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皇后何时有过嫌隙》 第1章 第 1 章 孟春一月,东风迟迟。 吹起草原上渐染青茵的白草,唤不醒沉睡的白音戈洛河。 “今年春日还不算太冷。”耶律宗允将手炉放回侍女手中,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匾额。 这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只没注意过除了契丹大字和回鹘文之外,何时竟多了汉字。 回鹘营。 契丹与回鹘来往密切,在上京专有一地用来安置回鹘商贩,称回鹘营。 宗允心里觉得有趣,却也没停下,抬手止住随从,孤身走进去,看到那几座排列紧凑的白毡帐,宗允沿着记忆右转,没多久就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名妙龄少女。 走近些,可见少女身着绛色大翻领小袖长袍,领面有织金羽纹。头戴莲花金冠,左右各一支珍珠花簪,额间垂有日月坠饰。 “挞里可真是教我好找。”宗允调侃道,“我从东平王府找到白塔集,才知道你在这儿。” “今日是宝座节的最后一日,我总要露一面。”萧挞里边说边低头将手中的羊角筚篥挂回腰间,额间坠轻晃,一闪一闪折射出阳光的色泽。 宗允不懂这些,直直道出来意:“你知不知道萧海邻从中京回来了?” “你倒是威风,只把人得罪了。也该为自己多想想!” 见宗允一脸郁郁,萧挞里笑笑,引他去附近毡帐小坐。 啃了半块甜瓜,又吃了一串葡萄,宗允心情稍舒。 他也知挞里一向比他聪慧,如此从容定是心中有数。之前是他将皇后帐中传出要为太子和兰陵郡王之女赐婚之事传信给挞里,他是好心不假,谁知挞里竟在南京弄出那么大的阵仗,一鞭把皇后的亲侄子萧海邻抽下马,当场断了一条腿。 国舅气得要死,偏偏挞里师出有名,主上治了萧海邻,申饬了南京一应官员。哦,为首那人姓韩,是皇后母家表弟。 挞里也不得不在南京暂避风头,他正为好友担心着,谁知形势急转,东京渤海遗族叛乱,挞里之父燕王萧孝穆奉命平难。 就在一个月前,燕王凯旋,封号东平。庆功宴上,主上金口玉言,敲定了挞里和太子的婚事。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他的脑子都转不过来。他只知道,圣意转圜,定与挞里所为有关。 这样想着,宗允肯定地点了点头,顺手又拿起了一块甜瓜。 “有点软。”宗允评价道。 “毕竟是从高昌运过来,”挞里视线扫过果盘,又笑着说,“再等等,等我那里种出了甜瓜,有你一份。” 宗允满意了,挞里常年在南京折腾,又和回鹘商队关系紧密,稀奇玩意他没少得。 在他看来,挞里样样都好,且不说东平王有功,元妃有宠,单说挞里本人,寻遍后族四帐,也没有比挞里更优秀的小娘子,若不是喜欢上太子,大把潇洒快意的日子等着她。 “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你怎么突然就……”宗允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挞里敛去眸光,露出清浅笑意:“谢家奴是在打趣我么?” 按下不解,宗允摇摇头,说:“我总觉得,你要是喜欢上谁,定会死死藏在心里,不露半点痕迹。” 谁知道,你的感情比郎君还要炽烈,还要不可收拾。 宗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挞里,我只提醒你一句,皇后她,毕竟抚育了太子。” “太子,仁孝。” 果子吃了,心里话说了,宗允自觉功德圆满,准备打道回府。 挞里一路送客送到回鹘营大门,宗允忽地停住。 “你今日又没叫我表兄!” 萧挞里眼角晕开笑意:“若真算起来,耶律氏里有几位我叫不上一声表兄,时日一长,不就分不清哪一个是与我相交多年的长沙郡王耶律谢家奴了?” 耶律宗允,小字谢家奴,乃是当今睿文帝胞弟的幼子,封长沙郡王。生母是萧挞里同族姑母,论辈分确是挞里的表兄。 契丹皇族、后族联姻日久,像这样的表兄,她还有无数个。 宗允无奈摇头:“我总是说不过你的。” 也是,挞里是述律氏一脉,东平王之女,顺圣元妃的娘家侄女,就算皇太子站在这儿,挞里也是能叫上一声表兄的。 想到这宗允觉得这个表兄还是不叫为好。 宗允思索的时候,营外马车上等候的侍妾已下车迎了上来,听到二人对话,她很快便猜到挞里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郎君时常挂在嘴边的挞里娘子。 她记得那是开泰六年的十二月,天狗吞日,人心惶惶。而这位县主一落地,墨云消散,金乌显足,令人啧啧称奇。 侍妾暗自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贵女,见其身材微丰,乌发雪肤,轻风吹起几缕发丝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发尾卷翘,衬得那双柳眉更细、杏眼更圆。 难得,侍妾暗赞,分明是尚余几分稚气的长相,却生生压住了这博鬓金冠、珠光璀璨。 “殿下,娘子。” 宗允扶住了行礼的侍妾,“先回马车等我。”转身看向挞里,“我只等着你的喜酒和甜瓜了。” 挞里浅笑回应。 马车滚滚远去,挞里的侍女珠拉不知从哪走了出来。 “娘子在想什么?” 挞里沉吟:“谢家奴方才对我说,要我多加敬重皇后,因为太子是仁孝之人。” “昔日,谢家奴也对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因为有姑母在,皇后必不会多喜欢我,要我慎之又慎。” “因为主上爱重皇后。” 珠拉压下眼中惊骇,长沙郡王是主上最疼爱的侄子,当知圣心。 “娘子,可要回府?” “不,”挞里摇头,“我们去瞧瞧这座城最热闹的地方。” 在白音戈洛河南岸,南横街西段,有一地势开阔之处,年深日久形成一片规模庞大的集市,因中心有一座白塔,人们称之为“白塔集”。 这里长日有牧民带着牛羊和鲜奶,换取来自燕云十六州的粮食作物和手工艺品,贵族们也喜欢来此,为往来西域与宋朝的粟特商人手上的新奇玩意儿驻足。 更有甚者,走投无路者来此卖身为奴隶,求一条生路。 “耶耶,那些是什么人?。”契丹小女童轻扯身旁祖父的衣裳询问。 女孩看见那些人里有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孩,脸黑黑的,手指缩在有些破烂的袖子里。 可他站得真直啊。女孩想。他不冷吗? 老牧民用苍老的声音回答小孙女的疑问:“他们是奚族人,好战善战,被太祖降服归顺我大契丹。” 老人恍惚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奚族人的名字,在战场上叫得响亮了。至于这些奚族人为何流落到这里,就不是他关心的事了。 听到祖孙俩的谈话,珠拉心底暗叹。奚族大多在中京,中京道的长宁军隶属文忠王府,对奚族一向酷烈。族内几部之间也不太平,奚族人的日子,难过得很。 “娘子?” 挞里侧身看向不远处卖身的奚族奴隶。 “越婢脂肉滑,奚童眉眼明。古人诚不我欺。” 萧挞里走近那名为首的奚族小男孩,对方眉眼精致,还没有她高,大约**岁的模样。身量虽小,却颇有一番成人气度。 “我从书中看到,奚族人人骁勇,是这样吗?” 