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葳并没有留意到那枚消失的婚戒。
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已经费去她大部分的心力。
女人侧身倚靠在车门上,看向窗外,天光还没彻底沉下去,可道路两旁竦峙的摩天大楼旁早耐不住性子,白炽灯连同店铺的橱窗和招牌上的霓虹,漫溢出来。
她盯着窗外,眼皮随着光影的晃动感微微发沉。
她在这座城市住了十年,可偶尔,她依旧会觉得这座城市是如此陌生,似乎它从来就没有接纳过她。
沉沉的眼皮终于合上,宋悦葳心中想着今后该何去何从。
继续留在朔方市?
好处在于贺家老宅在这里,等贺夫人和贺先生旅游回来,同在一个城市,她上门拜访更方便。
坏处很明显,离贺清砚太近,离贺清砚的熟人太近。
如果不留在朔方市呢?
宋悦葳的脑子里突地跳出了一面蔷薇花墙。
细长的藤蔓沿着墙体蜿蜒攀爬,犹如一条条绿色的丝带,将层层叠叠的花朵们串联在一起。远远望去,灿烂的花朵宛如粉色的云霞。
年纪还小的她,扯着父亲的裤管,吵着嚷着要摘花。
父亲奈何不了她,只得把她往脖子上一架,手托着她腿弯,靠近墙头,她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努力去够院墙上头,开得最大最艳的那朵蔷薇花。
往日的温馨让她的心情舒缓了些。
自父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既然这座城市不欢迎她,她回老家就是。
那座小院派了专人打理,想来住人不成问题。
她的老家在禾阳市,远不如朔方繁华,但胜在山清水秀,物价也不高,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一般人搬家到了新地方,最大的麻烦就是找工作。
宋悦葳没有那种朝九晚五,每个月领固定工资的正经工作。
她经营了一个线上工作室,负责接一些玻璃的工艺品定制。
价格高低取决于找她定制的客户要求的难易。
简单些的,只收两三位数,复杂的,大体量的,也能收到五六位数。
宋悦葳还能回忆起,她当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将自己的打算告知贺夫人,生怕对方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没事瞎折腾。
可对方竟拿出十二分的态度支持她的决定,还成了她工作室开张后的第一位客户。
那由她亲手烧制的玉兰花现在还摆在贺宅客厅的长桌上。
只要烧制的工具到位,身处何地都影响不到她的工作。
更何况——宋悦葳捏了捏指尖,她还碰上了心善的贺清砚,慷慨大方地分了她一大笔钱,哪怕她后半辈子什么也不做,也足够她潇洒地过完一生。
心中有了决定,宋悦葳开始规划接下来的安排。
贺宅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上午再花点时间,下午就可以叫物流上门,把东西寄出去。
此外,她还没和贺清砚去民政局,正式发起离婚申请,但也差不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等他通知就是。
把离婚这事儿收尾,她最好还是去国外见见贺夫人,说清楚离婚和搬家的事情。
“少夫人。”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宋悦葳的思索,她偏过头看向神色略显拘谨的司机。
后者对上她的眼神有些紧张,但还是忍着忐忑询问:“我看少爷他好像不是很舒服,要不要停车检查下情况。”
听得此言,宋悦葳端正身子,调整了下车内的后视镜,好让她更好的观察后座的男人。
他歪在车后座的角落,脑袋抵着车窗,出门前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早已被蹭得乱糟糟的。
打眼扫去,最为醒目的就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被熏蒸出大片嫣红的脸庞,眼皮半开半阖,很难说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清醒。
大概是觉得安全带勒得他有些不舒服,白皙手指勾着安全带,但苦于找不到机关卡扣,使偏了劲,攥着带子往下拽,把安全带拽得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
男人整个软得好似一团棉花,偶尔嘟囔几句没人听得清的话,尾音拖得有些长,最终消散在车载空调的风声里。
她盯着前夫这难得一见的滑稽表现许久,最后垂下眼:“不用管他。”
她话音刚落,酝酿了许久的冷汗一下子就从司机的额角淌了下来。
即便他再迟钝,也能看出少夫人和少爷之间肯定闹矛盾了。
不然按照少夫人往常的脾性,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少爷难受而不搭把手的。
难道……司机一副目视前方,专心开车的模样,实际偷摸摸地用余光观察起身侧淡雅女性的表情。
联系到自己近来听到的八卦,心中有了某种猜测——少夫人莫不是受不了少爷的冷遇,下定决心和少爷离婚了?
