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一月,东风迟迟。
吹起草原上渐染青茵的白草,唤不醒沉睡的白音戈洛河。
“今年春日还不算太冷。”耶律宗允将手炉放回侍女手中,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匾额。
这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只没注意过除了契丹大字和回鹘文之外,何时竟多了汉字。
回鹘营。
契丹与回鹘来往密切,在上京专有一地用来安置回鹘商贩,称回鹘营。
宗允心里觉得有趣,却也没停下,抬手止住随从,孤身走进去,看到那几座排列紧凑的白毡帐,宗允沿着记忆右转,没多久就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名妙龄少女。
走近些,可见少女身着绛色大翻领小袖长袍,领面有织金羽纹。头戴莲花金冠,左右各一支珍珠花簪,额间垂有日月坠饰。
“挞里可真是教我好找。”宗允调侃道,“我从东平王府找到白塔集,才知道你在这儿。”
“今日是宝座节的最后一日,我总要露一面。”萧挞里边说边低头将手中的羊角筚篥挂回腰间,额间坠轻晃,一闪一闪折射出阳光的色泽。
宗允不懂这些,直直道出来意:“你知不知道萧海邻从中京回来了?”
“你倒是威风,只把人得罪了。也该为自己多想想!”
见宗允一脸郁郁,萧挞里笑笑,引他去附近毡帐小坐。
啃了半块甜瓜,又吃了一串葡萄,宗允心情稍舒。
他也知挞里一向比他聪慧,如此从容定是心中有数。之前是他将皇后帐中传出要为太子和兰陵郡王之女赐婚之事传信给挞里,他是好心不假,谁知挞里竟在南京弄出那么大的阵仗,一鞭把皇后的亲侄子萧海邻抽下马,当场断了一条腿。
国舅气得要死,偏偏挞里师出有名,主上治了萧海邻,申饬了南京一应官员。哦,为首那人姓韩,是皇后母家表弟。
挞里也不得不在南京暂避风头,他正为好友担心着,谁知形势急转,东京渤海遗族叛乱,挞里之父燕王萧孝穆奉命平难。
就在一个月前,燕王凯旋,封号东平。庆功宴上,主上金口玉言,敲定了挞里和太子的婚事。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他的脑子都转不过来。他只知道,圣意转圜,定与挞里所为有关。
这样想着,宗允肯定地点了点头,顺手又拿起了一块甜瓜。
“有点软。”宗允评价道。
“毕竟是从高昌运过来,”挞里视线扫过果盘,又笑着说,“再等等,等我那里种出了甜瓜,有你一份。”
宗允满意了,挞里常年在南京折腾,又和回鹘商队关系紧密,稀奇玩意他没少得。
在他看来,挞里样样都好,且不说东平王有功,元妃有宠,单说挞里本人,寻遍后族四帐,也没有比挞里更优秀的小娘子,若不是喜欢上太子,大把潇洒快意的日子等着她。
“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你怎么突然就……”宗允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挞里敛去眸光,露出清浅笑意:“谢家奴是在打趣我么?”
按下不解,宗允摇摇头,说:“我总觉得,你要是喜欢上谁,定会死死藏在心里,不露半点痕迹。”
谁知道,你的感情比郎君还要炽烈,还要不可收拾。
宗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挞里,我只提醒你一句,皇后她,毕竟抚育了太子。”
“太子,仁孝。”
果子吃了,心里话说了,宗允自觉功德圆满,准备打道回府。
挞里一路送客送到回鹘营大门,宗允忽地停住。
“你今日又没叫我表兄!”
萧挞里眼角晕开笑意:“若真算起来,耶律氏里有几位我叫不上一声表兄,时日一长,不就分不清哪一个是与我相交多年的长沙郡王耶律谢家奴了?”
耶律宗允,小字谢家奴,乃是当今睿文帝胞弟的幼子,封长沙郡王。生母是萧挞里同族姑母,论辈分确是挞里的表兄。
契丹皇族、后族联姻日久,像这样的表兄,她还有无数个。
宗允无奈摇头:“我总是说不过你的。”
也是,挞里是述律氏一脉,东平王之女,顺圣元妃的娘家侄女,就算皇太子站在这儿,挞里也是能叫上一声表兄的。
想到这宗允觉得这个表兄还是不叫为好。
宗允思索的时候,营外马车上等候的侍妾已下车迎了上来,听到二人对话,她很快便猜到挞里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郎君时常挂在嘴边的挞里娘子。
她记得那是开泰六年的十二月,天狗吞日,人心惶惶。而这位县主一落地,墨云消散,金乌显足,令人啧啧称奇。
侍妾暗自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贵女,见其身材微丰,乌发雪肤,轻风吹起几缕发丝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发尾卷翘,衬得那双柳眉更细、杏眼更圆。
难得,侍妾暗赞,分明是尚余几分稚气的长相,却生生压住了这博鬓金冠、珠光璀璨。
“殿下,娘子。”
宗允扶住了行礼的侍妾,“先回马车等我。”转身看向挞里,“我只等着你的喜酒和甜瓜了。”
挞里浅笑回应。
马车滚滚远去,挞里的侍女珠拉不知从哪走了出来。
“娘子在想什么?”