男孩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张张嘴想要回答,又记起身后老仆的叮嘱。 她帮不了他。男孩闭口不言。 这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让萧挞里觉着好笑,她问道:“你年纪这样小,辛苦来上京做什么呢?” “我是来为我阿爹报仇的。”男孩坚定地说。 萧挞里低声说了什么,男孩没听清,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神好奇怪,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却又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就在男孩几乎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贵人故意拿他打趣的时候,忽然又听见那少女开口。 “以你的年纪应该是第一次离开中京,想不想见见父祖口中的饶乐水?” 男孩神色动容,却出言提醒道:“你不怕惹麻烦吗?” 少女只是微笑。 男孩眨眨眼,少女衣裙上的织金纹样反射的光线闪到了他的眼睛。他猛然抬起头,要知道在契丹,哪怕是皇族,没有皇帝允准,衣着也是不可用金的。 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定是身份不凡。 萧挞里耐心等待男孩思考,“你是被赐姓萧的奚族人,我是被赐姓萧的回鹘人,你说,是不是巧得很?” 少年双眼蓦地一亮:“我跟你回去,跟你回去!” 真是个聪明小孩,萧挞里眼底暗含笑意。 “告诉我你的名字。”萧挞里伸出右手。 “我叫饶乐。”男孩把手搭上来,想想又补充道,“奥失饶乐。” “从今日起,你要记住你姓萧,就叫……长洲。” 小少年抿抿唇,小手握住萧挞里的手,心底默念了一遍新名字。 若是谢家奴在此,该笑她哄骗小孩子了。 萧挞里转身向平野尽处望去,望一条流经过一千多年历史的古河流。 昔年太祖赐奚族人萧姓,令其附于述律氏。就连驻守中京的长宁军,也是昔日应天太后述律平的宫卫军。可惜太祖崩逝后政变不断,述律太后失势,述律一族就此沉寂。 如今,她要拿回这股势力了。 在此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个,他们共同的敌人。 1.宝座节,庇麻节,摩尼教重大节日,从春天开始,持续一月。2.南京,契丹置五京(当前时间线四京),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东京辽阳府(今辽阳)。3.挞里,镜子的意思。 #认识一下阿镜为数不多的好朋友,耶·皇家团宠·律·过目不忘·谢·笨蛋美人·家·习惯被坑·奴 #尽量用汉名,表亲切或蔑视语气时会用到契丹小字。实在喜欢也会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挞里回府时,东平王妃仆固南河正在哄幼子入睡,神态温柔安详。 “阿娜!”萧挞里笑着进屋,像幼时那样伏在母亲膝上。 “姊姊……”绾思笑着爬起来,伸出白藕般的手臂,试图抓住姊姊的手。 “许是记得是你把他抱回来的,心底十分依恋你。”仆固南河笑着说。 “早就知道我们绾思是个好孩子。” 想起绾思的生父,仆固南河微微皱眉,叹了口气说道:“还好,绾思如今是我们家的孩子。” “是啊我们小绾思,有阿父护佑阿娜照顾,还有两个阿兄会带着绾思骑马射箭,阿姊们也喜爱绾思。”正在戳幼弟脸颊的萧挞里丝毫不觉得她现在就是在欺负弟弟。 瞧着女儿和幼子相处,仆固南河欣慰之余难免想起女儿的婚事。 即使挞里出身后族,太子生母又是挞里的亲姑母元妃,她也从未想过,要让挞里嫁给太子。 谁知道挞里去应州看望祖母,会遇上出巡的皇太子呢? 皇太子自幼由齐天皇后教养,与自家不甚亲近。 再者,以元妃的性子只怕日后也难以安稳。 察觉到母亲的心事,萧挞里安抚地覆上母亲的手。 “阿娜,这场婚约,不是萧挞里嫁给耶律宗真,是耶律姓的世里氏迎娶萧姓的述律氏。”萧挞里知道母亲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稍稍停顿,又继续道,“只要契丹一日离不开回鹘的财富、粟特的商路,没有人能撼动我的地位。”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萧挞里嘴边挂上少女的娇俏笑容,“阿娜知道的,皇太子因为摄南面事没有剃发,着汉人衣冠,就凭这一点,我看他也欢喜。” 想起女儿自幼便不喜欢契丹发式,仆固南河无奈摇头。 她自己的婚姻便是起于契丹和回鹘结盟,天意喜弄人,她的女儿竟也逃不脱这命运。 “都是天意!” 元妃打量着阔别两年的侄女,穿着时下流行的杏黄色团衫,就俏生生地坐在那儿。头上的飞鸟摇叶金冠精美异常,想必又是那位须弥公主迢迢千里送来的。 仆固氏容貌只称得上一句清丽,可那须弥公主却是艳帜高张,对于萧挞里长成后的模样,她早该有所预料才是。 自家人越过皇后亲信成为太子妻族,她喜不自胜。 就算养着她儿子又怎样,血脉所系,帝心终究还是在她这儿。 萧挞里一早前来拜见姑母,也是皇太子耶律宗真的生母——顺圣元妃萧讷木锦。 侍立在旁的赵安仁道:“娘子来看望元妃,元妃欢喜坏了。” “姑母心情这样好,是因为挞里吗?”萧挞里眼带喜悦问。 “姑母见到挞里自然开心,”元妃笑容意味深长,“主上英明,我更心喜。” 萧挞里佯作害羞地低下头,心底却哭笑不得,姑母的脾气真是经年如旧。 此次捺钵睿文帝之所以没有带元妃同去,就是因为元妃陷害皇后被识破。帝后离京那日,元妃在宫中好一顿发作。 说起来后妃二人的仇怨,那可真是既有家仇,又有私怨。 都道契丹皇后皆出萧氏,可这“萧”一共有五个。 太祖立国之后,以贞烈皇后述律平异父兄之族拔里氏为国舅大翁帐,当今生母承天皇太后萧绰便是大翁帐人,皇后萧菩萨哥亦是。 又以述律平父族回鹘裔述律氏为国舅小翁帐,乙室已氏为国舅大父房、少父房。 等到世宗即位,追封生母奚族萧氏为皇后,列母族一支为国舅别部。 自世宗孝烈皇后之后,皇后皆出自大翁帐。 后族四帐一部之中,小翁帐已经沉默太久。 两帐关系,向来不睦。 再说“私怨”,帝后二人感情甚笃,可惜皇后诞下的两位小皇子皆早夭,当今年过不惑之时,尚没有拥有后族血脉的继承人。 元妃就是在这样的无奈下入宫的。八皇子耶律宗真甫一出生,就被抱给皇后抚养。 帝后,感情甚笃。 还是快些转移话题为妙,萧挞里心底打定主意 “绾思昨日见到我也开心得很。”萧挞里絮絮和元妃说着家常。 “绾思?”元妃思索片刻方想起这是挞里从堂兄帐中抱回来的那个孩子,遂问道:“那孩子到王府也快一年了?” 堂伯父军功卓著,族里受其庇佑多矣。只可惜,虎父偏为犬子累…… 元妃嗤笑。 “大兄大嫂很会教导孩子,交给你们主上和我都放心。” 萧挞里笑着给元妃描述小儿憨态,“从弟妹们小时候我远在南京,还是见到绾思才知什么是长姊心思,我现在可看不得孩童受苦。” 元妃也颇为赞同:“博齐希幼时,我难得看横帐里那些小郎君顺眼些。” “正是如此,我昨日还救了一个小男孩呢。” 挞里颇有兴致的讲起萧长洲。 “既是奥失部少主,怎么会沦落为奴?”萧讷木槿问。 挞里叹息,“渤海之乱,奚族六部负责后勤。” 这她知道,萧菩萨哥那个侄子不就是因为督办这件事才……萧讷木槿凝眉。 “出了这样的事,我竟没听说过。”萧讷木槿缓缓说道。 “挞里在南京也未曾听闻。” “等我到捺钵可要把这新鲜事多说给人听听。” 姑侄相视一笑,转而就挞里带来的妆粉品鉴起来。 陪元妃用过午膳后,萧挞里婉言告退。 待挞里离开后,元妃侧倚在榻上养神。 “眉眼像仆固氏,其他地方倒是有几分大兄的模样。”元妃不知想到什么,睁开眼说道。 “瞧您说的,像东平王不就是像您吗?”赵安仁笑眯眯道。 以宫女身份入宫,能在众多后族女子之中被承天皇太后选中,获得当今怜惜并诞下两子两女,元妃自然是雪肤琼貌。 元妃摆摆手:“还是像她母亲多些,只是眉眼生动,仆固氏远远不及。许是像那位回鹘公主吧?” 赵安仁凑趣道:“静如皓月初升,动若丽日高悬,真娘子家人也!” 元妃嫣然一笑,口中却淡淡道:“可惜了。” 萧挞里回到东平王府后照旧去见阿娜和幼弟。 “我真是好久没见过绾思这样乖巧的孩子了。”仆固南河感叹。 “难道女儿小时候不乖巧?”萧挞里不依地看着母亲。 仆固南河柔声道:“你倒是不爱哭闹,一睡就是一天,醒来后也呆呆坐着。吓得我急信去问阿娜,整个高昌都被惊动了。” 萧挞里小声嘀咕:“那也比大兄二兄要好很多。” 仆固南河伸出手指点点女儿的额头:“你啊!” 长子萧知足稳重内敛,小时候却是个顽劣性子;次子萧知笃明朗爽直,小时候既霸道又机灵,难缠极了;女儿聪慧善良,却让人不得不忧心其为性情所累。 这三个孩子,各有各的秉性,只没一个让人省心。 “要说乖巧啊,妙光也算一个。”仆固南河神情温柔。 “阿娜,”萧挞里犹豫一瞬还是问出口,“外祖母,待妙光舅舅他们如何?” 挞里的外祖母高昌回鹘公主仆固须弥,艳绝西域,未婚生下一女后下嫁回鹘贵族沙利迦提。沙利迦提原配早逝,留下三子。 幺子沙利妙光作为来契丹传教的僧侣,就住在回鹘营最大的毡房里。 仆固南河思索之后回答:“依礼而行,以沙利家的豪奢和阿娜的身份,本也不需她亲自照料。” “不过,”仆固南河笑笑,“妙光从小唇红齿白,壁画上的小仙童一般。阿娜对他,有所偏爱。” 萧挞里了然一笑,又追问:“那大兄和二兄于阿娜而言,是一样的吗?” “你二兄出生在我和你阿父感情最好的时候,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契丹的一切。而阿剌,他是我在异国他乡第一个血脉至亲。” 猜到挞里为何这样问,仆固南河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女儿:“作为母亲,没有不疼爱自己骨肉的道理。只是人心,就是不讲道理的。” 阿剌,是挞里大兄萧知足的小字。 博齐希,是今上九子、元妃次子秦国王耶律重元的小字。 幽州,元和殿。 自睿文帝于延芳淀春猎时病倒后,便就近在幽州城内修养。 “阿爹,儿已安排下去,后日便可启程前往永安山。” 话罢,耶律宗真担忧地看了堪堪病愈的睿文帝一眼,欲言又止。 睿文帝耶律隆绪疲惫地轻阖起双眼:“我意已决,永安山议政不可误。” “儿知晓了。” 帝王四时巡幸是国之大事,关乎国政、军事与外交,不可擅变。 还是太稚嫩,睿文帝心底叹息,这样想来,孝穆家的小娘子有主意些也未尝不可。 他太清楚,一位得力的皇后对于初掌权的帝王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听说,你未来的太子妃买下了奚六部驱逐的罪奴。” 睿文帝不由道:“从中京一路逃到上京,是我平日太轻忽那些商人。” 奥失部少主稚龄,身边也都是些老弱,若无人相助,怎么可能走得出中京,又平安抵达上京呢? “这是她的第二剑,”睿文帝说着,眼含深意地看向儿子,“为了你。” 耶律宗真无奈:“阿爹,儿在应州只是意外见了挞里娘子一面。” 睿文帝不再打趣年轻的皇太子,问道:“你知道朕为何最后定下她做你的太子妃吗?” 耶律宗真不假思索:“挞里娘子出身后族小翁帐,身份贵重。东平王允文允武,战功赫赫,乃国之重臣。东平王妃乃回鹘王室,身系高昌和甘州。” 睿文帝不置可否,却提起另一件事:“朕本属意昌裔之女,他是小翁帐人,又与大翁帐关系紧密,可为你平衡后族。可惜,他们终究太贪心。” 南京那件事,韩家和大翁帐同气连枝,已让他警觉。现在看来,连中京都快成了这两家的私地了。 “孝穆家的小娘子在汉人聚居之地长大,将来可助你良多。” “也只有她,才能确保萧孝穆全心全力地支持你。” 耶律宗真垂下眼帘,他心知睿文帝话中深意,不会再像幼时一样,天真地发问:他的亲舅舅,不喜欢他还会喜欢谁呢? 待睿文帝安歇,耶律宗真缓缓从殿内走出来。 月光倾泻在他俊挺的眉骨和高直的鼻梁上,掩下最后一丝犹疑。 一直等在殿外的萧知足走上前询问:“主上可有改变心意?” “能让阿爹改变心意的,只有仙逝的承天皇太后。” 萧知足忍不住问道:“那殿下为何还……” 耶律宗真笑了笑,眼神悠远:“阿剌,我是纯孝的太子啊。” 阿爹从不缺少孝顺的儿子,尤其是那位冲龄夭折的兄长。据宫人回忆说,小皇子日日问安,最大的心愿就是快些长大亲自为父母猎得好皮毛,每每忆起都令皇后垂泪不已。 他虽不是最孝顺的一个,却也不能再输给其他兄弟。 萧知足哑声,他自幼养在宫中,深知这位身份尊贵的表弟的种种不易。 初见时耶律宗真还是幼童,有着同姑母一样略深的眼窝和秀挺的鼻子,团团似雪,稚嫩可爱。站在陛下身侧,好奇地盯着他,又矜持地压下上弯的嘴角。 十二年倏忽已逝,昔日稚子已长成身姿颀长的少年。入则埋首案牍,出则巡视四境。 白音戈洛河里的沙砾无法选择在哪一道弯留下。萧知足忽然想起了妹妹说过的这句话。 1.“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出自《诗经鄘风柏舟》。2.捺钵:契丹皇帝四时各有行在之所(具体地点有变化。大概就是皇帝带着贵族大臣一个季节换一个地方玩,进行渔猎、外交等活动)。3.因为时间线的原因采用重熙修史之前的谥号。4.后族族帐说法众多,本文选其一。 #糟糕,他好像有点惨。——《阿镜手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随着一声声“阿姊”,上京东平王府迎来了娇客。 “阿姊,怎么没见采绿?”欢喜够了阿姊带给她的南朝绸缎和头面,萧薜荔摸摸肚子,又想念起采绿的好厨艺来。 萧挞里好笑地看她一眼,吩咐珠拉:“去小厨房看一看。” 珠拉会意,带着打趣的笑告退。 “兰时病了,采绿留下我才能安心。” 萧薜荔闻言撅起嘴,她果然最讨厌萧兰时,不仅和她抢阿姊,连采绿也要抢。 知道薜荔同兰时一向脾性不合,萧挞里无奈摇头。 她们这一脉人口不丰,直至挞里的祖母耶律氏嫁进来,祖父母感情和睦,一共生下五子三女,长子是挞里的父亲萧孝穆,次女便是元妃萧讷木锦。 到挞里这一辈,她一共有八位兄长,六位弟弟,十位妹妹。 然因自幼随父亲赴任,除亲生的两位兄长与妹妹兰时之外,挞里也只和薜荔相熟。 这还要从萧薜荔的名字说起。 萧薜荔出生那一年,挞里四岁,随双亲去探望三叔萧孝诚刚出生的女儿。知道七妹因为出生在秋天被唤做“必里”后,挞里说起前几日读《楚辞》看到一种寓意美好的香草,叫“薜荔”,恰巧与七妹的名字同音。 自此,萧必里成了萧薜荔。 萧薜荔长大后,极喜欢自己的名字,也十分亲近堂姊。 “阿姊,你还记得大翁帐的萧乌云吗?喜欢同我吵架那个!”萧薜荔似是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发问。 “大翁帐的小娘子,唔,是赛马输给你赌气出走结果摔下马来那个,还是和你穿了一样颜色的衫裙被你气哭那个?” 