就在司机胡思乱想,脑补豪门八卦的时候,宋悦葳突然开口吩咐:“去盛世华璟。”
司机愣了下,才答:“好的。”
盛世华景乃是朔方市的顶豪楼盘,坐拥得天独厚的观江景致,加之其地理位置绝佳,与贺清砚办公的地方相距不远,平常他都是住在那里,只有在周末才会回贺宅居住。
最近工作繁忙,他更是一个多星期不曾回去贺宅。
各色店铺从眼前掠过,一番思索后,宋悦葳还是开了口:“过去的路上,会经过一个超市,麻烦王先生在那附近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明白。”
汽车在距超市不远的临时停车点停下,司机抢先解开身上的安全带,看向慢他一步的宋悦葳:“少夫人打算买些什么,我现在就去。”
宋悦葳放下迟了一步的手,也不推辞,报出自己要买的东西:“蜂蜜一罐、番茄两个、葱一根……”
东西并不多,司机轻易记了下来:“还请少夫人在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司机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车内就只剩下宋悦葳和贺清砚两人。
宋悦葳双手规规矩矩地合于小腹,眼睛盯着前方出神,贺清砚时不时地就会咕哝一两声,但声音太轻,听得不是很清楚。
都说酒后吐真言,宋悦葳很想凑过去听听,喝醉了酒的贺清砚都会说些什么。
但她又害怕从贺清砚嘴里听到某个名字。
索性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视频。
最开始还能听进去一两个音节,渐渐地,宋悦葳的大脑又开始放空。
想起了贺清砚,自然也想起了贺清砚喜欢的姚知灵。
当初贺清砚同姚知灵提分手的时候,她还是见证者。
可即便分了手,贺清砚也依旧喜欢姚知灵。
她知道这件事,一直都知道。
可只要贺清砚不亲口告诉她,她就还能自己骗自己——感情都是会变淡的,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贺清砚早就没有当初那么喜欢姚知灵。
只要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他就彻底不爱了。
那个时候就是自己的机会。
可现实告诉她,即便她成了贺清砚的妻子,贺清砚追求的美丽爱情里,她也从来不在他的选项中。
宋悦葳鼻尖涌上一股酸涩,她赶忙仰头,才憋回了几欲决堤的眼泪。
她为什么要喜欢贺清砚呢?
明明一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
可她同样明白,远离了他,也同样远离了幸福。①
从听闻父亲遭遇空难去世直到他的葬礼结束,宋悦葳都没有实感,她甚至回忆不起,那些天来,她都做过什么,只记得自己跟在贺清砚身后,跟着他东跑西跑。
宋悦葳经常见到父亲的背影。
升上大学后,机会就少了许多。
等她如今再看,宽厚有力的后背变得瘦削许多,她抬起头所能望见的和蔼面庞也被另一张更加年轻俊逸的侧脸取代。
能够替她遮风挡雨的天塌了。
可她好像又幸运地得到了一把伞。
父亲下葬当天,她甚至不知道葬礼是如何开始的,她只是呆立着。
她哭了吗?她也并不记得,但她记得,所有悼念的客人散尽,一直站在她身边的贺清砚才开了口。
清透的,能够划破迷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有我在呢。”
每每回想起这句话,她都会再一次地、无可抑制地爱上贺清砚。
贺清砚从没有对不起自己。
他只是。
只是不爱她罢了。
那她能不能也不要再爱贺清砚了?
无意识点开的视频里,女声刚好唱到那一句“你说别爱啊,又依依不舍”。
宋悦葳回神暂停了视频。
真贴切啊。
她就是那个依依不舍的人。
抛不下、丢不掉,宋悦葳摇下车窗,借着外后视镜观察自己,看着镜面里的人,没有精致的妆面作遮掩,眼角泛起的红晕和眉梢浸着的苦意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显。
她不自觉吐出评价:“真难看。”
司机动作很快,没等多久,他便提着一小袋东西回来。
宋悦葳这时已经收拾好情绪,面色自若地接过对方递来的东西,拿出口袋里的小票,说:“小票你自己拿着,等回了贺宅去找李叔报销。”
司机先是一愣,接着嘴角不受控地上扬:“好的好的。”
盛世华璟门禁森严,想要进出大门,除非通过人脸识别机器,或者刷专属门禁卡。
宋悦葳扫脸打开电梯,即便她只来过这里三次,物业依旧录有她的人脸信息。
毕竟这套大平层,是贺清砚婚后置办,算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
电梯出门不远就是入户大门,宋悦葳用自己的指纹解锁,司机跟在她身后将贺清砚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宋悦葳扫了一眼床上的人后,朝司机道:“这次辛苦王先生了。我还要留下来处理些事情可能会花不少时间。”
她顿了一下,道:“这里的一楼有间茶室,你在接待员那里报贺清砚的名字,可以免费消费。”
司机赶忙摆手拒绝:“不用,我在车里等着就好了。”
宋悦葳轻轻一笑:“本来就是业主福利,不用也是浪费。不过去与不去,还是看你自己的决定。”
司机纠结了一下后,试探性地开口:“那我去试一下?”
