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杨府。
“学生听闻先帝大行之前留下遗诏,令齐天皇后为太后,顺圣元妃为太妃。”韩元禹沉声道。
他今晨去伯祖父家请安时听到这件事,堂兄弟们说起来毫不避讳。
举国皆知,就在先帝驾崩之后的第三天,元妃萧讷木锦自立为太后。以新帝年少,循承天太后例,摄国政。
如今又不知从何处传出这样的风声,真假莫测,祸福难辨。
“两日前,兰陵郡王和国舅以谋逆罪下狱。”杨佶忧心忡忡。
这位新太后专断独行,实是乱国之相。
韩元禹凝眉问:“学生听闻东平王和兰陵郡王曾有袍泽之谊?”
两年前东京渤海遗族叛乱,萧孝穆奉命平乱,萧绍宗正是其副手。也正是这一场平乱之功,燕王萧孝穆得东平王号,萧绍宗得也封兰陵郡王。
东平王萧孝穆身为贵戚,早就启程赶赴永安山太平殿——大行皇帝梓宫安放之地。
若是他肯出言劝谏,能令萧讷木锦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韩元禹暗暗观察着杨佶,这位历任地方、官声鹤起的能吏贤臣。
杨佶官任南京留守同知,东平王出镇南京,二人共事十载,相交甚契。
东平王毕竟是萧讷木锦的亲兄长。
论起亲疏,东平王会站起哪一边?杨佶又会站在哪一边?
“东平王忠谨自守,不会轻易违逆上意。”萧孝穆慎言慎行,杨佶料定他不会干涉此事。
“先帝梓宫尚未安放入帝陵,主上的婚事想必也不会拖太久。”杨佶长叹一声,“但愿太后能有所顾忌。”
韩元禹垂眸:“愿如先生所言。”
她,这次又会怎么做呢?
永安山下,郁郁草木出浅黄。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飘落在采蓝碧色衣裙上。
采蓝出来送高昌回鹘使臣离开小翁帐。
先帝大行,各国遣使致哀。须弥公主让高昌使臣给外孙女带来礼物。
高昌回鹘富有,须弥公主更是坐拥一座金矿,对待后辈向来大方,更何况她们娘子是殿下唯一的外孙女。
打扮娘子怕是公主最大的乐趣。采蓝心底暗暗想。听说娘子小时候,公主直接送来一位画师,每月画一幅娘子的画像送往高昌,好让她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够看到外孙女。
采蓝返回之时正遇上珠拉疾步而来,“珠拉阿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珠拉摇摇头,只留下一句:“大事。”
帐内,挞里对镜而坐。
珠拉进帐禀报道:“娘子,太后下令赐死兰陵郡王和国舅,同党斩首弃市。”
萧挞里右手一顿,停在一支镶嵌着于阗玉的银簪上。
萧绍宗、萧匹敌赐死,围场都太师女直著骨里等七人弃市,籍其家。
萧挞里心中默念,取一支水晶银钗斜插入发髻。
“齐天皇后罪涉谋逆,着迁返上京。主上为齐天皇后求情,和太后不欢而散。”
萧挞里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启唇无声。
帝曰:皇后抚育眇躬,当为太后;今夺其名而罪之,可乎?
太后怒,不从。卒迁与上京。
这篇《齐天萧后之诬》她曾翻阅过数百遍,现如今亲身经历,倒是恍恍乎不复知孰为真,孰为梦。
石抹家祖父书房中藏有《辽书》众多残篇废稿,这是她读到的第一篇。
等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了。
默然良久,挞里才吩咐:“阿爹怕是夜深才得回帐,我有事要与阿爹商议,让图格使人候着。”
如挞里所料,待萧孝穆回帐,已是月上中天。
萧孝穆疲惫地揉着额角,上一次女儿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九个月前。
那日挞里也是一脸坚定,字字有声,第一次对他吐露种种谋算。
“承天皇太后胸襟远胜凡俗,当今也是盛世之君。焉知后来者如何?”
萧孝穆从未发觉,女儿的心思竟这样深。
“大翁帐得势,只会变本加厉。乙室已氏示弱了,结果又怎样?这么多年,难道大父房、少父房没有好儿郎、好女子吗?”
萧孝穆叹息道:“我曾想过,等我走后谁可以撑起家族。”
“孝先任意轻狂,孝诚志大才疏,孝友思谨太过,孝忠不善谋略。”
“知足刚直有余,知笃决断不足。你三叔家的知微最是聪慧,只是太喜剑走偏锋,非立身长远之道。”
“可我从未想过,让你来承担这一切。”
挞里不急不缓道:“阿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察觉出萧孝穆态度松动,萧挞里接着说道:“阿爹怎么会看不出,今上从选定太子之日起,就没有留给我们第二条路。”
“阿爹,我们这一支接手西北防务多年,您担任了七年南京留守,又和二叔先后任东京留守。烈火之上,岂容安生?”