萧薜荔凝眸回忆:“好像……都是她?” 萧挞里挑眉道:“看来也是个快意直率的小娘子。” 萧薜荔撇撇嘴:“阿姊可知,之前在南京被阿姊一鞭抽下马的便是她的堂兄。前几个月萧海邻立了功,她常跑来我眼前炫耀。” 萧挞里这才抬起头,注视着妹妹。 “阿姊放心,我知道的。”萧薜荔左右瞧瞧,悄声道,“博齐希偷偷同我说过,主上不喜萧海邻,她碍不了我的眼。” 话罢,萧薜荔又欢喜起来:“当然,大家还是钦佩阿姊,现在谈起来还要连连赞阿姊不愧是大伯父的女儿,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简直是南朝话本子里的女侠!” “也包括大翁帐的娘子吗?”挞里问。 “她们怎敢说阿姊的不是?那些郎君素日有多厉害一样,却连阿姊一鞭都挨不过。”萧薜荔嗤笑道,“从马背上摔下来,什么脸面都没了。” “再说这样不光彩的事。若真有本事,像大伯、五叔那样去边境,去征服那些整日小动作的部落,多少奴隶没有?去南京抢掠柔弱的汉女,不过是一群眼中只有酒色的废物!” 说得激动,萧薜荔有些口渴,饮了口茶继续道:“大翁帐兴旺得很,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至于太子妃之位,指不定在大翁帐眼中,萧诗序原还是占他们家小娘子的位置呢。” 萧诗序之父兰陵郡王是承天皇太后的亲外孙,生父是小翁帐萧恒德。萧恒德在公主有孕时和公主的侍女私通,公主发现后愤恨而亡,萧恒德被赐死。萧绍宗也因父母双亡被接入宫中抚养。 因此萧绍宗与大翁帐亲近,与小翁帐只是平平。 一吐而快后,萧薜荔才后知后觉想起,未来太子妃正是自家阿姊,忙道:“阿姊和太子才是天生一对呢!” 萧薜荔努力回想话本里的句子:“佳偶天成……姻缘天定!” “好阿姊,再给我讲讲你和太子在应州相遇的故事吧!” 挞里只作未听见,专心翻看手中书册。 “阿姊……” 这时珠拉回来,萧薜荔眼中立时装不下其它东西。 “好珠拉,你可回来了。” “七娘子喜甜,奴婢择了蜜煎荔枝和西施舌来配茶。”一道果脯,一道茶食。 挞里见薜荔的贪吃样,不禁笑出了声。 “娘子。”珠拉开口。 “有事?” “那孩子求见娘子。” “长洲?让他明早来见我。”挞里温声吩咐。 “娘子好像很喜欢那孩子。”珠拉想起在中京娘子看到那小孩的表情,又说道,“像是故人一般,若不是自幼陪伴娘子,我都要以为娘子见过他。” 挞里笑笑不说话。 她自然是不认识长洲的。她认识的是长洲的儿子。 也算不上认识,翻阅过他的传记而已。 珠拉躬身退下,没有注意到自家娘子眼中的异彩。 薜荔咽下口中的茶点,急忙问:“阿姊喜欢谁?” “阿姊喜欢薜荔呀。” 晚间,采衣为挞里梳头,想起白日里七娘子的话,不禁道:“奴婢没想过还能见到娘子这般模样。” 挞里不解地看着镜子里巧笑倩兮的侍女。 “奴婢小时候,听家里姊妹笑闹。四姊追问三姊和未婚夫见面时的情形,三姊如何也不肯说。”采衣解释道。 见挞里还一脸懵懂,采衣方笑着说:“在应州时,太子殿下明明替娘子抓住了绶带,娘子却没有告诉七娘子。” 原是指这件事,挞里恍然。 采蓝也来凑趣:“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喜好儒经,端方温润,娘子觉得呢?” 挞里回忆起自己蓦然回首撞入的那一双眼:“那分明是草原上纵马控弦、最无拘无羁的儿郎。” “无拘无束么?那以后娘子就是殿下的牵绊。”采蓝笑着说。 “错了,娘子恐怕要和殿下比一比谁的骑射更佳。”没准儿还是她们娘子赢呢,采衣想,可从没听人说过太子善骑射呢。 挞里嘴角微微扬起:“我不会成为他的牵绊。” 她要成为他的耳,他的手,他的心。 夜深人定,萧挞里毫无睡意,起身推开窗。 天上月亮如她记忆中那样,只望去便觉凄冷,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偷掀开毡帐,无边的草原,无际的夜空,只一轮明月。 萧挞里闭上双眼,又看见了南京的街道、失控的马蹄和啜泣的少女。 就在她离开南京之前,曾有一年轻学子在茶楼拦住她。 学子身姿如竹猗猗,字字清润。 “幽州上下人人称颂娘子敢鞭权贵的义举,今日得见娘子,是学生之幸。” “你倒是威风,只把人得罪了。” “自此我幽州女子再不必‘白日出游,怕上新妆’,学生拜谢娘子。” “主上一心推行律法,韩家却包庇大翁帐的郎君们在南京横行。如娘子所料,主上大怒,赐婚的旨意扣下了。” “只是学生心中有一问,那是娘子第一次,知晓他们在幽州的恶行吗?” “阿姊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简直就像是南朝话本子里的女侠一样!” “不是。”挞里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不行。” 挞里不加思索,拒绝了萧长洲的请求。 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挞里心知,这孩子没有放弃。 暗叹一声,挞里轻声说:“看到那边那把弓了吗?” 萧长洲愣了一下,点点头,他还多看了两眼呢。 “我的父亲,契丹的东平王萧孝穆,就曾用那把弓一箭射杀了祖卜的叛军首领。” 萧长洲怔怔看着那把弓,阿爹教过他用弓。 “听珠拉说,你自进府后便没有好好用过饭。”挞里微笑道,“不吃饭,是拿不动弓的。” 萧长洲眼中泪光闪落,“阿爹也同我说过这句话。”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今日萧长洲一来便请求挞里允他去军中,他想去挞里五叔所在的西北部边军,或去东京追随挞里的父亲,又或任何一个有仗打,能立功的地方。 消息打听得倒快。挞里暗笑。 “你很聪明,军功的确是最快的法子,强大起来你才能手刃仇敌。”挞里赞同道。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族人还在中京,被你阿爹用生命保护过的族人。” 奥失部被打散到奚族其他部中,奚族生活本就艰难,他们的境遇可想而知。 挞里认真看着萧长洲:“你是一只雏鹰,还要飞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才能长出一双足够庇护他人的翅膀。” 萧长洲若有所思。 “过几日会有一支粟特商队路过上京去南朝行商,你同他们一起走。” “去那里?”萧长洲迷茫问,他好不容易才到上京。 “去一个能让长洲变得更厉害的地方。” 萧长洲有几分心动,可若不能去军营,他觉得挞里能教他更多。 “娘子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萧长洲说。 挞里笑出声,摸摸长洲的头,悠悠说道:“记住,长洲,若你想成为一只雄鹰,千万不要自己钻进笼子里。” 萧长洲似懂非懂。 三日后,萧挞里亲自送萧长洲到回鹘营,交托给熟悉的米氏商队。 “有劳米家主。” “定不负娘子所托。”米骞语含深意。 “娘子,长洲会记得您说的每一个字。”萧长洲字字铿锵。 等他再次回到他生长的那边土地,他要群山也为他颤栗。 最后望了一眼远天,萧长洲决然离开,大步跟上商队。 “挞里娘子。” 挞里闻声转身,只见一个形容可爱的小童子怯怯看着她,看着有些眼熟。 “你是沙利慕闍身边的游仙?” 小童子脸一红:“慕闍请娘子一见。”