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哥哥开始失眠。
我半夜起来喝水,总能看见他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下漏出一线微光,像一把薄薄的刀,将黑暗切开一道口子。
有时我会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或者是那声最让我心脏发紧的,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知道他在挣扎。
就像我知道,他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锁着一本素描本,里面全是我的脸。初三那年我偶然发现它时,那些铅笔线条还带着未干的橡皮屑,仿佛他刚刚仓促合上本子。有张画特别让我心惊,我趴在课桌上睡觉,嘴角还挂着口水,可他的笔触温柔得像在描绘什么珍宝。
就像我知道,他每次给我递水杯时,指尖都会无意识地多停留半秒。这半秒里,他的拇指总会蹭过我掌心的生命线,像在确认我的存在。
就像我知道,他其实和我一样,早就站在了悬崖边缘。每次我假装不经意靠在他肩上,都能听见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肋骨的牢笼。
周五的晚上,我故意没带钥匙。
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磨蹭到天黑,看着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沥青路面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圈。保安大叔第三次催我离开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细密的雨丝在灯下织成一张银色的网。
我慢吞吞地往家走,深秋的风裹着雨星钻进校服领口,刺得皮肤发疼。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围巾里。
这条藏蓝色围巾是哥哥去年冬天第一次织的,针脚歪歪扭扭,边缘还脱了线,但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松木香,暖和得让人眼眶发热。
到家时已经快十点,楼道里的感应灯年久失修,我在漆黑中抬手敲门,故意敲得很轻,像只无家可归的猫。指节叩在门板上的声响还没雨声大,但我确信他听得见,就像我每次装睡,他都能精准分辨出我呼吸频率的微妙变化。
门开了。
哥哥站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从他身后漫出来,勾勒出他紧绷的轮廓。他穿着那件米色旧毛衣,袖口已经有些脱线,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的一小片阴影。我注意到他右手还握着钢笔,虎口处沾着未干的蓝墨水,显然刚才正在画图。
“怎么这么晚?”他皱眉,声音里压着担忧,目光却不敢在我脸上停留太久。
“忘带钥匙了。”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雨水正从鞋带孔里渗出,在地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以为你不在家。”
空气凝固了一瞬。我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出一条路:“进来吧。”
我跨过门槛时,肩膀轻轻擦过他的胸口。他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只是呼吸明显乱了节奏。
浴室里水汽氤氲。
我站在花洒下,热水冲刷着皮肤,却怎么也驱不散骨子里的冷。门外传来脚步声,哥哥在客厅来回踱步,像只困兽。有几次他停在浴室门外,我甚至能想象他抬起手又放下的样子——就像上周他半夜站在我房门口,月光把那道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关掉水,故意没拿换洗的衣服,只在腰间裹了条毛巾就推开门。
“哥,帮我拿件睡衣。”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闻声抬头时,那本《美术结构学》啪地合上了。目光在触到我裸露的皮肤时猛地一颤,随即仓皇移开。水珠顺着我的发梢滴落,在木地板上砸出细小的声响。
“…自己拿。”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耳尖红得能滴血。
我站着没动,故意让一滴水沿着锁骨滑进毛巾边缘。“哥。”我轻声叫他,"你在怕什么?"
他的手指捏紧了书脊,指节泛白,书页被攥出深深的褶皱。“裴离。”他低声警告,“别闹。”
“我没闹。”我向前一步,水渍在脚下留下蜿蜒的痕迹,“我只是想知道…”
“够了!”他突然站起来,书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们隔着两步的距离对视,他的呼吸很重,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愤怒、挣扎、痛苦,还有…
“哥。”我轻声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沉默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空气。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敲打在玻璃上像某种急促的鼓点。
哥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是兄弟。”
"所以呢?"我逼近他,"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躲着我?就这么像爸妈一样离开我们吗?"我的指尖碰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冰得像淋了雨的墓碑。
“这是错的…”他后退,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毛衣领口因为动作扯得更开,露出锁骨下方一颗淡褐色的小痣。
“错?”我伸手抚上他的脸,强迫他直视我,“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为什么每次我靠近你都会发抖?为什么…”我的手滑到他胸口,感受着掌心下失控的心跳,“这里跳得这么快?”
他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呼吸灼热地扑在我指尖。"阿离…"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们不能…”
“哥,我不怕下地狱。”我轻声说着,微微抬头看向他,“我只怕没有你,如果你害怕,你可以推开我,就像小时候父亲将我推出家门一样。”
可他没有动。
然后…
他吻了我。
不同于高烧那晚的懵懂触碰,这个吻带着近乎绝望的力道,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的手指插进我的湿发,掌心贴着我的后颈,将我牢牢按向他。我尝到了他唇间淡淡的薄荷味,还有一丝咸涩,也不知是谁的眼泪。
“我试过了…”他在换气的间隙呢喃,声音破碎,“我试过远离你,试过假装不在乎…”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呼吸交错间,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墨水味,“可是阿离,我做不到…”
我的心脏疼得发颤,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他的毛衣被我的湿发浸透,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烫得惊人。“哥。”我贴着他的唇低语,“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后来,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像小时候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的手臂环着我的腰,下巴抵在我发顶,呼吸平稳而温热。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我数着他衬衫上的纽扣,第三颗正好贴着我嘴唇的位置。
“后悔吗?”我轻声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我搂得更紧。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三点,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如果这是错…”良久,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的一缕头发,“那我宁愿一错到底。”
窗外,这个冬日的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融化。而冰面之下,我们终于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