“女儿早晚会嫁进去,或许是文妃,或许是贵妃。”
“我,选皇后。”
萧孝穆一直记得女儿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挞里,你可是早就预料到今日情形?”萧孝穆蓦地出声,“是以南京那件事后才会让我将孝诚欲以薜荔聘秦王的消息散出去。”
萧挞里从容道:“阿爹这样问,想来姑母定是恼了新帝。”
萧孝穆有些感伤:“我竟不知,她何时变成现在的模样。”
萧挞里不置可否,姑母自小最得宠爱,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变化。
“先帝要的,是阿爹绝对的支持。”
先帝在得知姑母有意为秦王和薜荔定下婚事之后的态度变化,本就是一种示意。
萧孝穆点头,同为人父,他可以体察先帝为儿子精心安排的每一步。
“只是恐怕先帝也未曾料到,姑母有如此大的胆量,齐天皇后竟也听之任之。”
“主上,原不用被逼到这般境地。”萧孝穆也不知他是该怜惜不甚熟悉的外甥还是心痛面目全非的妹妹。
萧挞里双眸中光芒闪动,浅浅微笑道:“阿爹,那可是先帝带在身边一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难道阿耶不想知道,这些年来少有贤名传出的主上,是否真是庸碌之人?”。
她可是,好奇许久了。
萧孝穆深深看了挞里一眼。属下递上来的消息,是挞里娘子自应州一面之后钟情于太子。这也是他会选择帮助女儿的原因之一。
他愧对妻子,尤其想让女儿在姻缘上如愿。
如今想来,这份心思,怕是也在女儿意料之中。
他为人父,也只能替儿女周全。
“我听说,你向杨正叔举荐了个年轻学子?”
回帐路上,采衣见挞里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遂问道:“娘子可是去和王爷商议阻止太后之法?”
“不,我们什么都不必做。”萧挞里悠然道。
采衣不解:“可,人们都说太后这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啊?”
挞里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采衣,眨眨眼睛,嘴边挂起一抹笑容:“异己,谁的异己?”
萧知足走进王帐时,耶律宗真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抬头见是萧知足,耶律宗真喜道:“阿剌,你来了。不用行礼,快来。”
萧知足走近,见纸上写着“永福”二字。
“这是……”
“是我为皇后斡鲁朵题的汉名,永福,阿剌觉得如何?”
萧知足诚恳道:“延,永也,长也:庆,福也,休也。主上有心。”
耶律宗真的斡鲁朵,名延庆。
“臣替舍妹谢过主上。”
耶律宗真放下笔,似是不经意道:“我让女直部替寻了些珍珠。上次见挞里黄丹色绶带上缀着珍珠,很是相衬。”
萧知足回忆自家妹妹的穿着打扮,实在想不起发髻后戴的什么颜色绶带上有什么装饰这种细节,正纠结着,耶律宗真已经说起正事。
“为太后上尊号仪一事,还有赖阿剌替我看顾。”
萧知足颔首:“臣份内之职。”
“我同太后商量过,纳皇后仪时间就定在十月,就在上尊号仪之后。”
萧知足惊讶道:“这……时间上是否有些紧张?”
耶律宗真垂眸:“十一月皇考送葬,皇后总要与我同去。”
“那如此,纳后之仪可需省简?”萧知足试探地问道。
“不必,纳后仪和册仪不同,我们回上京。”耶律宗真神情认真,“参拜御容,大殿受贺,总要在开皇殿和安德殿才算郑重。”
“阿剌表兄,我很喜悦。穹顶之大,王帐之下,我终于不是孤身一人。”
萧知足突然想起初见耶律宗真的时候。
“济古尔……”
许久没有人这样唤过他,耶律宗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嗯?”
“没什么,臣只是忽然觉得,您和挞里十分相配。”
纳皇后仪的日期很快传开,整个大横帐都在为接下里的上京之行忙碌着。
“上一次纳后仪,听说还是先帝迎娶齐……”宫人被同伴敲了下头,将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另一名宫人小声呵斥道:“让太后知道,你不要命了!”
宫人声若蚊蝇:“我这不是想,这命可真是说不准。那一位多得宠,结果因为皇子没成活,这就……也不知道这一位有没有她姑母的好运气。”
齐天皇后性子张扬,却也大方得很。反而是太后,可没有好脾气。
“你说先帝怎么就改主意了?之前大家不都说看好了诗……”宫人越说越纳闷,没注意到对面同伴惊恐神色。
“是主上太过仁慈,尔等宫户也敢妄议!”孩里厉声呵斥。
注:1.述律平尊号应天太后;萧绰尊号承天太后;萧绰的侄女兼儿媳尊号齐天皇后;萧讷木锦尊号法天太后,又尊仪天;萧挞里将来尊号宗天太后。觉得很有趣。2.《辽书》未传世,《齐天萧后之诬》删改自《辽史纪事本末》。“眇躬”,帝后谦称。3.斡鲁朵,契丹制度,可以简单当作行宫理解。4.女直,女真,避宗真讳改。
#阿镜:让我们来看看他到底傻不傻
济古尔:左手一个永福宫,右手一筐珍珠。
知足:我觉得他傻
阿镜:我觉得你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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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