顿了顿,像才想起来似的回答,“是我。” 挞里一路上打量光头的白衣小童子,不知想到什么,笑得眼角弯弯。 游仙摸不着头脑,愈发紧张,等走到毡房,脸已经红透。 待小游仙告退,挞里往帐外看了一眼:“您知道我在南京待得久,那边佛寺香火旺盛。现下再见这博鬓高冠的僧侣和剃掉头发的小童子,实在有趣。” 沙利妙光摇头笑。 按摩尼教教规,正式僧侣带发修行,反而是有俗家弟子意味的童行需要剃发,侍奉僧侣,受僧侣教导。 “前几日妙观送来家书,言公主身体已无恙,娘子不必忧心。” 挞里舒眉道:“外祖母无事就好,阿娜,也能放心了。” 妙光想起少女眼角眉梢处那一抹凝重,暗念一句忏悔诗,缓缓开口:“您是公主最记挂的人。” 挞里不解地看着妙光。 妙光继续说道:“是郡主的掌上明珠,您能自在快意,对很多人,都很重要。” 挞里眼睫轻颤,抬眼直视妙光。 妙光眼眸黑亮,一点如漆,却容有广阔天地。 唇角蕴着春风意,眉间一点慈悲心。 “慕闍,您曾告诉我,人生而便处于禁锢之中。我心中有不解之结,定要亲自试一试才甘心。” 妙光也在看挞里的双眼,其中执拗,当真是和她母亲、外祖母一般无二。 妙光释然一笑,合掌祝祷:“愿娘子清净常在,光明盈身。” 别时,妙光似有所感,突然问道:“娘子要离开了。” 挞里点头。 捺钵传来消息,帝抱恙。 睿文帝年近六十,也不是第一次抱病,除了萧挞里外,没人会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太平十一年六月初三,缠绵病榻两个多月的睿文皇帝于捺钵途中驾崩。 太子耶律宗真继位,改元景福。 1.挞里这一辈应该是十二男十三女,设定还有两个堂妹没出生,包括后世闻名的萧观音,她最小。 #下个月又该想个什么理由邀请萧孤稳来南京小住呢?——《阿镜手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南京杨府。 “学生听闻先帝大行之前留下遗诏,令齐天皇后为太后,顺圣元妃为太妃。”韩元禹沉声道。 他今晨去伯祖父家请安时听到这件事,堂兄弟们说起来毫不避讳。 举国皆知,就在先帝驾崩之后的第三天,元妃萧讷木锦自立为太后。以新帝年少,循承天太后例,摄国政。 如今又不知从何处传出这样的风声,真假莫测,祸福难辨。 “两日前,兰陵郡王和国舅以谋逆罪下狱。”杨佶忧心忡忡。 这位新太后专断独行,实是乱国之相。 韩元禹凝眉问:“学生听闻东平王和兰陵郡王曾有袍泽之谊?” 两年前东京渤海遗族叛乱,萧孝穆奉命平乱,萧绍宗正是其副手。也正是这一场平乱之功,燕王萧孝穆得东平王号,萧绍宗得也封兰陵郡王。 东平王萧孝穆身为贵戚,早就启程赶赴永安山太平殿——大行皇帝梓宫安放之地。 若是他肯出言劝谏,能令萧讷木锦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韩元禹暗暗观察着杨佶,这位历任地方、官声鹤起的能吏贤臣。 杨佶官任南京留守同知,东平王出镇南京,二人共事十载,相交甚契。 东平王毕竟是萧讷木锦的亲兄长。 论起亲疏,东平王会站起哪一边?杨佶又会站在哪一边? “东平王忠谨自守,不会轻易违逆上意。”萧孝穆慎言慎行,杨佶料定他不会干涉此事。 “先帝梓宫尚未安放入帝陵,主上的婚事想必也不会拖太久。”杨佶长叹一声,“但愿太后能有所顾忌。” 韩元禹垂眸:“愿如先生所言。” 她,这次又会怎么做呢? 永安山下,郁郁草木出浅黄。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飘落在采蓝碧色衣裙上。 采蓝出来送高昌回鹘使臣离开小翁帐。 先帝大行,各国遣使致哀。须弥公主让高昌使臣给外孙女带来礼物。 高昌回鹘富有,须弥公主更是坐拥一座金矿,对待后辈向来大方,更何况她们娘子是殿下唯一的外孙女。 打扮娘子怕是公主最大的乐趣。采蓝心底暗暗想。听说娘子小时候,公主直接送来一位画师,每月画一幅娘子的画像送往高昌,好让她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够看到外孙女。 采蓝返回之时正遇上珠拉疾步而来,“珠拉阿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珠拉摇摇头,只留下一句:“大事。” 帐内,挞里对镜而坐。 珠拉进帐禀报道:“娘子,太后下令赐死兰陵郡王和国舅,同党斩首弃市。” 萧挞里右手一顿,停在一支镶嵌着于阗玉的银簪上。 萧绍宗、萧匹敌赐死,围场都太师女直著骨里等七人弃市,籍其家。 萧挞里心中默念,取一支水晶银钗斜插入发髻。 “齐天皇后罪涉谋逆,着迁返上京。主上为齐天皇后求情,和太后不欢而散。” 萧挞里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启唇无声。 帝曰:皇后抚育眇躬,当为太后;今夺其名而罪之,可乎? 太后怒,不从。卒迁与上京。 这篇《齐天萧后之诬》她曾翻阅过数百遍,现如今亲身经历,倒是恍恍乎不复知孰为真,孰为梦。 石抹家祖父书房中藏有《辽书》众多残篇废稿,这是她读到的第一篇。 等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了。 默然良久,挞里才吩咐:“阿爹怕是夜深才得回帐,我有事要与阿爹商议,让图格使人候着。” 如挞里所料,待萧孝穆回帐,已是月上中天。 萧孝穆疲惫地揉着额角,上一次女儿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还是九个月前。 那日挞里也是一脸坚定,字字有声,第一次对他吐露种种谋算。 “承天皇太后胸襟远胜凡俗,当今也是盛世之君。焉知后来者如何?” 萧孝穆从未发觉,女儿的心思竟这样深。 “大翁帐得势,只会变本加厉。乙室已氏示弱了,结果又怎样?这么多年,难道大父房、少父房没有好儿郎、好女子吗?” 萧孝穆叹息道:“我曾想过,等我走后谁可以撑起家族。” “孝先任意轻狂,孝诚志大才疏,孝友思谨太过,孝忠不善谋略。” “知足刚直有余,知笃决断不足。你三叔家的知微最是聪慧,只是太喜剑走偏锋,非立身长远之道。” “可我从未想过,让你来承担这一切。” 挞里不急不缓道:“阿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察觉出萧孝穆态度松动,萧挞里接着说道:“阿爹怎么会看不出,今上从选定太子之日起,就没有留给我们第二条路。” “阿爹,我们这一支接手西北防务多年,您担任了七年南京留守,又和二叔先后任东京留守。烈火之上,岂容安生?” “女儿早晚会嫁进去,或许是文妃,或许是贵妃。” “我,选皇后。” 萧孝穆一直记得女儿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挞里,你可是早就预料到今日情形?”萧孝穆蓦地出声,“是以南京那件事后才会让我将孝诚欲以薜荔聘秦王的消息散出去。” 萧挞里从容道:“阿爹这样问,想来姑母定是恼了新帝。” 萧孝穆有些感伤:“我竟不知,她何时变成现在的模样。” 萧挞里不置可否,姑母自小最得宠爱,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变化。 “先帝要的,是阿爹绝对的支持。” 先帝在得知姑母有意为秦王和薜荔定下婚事之后的态度变化,本就是一种示意。 萧孝穆点头,同为人父,他可以体察先帝为儿子精心安排的每一步。 “只是恐怕先帝也未曾料到,姑母有如此大的胆量,齐天皇后竟也听之任之。” “主上,原不用被逼到这般境地。”萧孝穆也不知他是该怜惜不甚熟悉的外甥还是心痛面目全非的妹妹。 萧挞里双眸中光芒闪动,浅浅微笑道:“阿爹,那可是先帝带在身边一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难道阿耶不想知道,这些年来少有贤名传出的主上,是否真是庸碌之人?”。 她可是,好奇许久了。 萧孝穆深深看了挞里一眼。属下递上来的消息,是挞里娘子自应州一面之后钟情于太子。这也是他会选择帮助女儿的原因之一。 他愧对妻子,尤其想让女儿在姻缘上如愿。 如今想来,这份心思,怕是也在女儿意料之中。 他为人父,也只能替儿女周全。 “我听说,你向杨正叔举荐了个年轻学子?” 回帐路上,采衣见挞里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遂问道:“娘子可是去和王爷商议阻止太后之法?” “不,我们什么都不必做。”萧挞里悠然道。 采衣不解:“可,人们都说太后这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啊?” 挞里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采衣,眨眨眼睛,嘴边挂起一抹笑容:“异己,谁的异己?” 萧知足走进王帐时,耶律宗真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抬头见是萧知足,耶律宗真喜道:“阿剌,你来了。不用行礼,快来。” 萧知足走近,见纸上写着“永福”二字。 “这是……” “是我为皇后斡鲁朵题的汉名,永福,阿剌觉得如何?” 萧知足诚恳道:“延,永也,长也:庆,福也,休也。主上有心。” 耶律宗真的斡鲁朵,名延庆。 “臣替舍妹谢过主上。” 耶律宗真放下笔,似是不经意道:“我让女直部替寻了些珍珠。上次见挞里黄丹色绶带上缀着珍珠,很是相衬。” 萧知足回忆自家妹妹的穿着打扮,实在想不起发髻后戴的什么颜色绶带上有什么装饰这种细节,正纠结着,耶律宗真已经说起正事。 “为太后上尊号仪一事,还有赖阿剌替我看顾。” 萧知足颔首:“臣份内之职。” “我同太后商量过,纳皇后仪时间就定在十月,就在上尊号仪之后。” 萧知足惊讶道:“这……时间上是否有些紧张?” 耶律宗真垂眸:“十一月皇考送葬,皇后总要与我同去。” “那如此,纳后之仪可需省简?”萧知足试探地问道。 “不必,纳后仪和册仪不同,我们回上京。”耶律宗真神情认真,“参拜御容,大殿受贺,总要在开皇殿和安德殿才算郑重。” “阿剌表兄,我很喜悦。穹顶之大,王帐之下,我终于不是孤身一人。” 萧知足突然想起初见耶律宗真的时候。 “济古尔……” 许久没有人这样唤过他,耶律宗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嗯?” “没什么,臣只是忽然觉得,您和挞里十分相配。” 纳皇后仪的日期很快传开,整个大横帐都在为接下里的上京之行忙碌着。 “上一次纳后仪,听说还是先帝迎娶齐……”宫人被同伴敲了下头,将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另一名宫人小声呵斥道:“让太后知道,你不要命了!” 宫人声若蚊蝇:“我这不是想,这命可真是说不准。那一位多得宠,结果因为皇子没成活,这就……也不知道这一位有没有她姑母的好运气。” 齐天皇后性子张扬,却也大方得很。反而是太后,可没有好脾气。 “你说先帝怎么就改主意了?之前大家不都说看好了诗……”宫人越说越纳闷,没注意到对面同伴惊恐神色。 “是主上太过仁慈,尔等宫户也敢妄议!”孩里厉声呵斥。 注:1.述律平尊号应天太后;萧绰尊号承天太后;萧绰的侄女兼儿媳尊号齐天皇后;萧讷木锦尊号法天太后,又尊仪天;萧挞里将来尊号宗天太后。觉得很有趣。2.《辽书》未传世,《齐天萧后之诬》删改自《辽史纪事本末》。“眇躬”,帝后谦称。3.斡鲁朵,契丹制度,可以简单当作行宫理解。4.女直,女真,避宗真讳改。 #阿镜:让我们来看看他到底傻不傻 济古尔:左手一个永福宫,右手一筐珍珠。 知足:我觉得他傻 阿镜:我觉得你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他巡视到此,正好听见宫人最后一句话。 两名宫人扑通一声跪地,不住求饶:“小人不敢,侍卫长饶命!” 孩里眉目凛然,不为所动:“来人,押下去,籍入先帝奉陵户名册!” 两人不敢再哭闹,任侍卫拖下去。奉陵户也罢,好歹保住一条命。 孩里继续巡逻,没有再分给这两人一个眼神。 他只需知道在先帝下旨赐婚之前,主上曾在先帝面前提起孝贞皇太叔,就足以窥见主上心意在谁。 孝贞皇太叔耶律隆庆,在韩家权势最盛时,也照样对韩家人不假辞色,是唯一不掩饰对韩家厌恶的宗室成员。 景福元年十月廿三,大吉,行纳后仪。 上京东平王府,萧挞里一身白色华服,戴银冠,扮严妆,出闺阁,端坐于堂前。 采蓝和采衣随侍在侧,萧薜荔往返堂前院后,将种种细细说与挞里听。 “阿姊阿姊!”萧薜荔一脸兴奋地跑来,“南院大王和长沙郡王到了,想是马上就会来拜见阿姊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薜荔弯唇一笑,特意凑近和挞里说悄悄话:“阿姊可知,主上准备了什么?” 问完也不卖关子,藏不住地说道:“别的也罢,只是有好多珍珠,听说有足足一百斛呢!说是主上着意使障鹰使去寻的!” 说着眨眨眼睛,笑着跑开。 珍珠?挞里苦笑着摇摇头,一百斛啊,这仇估计结大了。 契丹人好鹰隼,这障鹰使是特意设给东北的女直部族的,不过是奴役人家训鹰。一百斛珍珠,天知道女直人是怎么完成这一指派的。 想到自己才打算去信先生,问询重提海运之事,以求加强对辽东的掌控,萧挞里真是好气又好笑。 这一份意外之“喜”倒是搅散了挞里胸口那团无处安放的难言情绪,散落下沉,整个人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一墙之外礼官的唱诺声。 酒杯交错间纳币结束,挞里一一辞别父母兄弟、叔伯宗亲,在惕隐夫人萧氏恭请后登车。 坐定后,听着父母强忍悲伤的戒词,挞里用力攥着手中的绳子。 她并无把握,凭着一腔意气走过这一关之后,迷雾后面,等待着她的是荆棘还是绝壁。只是想起那些波澜不起的日夜,想起史书上的斑斑血泪,她没有退路。 “阿姊?” 薜荔的轻声提醒唤回挞里的神智,她收敛情绪,扬声道:“赐酒。” “皇后赐酒。” 车驾将行,三房的萧知微和萧知行追出来敬酒。 “臣祝娘子此去,凤体长安。” “臣祝娘子此去,凤仪千秋。” 所有仪式结束,皇后仪仗向着承天门而去。围观人群也随之散开。 萧知行晃晃萧知微的手臂,“走吧,三哥,别看了。” 萧知微最后望了一眼车轮滚起的轻烟,眼底深不可测:“那可是我们的挞里妹妹。” “是是是,我是个男孩是小弟不争气。”萧知行行八,正好是挞里最小的一位堂兄。 “挞里出嫁了,我们兄弟什么时候能娶妻?” 萧知微拍了拍蠢弟弟的头:“先立业后成家,你且等着吧。” 东平王府本就在贵族云集的临潢,仪仗很快便至皇城。 皇城中心矗立着开皇、五鸾、安德三大殿,是供奉历代皇帝御容、百官祭祀之所,其中又以开皇殿为尊。 开皇殿七十步外,惕隐率皇族迎候皇后。 