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烧后的第三天,哥哥开始刻意避开与我的肢体接触。
早餐桌上,当我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拿吐司的手背时,他会像触电般缩回手;晚上我抱着习题集去他房间请教,他会把椅子挪到离书桌最远的角落;甚至在我故意装睡靠上他肩膀时,他会立刻找借口起身去倒水。
这种变化微妙得像融雪时分屋檐滴落的水珠,旁人根本无从察觉。但我是裴钰养大的,我熟悉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哥,这道题..."周五晚上,我再次推开他半掩的房门。
台灯下,哥哥正在修改设计稿,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成那个完美兄长的模样:"放着我看看。"
我故意挨着他坐下,近到能闻见他衣领上淡淡的松木香。他的呼吸节奏立刻乱了,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你坐那么近不热吗?"他推了推眼镜,声音平稳得过分。
"不热啊。"我歪头,让发梢扫过他的手臂,"哥你耳朵好红,是不是发烧了?"
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哥哥猛地站起来,设计稿被带起的风掀到地上。"我去洗把脸。"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弯腰捡起散落的设计稿。这是他为建筑设计比赛画的初稿,雪白的图纸上,铅笔线条勾勒出一座玻璃温室——透明的穹顶,螺旋上升的走廊,还有角落里一株用红铅笔圈出来的植物。
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那是三色堇,我初中毕业时和他一起在花市买的。当时他说这种花的花语是"思念",我还笑他学美术的人就是矫情。
水声停了。我赶紧把图纸放回原处,却看见他站在门口,脸上还挂着水珠。我们隔着三米远的距离对视,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你看到了?"他问。
"嗯。"我指着图纸角落,"为什么特别标注这个?"
哥哥走过来,破天荒地主动坐到我旁边。他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比赛主题是''永恒的建筑''。"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株三色堇的轮廓,"对我来说,永恒就是…"
就是什么?我屏住呼吸。
"算了。"他突然站起身,"你该去睡了。"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图纸上那株三色堇,被关在透明的温室里。哥哥站在玻璃外看着我,手里拿着浇水的壶,却始终没有打开门。
周一早晨,我发现餐桌上多了份打包好的便当。
"给你的。"哥哥背对着我煎蛋,围绳在腰间勒出清晰的线条,"以后中午别吃食堂了。"
我打开便当盒,呼吸一滞。米饭被捏成小熊形状,旁边整齐码着炸虾、玉子烧,还有用番茄酱画的笑脸——这分明是我初中时最爱的样式。那时候他总说,等高中课业不忙了,就继续给我做卡通便当。
"哥…"我嗓子发紧。
"快迟到了。"他把煎蛋装盘,依然不看我,"放学早点回来。"
便当盒在我书包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揣着个甜蜜的秘密。整个上午的课我都心不在焉,不停地摸手机看时间。当第四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时,我几乎是冲向了天台。
打开便当的瞬间,一张折叠的纸条从缝隙里滑出来。我的手指抖得几乎拿不稳它。
"阿离:
比赛截止日是下个月15号。
海市的公司给我发了offer,
如果这次赢了比赛,我大概会去那里吧。
你会怪我走得太远吗?
——哥哥"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海市在两千公里外的沿海城市,飞机都要飞两个小时。我机械地咀嚼着已经冷掉的炸虾,尝不出任何味道。
下午的体育课我请了假,躲在美术教室后面的储物间里。这里堆满了石膏像和画架,灰尘在阳光里缓慢浮动。我从最底层的柜子里翻出一个蒙灰的素描本,扉页上写着"裴钰“。
手指不受控制地快速翻动,直到某一页突然停下。那是幅未完成的素描,画中的少年蜷缩在沙发上睡觉,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分明是小学时的我。画纸右下角有个模糊的日期,正是他去模考的前一天。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便当的含义。这是告别,是补偿,是他亲手编织的温柔牢笼。
放学时下起了雨。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发呆。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透明皇冠,又转瞬破碎。
"发什么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哥哥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那里,肩头已经被雨水打湿一片。他今天穿了那件藏青色风衣,衬得肤色越发冷白。
"你怎么来了?"我愣在原地。
"天气预报说了有雨。"他把伞往我这边倾斜,"走吧。"
我们挤在同一把伞下,手臂若即若离地碰触。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我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帷幕。哥哥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雨水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躲在他伞下回家的日子。
"便当…"我故意放慢脚步,"很好吃。"
"嗯。"
"那张纸条…"
他突然停下脚步。雨声瞬间变大,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某种急促的告白。
"阿离。"哥哥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我心上,"我们不能…"
"我知道!"我猛地打断他,雨水顺着刘海滑进眼睛,刺得生疼。
"我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知道什么是错的。可是哥…"我抓住他风衣的前襟,"如果错的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能将错就错?"
伞掉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哥哥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想拥抱又不敢落下。他的睫毛上挂着雨珠,在路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你会长大。"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会遇见真正适合的人…"
"哥。"我逼近一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恶心?"
雨水顺着我的下颌线滴落,像一道透明的泪痕。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哥哥弯腰捡起伞,轻轻罩在我头顶。
"回家吧。"他说。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雨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融雪时看似完好的冰面,其实内里早已布满裂痕。而我们都站在危险的薄冰上,等待着那个必然到来的坠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