挞里沉吟:“谢家奴方才对我说,要我多加敬重皇后,因为太子是仁孝之人。”
“昔日,谢家奴也对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因为有姑母在,皇后必不会多喜欢我,要我慎之又慎。”
“因为主上爱重皇后。”
珠拉压下眼中惊骇,长沙郡王是主上最疼爱的侄子,当知圣心。
“娘子,可要回府?”
“不,”挞里摇头,“我们去瞧瞧这座城最热闹的地方。”
在白音戈洛河南岸,南横街西段,有一地势开阔之处,年深日久形成一片规模庞大的集市,因中心有一座白塔,人们称之为“白塔集”。
这里长日有牧民带着牛羊和鲜奶,换取来自燕云十六州的粮食作物和手工艺品,贵族们也喜欢来此,为往来西域与宋朝的粟特商人手上的新奇玩意儿驻足。
更有甚者,走投无路者来此卖身为奴隶,求一条生路。
“耶耶,那些是什么人?。”契丹小女童轻扯身旁祖父的衣裳询问。
女孩看见那些人里有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孩,脸黑黑的,手指缩在有些破烂的袖子里。
可他站得真直啊。女孩想。他不冷吗?
老牧民用苍老的声音回答小孙女的疑问:“他们是奚族人,好战善战,被太祖降服归顺我大契丹。”
老人恍惚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奚族人的名字,在战场上叫得响亮了。至于这些奚族人为何流落到这里,就不是他关心的事了。
听到祖孙俩的谈话,珠拉心底暗叹。奚族大多在中京,中京道的长宁军隶属文忠王府,对奚族一向酷烈。族内几部之间也不太平,奚族人的日子,难过得很。
“娘子?”
挞里侧身看向不远处卖身的奚族奴隶。
“越婢脂肉滑,奚童眉眼明。古人诚不我欺。”
萧挞里走近那名为首的奚族小男孩,对方眉眼精致,还没有她高,大约**岁的模样。身量虽小,却颇有一番成人气度。
“我从书中看到,奚族人人骁勇,是这样吗?”
男孩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张张嘴想要回答,又记起身后老仆的叮嘱。
她帮不了他。男孩闭口不言。
这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让萧挞里觉着好笑,她问道:“你年纪这样小,辛苦来上京做什么呢?”
“我是来为我阿爹报仇的。”男孩坚定地说。
萧挞里低声说了什么,男孩没听清,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神好奇怪,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却又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就在男孩几乎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贵人故意拿他打趣的时候,忽然又听见那少女开口。
“以你的年纪应该是第一次离开中京,想不想见见父祖口中的饶乐水?”
男孩神色动容,却出言提醒道:“你不怕惹麻烦吗?”
少女只是微笑。
男孩眨眨眼,少女衣裙上的织金纹样反射的光线闪到了他的眼睛。他猛然抬起头,要知道在契丹,哪怕是皇族,没有皇帝允准,衣着也是不可用金的。
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定是身份不凡。
萧挞里耐心等待男孩思考,“你是被赐姓萧的奚族人,我是被赐姓萧的回鹘人,你说,是不是巧得很?”
少年双眼蓦地一亮:“我跟你回去,跟你回去!”
真是个聪明小孩,萧挞里眼底暗含笑意。
“告诉我你的名字。”萧挞里伸出右手。
“我叫饶乐。”男孩把手搭上来,想想又补充道,“奥失饶乐。”
“从今日起,你要记住你姓萧,就叫……长洲。”
小少年抿抿唇,小手握住萧挞里的手,心底默念了一遍新名字。
若是谢家奴在此,该笑她哄骗小孩子了。
萧挞里转身向平野尽处望去,望一条流经过一千多年历史的古河流。
昔年太祖赐奚族人萧姓,令其附于述律氏。就连驻守中京的长宁军,也是昔日应天太后述律平的宫卫军。可惜太祖崩逝后政变不断,述律太后失势,述律一族就此沉寂。
如今,她要拿回这股势力了。
在此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个,他们共同的敌人。
1.宝座节,庇麻节,摩尼教重大节日,从春天开始,持续一月。2.南京,契丹置五京(当前时间线四京),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东京辽阳府(今辽阳)。3.挞里,镜子的意思。
#认识一下阿镜为数不多的好朋友,耶·皇家团宠·律·过目不忘·谢·笨蛋美人·家·习惯被坑·奴
#尽量用汉名,表亲切或蔑视语气时会用到契丹小字。实在喜欢也会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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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