宋悦葳将备用的门禁卡拿给对方,待听到房间大门合上的闷响后,她才重新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眉头紧皱,看起来很是难受的贺清砚。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蹲下身脱掉了对方脚上的鞋袜,又分别托住贺清砚的两只小腿抬到床上,这才让对方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
又注视了他一会儿,宋悦葳才转身前往厨房。
贺清砚住在盛世华璟的时候根本不开火,厨房里的厨具一应俱全,却半点没有经常使用的烟火气。
将手清洗一遍后,宋悦葳才拿起一旁的西红柿清洗,剥皮,垃圾刚好放在空掉的超市口袋里,好方便等会离开的时候直接扔掉。
蜂蜜番茄汤可用来醒酒,做起来并不复杂。
但他有个缺点,非常难喝。
甜、酸、咸、加上葱花,一看就很灾难,也是她从一众正常醒酒汤里挑出的最不正常的那个。
想让他好受一点,又不想让他太好受。
热汤需要放凉些,才好喂给贺清砚喝。
等它放凉的这一会儿,她打算先把人的衣服换了。
宋悦葳重新回到卧室,弯下腰,神色认真地解开了西装外套上的纽扣。
贺清砚喝醉了酒,根本没有配合的概念,她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外套从男人身上脱下。
经过一番折腾,量身剪裁的手工西装变得皱巴,宋悦葳便将之叠在手上,顺势拍了拍,准备等会找个衣架挂上,熨一熨。
在沉闷的拍打声中,突然响起异常清脆的“叮”的一声,宋悦葳停下手上的动作,下意识朝地上看去,随着咕噜噜的声响,有个东西从她眼前滑了出去。
她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个银白色的圆形物件,看着它一往无前地滚出老远后撞在墙上又不折返。
随即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后继无力地左右摇摆。
晃啊,晃啊,最后,哐啷一声,彻底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宋悦葳的视力很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她和贺清砚的婚戒。
为了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她先是看向了贺清砚的左手无名指,空空如也。
随即她又看向自己的无名指。
那上面佩戴着的戒指与地上那枚同出一源。
钻石折射出一道异常刺眼的光,宋悦葳闭上眼睛,拳头死死攥紧。
她都已经答应了离婚,决定搬出贺宅,下定决心要和贺清砚老死不相往来。
手上却还依旧带着婚戒。
“我真的搞不懂宋悦葳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她嗤笑了自己一声,粗暴地将婚戒撸了下来,因为太过用力,指根被金属边缘硌出一片红痕。
接着走到那枚戒指旁,弯下身子将其捡了起来,一道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中。
既然贺清砚用不着了,那不如旧物回收,融了之后还能做点其他东西。
做完这一切的宋悦葳站直身子,拍了拍长裙上的褶皱,转身望向一无所觉得贺清砚。
刚才粗暴撸掉戒指的后颈儿涌了上来,宋悦葳的指根开始发烫,她细细摩挲着,脑中生出别的想法。
她所能想到的贺清砚会摘下婚戒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想向姚知灵证明,他已经恢复单身。
“就这么地迫不及待吗?”她低声喃喃。
“也是,婚戒本来就被你当做预防烂桃花的工具,如今姚知灵回来了,自然不需要我这个不讨你喜欢的挡箭牌了。”
贺清砚一开始并没把婚戒当做一回事,直到某次出差回来,他才特地把婚戒找出来带上。
发现这点的宋悦葳还默默激动过好长时间。
她当时天真地认为,贺清砚选择戴上戒指,说明他对他们的婚姻关系其实没那么抵制。
还是在好友欲言又止间,才明白过来。
“呵。”宋悦葳轻笑一声,垂眸看向小臂上搭着的衣服,一时间也觉得它碍眼异常。
抬手将之摔在床上,她迈步朝着大门走去,打算现在就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她甩衣服的这一下刺激到了贺清砚。
宋悦葳刚走到门边,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因为醉酒而显得沙哑的声音:“知灵,别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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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