远远可见一百骑兵持错金骨朵开道,其后依次是象征皇后身份的八旗八鼓,演奏着《正和》之乐的鼓吹乐部和横吹乐部,联翩而至,浩浩荡荡数百人。 “阿姊,这曲子真好听。” 挞里含笑道:“这是《十二和》中的《正和》,承自唐朝,只在册封皇后时奏响。” 车驾缓缓停下,惕隐夫人四拜,请皇后下车。 挞里背负银罂,手捧绳索,款款而下。 剩下的路,她需要一步步地,亲自走下去。 薜荔跟在阿姊身后,余光瞥见一旁拿着皮裘扑去的妇人,险些失声喊叫。 好在教她想起来,这是规矩。 薜荔正睛一看,阿姊步伐从容,镇定有加,还轻轻对前方捧镜倒退的妇人点点头。 阿姊这样沉稳,薜荔偷偷瞧惕隐神色,想是对新后表现十分推许。 挞里在耶律谢家奴引导下步入安德殿。薜荔不敢乱瞄,老老实实陪着阿姊祭拜先帝。 白塔集,镜月瓦肆。 “帝后大喜,举国欢庆,自今日起凡三天,酒水点心一应记在妾身账下。” 先闻其声,紧接着便见一女子莲步轻移,走到台前。 这女子乌发雪肤,神韵天然,一笑如嫩黄点新柳,弱粉晕碧桃。眸光流视,分明是春水一泓。 “多谢迷娘子。”台下客人纷纷道。 迷娘,也就是镜月瓦肆的主人莞然一笑,退至幕后。 仆从:“娘子,米家商队到了。” 迷娘眼中冰冷一瞬而逝,又挂起一个客气疏离的笑容。 “我亲自去。” 雅间内,米骞正襟危坐。 迷娘奉茶而来,“家主来晚了,小店今日没有您最爱的临江玉津,只有蒙顶茶。”说着将茶盏摆上桌,又道,“不过想来,家主也不会贪我这儿一盏茶来。” 米骞不理会迷娘的话里藏锋,伸手示意她坐下。 “路上有些意外,确实迟了些日子,没能赶在娘子大婚前送上这份贺礼。” 迷娘抬眉:“找到了?” 米骞颔首:“虽废了些周折,总算是没有辜负娘子的托付。” 迷娘面上方有些喜意:“我会告知娘子的。” 米骞捧起茶杯,轻啜几口,目光悠远:“想必此时,娘子已经身处于开皇殿之中。” “开皇殿……”迷娘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 米骞朗然笑道:“你幼时缠着我给你讲故事,等我真开始讲又不耐心听,跑去一旁玩木马。” “我讲什么你都是听不进去的。”米骞的语气变得有些感伤。 迷娘面色一沉:“米家主大可不必再说这些陈年旧事,如今我是契丹上京城白塔集的迷娘,不是粟特石家的石米氏。昔日我无缘听的,现在更不必听。瓦肆客多,家主还请自便。”说罢拂衣离去。 米骞听着关门声微微叹息。 “无上明尊,慈悲愿降。怜我哀愍,除我愆咎。” “吾神在上,她来救王了。” “不知开皇殿中是何景象?” “此时的开皇殿一定十分热闹吧?”萧讷木锦懒懒发问,“小喜,你入侍早,可赶上过几十年前先帝迎娶齐天的时候?” “那时候奴身份低微,无幸侍奉先帝。”赵安仁小心回答。 萧讷木锦有些扫兴,又有些窃喜,恶劣嘲讽道:“想来也没有多大的阵仗。” “之前主上曾命人送来过仪程,和民间成婚相差不大。其中有一项,是皇后需拜见皇族中最有福气、子嗣兴旺的妇人。依奴看,哪里有比太后更有福气的人呢?”赵安仁笑眯眯道。 “你呀,最会哄我开心。只不过,”萧讷木锦冷了眉眼,“有些人,怕是看不惯我的福气。” 当年太祖崩逝,贞烈皇后直接送反对她临朝称制的大臣殉葬,无人敢多言一句。她才摄政几个月,那些大臣就急着请新帝亲政。 “是我不如贞烈皇后,对他们太仁慈了。” 直到婚礼结束,酒阑宴终,薜荔也没能看见她的太后姑母。 “阿姊?” 挞里仿佛知道薜荔要说什么,安抚地碰碰薜荔的手。 “无妨。” 不过是太后和新帝置气,迁怒新妇罢了。 “姑母虽任性,但也好哄得很。阿姊一定有办法。”薜荔小心地替挞里捏肩。 这一天下来,无非是致辞、赠礼,繁琐无趣又累人。 纳后仪共三日,第一日是纳币、迎亲和婚礼,第二日是宴请群臣,第三日送别后族送亲人员。 “后日就是辞别宴会。”萧薜荔想起离别将至,又陡生几分失落。 挞里看着镜中薜荔低垂的眉眼,和声细语道:“你忧愁什么?日后捺钵,不论是国舅帐还是王子院,都不会离我太远。” 薜荔先是一喜,然后又想起肯定是博齐希所在的王子院离皇帐更近,不禁感叹:“真想快些出嫁。” “可是……”想起阿姊今日的为难,薜荔又有些害怕。 “我和博齐希成婚后,姑母她……” 挞里不知原来妹妹竟是为此苦恼,忍俊不禁:“薜荔,你和阿姊不一样,姑母会一直喜爱你的。” 此时薜荔尚不懂阿姊为何这样说,只是下意识相信阿姊的话。 萧孝穆处理完公事回卧房,却没有看见妻子。 披上衣服去寻,见妻子果然来到女儿院外。 “青罗。” 萧孝穆环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开慰道:“那是挞里心之所愿。” 仆固南河仍是怔怔:“方才我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一朵云,漂浮在九天之上,看到我的女儿在草原上自由奔跑。” “可是我的女儿……” 殿内一片静谧。 挞里静坐于床上,恍惚间忽闻侍女来禀,“娘子,殿下歇在前院了。” 注:1.契丹尚白。2纳后仪流程参考《辽史礼仪志》。3.米骞祷告语是我瞎编的,参考《霞浦摩尼教研究》。4.惕隐,契丹官署大惕隐司长官,管理皇族政教。5,骨朵,用于仪仗或杖刑,想象一下带木把手的铁棒。6,旗鼓,未查到皇后仪仗,皇帝十二,王族六。7.罂,酒器。 #耶律济古尔,劝你给我曾孙积点德。——《阿镜手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娘子?” 石抹托里仿佛早就预料到般松了口气:“净面吧。” 莲哥看着自家娘子的新妇装扮委屈道:“这可是娘子的……” “窝斡之乱尚未完全平息,楚王殿下又怎么会想看到我这个契丹侧妃?”石抹托里淡淡道。 “造反的是窝斡,和娘子的亲族又无干系?” 石抹托里反问道:“那石抹怀忠、石抹秃剌就和窝斡有关系吗?” “……”莲哥无言以对。 “他们是契丹遗民,这就是他们的罪过。帝王一念,便是族灭的下场。” “可娘子不同啊,您是钦定的侧妃,您都嫁进王府了……” 石抹托里低头笑笑:“你不是问我,婚期为何提前吗?” “这?”莲哥错愕,不懂石抹托里提起这回事。 石抹托里缓缓道:“治罪石抹怀忠等人,旨在警示那些心有异心的契丹人;而提前将我迎进王府,是为怀柔那些逆来顺受的契丹人。” 所以,无论楚王今夜来不来都不重要,以后不来也无妨。她注定不会受到宠爱,但也绝不会被苛待。 她的余生,会平和、安稳地存在于这方宅院。 或许来日会换个更大的地方。 毕竟楚王,是那位令今上念念不忘、不复立后的昭德皇后留下的唯一的嫡子。 而她,只需像她的姑母贤妃一样,做皇家施恩契丹人的吉祥物便可。 石抹托里合上双眼。 挞里秀眉频蹙,仿佛正一步步被拖进沼泽中的窒息感熟悉得令她惊颤。 “挞里在想什么?” 挞里眼睫一动,望向声音来处。一人站在窗边,流华倾泻,月白衣袍隐隐生出光辉。 “一个梦,一个很久之前做过的梦。” 耶律宗真歉意笑笑:“日间饮得太多,又不想唐突了挞里。方才消去醉意,是我来晚了。” 挞里缓缓摇头,双眼定定看着耶律宗真:“不晚,梦醒了。” 恰有夜风探过窗,吹起半卷的纱帐,一角牵住桐木床足,一角拂过明珠上。 珠拉取过一条缀着珍珠的发带给挞里束发,挞里偏头一凝,“珠拉。”扫过桌上各色发带,指着一条黄丹色的,“用这条。” 珠拉称是。 “娘子可要用些牛乳?” 挞里想了想道:“你先去睡吧。” 等耶律宗真回来的时候,挞里正在用鎏金小火炉温牛乳,火光映在她双眸中,如粲然光辉划破沉寂长夜。 挞里并未抬眼,只轻声邀请道:“牛乳助眠,济古尔可要来一杯?” 