想要知道是谁胆子那么大,敢这样和秦家少爷套近乎。
冷汗从颈间滑落,檀楚煜一没想到秦玄奕还记得开学的事,二没料到他竟然还蠢到以为自己还活在上辈子,改不过来长时间养成的习惯。
可抛开他们两人的关系不谈,此时此刻的场景又何其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他只是好好和自己的未婚夫说几句话而已,周围人看他们的眼神却好像是他们当众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一样,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
“林赫炎……”
“什么?!”从记忆中猛地脱离,檀楚煜下意识以为秦玄奕在叫自己,却对上了对方略显担忧的目光。
“老师,您没事吧?”秦玄奕站在他的面前,旁若无人地对着他的脸挥了挥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清醒。
“没、没事。”使劲在桌面下悄悄掐了一下手臂,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的身份,“抱歉,我昨晚没睡好。”
秦玄奕挑眉:“看出来了,老师注意休息啊。”
“嗯……”
“但分内工作还得完成,不是吗?”秦玄奕笑了笑,仿佛他才是校内领导,“我刚才提到林赫炎……你应该认识吧?”
一时间檀楚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回答哪个选项,说不认识显得有些假了,毕竟他还单独和林赫炎说过话,两人一对就能看出来他在撒谎。
要说认识,一般人只会觉得这个辅导员很尽责,各个学生都记得,但是檀楚煜非常心虚,因为他只额外关心了这一个人,并且意图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好在秦玄奕没有计较这些,只当他默认了:“炎炎他身体不太舒服,我想跟您请个假,带他出去看病。”
“生病?”
“是的,上课没有假条被算旷课的话他会很为难的。”秦玄奕语气低沉,听上去多少有些难过。
对于学校里正经学习的同学来说,课程还是十分严肃的,如果生病确实需要过来请假,只是……
檀楚煜不记得他以前有生过病啊?
印象里秦玄奕虽然几乎每天都不在学校,但课程是一个没落下,而他自己更是个卷王,每天图书馆自习室教室三头跑。如果他们一起出门,以他对秦玄奕的爱慕程度,一定会狠狠将这件事记在脑子里。
他怎么会忘记了?难道生病生傻了?
而且他总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请假,这种事难道不是秦玄奕一句话就可以搞定的?
“老师,实在勉强不开假条也行,也就是绩点少那么一点点……”
“不行!”
绩点可是奖学金的重要评判依据,天知道他从前靠这点奖学金攒了多少钱,甚至为了替家族省钱,一度到了只吃干拌饭的程度。要是因为这件事让林赫炎以后都吃不上饭,他真会后悔一辈子。
没再多想,檀楚煜当即签好了假条。
“谢谢老师。”秦玄奕笑着拿走假条,“老师也要注意身体,今天头发都有点乱了。”
莫名有种被关照的错觉,他久违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花怒放。
也许上辈子的他就是这样,因为一点小小的善意便彻底沦陷进去。
只需要渔夫动一动饵,他便趋之若鹜。
转头对着电脑屏幕照了照,光滑的屏幕中,倒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
他的头发乱了吗?
好像是有点……
一晚上没打理发型,有的地方粘连成块,有的地方失效了再次让头发卷起来,看上去都有点像林赫炎了。
赶紧随手抓了抓发型,他发现屏幕中还有背后几个同事的身影。
他注意到那些人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但对上视线后,他们又假装无事发生,继续手中的工作。
心中刚刚绽开的花瞬间枯萎衰败,檀楚煜冷静下来。
秦玄奕过来真的是为了替林赫炎请假的吗……?
假设,他是说假设,如果他的记忆没错,林赫炎其实根本没生病,那秦玄奕特地和他说这么多的理由是什么?
总不能是真的看上他了吧……
不,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因为他总是碰巧遇到秦玄奕,又很难藏住上辈子保持了数年的习惯,才会引起对方怀疑,特地过来试探他。
毕竟他这样说轻了像做白日梦的追求者,说重了像是个不专业的商业间谍。
回忆这辈子与秦玄奕短暂相处的几次,他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心跳加速的感觉不一定是心动,也可能是警告。
算了,鉴于他目前的身份,他确实只是路边最不起眼的一个。秦玄奕不会向着他,不管是将他当作被人丢弃的玩具,还是供人消遣的饭后余兴,都是他人的自由。
或许那个曾经关心他的未婚夫不是不存在,而是他并不是林赫炎了。
他早就决定放手过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吗?
他不应该为此感到难过。
秦玄奕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