耶律宗真挑眉,随即欣然应邀,提步坐到桌前。 “火要大些,半盏茶功夫即可。我平日喜欢再加些木樨。” 耶律宗真之前只见过温酒,今日见喝牛乳也有诸多讲究,倒也觉得有趣。 挞里用银勺撇去浮沫,将牛乳倒入玻璃杯中。 “济古尔看到了,我喜欢玻璃杯,不喜用鸡颈壶。” 挞里语气随意,耶律宗真也放松下来。 “玻璃透明,可见杯中物色泽,若用来饮酒当别有风味。”耶律宗真接过挞里递来的玻璃杯。 耶律宗真语调温和:“上一次见挞里时,没想过我们会有这么一日。” 挞里却莞尔:“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耶律宗真眼神一错不错,盯着杯中牛乳泛起的不起眼的波纹,食指来回摩挲着杯壁。 二人默默饮着牛乳,烛火轻摇,曳着二人的影子在地上轻晃。 挞里抿唇笑笑,问道:“明日宴会之前,济古尔可要先去看望姑母?” “自然是应有之义。”耶律宗真苦笑,“只是怕反倒惹了阿娘不快,又生出事端。” 挞里了然,温婉笑道:“济古尔诚孝。如此,明日我们先去拜见姑母,然后济古尔去宴群臣,我来陪伴姑母,两相得宜。” “我同济古尔一样一心,不希望我们的嘉仪多生枝节。” 耶律宗真眼底闪过暗芒,“挞里与我夫妻一体。” “所以济古尔在就是我在,我在便也是济古尔在。” 翌日,文德宫。 “姑母今日这身碧山色的衣裙极合宜,正是姑母的气度才穿得出这颜色的雍容华贵。” “上回阿娘穿了件银朱色衫子,表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耶律博齐希!” 萧讷木锦侧倚桌几,笑看着小儿女斗嘴。 一旁侍坐的伶人高庆郎见萧家娘子直呼秦王姓名,太后却毫不在意,暗暗感叹传言不假,太后果然极宠爱这位七娘子。 这时,赵安仁来禀报:“娘子,主上携娘子过来了。” 耶律重元惊喜起身:“阿兄来了!” 萧讷木锦轻哼一声。 薜荔挽着萧讷木锦的手臂撒娇:“新郎新妇来拜见母亲,姑母怎的忍住不笑的?” 萧讷木锦绷不住笑了一声:“等薜荔叫我一声阿娘的时候,我一定笑得比谁都开怀。” 萧挞里和耶律宗真踏着萧讷木锦的笑音进殿。 “儿拜见阿娘。” “挞里拜见姑母。” 萧讷木锦轻飘飘地瞟了一眼:“难为主上还记得我。” “儿心里自然是有阿娘的。” 耶律重元见气氛尴尬,忙出来解围道:“阿娘不要逗阿兄了,今日是表姐第一日来拜见阿娘呢。” 萧挞里顺势道:“济古尔孝顺,重元年少恰可承欢在侧,难怪姑母气色更甚从前。” 萧讷木锦挑唇轻笑:“我家挞里说话就是好听。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挞里走上前将手搭在萧讷木锦伸出的手上。 “姑母知道挞里是个稳重孩子,主上不懂事,还要你多看顾。”萧讷木锦语气切切。 挞里笑应:“有姑母给挞里撑腰,以后挞里胆子可就大了。姑母可不许说话不算数,来日站在济古尔那一边。” 萧讷木锦爽快道:“怎会?挞里放胆去做就是。” 挞里扭头笑看着耶律宗真:“济古尔可听到了?” 耶律宗真含笑道:“是,都听阿娘和挞里的。” 挞里这才满意点头,亲昵地依偎着萧讷木锦坐下,“两个月不见,挞里很是思念姑母。” 萧讷木锦对挞里的亲近讨好很是受用,这才想起挞里与她本是一家人。她生性护短,对挞里生出几分看顾的心思后又觉得昨日所为确有不当。 “先帝去后,我身上一直不大痛快,近日也倦怠得很,否则昨日就去见挞里了。” 挞里摇摇头:“还是姑母身体最重要。”说罢蹙眉思索一番,抬头对宗真说道,“姑母身体不适,我想留在这儿陪伴姑母,济古尔一人去开皇殿可好?” 萧讷木锦皱起眉头。 耶律宗真稍作沉思:“如此也好,一切以阿娘身体为重。“ 挞里赞同道:“正是呢,我会好好照顾姑母的,济古尔放心。看天光时候也差不多了,济古尔快些去吧。” “儿先去开皇殿,晚些时候,再来给阿娘请安。” 这小夫妻一通说下来,她反而不好再提一起去开皇殿之事,萧讷木锦心下悻悻。 直到第二日会亲宴之后,想着方才阶下族老对自己低头唯唯的模样,萧讷木锦心情方好起来。 耶律宗真和萧挞里送萧讷木锦回宫。萧讷木锦刚落座,便对挞里提起闲居在家的二兄萧孝先。 “挞里前日该见过你二叔,他还好么?” 挞里心底升起一丝预感,遂答道:“十二弟身子结实了不少,二叔那里有不好的道理,这些年仔细养着总算没有白费。” 萧孝先中年得子,也唯此一子,虽非正妻所出,仍爱若珍宝。 提起小侄子,萧讷木锦心情很好:“说起来,我也只是在周奴两岁时见过他一面。如今小儿长大,东京的乱子已经过去两年,总不能教你二叔一直赋闲下去。” “主上以为呢?”萧讷木锦一双笑眼盯着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缓缓点头:“阿娘说的是。” 萧挞里余光捕捉到耶律宗真神情如初,向萧讷木锦问道:“二叔担任过南面官,也在咱们国舅司做过事。依姑母之意,何官何职足以匹配二叔才干?” 萧讷木锦对百官不甚了解,却知道契丹是以武立国。 “我家的男儿,自然是要上战场的。五弟在西北,就让二兄去西南,岂不正好?” 挞里低头浅笑:“这些我是不懂的。” 她只知道这番异想天开若成真,第一个气坏身体的怕是自家阿爹。 二叔此人,好权争利少慈悲,治民严苛,御下无方。 两年前东京渤海遗民叛乱,二叔责无旁贷。作为一方长官对暗流涌动浑然不觉,而后更是被囚禁了数月不得脱身。 西南招讨都监,是为防御西夏而置。西夏日益鼎盛,又怎是渤海遗民可比拟的。 做不好东京留守的人,何以担得住西南招讨使之职? 耶律宗真小心斟酌道:“韩家驻守西南日久,无故调换,恐会引起人心浮动。” 萧讷木锦沉下脸来:“在你心中,韩家比我母家更可信吗?” “姑母多思,自然是自家人可信。”但不多。 萧讷木锦脸色稍稍和缓,正待说话,却听挞里接着说道:“只是挞里想着,西南荒远,总不好教二叔父子分离。” “周奴一同去即可,阿剌小时候不也是随着大兄在西北吗?”萧讷木锦不以为意。 挞里轻声提醒道:“姑母,周奴刚出生时毕竟孱弱,底子比一般孩童要差些,二叔和二叔母怕是不舍得。少不了是二叔一人赴任,留下二叔母照看周奴了。” 萧讷木锦闻言面露厌恶,思虑一番终是挥挥手,放弃这个打算。 “这孩子,还是要跟在亲生父母身边才是。任她多贤德的人都做不到将郎君与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的。”萧讷木锦高高挑着眉梢,别有深意道。 耶律宗真面色微变,挞里起身几步走上前挡在萧讷木锦和耶律宗真之间,语气颇有几分激动:“姑母,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哦?” 挞里笑吟吟道:“南京。” 萧讷木锦意外道:“南京?”她对那个地方可没有什么好感,未细听先生出三分不喜。 挞里肯定道:“姑母,南京气候舒适,也算繁华。二叔做过两京留守,政务上一定驾轻就熟。” 倒是有几分道理,萧讷木锦若有所思。 “姑母可知,现任南京留守是韩王耶律宗范。” 是他?萧讷木锦眼底浮现一丝兴味,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情。 注:1.托里,即挞里。别译,方便区分。2.鸡颈壶,契丹用来存储牛奶的容器,样子很可爱。3.南面官,面向国内南境汉人的官员。 #是的我们小脑筋是这样的,热衷于找所有和齐天有关的人麻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